加勒比海的迦太基纳是十七世纪初叶,新大陆贩奴贸易的集散地。每逢满載黑奴的船集落帆进入港口,便是当日活动频忙的一个信号。 如今且设想一下,黑人赶上岸的情况:一群手足无措、惊惶失色的可怜虫,个个又饥又渴、无限凄惨,并且思家成狂。他们三个多月被锁在舱底,那里环境的恶劣,可说没有任何白种人能够探头入內而不立即昏厥;他们身心饱受难以想象的虐待、折磨,许多在旅途中已经先后死亡,苟存性命的也不过只多半口气那样。他一切都被剥夺了:故乡、自由、家庭,眼前更是毫无希望的将来。 突然间,围观的好奇群众纷纷让路,只见一位矮小的黑祂人,挽着一大篮水果、烟草、繃带等,匆匆挤过人群走来。当他瞥见黑人的时候,满脸显出由衷的兴奋光采,一点不浪费时间地马上开始他的工作:首先是替临终者付洗,接着给患病者盥洗、敷药、喂食……;到他应该离去的时候,周围的黑人都流露出无可奈何的依依不舍神情。 黑人对圣简惠然的钦佩,绝对不是凭水果、烟草可以收买的。他从未煽动过对压迫者的愤恨,来博取黑奴的爱戴,因为他和其他真福圣人相同,常能够亲爱受压迫者而毋需同时憎恶压迫者;他向他们宣讲的,并非他们身受的不公不义,而是他们所作的不公不义。他设法激发悔恨罪恶的眼泪,却不着重自悲身世的伤感;非但如此,他还力劝黑奴感谢天主,自己有幸成为灾难苦痛的受害者。这是多末狂妄的见解!他特別宣称受苦受难就是真福,就是治愈罪恶的良药;他传教的口号是:「哀恸的人是有福的」。 「哀恸的人是有福的」,承受人间最狠毒欺凌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的痛苦灾难能够化作摆脱罪恶的通道。圣简惠然又进一步指出,人间的世界已经不会给他们什么得益,既无法解除他们的桎梏,亦无法减轻他们的折磨;然而他却能够保证,他们在来世永生里,享有天主儿女的荣耀自由。 他的谆谆施教没有遇到过听众喝倒采、噓笑,没有被人拿砖石 破头,甚至从未出现示威抗议的场面,这都并非黑人吓得不敢作声;相反,他们留恋地围拱着圣简惠然,哀请他日后再去宣道。事实上,他不断地回去帮助他们,一直这样地工作了约四十年。 倘若现代的社会改革者设身处地回到当年的迦太基纳,很可能会十分同情黑奴的遭遇,也许还设法推行一套动人的方案,怎样教育他们,怎样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等等。至于激发对黑奴个别直接关怀的倩愫,却不那末容易办到,因为,最主要由于黑奴身上发出股酸搜味道,而通常谁也很难疼爱有溲臭的人。 圣简惠然却毫无困难地使他们相信。他早在码头附近等足数小时,分秒必争地尽早跟他们会面、接触。他听到贩奴船进港的炮声,就象新郎听见新娘花轿到临的吹打,同样地那末兴奋、激动。他所以能够使他们相信他的真诚,全在乎他根本是真诚的。 再者,他不但表明自己对他们的关怀,更介绍一位无限地宠爱他们,并且绝对同情他们的救主。他的说话充满着信心,因此他所祈求的奇迹,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这便是见到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一个个先后屈膝下跪,满脸热泪地叩拜天主。 |
公元一五八一年(又说一五八三年),圣简惠然在迦太隆侯国的索福纳教区內,一个名叫范杜的小镇里诞生了。当年的西班牙国王是腓力二世,而坐在圣伯铎宝座上的,则是教宗思道六世。 他的双亲都算源于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并且和大多数其他出身良好的西班牙人一样,生活不怎么富饶;虽然如此,他们也丝毫不以清寒为耻。他们生活虔诚而不虚华,夫妻俩举案齐眉,又以无比的爱心啊护他们唯一的独子。圣简惠然便是在那末虔敬和谐的气氛里,日渐长大成人。 圣伯铎·简惠然一生从开始便专志于成圣成贤的方向,义无反顾地直趋圣德圆满的目标。据传他的母亲渴愿效法她的两位主保,撒慕尔的母亲亚纳以及童贞玛利亚的母亲亚纳,一早在自己的独子尚在襁褓的时候,已经衷心盼望他会走上晋铎的道路。所以,当她初次发觉自己的爱子,特别向往献祭服务的倾向,真地感到內心充盈着难以言喻的快慰。 虔诚敬天所以令人忐忑不安,主要是由于內中酝酿着抨击不钦崇天主的定谳;一般最怕的不是讲道,而是身教。真福圣人指责罪恶的态度,完全不涉及个人因素,正犹如对天主的敬爱,是种不能再密切的个別交融。圣人圣女能够歌颂圣德,同时丝毫没有自夸的缊意;相反地,他们申斥罪行,倒也觉不出眨抑罪人的用心。真福圣人其实已经掌握到谈话的巧妙,亦即能够颂扬基督而自己仍旧脚踏实地的本领。圣人圣女跟罪人谈话、交往,常是以平等亲切的口吻,从来不会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人们颐指气使。 圣简惠然毕业于耶穌会的巴塞罗纳学院,成绩优异。他领取学位的那天,当地主教为她施行剪发礼及授与四小品之前,特別亲口赞美他的品德和学识;主教的突然隆重赞誉,使圣简惠然感到十分尴尬,面红耳赤地不知如何是好。 剪发礼后,他满心盼望参加耶穌会,然而他的谦卑自下反倒成为雄心万丈的阻碍,因为他感觉自己似乎不配获得那末大的荣幸,所以踌躇良久方才敢向神师吐露心声。神师却立即鼓励他向上司递申请书,而上司虽则很喜欢见到他申请入会,却没有立即批准他的请求,仍旧按照会规章程,要求他先通过几个月的审慎甄別阶段。通过例常的甄別期后,他又接到命令,应该先去征求父母的同意。 该项要求听在父母耳中,无异象晴天霹雳。他们所以把简惠然送往耶穌会的学院接受教育,原来是衷心希望准备日后在教会里谋得光荣显赫的职位,根本没有考虑过他跟耶穌会会士多接触后,竟然蕴育出进修会的志愿。两者的差別在父母眼里可真大了。作为一位教区司铎,他仍将和他们生活在同样的社会环境里,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跟叔叔那样,晋升为有钱有势的咨议蒙席呢!尽管他们并非十分着意俗世的奢望,却不见得丛早便预料自己的独子,选择和家庭完全割断关系的生涯。进了耶穌会,以后终身都该致力于所隶属的团体,也必然和父母失去联络。虽然如此,应该承认他们十分慷慨,毫不留难他的决择,强抑着內心的悲痛,大方地的同意接受那项奉献。 于是,在他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圣简惠然便跨进塔那干纳的耶穌会初学院。当他进入指派给他居住的斗室里,满心感到说不出地欣喜愉快。 获得满腔的喜乐不难,经常保持那种神乐却不简单;然而他的超性心旷神怡,从来没有淡化的迹象。他的热忱谦恭态度,从初学时期便一直使各处上司对他特別有好感,也从未稍減过其中的活力、劲道。他自己完全不理会自己的作风有任何改变。跟他同期初学的一位省长贾瑟伯,多年后在迦太基纳回忆道:「今天的简惠然神父,和我在塔那干纳初初认识的简惠然修士,同样那末听教、同样那末清新。」 耶穌会有个惯例,便是派遣初学修士往指定地点朝圣,作为记念并效法会祖圣纳爵·罗耀拉,在他皈依后恭心敬蒙赛纳圣母的事迹。简惠然听到自己被指派的地方,竟然就是蒙赛纳的消息,的确感到惊喜异常:于是和两位同学结伴出发,完全不带金钱、食粮,奉命单靠別人的赈济生活,尽量在各地医院投宿。朝圣的方式有许多应该比较沿门托砵更有效,然而他很喜欢有机会尝尝求乞的体验;因为遇到闭门羹,可以满足他的受辱愿望,受人布施,又将有金钱转其赈他的穷人。这真是做真福圣人的莫大乐趣:顺境固然很高兴,逆境亦同样地喜欢。 三位年青的初学修士在蒙赛纳先后逗留了三天,大部份时间常在圣母象前祈祷。圣简惠然衷心热爱蒙赛纳,甚至有过念头在那里隐居一世;不过,天主的旨意却要他日后再也没有机会重临圣地,虽然每次听到蒙赛纳地方,他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无限的激动和快慰。早期写圣人传记的一位作者曾经感叹说:「服从的精神固然命他离开圣地,但他亦把自己的一颗心留在那里了。」 |
公元一六0二年八月七日,圣简惠然正式进入初学,一六0四年八月八日获得宣发矢愿。他的初学生活在现代人文思想家心目中,不过象一连串祈祷及补赎的日常功课,亦即故意锻炼控制意志的服从精神,借而培养为群体目标努力之性格的常规生活。这样的方法和目标,和人文精神尢相径庭;然而有理智的人文思想家,倘若未曾完全被成见所蒙蔽,将不得不和詹姆士样,承认这样的陶冶方法确实造出极优秀的成效。圣纳爵的「神操」在无数考验中,一再证明过它的功效,甚至可以受得住最恐怖的绞盘酷刑;经过如此训练的钢铁意志,连伦敦塔的监闭室也无法使之屈服。 在服从这一点上,今日世界远较詹姆士生活的时代,格外不容易同意耶穌会会士的理想。其实,今日世界许多方面所要求的盲目服从程度,犹甚于圣纳爵的构想,更往往以死亡、监禁、放逐等的威胁逼人就范。詹姆士曾经提到他自己,为什么需要勉力理解服从的难以懂悟真谛,他的谈话还流露着一股老派思想的气息,表示:「首先谈谈服从精神。二十世纪一开始便不太重视该项美德。个人的责任理当掌握自己的行止,并且享受或忍受个人行为的后果;这种态度反而被视为新教最根本的社会典范。所以很难再去设想怎样了解人类可能有內心生活,还愿意考虑把自己的意志听从其他有限的受造物指挥。我坦白承认自己以为这种现象过于玄妙。另一方面,这既然真是显明地回应许多人的內心渴望,我们也因此不得不尽最大的努力,试图了解其中的关键。」 詹姆士称作「新教最根本典范」的个人主义,在自命誓反精神发源地的国家里,已经被推翻了。过去,教会因着坚持服从,受到无情的评击;如今则又听见许多政府,指责教会的崇尚自由!其实,教会只是神性的渠道,走极端的永远是俗世的潮流。在沉迷于卢梭诡辩的社会里,教会被诬作自由、平等、博爱之敌;但自从放纵情欲、偏私不公、阶级斗争把社会推向专政制度的另一极端,教会则又被猜忌为崇尚自由者争取突破的焦点。教会向卢梭的弟子宣称:「自由固然可贵,人生仍旧需要权威」;同时,教会亦对新极权份子声明:「权威固然需要,人生也必须自由」。 圣纳爵坚决服从的态度,过去曾经使詹姆士震惊及感到意外;但现代的读者则只会震惊,然而不再会感到意外。撰写圣纳爵生平的早期作者里,曾经有人综合过他的服从构思,显示出颇富今日世界的意识。 巴杜里·弥格神父表示圣纳爵讲过:从开始修道一直到日后,我必须把自己一切都交付天主手中,交给任何代表祂权威的人手中。我应该渴望上司责成我彻底扬弃私己的判断、抉择,同时克服个人的主张……我应该象上司手中的一块软蜡,任由他随意摆布,无论写信、收信,跟人交谈或者严守默静等等;我必须把全副精力竭诚而精确地执行命令。我的责任是把自己视同一具死尸,毫无思考、意愿;又或者象件物体,随便別人搬弄:又或者等于老人手中的拐杖,任让他携带、使用。在修会管辖下的我就该如此,单纯按照修会认为最适合的方式,为修会服务。 我永远不可以要求上司,派遣自己往某某地方,担任某某职位……。任何事物都不属于我个人私有,即使可以使用的一切,也应该作好心理准备被取走,好象剥去木偶身上披带的东西那样。」 圣纳爵强调的,当然是天主教教会向来重视的一项美德,修道生活所必须的基本立场。的确,「象尸体般地服从」这句话,似乎出诸圣五伤方济的谈话,这位圣人在现代绝少人会怀疑是赞同专制极权的圣人;他表示小兄弟应该「衷心服从地抱取天主的意旨,犹如一具尸体从天主之神领受光明与生气」。 所以,服从准则原来是各修会一致的共识,但耶穌会特別强调该项美德,完全在乎耶穌会一向自视为教会的机动部队,专门跟敌人正面短兵相接。耶稣会会士由于必须深入俗世,更容易接触到诱惑,也更需要严格纪律的保护。况且耶穌会会士有责任往海角天涯展开活动,倘若彼此缺乏钢铁般的纪律管辖,一致服从修会中枢的指挥,可能无法产生那末强大的效验。 欧战期间的协约国,最后不得不统一指挥,这是经验教训的共识;既然圣纳爵率先投入圣战的争斗里,也绝对免不了统一指挥的组织。 其实,采用军事化的比喻,不仅只有天主教,连新教牧师亦经常强调教会是在「战斗状态」。倘若一方面高唱「基督勇士进行曲」的军歌,一方面却批评灵修所必须的纪律及服从(类似俗世军事行动式的发愤努力)等于专制暴虐,则未免太大自相矛盾了! 行伍出身的圣纳爵·罗耀拉,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当然懂得军纪的重要性;他曾经在西班牙军队里担任低级军官职位,后来在中炮受伤、折断腿骨的疗养期间,方才逐渐皈依天主。所以,他心目中的耶穌会总长,也应该拥有过去指挥他的将帅那种绝对权力。隐修及托砵修会的一般组织,通常由当地的修院团体决定;然而耶穌会的总长,至少理论上可以随意委派或者撤销任何职位。他唯一需要向全体大会负责;即使他犯有重大缺失,亦只有全体大会有权审核。 虽然如此,圣纳爵惯用的比喻却不可以太认真。早期的克修著述里,他的确采用「盲目地」、「尸体」、「老人手中的拐杖」等字眼,那都是因为切愿逼真地刻画出他的思想要旨;但耶穌会会士的服从精神,截然不同于军队里,上级要求部下的那种全无限制、呆板服从。军队里,通常只有长官差遣属下,并不鼓励属下举报长官。圣纳爵则十分了解个別上司的行动,有时候可能看似不实际、不合理,并且对属下不公允。宝尔乃神父写道:「碰到类似的情况,属下有责任上诉;而属下的意见和良心,无论是否有误,都应该受到重视。因此,会宪特別作出安排,以商讨及仲裁方式解决纠纷。若非根本承认并尊重个人的理智及意志,同意他可以不受上司影响,甚或和上司相反的话,作出这种安排便失去意义,全无可取的地方。」 本书愿意补充的一点是,通常好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句话,作为耶穌会会士的行事方针,其实毫无根据:天主教教会对这一点也十分明确:无论谁在任何情况下,犯罪永远不是个选择。连服从的劝谕也必定或明或暗地附带着一定的条件,那便是要求服从绝对不可以取作犯罪的借口。宝尔乃神父说得很清楚是:「凡指责耶稣会会士以「不择手段」的借口,替他们做出的坏事强辩,这样的言论以及著作,都一再被人要求提出具体的证明;事实上,到如今仍旧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出一次真实的个案。」 譬如一九0五年在脱利雅一一科隆民事法庭里,又提过上述的指责,虽则洪思戎最后依旧讲不出,耶穌会会士有那一条教导可以附会成这个主张;只可惜结果仍旧有人相信那种传言,可见重复得多的谎话,见识浅薄的人亦会当作是真理事实。 圣纳爵推崇的服从,是纯粹追求天主光荣的服从,并且主要是按照他著名的神操培育的服从精神。修德务善的两项必要条件,在于天主的圣宠以及人类自由意志的合作;天主率先启发,而人类亦必须向应。理解到人性意志自有其必要,并非依纳爵方法的创新发明。圣纳爵再三强调人性意志的重要,只不过格外突出一项众所周知的真理事实而已。他宣称:「我愿意,我便认识天主」;这样,他便把个人的信念传授整个修会,指出身体既然能够凭体操而强健,那末精神同意可以借神操而壮硕。 他的神操原来就是克己自制的一套方法,目的在乎使个人的全部意愿和行动,彻底统一到人生基本宗旨之下;而人生的基本宗旨在圣纳爵笔下,又扼要地成为一条原理:「人之受造乃为赞颂、尊敬、事奉我等主天主,由此妥救自己的灵魂」。 依纳爵神操法的作用,是设法使人对造化万有完全无所偏重:「并不重视健康甚于疾病,重视财富甚于贫困,重视尊荣甚于屈辱,重视长寿甚于短命,其他一切,亦莫不如此;总之,我们所愿欲、所挑选的仅是更能引我们达到受造目的的事物」。 虽然如此,值得留意是许多注解往往误会他提出的「不偏不倚」中立态度。圣纳爵主张对造化万有完全无所偏重,肯定不会是绝情灭性的,不在乎此士心态,更是由于锻炼有素后,能够彻底掌握情绪的定力。圣纳爵期望他的后辈懂得善用,却非窒息他们的意志、情感。标准的耶稣会会士,不可以受情感的左右,却该使情感成为升火待发的动力,随时按照驾驶员的操纵活动。 圣纳爵的「不偏不倚」,其实是种內心的习性,不受外界挑逗、吸引的激发;这是和机械式的僵化,根本互不相同的安宁准备状态。 神操非常注重想象力的运用,不断鼓励操练者设身处地,以活泼的想象替概念制造生动的有形背景。默观里更催促操练者尽量想象基督经过的会堂、村落、城镇情况;例如「借想象力观看由纳匝肋至白冷的路途,有乡长有多宽,是平坦,或是崎岖不平,丘谷起伏。再观察诞生的山洞,大小高低,怎样的设备」。又或者在耶穌五饼二鱼饱饫数千人的场合里,跟群众一起分尝食物的甜酸滋味;或者当玛达肋纳用香水替耶穌抹脚,用嗅觉闻闻那种芬芳香味;甚至体验基督被钉十字架上,身受的疼痛苦楚和忧伤悲悼。 一旦操练者确认人生目的及宗向,又了解选择最后可能妨碍永生幸福的事物,连从纯粹本性理智立场判断,也是相当愚蠢的行为之后,圣纳爵再以爱情的热火加强想象力及理智的演绎。他接着便提出基督神国的机要默想、「二旗默想」,和默观一连串的基督生平奧迹。他愿意思维所跟随的辅导,是位君主、情人,于是,圣爱便逐渐代人为推理的动力,让操练者开始.宁愿偕同贫穷的基督挑选贫穷,不愿挑战财富,宁愿偕同饱受侮辱的基督受侮辱,不愿享尊荣……」。这便是圣方济·沙雷满腔热忱的秘诀,又是圣伯铎·简惠然自献作圣爱牺牲的內幕。 无论全部或者精选的「神操」,现在已经成为耶穌会本身和外界一般的退省避静大纲。教宗良十三世更在一九00年二月八日的敕书里,正式宣布说: 「圣纳爵·罗耀拉的,神操」小册,对灵魂永生幸福的贡献,已经享有三个世纪的经验证实,更获得该期间內许多圣德人士,以他们生平的克己修身方式和修德务善的表现,再三再四地予以肯定」 |
简惠然修士完成初学培训后,首先被上司遣往基隆里学院,再转马约卡島的泊尔漠,因为耶穌会在那里刚成立了一所孟岱松纳学院。 圣简惠然具有一流学者的潜质,又表现出善于传授学问的本领,使他的教育工作贏得颇高的好评。再者,由于他的雄辩口才,才再被委派出任经常举行的公开辩论会主将。他接受该项任务的谦逊精神,每次听见別人指名道姓地特別夸奖他的时候,格外显得真诚恳挚;尤其当他的答辩,给整个学院带来荣誉的场合里,最能使他感到无地自容。 他逗留在孟岱松纳学院的那段期间,由于天主的措施安排,碰到一个人使他日后的灵修路线,有了确定的方向及目标。阿劳叔·劳殿祺以前继承了一档小生意,直到四十岁都在渡着商人的生涯;但从四十岁那一年,他的妻子儿女先后逝世,他自己也进入耶穌会作辅理修士。他在孟岱纳松担任了二十多年的门房传达工作,年纪愈来愈老便改为门房助理,可以减轻些工作。那时候便是圣简然和他开始相识的期间。 马庭岱神父的「基督的将领」一书中,有一段相当有趣的介绍阿劳叔文章,他写道: 「阿劳叔的修德务善已达到颇高的境界,虽则单凭通常人性禀质去衡量,或者以有形的具体成就作为灵修出凡人圣的征兆评议,他的圣德便显似相当奇特。现代的「一般神职人员」心目中(当然和那时代的看法有別),阿劳叔很可以称为"绊脚石",而今日世界的「希腊人(智识份子)」简直会当他是「愚妄」!他把所懂得的克苦修身理论,朴实天真地实践出来的行为,对许多无法接受的人,往往成了奇闻逸事。具体来说,这般的一个人,这位辅理修士,竟使自己成为群众景仰及爱戴的对象:非但马约卡鸟上广受欢迎,连本土听过他事办的人也莫不肃然起敬。凡体验「宗教生活第二春」的人,都有本领辨认出真正的英雄人物。其实,任何修会的辅理修士中,从来不乏这类的老人家一一他们当然不是个个跟阿劳叔的情况相同。凡在修会的大团体(例如培训的修院)居住过的人,通常会碰到不少类似的老人家;他们充沛着灵修的灼见,而行为则肖似老天真地十分稚气。遇有这种机会,为那些钻研形上知识以及思维过久而感到疲倦,有危险变得世故的人,敢说是个特别清新而甘饴的调剂:,完全不必思考……所以,本书谨此向阿劳叔致敬,并同时欣然记念其他同样的各位弟兄,亦即我们中无论目前仍旧健在、或者已先过身的各位前辈。」 这位可敬的老阍人和那虔敬的年青修士间,很快结成极亲密的友谊关系。贝蒂莲小姐细腻地形容劳修士,好象把圣简惠然当作他,自己精神寄托的子裔,是将来向他日夜代祷的心灵传教的使者,又能够为他流泪受苦所关怀的灵魂,具体实际的服务。」 伯锋·简惠然修士的上司,很高兴见到他俩的友谊发展,因而特地拨出一定的时间,让他们每天安心相聚神谈,毋需挂惦其他工作职务。有一天,简修士和同伴走过门房,阿劳叔对他说:「记住,至圣圣三的三位都和你在一起的!」这句话顿时使圣简惠然神然超拔,亦即圣德高超的人惯常遇到的情形,而现代思想家则嗤之为巫术式的催眠状态。 另一个晚上,阿劳叔在神见中,升到真福圣人的永恒乐园,由护守天神带到十二座光辉灿烂的宝座前,指出其中一座空位说:「这个宝座是特別为你的徒弟简惠然保留的,作为他往西印度群岛,替天主贏取无数人灵的美德之赏报」。当时阿劳叔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这个秘密,直到伯铎·简惠然离別之前,方才把他拖到一边说道:「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解释我內心的痛苦,由于看见世界上大部份地方还未曾认识天主,只因为愿意宣扬祂圣名的司铎实在太少了……。没有收获的地方,许多工人闲置着,收获丰富的地方却不够人手;倘若欧洲过剩的司铎肯到美洲传教,将会有多少灵魂可以升天堂。那地方的财富人人贪恋,却个个瞧不起当地的土人。他们看似野蛮,其实十分宝贵,犹如未经雕琢的钻石,一旦琢磨便光采四射。倘若你真心关切天主的事业,往西印度群岛去抢救那里成千上万的人灵吧!甘愿服从固然属于美德,但为耶穌会会士还不足够。凡肯定为最重要、最崇高的圣召,就该向上司陈明自己的热忱,积极争取该项任务。立即向他们表白你的心意,恳请他们、催促他们、哀求他们批准你出发:只要有理由相信他们的拖延,纯粹是想考验的恒心,再三再四的请求绝非违背服从的圣愿。」 圣简惠然毫不犹豫地遵从那个劝告,立即给上司致信,得到指示在他抵达巴塞罗纳后,才考虑他的圣召问题,决定是否派他攻读神学。阿劳叔很伤心地和他的青年朋友告別,并且给圣简惠然一份终身珍藏的礼物,那便是他自己修会生活心得的几页笔记。本书谨录取一小段作参考如下: 「愿意在修德之途迈进的修士,必须学习认识自我:认识自我、才会轻视自我,不明白自我的人,则会变得傲气冲天。他最好少跟人交谈,多和天主沟通。他说话的时候,要设法多讲別人的优点,尽量指出自己的短处。他应该象默基瑟德一样「无父、无母、无族谱」,那一切都和他不再有关系:唯独天主为他代替了一切。他必须对事物全无好奇心,亦不愿打探流言蜚语,这都只会引入分心走意。」 伯铎·简惠然那时,亦曾记下几条自认有益的准则,其中关系到服从的见解,有下录的几点心得: 「什么也不用考虑,服从至上,而且不问出命令的是怎样的人……。万一力有不逮并且受到责问,最好简简单单地承认自己的无能,什么也不必多说,更不该申辩一一总之,用不着多讲话:无论听到怎样的申斥,为天主的缘故忍耐一切,只要不违背天主、违反服从。这才是彻底推翻自我的捷径。」 不久,伯铎·简惠然接到命令前往巴塞罗纳。他的同伴不满意渡轮的设备,决定等侯另一艘更适宜航海的船只:但圣简惠然全心信赖天主,毫不犹豫地登船扬帆,很快便安抵巴塞罗纳。他的同伴反倒运气糟透了,因为他们最后选择的船只,中途被巴柏利海盗骑劫,全船旅客都被卖为奴。 抵达巴塞罗纳不久,简修士再上书申请前往西印度。他的上司非但愿意考验考验他的决心,或许也有些不想放弃属下那未有潜质的年青会士;因此,简修士还该逗留在巴塞罗纳两年左右,一面攻读神学、一面讲授神学。最后,他终于获得省长神父的首肯,批准派遣他往传教区去。 圣简惠然终身保留着那封派遣他往传教区的委任状,日后不断地取出、重新阅读信函,回念当初第一次接到佳音时的欣喜若狂心情,终于获得一张护照,可以实践无限艰辛而永远劳苦的生涯。 通往塞维尔再转入海港的大道,有一段仅距离他的本家仅得两哩左右。他在大道上前进,两旁的花草芬香夹带着南方春天的气息,勾引起不少他童年时代的甜蜜回忆。两哩路外就是他敬爱的父亲,是从襁褓便把他奉献给天主的慈母;然而他又知道自己正在跟他们永別着,因为一旦乘桴浮海,就得义无反顾地绝不回头。 「远处的田野拂起一股轻凤, 扑人心头令我柔肠欲断: 青山绿水依希可记, 是谁家园、是谁故里。 田园虽在、伊人已去, 楼亭尚存、光采不再; 童年嬉笑、前街后巷, 空余记忆、无复伊人。」 前面不远便是他自幼所熟悉的路口,往前则直通到塞维尔,向右却可以进入老家。他不由自己地放慢步伐,向背囊摸索、掏出笔记本,高声朗诵那位圣德非凡的老门房,传授给他的秘诀:「他应该象默基瑟德一样无父、无母、无族谱,那一切都和他不再有关系:唯独天主为他代替了一切。」 「一切」……亦即全无例外,必须义无反顾……;这位新的默基瑟德也就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拭干眼泪,大步踏向塞维尔。 以后的四十四年,他将全为亚当后裔里最凄惨的一群人服务。他的忠于圣召并非求天堂上积功累德,却是由于受着圣爱火焰的煎迫,催使他竭诚给社会遗弃的人效劳。他肯用口啜出黑奴身体溃伤的毒脓,那股腥臭触鼻的滋味,若非极有定力是无法不感到呕心的恐怖;然而他明了黑人也是按照天主的肖象造生,并且体认该项事实不仅是种学术理论,更象是永远不会丧失新鲜感而又值得自豪的新发现。拥有这般的神性同情心,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人性自然无法认同的爱心,端赖重整人性自然的圣爱来培育、坚定。天主向祂挑选的人要求极高:「众奴之奴」已是不能再自由地挑选爱的对象。 |
西班牙海岸在海浪的东边逐渐消失,故国的情怀亦从简惠然脑海里慢慢地暗淡下去;从起碇那一刻开始,再没有人听到他提过自己的诞生地,或者留在那边的亲友。 旅途中,他热心地照顾病人,贏得全船上下的敬爱,往往被邀请到船长席用膳,他也尺可能地勉为其难,接受这般不自在的荣誉。通常船长席的食物较为丰富、新鲜,只要別人不太着意勉强他的话,简惠然看来也懂得品尝佳馔。他的圣德仍然受到人情、常识的调和,不时会拿船长席取出的珍馐带到病房,作为吸引病人聆听要理的媒介。 「人生活不止靠饼」,但又无法没有饼;这一点,简惠然日后和黑奴交往时,一直都显示他十分了解身心两方面的需要。 简惠然离开西班牙之前,尚未曾晋铎,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好领受铎品的尊位。安抵迦太基纳之后,他立即被派往圣斐公学完成最后的两年神学课程。想不到那所公学当时没有经费又没有师资,暂时不可能继续学业,只有担任管理更衣所、看门、厨师等的工作:不料他愈做愈起劲,居然请求上司允准他终身作一名辅理修士。当其时,简惠然的谦卑精神,似乎已经到达狂热的状态,根本无法跟他理论:结果,上司仅有拿出修会的最后法宝,规定他必须按照服从圣愿的指示去做。 完成神学课程后,他奉命参与一项严格的甄別试。起初,他以为那只是准备领受圣秩圣事,完全没有考虑到会涉及另一项荣誉,不禁惊叹道:「仅为着晋铎,给几个可怜无知的黑人付洗,真需要那末深奧的神学考试吗?」结果才发现自己刚通过显愿甄別试(耶穌会及会士间,唯一不可改变的矢愿等级),更感到惶恐万分地说:「早知如此,倒不如闭口不言,完全不作答,或者仅仅约略地回答问题;我实在自觉完全不配获得这种地位。」宣发末愿之前,他往耶穌会新成立的砀角初学院,完成第三年初学。他十分喜欢那里的初学修士,日后又不时怀念砀角的生活:最显明的证据是临终前,他把最宝贵的珍藏一一老朋友阿劳叔给他的小册子,送给初学院留念。他在册子里亲笔写道: 「谨将此书赠与初学院,并祈初学修士能够从其中汲取神益,并请初学神师小心保管这本我自己未曾懂得善用的金书。凡阅览本册子的人,请为一名罪人向天主代祷,因为那罪人虽然长期拥有这个宝藏,可惜未能从中发掘到崇高的美善德操,而仅仅收集少许神益。」 海乃定于一五三三年建立的迦太基纳港,由于海湾良好而成为拉丁美洲对外贸易重要据点。海港位于加勒比海的南美洲大陆北部,约在巴拿马地峡之东,距离赤道不到七百哩,属于热带地区。 圣简惠然第一次踏上迦太基纳,立即跪下亲吻他日后终身服务的「圣地」。他果然有兴高采烈的理由:当地的气候潮湿又闷热,四周只见平坦的沼泽,土地都是瘦瘠的沙石,日常生活必需品全靠入口,而且当年还未曾懂得新鲜蔬菜的重要;再者,十七世纪的迦太基纳,又是热带沼泽里带疫菌的昆虫出没地区。迦太基纳这一切的自然祸害碰到身强力壮的真福圣人,也许没有多大关系;但简惠然却十分明了,这些祸害逆境的锋芒,绝非单靠体质健康可以抵挡。事实上,他一早听到劝告,健康欠佳的人,很容易被热潮吞噬。 迦太基纳是贩奴贸易的集散地。从圭尼亚或者刚果沿岸,用四块钱收购的黑人,可以在这里标价二百元以上出售。虽然如此,读者千万別立刻喊出「奸商」两个字,由于旅程需要两个多月,在那段时期里总不能只喝西北风一一即使那是酸臭的西北风;况且上文提到中途的死亡率,往往在一半以上。再说,贩奴商根本属于下贱的职业,若没有暴利的吸引,想来也不会有人愿意干。 每年抵达迦太基纳的万多个黑奴中,圭尼亚的黑人最受欢迎,他们皮肤特別黝黑、最有劲、也最出色。通常他们被称为「不折不扣的黑奴」,然而令人不安的缺点,则象当年一位作家所抱怨的「硬骨头;臭脾气」,难于管教。相对之下,安哥拉及刚果一带的黑奴,显得随遇而安,容易驱使;他们又是最热诚接纳基督信仰的一群。事实上,曾经领过洗的,有时竟会混入望教中间,希望可以重新再领圣洗圣事;这种行为无疑来自相当古怪的念头,自以为好事不妨多经验几次。 简惠然返回迦太基纳的时候,发觉耶穌会已经被迫离开原先的会院。新设的修院更能够满足他克苦修身的热忱,因为正好夹在屠房和客栈中间,从早到晚都听到淫靡之音;更要紧的是耶穌会那时全赒济生活,接应不上便只有喝西北风。费里安神父说得好:「这般地集体经验艰苦,使那座会院愈加吸引新传教士前往工作。」 简惠然神父毕生的任务,是训导、归化、照顾登陆迦太基纳的黑奴:那时便在沙道华神父指点下,逐步展开他的牧职。关于沙神父的生平,本书第八章已经有过约略的介绍和评论。 说到简惠然,他不象沙神父那样,当贩奴船每次进港的时候,从未感觉到需要压制本性的反感,勇敢地勉强自己去服务。但沙道华神父想起自己有责任,回到那又脏又臭的地方去服务,所深深感到的畏惧,应该使我们格外钦佩他的刚毅,竟然完全控制他血肉本性的退缩。 另一方面,简惠然每次听到非洲船入港的消息,立即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甚至肯贿赂迦太基纳的官吏,许下首先通传好消息的人,会得到他代献意向的圣祭一次。其实,贿赂可以说是多余的,人生的真纯喜乐中,最容易也最感人的,包括把好消息带给知恩的人。连当地的总督也愿意亲身负起这个任务,尤其高兴见到圣人,怎样一听到好消息时候满脸春风的得意样子。只消说出「另一艘贩奴船……」,圣人的眼睛立刻发出精莹的光辉,苍白消瘦的两颊,也显得晕红的动人色彩。 贩奴船往来期间的空档里,圣简惠然便背起麻袋,走遍全城的大街小巷,一产产地乞讨些剩余的入口货物。他深得迦太基纳皇家委派官员的器重,又受到虔敬天主教教友的爱戴,一致赞成这位热心神父向黑奴传教的工作;对照料那些离乡别井的可怜人,他们感到一定的共识。西班牙人里反对简惠然神父的,主要来自商贾及农场主人,因为他对黑奴的关怀,往往跟他们的利益发生磨擦与冲突。 黑人到埠的情况,常是令人惨不忍睹。再者,他们一心以为自己马上被卖给商人,或者割下脂肪给船只的龙骨抹油,或者抽出血液替方帆染色;这都是两个月的旅途中,从水手那里一再听到的床边故事。所以他们看见圣简惠然登上船来,立即惊慌失措地尖声高叫;幸而不消几分钟,便可以安抚这群神经紧张的家伙,明白他并非前来购买黑人的脂肪或者血液。他甚至毋需传译的陪同,也能够使他们冷静下来;无论如何,爱的语言毕竟从巴贝耳的混乱里保存下来,可以透过手势传达內心的关怀;「心心相印」传译还未曾解释清楚,他们所听到的恐怖故事,原来是魔鬼发明的诡计,简惠然已经凭他当场的表现,让黑人安静下来,感觉这个人正在设法帮助他们。另一方面,他还是很讲实际的传教士,所以他们不单见到圣简惠然这个人,还分得他带来的友善礼物:饼、酒、烟、水果等:他的口头语是:「我们开口宣道之前,先该伸出双手致意。」 简惠然神父在甲板上,跟黑奴略谈片刻之后,便匆匆进入舱內看顾病人。这时候的工作通常仅得他一个人做,因为他的非洲传译,大多数不能忍受那里的局促酸臭环境,嗅到里面的气味立即窒息、昏迷。然而圣人从不畏缩,还特別明认这才是最紧急的主要任务;他再三向临终者撮要说明基督信仰,以便可以施行圣洗圣事。 传说简惠然巡视迦太基纳医院的时候,有人见到他身体发射出荣耀的光辉,很可能当他走近临终者的身旁,贩奴船的黑暗內舱,也受到那光辉的照耀。只见他们挤在又脏又臭的舱间,身上鞭笞的伤口血液未干,心灵仍在忍受着凌辱、蔑视:他们无可奈何地躺着,从心底里向他们部落的神衹哀号,然而那些神祇根本不存在,又怎样会听见他们的呼吁。突然间,一切都转变了:接近死亡边沿的非洲土人蒙陇中见到有人走近身旁,脸上显出慈祥的光辉,听到极其柔和的慰借声音,又感觉一双善意的手抚摩他们疼痛的身体,更玄妙是他的双唇,竟然俯下来亲吻他们的创伤……。如此神圣的爱心,正是简惠然坚决信仰的天主,令人无法抗拒的证据。 次日,他回到码头的时候,船上扬起一片童稚般的惊喜叫喊。 贩奴船通常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办妥卸货手续,准许黑奴下船;那一天,简惠然神父必定清早到场,还带来另一批日用品和精美食物。有时候,他甚至亲手抱起病人登岸:我们从他的传教记录里,可以再三读到他力大无比的记述,近乎超人的模样。其实,比起一般四肢不勤的常人,他的食量已经少得可怜,他的疏于休息、睡眠,任何普通人绝对撑不到几年的寿命;虽然如此,尽管他妄顾一切健康的常规,尽管他的体质从开始便不甚壮健,他却能够比他所有的同僚,工作更沉重、走动更频密、看护更多的病人。他想尽办法找来几辆推车让病人使用,免得因为跟不上大队而受鞭答;他自己也一直陪同他们,看着他们在营地安顿下来,方才离去。见过当时情境的,都说简惠然陪同黑奴进入迦太基纳的样子,简直好象常胜军凯旋进入古罗马一般。 黑奴全体进入仓库,等侯排期配售,那时才算正式展开传教的机会。简惠然对临终者的起码要求,只消能够多少激发悔罪的意识,见到些许认同基本基督信仰的表示,便认为相当满意。至于健康的黑奴,他们则需要经过严格的要理学习,然后才得到准予领洗的荣耀。 上文提到黑奴登岸后,居住地方的挤逼情况,又说过他们大多身带传染病,因而造成肮脏污秽的环境。关到狭窄封闭的仓库內,患病黑奴的臭味,往往令到简惠然神父的传译,感到没有办法忍受:然而,这末污浊有毒的氛围,反倒成为他宏伟功业的大好机会。 每天清早,他先到荣福圣体前特別祈祷,又以自动规定的克苦功课,准备开始当天的工作。接着,他在非洲传译陪同下,手持一根插着十字架的拐杖,踏上迦太基纳的大道。他的肩膀背着行囊,里面载有圣带、白袍、祭台用品,以及若干用来慰问黑奴的杂物和精美食物。背囊虽则十分沉重,陪他上道的,往往还跟不上他的步伐;这位矮小的热心人,匆匆穿过大街小巷,十足一位赶赴约会的情人。 到达目的地,第一件事常是照顾病人。他极有耐性地仔细洗涤、包扎他们的伤口,完全流露出內心的细膩个性。他逐个地帮助病人,尽可能舒舒服服地坐起来,每人分派一些餐酒、白兰地,又用些带香味的水使他们振作一番;完毕之后,他才召集健康的黑奴,聚在外面空旷的地方。 讲授要理的时候,简惠然很喜欢利用画片。这种教学方式似乎对诚朴的非洲头脑格外有效;再者,这亦十分符合耶稣会提倡的学习办法,连圣纳爵在他的神操里,也不断地鼓励练习神操的人,努力设身处地体验默想中,所思考內容的具体情景。 他最喜欢的图片是幅三折画:正中是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五伤的宝血汇注入圣爵內,而十字架下的一位司铎,正以圣爵的宝血替黑奴信友付洗;三折画右边站着一群发出眩目荣耀光芒的黑奴;左面都是被妖怪包围着的另一群黑奴,面目憎狞、四肢残缺。 讲解要理的时候,圣简惠然尽量给望教者,安排个舒服的环境,他自己却总是站立在广场上,即使烈日当头也不肯找个避荫的地方。有时候,奴隶主人也会到场观看,见到奴隶安坐地下,任让宣道的传教士站立,便指责他们的不是。遇有这类的情形,圣人必定出头替黑奴辩护,认真地向奴隶主人解释,礼仪的主要角色其实就是他们,他本人仅是适逢其会的媒介而己。倘若有些黑奴的创伤,腐烂到令周围的人反胃,无法专心留意简惠然的讲道,他便会用自己的会衣,盖在病人身上权充屏障;那件会衣往往又取作病人的坐褥。通常拿回来的会衣又脏又臭,必须彻底清理洗涤;但他只顾埋头工作,若没有传译力加阻扰,便会就那样披回身上。 他一生的传教事业里,那件会衣的用途可大了:遮盖令人讨厌的伤口,掩蔽长颖生疮的黑奴,尸体的殓布,病人的枕头、坐垫、床褥…… ;不久,那件会衣更享有传奇式的声誉。有人相信它可以起死回生,有的相信它可以根治顽疾……,所以许多人都争着抢他的会衣,扯下碎片留念。不久,整件会衣的边沿都撕成条状的碎布。 简惠然还有一个习惯是,每位领受圣洗的黑奴,都获取一枚铸有耶穌及玛利亚圣名的铅牌;这件信物具有极重要的甄別作用。原来许多自称相信基督的黑奴,其实根本未曾领受圣洗。因为当年逃避向政府纳税的关系,不少的黑奴是私运入殖民地,结果简惠然需要费劲地,经过好几年方才连络到那些黑奴。在殖民地居住多年之后,那些黑奴已经熟稔基督信友团体的习惯,往往一起参与礼仪庆典。势利眼既是人类的通病,多少接触过基督文明的黑人,很容易也自命比较新来的非洲土人,无论社会地位或者其他方面都优秀得多。所以,说服当地黑奴中还未曾领受圣洗的,去参加他为刚到迦太基纳的黑奴,所开设的要理班听讲,真需要简惠然神父十分机警、圆通的手腕不可。 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简惠然不甚注重宗教的感情作用。他不信任手舞足蹈的表现,可以成为心灵得救的群体意识。他的努力常在唤起黑奴未受教育的有限思考能力,避免追求他们不知约束的激情:他鼓励黑奴逐步缓慢地学习思维推理,借而最低限度掌握到灵心玄奧真理的基本轮廓。他从未显出过任何不厌烦的样子,更不容许自己因为黑奴听讲的时候,由于天资鲁钝或者异想天开地曲解要理,而感到败兴失望;正相反,他会尺可能地运用种种不同的方式和途径,期望最后终于使他们的笨头脑开窍。上文提到他喜欢利用图片;图片讲不清楚,他又改取手势以及类推的方式。例如讲解圣洗圣事的效验,他会说:「各位,我们应该象蛇一样地会脱皮,然后才有另一层更光滑更漂亮的新皮肤」;说着说着,他还会一边讲授一边用指甲在手上抓几抓,好象在剥掉假想的外皮模样。讲完以后,他会鼓励望教者模仿他的手势,表示他们确实了解他愿意说明的真理。 连讲解最基本的教导时,简惠然总不会忘记他的目标,绝非只在要求教外人变成名义上的基督徒,却更在乎致力于使挂名的教徒皈依为活生生的基督信友。他把全付精力都集中到激发那些可怜人的心灵,清晰地意识到本身的罪愆,决心回头追随真正虔诚的基督化生活。上文提起黑奴的居所,当他在那里举起十字架,呼吁他们发痛悔的时候,四周的木板便回响着罪人后悔而发出的 眺哭声。再者,简惠然的事业还不限于迦太基纳一地。既然迦太基纳只是贩奴市场,那里领过洗的黑奴很少会逗留得很久,由于简惠然不想失去他劝化的教友,便设法复活节后,不停地到乡间继续他的传教工作。通常他安排逐村去拜访,不怕登山涉岭、穿越沼泽而深入不毛;每当抵达一处村落,他就在市场树立一座十字架,然后静待日落时分,等他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在迦太基纳服务过的黑奴,由田间归来而重新会面。如此久男u重逢的场合,往往带给双方无限的欢欣喜乐,体验到传教的道路虽则艰辛劳苦,却真正不虚此行。 在经他手付洗的黑奴中,简惠然从未失落他的慈父权威及关怀。有一次火山爆发引起当地黑奴受惊吓,全体四散逃亡,但只凭他的口信便稳定他们的情绪,没有让混乱的局面扩大、蔓延。次日,他又亲身赶到,指挥那群惶恐的灾民有次序地安心跟随他,大胆绕过溶岩的边沿,撤退到山下的安全地带。后来,简惠然还到那山巅上,树立一座十字架凯旋碑留念。 虽然如此,这位自命「黑奴之奴」的传教士,了解自己的圣召主要是为他们服务,但他的工作绝不限止于黑人。当地自鸣高贵的西班牙人,倘若希望有求于他,都非得等侯他先办完替黑奴做的事不可:这种情况当然不是很受欢迎的现象。若干西班牙妇女开始抱怨,清晨参与简惠然神父举祭的黑奴,那股触鼻的怪味凝聚圣堂內久久不散;结果连日间进圣堂的(西班牙)敏感大鼻子,无法忍受。此外,黑奴用过的告解亭,到处沾上他们的汗臭,怎能让西班牙人进去办告解?他的答复是极神圣的真摯诚朴态度:「我根本不适合作贵妇的听告司铎。她们最好还是另请高明吧!老实说,我的告解亭又窄又小,容不下她们的曳地裙,那里原只能够让贫穷的黑妇跪下。」 他这样的答复,西班牙妇女肯不肯接受呢:当然不。她们愿意的原来就是向简惠然神父办告解,倘若真地没有其他选择,她们宁可跟黑奴共用一座告解亭。结果,他也只得退让一步说:「好吧!你们既然真要这么办,就只有委屈一些,等我先给所有的黑人妇女赦罪之后,方才轮到你们。」白人、黑人在天主面前:固然完全平等;然而在圣人的心目中,黑人是享有优先的权利。 另一方面,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也具有灵魂;所以,当他们有麻烦或者受到挫折,简惠然亦会毫不犹豫地给上流人物最大的助力。否则的话,记录圣人生平的费里安神父说,他会尽可能地客客气气请他们让开;因为跟他们交往,他便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说些没有意义的客气话,忍耐些没有意义的繁文缛节,交换些没有意义的世俗意见。他宁愿留下宝贵的光阴和天主交融。 看来简惠然若读过卫斯力自传的下述记事,很可能会感到知音的共识;卫斯力曾经写过:「……今天赴××夫人宴会,需要依足仪礼和大人物周旋;这样的场合(除非万不得已)我向来尽量避免。那两个小时里,真地不知道做过做些什么!」简惠然虽则无限地疼爱黑人,他的爱心绝非泛泛地由于同情他们而沦为奴隶阶级,却更因着强烈地希望扶助个別的黑奴。所以,他对那些情绪和状态未能稳定的皈依者,从不松懈,又不溺爱。 例如黑人喜欢跳舞,但跳舞颇易因着情高涨而变质,甚至可能成为无遮大会。遇有这类情形,简惠然必定匆匆赶到,一只手举起十字架,一只手抓着藤条,鞭打琴师和跳舞的人。费里安神父接着又写道:「他很快便改变方式,好象从魔鬼手中夺回战利品似地作出规定,委派几位虔诚的基督信友监管他们,直到奴隶的主人捐钱救济癞病院的穷人,方才准许领回奴隶。」 简惠然绝不犹豫地挖空心思,想出种种制造深刻印象的方法,激励黑奴从心底里发出痛悔的摯情,譬如他恐吓酒鬼的办法,往往令人大吃一惊,因为他会逼他们跪下,用舌头舔泥土。这种怪诞的方式,似乎只会加深而非削减悔改者的饥渴,但圣简惠然就在他们跪倒的时候,轻轻地用脚踏在脖子上,然后大都申斥说:「你到底算是什么?你这个可怜的家伙,居然敢冒犯上天,开罪至尊的天主?」一个人就算站得笔直,也不容易抬起头来回答这样的责问;满嘴泥沙而又被襟倒在地的时候,根本作不出声来。 |
简惠然神父的传教工作,并非仅限于替黑奴服务。贩奴船往返迦太基纳,至少需要好几个星期,在那空档期间,他便往医院、监狱服务,并且照顾社会里没有关心的被遗弃份子。 有一回档期中,他被派出任耶穌会公学的理家一一有实权的职位,心中老是觉得志忑不安;因为「众仆之仆」最不愿意的,便是拥有掌管同会会友的权力。他纯粹本着「服从」的精神接受委任,并且立即设法成为他应该管理的会友的公仆。他挑选会院最肮脏的地方去打扫,请求厨师给他最讨厌的工作去做,还不断坚持替他所有的属下代劳。指派一心渴望服从的人出任总管,实际上绝非是件适当的工作;所以,他不久便被免除理家的职位,改任其他比较操劳,但亦更合符志趣的事务。 迦太基纳当年吸引许多毫无准备的冒险家,类似近代往南非掘金的游民;他们失败的比例远远超过成功的人数,结果沦为人世间一贫如洗的流浪汉,只好试试看怎样博取来世的报酬。于是,他们到处恳求修会收容,准许他们进会修道。但由于他们晋铎资格方面,绝少可取的地方,最多也只能够在迦太基纳,替他们组织一个辅理修士的团体,委派简惠然神父主持。 不幸,他却是位令人莫名其妙的初学神师:有时候,他极谦逊地殷勤照顾初学生,但突然强迫他们做最艰苦的克己功课,虽则那纯粹是好意催促他们,忠随修德慕善的道路。譬如他会带领他们,手持扫帚、抹布,穿过街道往医院去,要他们在那里非但替病人换床单,还该服侍患传染病的黑奴;通常他又会用只巨型筐子,载满日用物品,套上长扁担,自己背着一端,再吩咐一个不甘心干活的辅理修士槓起另一端,然后飞步开路。上文提过他实践慈善爱德功课时候的超人体力,往往使最年轻、最强壮的辅理修士,也赶不上他的步伐:结果,他在前面一味奔走,根本听不到后面另一端的喘息、讨饶的呼声。最令他们害怕的是,他还多次劝谕他们效法自己,脱下外套给黑奴当垫褥,或者用来遮掩肉的溃烂创伤。 此外,他又经常到监狱探访荷兰和英国战俘。他虽则感觉自己不知如何去劝化回教徒,其实已经吸引过不少的皈依者;说起英国人之中,他至少明确地争取到一名颇有地位的皈依者。 西班牙夺回圣基所及圣嘉达莲群島之后,捉到六百余名英国俘虏。简惠然被邀请到旗舰举祭,并且参加西军招待战俘的宴会:他所以肯接受邀请,原来想利用那次机会,打开一条皈依天主教的通道。 英国人对他有着颇深的印象,坚持向他介绍战争期间,恰巧到那里访问而被虏伦敦副主教。舰长于是提议,倘若简惠然神父不反对的话,大家一起照英国俗例为那位副主教的健康干杯。圣人提醒自己,耶穌基督也曾和罪人饮食过,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他很愿意为着争取人灵,举杯祝贺英国国教的副主教。于是,士兵带领一位白长须的老人进入船舱;三巡过后,副主教以拉丁语请求私下会谈。当他们两人走过一边之后,简惠然意识到那个老人并不高兴信奉异端,便取当天的瞻礼作开场白,提醒「副主教」那天是「位贞女的记念日,且是英国的记念日」。原来圣乌苏拉是当天记念的贞女,她的父亲就是英王圣雷斯;简惠然故意称赞圣雷斯,「是位受人景仰的信仰基督的君主模范」。接着把话题转到圣雷斯和亨利八世的差別,一针见血地说道:「一个人人病诟的君主,他的权力是否就可以压服无数虔诚教天者的见识?究竟圣雷斯以他的虔诚所肯定的教会,能不能是个伪教会?而荒淫无道的亨利所建立的教会,反倒是真正的教会呢?倘若这位君主,除非另创一间教会,否则无法遮掩他的丑陋罪行:那末,阁下本来毋需为他的罪行负责,又何必一定得屈服于他的教会呢?」 老人不禁长叹一声,出乎意料地坦白自承完全由于不甘贫贱,家中又有妻小需要照顾,所以不敢抗议亨利八世的为非作歹。虽然如此,他强调自己临终的时候,会尽量想办法死于天主教教会之內。他流着眼泪请求说:「神父,请你为我祈祷。请你为我热切地祈祷。」 几个星期之后,又到访问圣本善医院的日子,简惠然在那里见一副有盖的舁床,躺着的正是那位副主教。老人虽然很接近死亡的边沿,还能够清醒地记得自己的承诺,最后安眠于天主教教会的怀抱中。许多英国战俘也跟随他的榜样,先后皈依真正的教会。 简惠然到医院的服务分两方面:一是到普通科的圣本善医院,另外则是到专为癞病人设立的拉匝禄疗养院。他在两间医院里,常常满心喜悦地担任最粗重、最肮脏的工作;迦太基纳都知道,圣人独自可以干四十个人的活。每逢他公干外出,隔一段期间方才回到医院的时候,就象什么大庆典的场面,病人都象凯旋而来似地欢迎他。 他所有的传教工作中,最令人钦佩的该数替癞病人的服务。读者中想来不少曾经见过癞病人,能够懂得癲病令人畏惧的地方;我本人第一次在东方瞥见癞病的恐怖面貌,迄今仍有着极深的印象。跟癞病人接触,已经是勇气的考验,而看护他们的伤口,简直需要英烈般的伟大精神。 据说有一次,有位西班矛军官在城墙外碰到简惠然,见他满脸笑容地匆匆赶路,便顺口间间往那里去。他回答说:「我正要到圣拉匝禄(疗养院),跟那里的穷人开嘉年华会。」军官好奇地在后面跟着直到圣堂门外,只见圣人召集所有还能够走动的癞病人聚在一起,自己拣块石头坐下,开始听他们办告解,同时因为那天气较为凉爽,还拿自己的外套替他们挡风。 癞病深浅分几个不同的等级。最厉害、最难看的只能留在最外面,他们即使在癞病人中,也受其他廟病人的排挤,犹如一般癩病人在社会里受岐视那样。圣简惠然却特意到他们蜗居的洞穴里,专诚找这类被遗弃份子。按照写他传记的作者所说的那般:「细心洗涤、包扎他们的伤口,好象处理最细致的鲜花模样;他轻轻地亲吻伤口,甚至用舌头舔净创伤。不能行动的,他便跪在一旁替他们喂食:见到有人不满意食物的样子,便自己拿起一片放到嘴里咀嚼,借而鼓励残废的患病者努力加餐。」 应该留意的是,谁也不可以因而误认圣简惠然全无感受,或者这般地刻意爱顾天主造化里,感觉上最难亲近的一群人,是毋需多大的牺牲;正相反,下文将指出这一切要求圣人说不尽地那末多、那末大的自制。另一方面,圣简惠然亦不以祈祷、示意而自满,他真正积极实践基督精神,亦即那些既非基督徒又不愿身体力行者,所大声倡言的博爱理想。在减轻可怜的患病者种种苦楚方面,圣人可说是无微不至:他甚至到处乞讨蚊帐布料,又找到一名黑妇帮他缝纫,再亲自替病人挂上;每次到拉匝禄的时候,必定尺可能地携带大批布块、香水、绷带、药品;由于医生都不愿意为癞病人放血,他便想办法找到一些披针,教癞病人彼此互相放血。 圣思定说过:「一颗爱心的震荡,可以引起无数的共鸣」。胆怯的凡人固然只敢远远跟在简惠然身后观看,他却仍旧找到几位业余音乐家,肯陪他到医院里,向他们不敢正面观看的听众演奏一番:想来那几位乐师,也从来没有象在医院演奏那般地专心埋头于乐谱呢! 简惠然访问监狱,大部份的时间都尽量去安慰死囚。他的影响力往往使最凶猛的囚犯,也愿意在宣判的刑罚之外,自动加添他所提议的痛悔补赎。执行死刑的场合里,他又会陪同他们走向刑场,让他们喝几口白兰地壮胆,用他自己的手绢拭去他们额上的冷汗,一步步地踏上绞台,直到吊绳勒紧并扣上他们脖子的时候,他仍然和蔼慈祥地扶着他们站直。 按照教会规律,凡直接沾到执行死刑过程的司铎,除了劝诲、安慰死囚之外,都算犯规一一不合符禁制的行动;「犯规」的人没有特许是不准领受圣秩,即使领过圣秩亦不准执行神职。提出这点的理由,是由于有个简惠然神父的故事,显示法律条文与精神之间,永远存有缠夹不清的现象。传说有个西班牙军官制造伪币,被判火刑。当他在火刑前送上绞台时,不料吊绳挣断;于是,简惠然赶忙扶起死囚,抱着他等候刽子手重新套上第二条吊绳。岂知道第二条绳也经不起拉扯而中断,落下时正好碰到简惠然的身体;在旁的一个迂腐伪君子,顿时大声呼喊说他犯了教规,从此不准执行神职。圣人却冷静地答说:「真的吗?倘若我能够因而拯救一个灵魂,也算是值得的了。」 他的行动看似不符合教规的明文,其实他很清楚教规完全可以保障他;迂腐的人喜欢吹毛求吹毛求疵小题大做,但当时情况根本不可能违反教规,所以圣人声色俱厉地教训伪君子,要他日后勿再无风起浪。接着、紧紧抱着死囚,遮掩着那痛苦扭曲的可怖脸容,直到死囚断气后方才松手。 过后,死囚的狱室里找到一本祈祷书,夹着一页死囚亲笔字条,是在简惠然神父访问后,录下的一句感想:「这本经书是属于世界上,一个最幸福的人所有。」 |
未加深思地突然牺性自我的壮烈行动,看起来可能格外英勇;但毫无浪漫情调而百折不挠地恒特到底的茹苦含辛,其实更加伟大。简惠然宣发大愿时,自称为「永作黑奴之奴的简惠然」,相信十分暸解其中的涵意,他毕竟早在矢发终身充当黑奴之奴前,已经有过六年那样的传教工作体验。 许下「永作……」的宗徒事业,是项没有休止的工作,又是永远需要从头开始的服务。马庭岱神父观察说:「每一次、他都必须从头开始。他的工作好象逆水扒舟那样,刚推进几步,便会发现被人潮卷回原地。不同的面孔一个个在他眼前溜过,使他的终身必然感到走马灯似地周而复始。」 那样的传教需要呕心沥血的难苦奋斗。首先便碰到言语的障碍:他学会最通用的安哥拉语,却仍旧不得不依赖好些传译的协助。他的传译中有的懂四五种方言,但仍会遇到一艘贩奴船上的黑奴,讲四十种不同方言的机会:于是,仅仅对一名黑奴的讲话,很可能需要由四五次的传译转达,逐次翻译过去。设想一下,向智力有限的土人,处身那种不幸的环境,即使直接由可以对话的同乡,讲解最基本的基督信仰,已经相当费劲;如今暴得透过一连串传译的转达,真不知怎样切实劝服他们悔改、皈依。 圣简惠然神父的日常工作,一般以具体的劳动开始。天还未亮,他便起来刷洗告解亭一带,免得地板的潮湿、恶臭传染黑奴。大约听上八小时告解后,他走出圣堂休息片刻,然后下午再回去听四小时告解;在那么长时间的听告期间,他从头颈到脚部套着苦衣,有时甚至会疲劳到昏迷跌倒。虽然如此,他的办法常常是用毛巾沾火酒擦脸,借刺激提神。到封斋期的时候,日间他的食物仅得一块粗面包,日落后再取食几片炸薯饼;晚上回到卧室,立即又用苦带鞭笞身体,作为结束一天的功课。通常,他夜里至少还用两小时左右祈祷默想。 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鱼肉,也不碰新鲜的蔬菜果实;今日世界里不能没有维生素的人,很难想象简惠然,怎样可以避免坏血病,亦即航海家吃不到新鲜水果菜蔬,必定会引发疾病。他享有治病神力的传说,其实比不上他的惊人精力事实,单凭每天三小时的睡眠加上几片面包、薯饼,居然支撑得住卅八年的辛劳工作。 一次,有位辅理修士拿来串熟透的葡萄,送给他尝尝,但受到圣人拒绝后便现出老不大愿意的神情。他见到那副样子便摘下两颗、当场吃了,还说那是到美洲后第一次尝到的葡萄。 多方面的观察使人相信,圣简惠然另有超性的精力来源。以前圣斐公学时代,他非得遮住头顶的烈日,不敢走过广场:返回迦太基纳开始宗徒事业,却完全不理会拉丁美洲的酷热。不少的司铎清晨举祭之前,已经感到口渴得半死;圣人的弥撒常值正午,而且已经工作了八九小时,却从未抱怨口干舌燥。 万一真有必要,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唯一享受一一个人的小天地。传说有个黑奴染上痼疾,使同屋其他黑奴无法忍耐,结果圣人把他抬回自己的卧室,还让他睡到自己的床上。简惠然每天亲自给他喂食,洗涤他的伤口,而自己反倒睡在床边的地板上。他这般的克己修身,可以从另一次事故看到,其实需要莫大的牺牲精神。原来迦太基纳耶穌会会院的院长神父,往往趁圣人人睡前到他那里去办告解;那是卅八年里,別人唯一听到他抱怨的机会:「对不起,请您至少晚上饶了我吧!或者请您另找一位听告司铎吧!」 想真正了解、欣赏简惠然神父的生平,必须采取神操的默观方法,至少也得是类似默观的设身处地代入法。因此,仅仅阅读他那种壮烈牺牲故事,具体得益极其有限,倒不如采取依纳爵方法,想象出当时的时、地、人物:透过癩病人的眼睛,观察他怎样亲吻、处理、包扎病人腐烂的创伤、身体;又设想黑奴拥挤杂居的牛棚,发散着怎样呕心的酸臭气味;再听听垂死的黑奴,那般绝望的呻吟、叹息;或者回念圣简惠然给患病的黑奴喂食,但病人不愿意下咽而吐出的食物,圣人如何拾起来亲自吃一口的滋味,借此鼓励黑奴勉强进餐;最后还可以试试各类的触觉感受。名画的价值通常在乎令人激发真实感的魅力,而简惠然宗徒事业的记述,也的确具备同样的魅力,催促读者至少在幻觉中,追随他亲吻创伤的芳表。 可惜,现代怕痛怕苦的今日世界里,依纳爵方法已经不适合潮流:相反,对于记录类似恐怖情形的往事,现代的人类唯恐来不及地翻到下一页。我本人连真福致命等的身受酷刑故事,亦需要费老大劲才能毕读,但真正的圣纳爵弟子,相信会逐一仔细地构想出刑场细节呢! 的确,有勇气坦然承受的苦痛,倘若连想也不敢去想,这般的行为绝非可以值得自豪。月一方面,无论现在或过去热衷于暴虐酷行的变态嗜好,因然应该受到抨击:但任何缘故的磨难都不肯面对的畏缩心理,亦完全不值得同情。 传说有位西班牙妇女,曾经硬着头皮观察圣简惠然神父怎样执们宗徒事业;后来她教训女儿的时候说得十分正确:「看!圣人用嘴亲吻的创伤,就是我们连瞧一瞧都没有胆量的创伤。」并且又结论出唯一合理的义务说:,见过这样的表率,倘若还不愿意服务人群,就未免太卑鄙了。」 圣简惠然的表率据说可以使得「最纤弱的人也雄心万丈」;那末,但祈他生平的传记,能够促使读者中,最纤弱的人」,非但有勇气看完本书,更盼望他们能够在想象中,观察观察本章昕记述的几件令人相当反胃的事件。 霍斯在国会的一次贩奴贸易辩论中,相当坦白地指出:「真正的人道精神不在乎拘谨地聆听供证,不在乎对所听到的事实表示震惊、痛心,而是应该决心奋起,解救困境中的不幸份子。真正的人道主义更着意于理性而非情感的立场,致力于发起切实有效的运动,让建议及构想成为具体事实。」 找借口掩饰令人惭愧的壮烈行为,原来是颇有吸引的自卫反应,尤其象设法收窄圣简惠然以及现代轻易放纵自身的本性自然,更可以令人松口气。例如设想圣人根本分不清尘土、垃圾,可不就减少许多內疚;可惜,事实却无法支持这般的假设,自动规定的补赎苦行,虽则不容易引起今日世界的共鸣,却的确是种极有效的办法,训练人类肉躯的感觉器官,不致于接触到可怖的音响及气味,立即直觉地回避、排拒。虽然如此,有些场合连十分勇敢的圣简惠然,也曾经显得手足无措呢! 一天,他被邀往商人家探访患病的黑奴,听告解;那名黑奴的伤口溃烂流脓,被遗弃到院子远远的角落里,免得让别人讨厌。圣简惠然一见(和闻)到那黑奴的样子,顿时反胃作呕:但他很快便懊恼当时的懦弱,便走过一旁用力鞭打自己,然后再回到黑奴那里,为着显出后悔的心情,俯身亲吻黑奴的伤口,还伸出舌头舔那恶心的肿块。如此地亲吻肿瘤或者从伤口啜出毒脓,倘若只是偶而不经思索的行动,也许还容易了解这种怎样厌恶都无法否认的爱心崇高表现。有些存心不良的人,亦可能视之为装腔作势的博人钦佩,好象故意显示自制力的一种表演。其实,那为简惠然神父,已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而他那样行动的缘故看来有两点。 首先,他确实意识到需要恢复不幸份子的自尊心,尤其当他们明知自己受到四周人群的排拒。于是,亲吻他们伤处的突出行动,自然能够说服混身溃烂的癞病人以及患上恶痼的黑奴,记起人类原是按照天主肖象造生的深奥真理事实:在天主眼里以及天主的真福圣人心目中,即使最丑鄙的癞病人仍旧是无限可爱、尊贵。 其次,圣简惠然一直不停地在超性本性以及灵肉斗争中挣扎,努力克服五官逃避丑形恶臭的直觉反应;他深信本性血肉知觉的畏惧,只有严厉克己方才控制得住,约略松懈半分,他的传教事业便可能前功尽废。 另一方面,他虽則尽可能把最反胃的臭味和形状置之不顾,那毕竟纯粹是个人的私事;对待一起工作的其他同伴,他却很留意他们的感受,不断到处洒香水及嗅盐,改善工作地点的恶劣环境。再者,他固然不肯拿污秽垃圾放在心头,以免阻碍工作的进行,却注意用纱帐保护至圣圣体,一点也不受污染。前往医院和黑奴的茅栅时候,又极其小心地恭捧着圣体行走。 圣简惠然的一生简直就是圣爱的奇迹,把基督信仰內最深奧的真理,亦即天主疼爱每一个人的事实,完全在行动中表现无遗。无论是怙恶不俊的亡命之徒,是暴虐无道以及卑鄙齷龊的强徒,精明能干也好,鲁钝木讷也吧,是俗不可耐,是老奸巨猾,奴隶主或者奴隶,沉缅酒色的衣冠禽兽,庸碌和阿谀的俗客,油腔滑调的酒囊饭袋(的确还包括令人最讨厌的酒肉朋友),个个都是天主圣爱的对象。这真是不容易了解,不容易接受的真理事实。 所以,天主制造真福圣人的理由之一,便是透过圣人圣女显示祂的圣爱,连最不值得同情的人也一样那末宠爱。事实上,亦唯独依赖圣爱的动机,方才支持得住圣简惠然的卅八年艰辛劳苦。他满怀怜悯心肠亲吻流脓创伤,无疑有些传奇色彩;但十四年之久,不停地往城外一座破烂的茅屋里,探望一名又老又残的黑奴,应该全无浪漫情调吧!每个星期,他总大包小袋地带着食物和用品,到那凄惨可怜的老黑奴住所去,铺床扫地、包扎伤口,并且好言解劝。十四年、绝不是许多基督肯自告奋勇担承的一项苦差使。 服待黑人,看护他们各种痼疾、传染病、下痢等,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情趣;至少一位名叫孟达莲的黑妇人,很早便体验过那种服务,她是经过圣人再三央请,方才答应陪他前往那些地方。当他扶起一个黑奴的时候,不知怎地被喷得混身都是带菌的秽物;那股反胃的酸臭吓得黑妇人来不及地逃出室外,而简惠然却赶忙追出来,责备她说:「老天啊!回来、回来!你难道忘记他们就是我们的近人,我们的弟兄吗?他们个个都是主耶穌宝血所救赎了的!」还有什么解释比这句话更清楚明白呢?读者甚且可以想象出,他那惊讶、不满的语调:真福圣人的思想都是那样率直,他对凡人半信半疑的真理事实,通常本着大无畏的信心,切实遵守奉行。他们永远无法明了,又十分叹惜一般人,何以不能够毫不犹豫地实践基督信仰所必然辨认到的结论。例如圣简惠然便十分奇怪,些许的污秽垃圾或者触鼻的臭味,竟然使人对基督为他们受难的不幸份子,无法表示亲爱:「孟达莲啊、孟达莲!你难道真地认不出,这些躺在肮脏地方的黑奴,正是我们的『骨肉』?正是基督甘愿为他们舍生致命的弟兄吗?」 圣人的惊叹为她不谛当头棒喝,孟达莲也终于清醒过来,羞惭地跟着他回到室內;从那时候起,历史上可以不停地聆听到他那伟大劝勉的回响。 今日世界心目中,简惠然神父的极端谦恭,又象他的热爱受苦那样,完全没有任何吸引力。对不断提醒他们罪恶深重的现代人类,挑剔圣人圣女的虔诚比较容易,去反省他们的超卓、圣洁,反倒拉远真福圣人和罪人间的差距。这样看来,圣人的表率等于声明说:「我是圣善的,连最轻微的过犯也作出令人景仰和摯诚的忏悔补赎。你们在罪恶里打滚,反倒自以为是地若无其事。应该自惭的人反而自傲;但我虽则很有理由自豪,却在许多美德之下,再加添谦逊的冠冕。」 另一方面说来,圣人圣女的难得可贵谦德,又有没有別的阐明方法,让今日世界摸索到其中的玄妙呢?首先,谦逊完全不可以跟客气混为一谈,尤其象表面的客气礼貌,大多源于习俗而非內心的态度立场。事事追究动机、宗旨,谁也阻挡不了,然而这样一来,社交的人际关系便发生问题了;所以,一般是公开见到的行为怎样,应该当事实也是那样。因此,提到礼让、谦恭,社会的共识是不论各人私下愿意自己有怎样的品德,只要外表上并没有傲气凌人的架子,已经算中规中矩。 原始的野蛮人,击败敌手后很可以拍胸腔高声欢呼;但开化后的拍胸腔却愈来愈文明。社会逐渐酝酿一套礼让谦恭的准则:礼貌上的恭维,换来礼貌上的自谦。这时不再注意內心的动机、宗旨,但求外在的形式表现正确,那就算谦恭、礼让。 谦逊按理是德操之一,然而刻意讲究外表的谦下,却是极狡诈的自负态度。顶着谦让幌子的自负,即使没有白命不凡的傲气凌人那末难堪,其实是非常狡滑的行为。 多年前开始阅读圣人传记,心里总觉着他们的低贬自己似乎不甚真挚。基督信仰的美德內,谦逊的地位颇高,而直接或间接地猜疑该项美德的真实与否,会不会同时亦等于否定其他全部美德?看起来,真正谦下的人必须十分留意,即使那仅是种不自觉的暗示也好,完全避免作出任何表现令人误会是在显示自己怎样地谦逊。这样又引起另一种非常矛盾的情形,亦即眨抑自我很可能成为微妙地自夸自大的表现。我过去的见解,认为追根究柢的低眨自我,仅能够是客套式的谦下而已。 幸而读得圣人传纪愈多,愈理会出上述的草率结论过于肤浅。如今毋需任何人的游说,我完全能够相信圣简惠然神父的自承不劳而获,全靠他人赈济为生;叮咛別人见到有病人需要,最好第一个先找他服务,因为其他的司铎都很忙碌,唯独他「闲着无事」;或者他的乐于跟未受教育的黑奴交往,主要是智力低的黑奴不容易象其他人,那末清楚地注意到他的缺点、毛病;又或者听见旁人钦佩他亲吻癩病人肿伤的克苦行为,便设法开玩笑似地回答:「只消没有感觉,只要胆子够大便算圣人的话,也许真地可以当我也已成圣成贤;其实并不那末简单……」;又或者他全神贯注地善尽「职责」,而那职责就是他自认的「黑奴之奴、众仆之仆」:他的一切都是从心底激发的意志、抉择。 听到他那样批评自己,无论跟事实相距多末远,也不管究竟有没有合理的解释,都毋需费精神推敲,简惠然是否缺乏诚意。他的一生根本始终如一:行动显示的谦逊、远较口头几句客气话,给人更深刻的印象。他唯一的愿意是象个奴隶,也希望受奴隶般的待遇;当他宣誓「永作黑奴之奴」,的确完全出诸肺腑。这句誓言绝非矫装的表演,而是深思熟虑的抉择。就象他到迦太基纳之外传教期间,必定委派一名黑人负责传教工作的统筹;那名黑人又得拟定全部行程,又得安排行程的每日细节。据说有一次,他被专诚邀请到某地方传教,他的回答是需要那位负责的黑人首肯。那位黑人不愿意接受,圣人也就没有往那里去。 一位审阅本章草稿的朋友,对上述故事的批评是「荒谬而且毫无意义」。老实说,一般人听到这般和本性自然相左的谦卑精神,內心的讶异很可以了解;然而另一方面,亦多少值得留意圣人的观点立场,认为服从一黑人能够约略模仿天主的谦下,虽则那仍旧是无限地浅薄和不及「使自己空虚,取了奴仆的形体,与人相似,形状也一见如人」的天主圣子,服从祂的人世间父母那样。 圣简惠然对属下的态度已经如此,他在上司前更是谦恭到怎样的地步,自然不在话下。他站在上司前往往象个初学修士:,脱帽低头,眼睛直盯着地下,专心留竞他们愿意什幺的丝毫表示……」。费里安神父又指出他的上司,从不犹豫地把一切麻烦事都推到圣人头上,他们肯定圣人绝不会抗议、申辩,同时还很高兴借而摆脱一个事事设法服从的「包裹」。 虽然如此,连最喜欢吹毛求 的批评者,也不得不承认谦逊的艰苦考验,莫过于听到蛮不讲理的挑衅,依然保持和平宁静的耐心。例如圣简惠然,他虽然早在初学时代,已经因着极其熟悉古典文学而深受奋方面的注意及器重,有一次竟然被人批评是拉丁文一窍不通的白丁。圣人听到如此的讥讽,全不在意地回答说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知识。他根本没有想到需要跟人辩明真相。 到了晚年,别人对他传教方法的无知及恶意抨击,他也甘心冷静沉着地接纳,虽则那些方法早已在他的辉煌成绩里,证实是绝无疑惑的最佳途径。有本领的人,通常不容易心平气和地忍耐的事情,莫过于见到没有本领的人,胡乱批评、甚至干涉他们所熟悉的处事方式。所以,圣简恶然即使自信是深晓黑人心理的专家,根本是无可非议的事;他对这类棘手间题的处理方法,所赢得的骄人成就,其实也足以使他对任何挑剔感到忿忿不平;并非由于对他本身的批评感到不满,而更是因为对黑人不公平而愤慨。许多人对身受的侮辱可以置之不理,但却会坚持到底地反抗一切对他工作的干预,亦即从经验累积所尝试出来的最有效方法,不甘任让(无知者的)贬抑。 圣简惠然任让无知的上司,一再破坏着他的终身事业,可以批评是他的糊涂;但他毫无疑问地接纳那些干预,令人无法再怀疑他谦恭卑下的真摯诚朴精神。例如有一位毫无想象力的上司,指定他放弃若干证实很有效的传教方法,圣人便完全不追究所以地服从,并且还怪自己说:「我简直糊涂透顶了。连做些许的好事情,也不得不连带引起许多大麻烦,甚至搞得整个会院鸡犬不宁呢!」 以下的个案又是颇为独特的一种经验。圣简惠然的尖锐眼光,偶而发现圣周的圣堂里,有位妇女的服装令他十分不满。当然,找一件符合圣人极严谨的天主教信友端庄标准,而又算得时髦的漂亮服装,其实非常困难。更不幸他坚信圣周的期间,每位基督信友似乎都有责任追悼苦难圣死,绝非象其他日子那般,可以珠围翠绕地引入侧目。所以,他便走下讲坛当面指责那种打扮,非但不符合圣周的气氛,又不适宜那妇女的年龄。提出那件服装不符合圣周的气氛,也许还能够勉强接受;但听到批评自己的年纪,那名妇人便忍不住地大吵起来,逼得圣堂执事神父赶忙出来调停,表示万分的歉意,同时抱怨圣人行事未免过于卤莽。 那时,恰巧公学院长经过,也凶狠地大骂他一顿,指责圣简惠然「轻率卤鲁、不识大体,根本不懂得观察別人的禀质和优长,只知道放任自己的直觉冲动。」。听到上司的这番话,圣人立刻双膝跪下,一句也不替自己辩护,反倒谦恭地亲吻院长神父的脚,恳求饶恕他所惹出来的丑闻,又声明甘愿接受任何严厉的惩罚。结果,那位妇人深受感动,当场许下日后多多改过迁善。 另一方面,许多人曾经妄用他的谦下,亦是避免不了的事实。最无知的黑奴往往对待他最粗野无礼,然而他们愈欺侮他,他「愈感到高兴,满脸笑容地听任他们辱骂」。圣德臻善有其无法解释的迷濛,亦即任何推论迄今仍然不能够说明,神圣谦逊恭顺的超常表现。 比起一般的凡人,圣人圣女格外明确地意识到,造化万物与造物主之间的悬殊差距。因此,这种意识很可以说明他们在天主面前的无限谦下态度,但解释不了为什么,他们对待別人也那末地谦逊。例如圣简惠然神父,他坚信自己比许多无恶不作的罪人更不如。他是否真诚朴实呢?看起来,事实的确如此。那末,又该怎样解释他的这种思 想呢?本书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解答,但希望介绍一下顾延欢的意见;她在「圣德真」一书中的推敲,也许可以约略帮助非天主教的读者,多少明了该项棘手难题的关键所在。 「又譬如象诸圣的「谦逊」问题一一怎样真正地恐惧得救与否一一,看来根本是多余的挂虑。老实说,他们所全心全意地痛悔的「罪过」,別人眼中连过失都算不上;他们终身一再哀号痛哭的「过犯」,通常仅认为人性自然的行为;他们深切坚信自己一无是处,虽则整个世界已经对他们的德表,佩服到五体投地。这般的谦逊,看来已经成为错误,根本是不可能、造作、无法自圆其说的立场。当然,显出这般立场的人倘若不是圣人圣女,立刻可以从那些行为里,观察到最邪恶、最卑贱,又令人极端讨厌的虚荣心。 所以,一个人全心全灵地猝然彻悟到那不能再真切的事实而且体认出是件活生生的现实:天主愿意做他的朋友……,天主从太初便邀请他成为祂的儿女;非但如此,尤其令人难以明了,而又绝对无法相信的事实,竟然会是天主愿意成为他的……?于是,那人会不会跑去研究伦理神学,使自己安心「没有」犯过各类的罪行呢?还是无法自制地惊震不已,体认自己无可否认地绝对配不上那项邀请,同时哑口无言地钦崇赞美那永远、永远不可能了解,却又毕生中分分秒秒必须完全依赖的真理事实。 这便是为什么诸圣的谦逊精神,是如此地深湛、强烈、敏捷、坚定、绝不妥协、令人无法忘怀,一一又更是那末冷静沉着,一无所惧;既没有「自卑感」的烦恼,又不会逃避现实、托词作伪,甚或歪曲事实。由于他们明知深信天主,早已把这「一无是处」的造化,这最最可怜的「虚无」,提升到祂的圣心內,亲吻他,使他成为「天主之友」:只因为天主选了我。从宇宙的庞大无比而察觉人类本身原来非常渺小,那种无关痛痒的哲理式谦逊一一追根究柢也仅是量的差別,比起源于內心挚爱的生气勃勃谦逊,简直是无法望其项背!, 诸圣的谦逊美德,究竟有多少属于纯粹自然本性的陶冶,各家各派尚没有任何共识。最主要的关键在乎圣德的许多特征,并非都必定源于超性因素不可;所以,圣人圣女生平突出的异常事迹,便很值得格外留意才是。理由是奇迹通常属于天主的征兆,用以点明祂所拣选的真福圣人,确实与众不同。 |
在他最后不支病倒前,身体在灵肉争斗里至少有一方面占上风,那便是圣人过份疏忽健康而种下的恶果。原来当他卧病不起的时候,看护发现他依旧贴身穿着苦衣,不禁惊呼起来间道:「神父,你想困住这头驴子到什幺时候呢?」他的回答是很简单的「死而后已」。 死而后……看来那头广驴子」在一六五。年终于吃不消了。那时、圣简惠然已经传教卅六年,年纪也将近七十,又碰到蹂躏拉丁美洲的瘟疫,开始传染到迦太基纳一带。圣人继续在疫区传教,不论烈日当头或者暴风大雨,照常穿山越岭到处服务;最后奉命返回迦太基纳,没有几天便染上瘟疫病倒。 许多比他年轻壮硕的会士,轻易便那样逝世;但天主圣人安排的考验,远较他自行规定的一切补赎更加厉害。一个人从轰轰烈烈的繁忙工作中,突然成为事事必须依赖他人的无助状态,应该算得最难忍受的转变。圣简惠然完全无法站立举行圣祭,坐到告解亭又一再昏倒,连听告解也没有精神;最后,除了躺下来静候那迟迟不肯到临的最后时刻,什么也做不了。谚语说久病无孝子,圣人亦这样呆呆地躺了四年之久,真正是完全被遗忘的莫大悲剧。受雇来照理他的黑人,经常用侮辱及想不到的残酷手段,虐待这位终身以血泪充任黑奴之奴的传教士。 看起来,这种最后磨难正是圣德的无上考验,专门按照他乡年大幅量准备功夫而安排的艰苦颠峰。前文提到从初学院便认识他,到晚年又和圣简惠然共处的耶穌会会士 (见第二章贾瑟伯神父),怎样称扬他的德表。圣人从初学期便呈现出来的谦逊精神,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到死不能磨灭;正如他的朋友所谓的,他在內心里到头来还是名纯朴的初学修士。事实上,他的初学生涯也是到死方才结束。 每当他认为可以约略行动的时候,圣简惠然便央求别人,抬他往码头或者医院里去。未了一次探访他心爱的癞病人,已经需要疗养院派匹马去载这位年老的圣人。看护将他从病床扶起,绑缚到马鞍上;想不到马儿不习惯地惊惶跳跃起来,它受不住圣人会衣臭味的笼罩,又听见看热闹的群众大声叫熊,便飞奔地冲上大街。最后,马儿忽然停下不动,周围的好奇群众赶快前去把老人解下,轻轻放到地上;然而,圣人却似乎还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逃过一场大难,因为从扶上马、绑到鞍上的时候,他一直在念经祈祷,又没有见到马儿吃惊发狂而中止祈祷。 可惜、那次的探访也是他最后一次离开病房:以后,他将一直独自躺在那里。公学的成员先后逝世,人手极端短缺,个个都该加倍努力、承担好几倍的工作;整天忙碌的会士,晚上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公学,个个立即瘫倒床上,谁也不想再动一动。 耶穌会会士知道有个黑人受雇,专门照顾圣简惠然;他们又相信发生任何事情,那名黑人必定会立即通知大家。再者,他们也很了解圣人最希望的,莫若让他独自静处。魔鬼的出现,断不会牙舞爪,反倒象个娓娓善道的辩护律师;讲到应该不应该尽义务、行爱德的场合,谁也比不上撒旦那末精于蒙蔽陪审员的耳目。设想有位耶穌会会士,整天服侍瘟疫病人,回到会院后筋疲力尺倒在床上的时候,良心也许提醒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圣简惠然神父,是否应该去探望探望他一回呢?魔鬼便稍稍地溜过来游说道:「唉!圣简惠然很想静静地独自和天主交往。他故意用块大石顶住房门,就是不希望別人骚扰他祈祷及作补赎……你以为那仅仅是患病前的习惯吗?……好吧!……其实,即使没有人去探望他,根本就符合他喜欢受人忽略的心意;你何必去剥削他这个受苦的机会呢?老实说,这样做似乎不太恰当……无论作样,会院里还有其他的会士……他们也许正在和他倾谈着……这样的事本来属于院长、理家以及辅理修士的职责。……今天、辛苦得也够了吧……」。事情也许真地这样不了了之。 当年受雇的黑人,名叫戴勤,心地未必邪恶,却实在是个粗鲁、丑陋、没头没脑的粗胚。日子一久,戴勤愈来愈瞧不起这位沉默无助的老人,事事逆来顺受好象证明是受到天谴:尤其见到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受人侮辱,更显得理当如此。马庭岱神父评论说:「沉默过久也会令人厌烦。况且从来一声不出,很可能误解作最大的蔑视。圣德倘若不曾感化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使那人反倒多方面做出折磨的行为。」 戴勤的确不容易讨人喜欢。厨房送来美味的食物,他会用自己肮脏的手指从盘子里拨出去。圣人自己已经不能进餐,但望见那名粗鲁的黑奴,不洗洗手便抓起食物,塞到老人发抖的嘴里,很可能完全失去食欲。有时候,戴勤根本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任让圣简惠然独身躺在病房,没有吃喝、没人扶助,却亦从不抱怨。又有的时候,圣人勉强自己起床,希望尺可能下去望弥撒;立刻,更衣所神父会跑过来,间他有什么需要(更衣所就在病房下面);他便谦逊地道歉麻烦了別人,一次也没有投诉戴勤的不是。他甚且坚定而冷静地反对任何替工,常常表示自己和戴勤相处已久,彼此很了解、合作。 坦白地说,圣简惠然也许认为需要感激戴勤,让他的鞠躬尺瘁符合苦路的回忆:「连兵士也戏弄祂」。被钉十字架上受折磨的那一位,正在替咒咀祂的人牺牲;那末,祂在迦太基纳的弟子,怎敢抱怨、责怪他甘心服务的黑人,不肯接受他们侮辱、忽视的回应者呢?……「他受虐待,仍然谦逊忍受,总不开口,如同被牵去待宰的羔羊」……真的,他跟戴勤很了解彼此的行为;赶走或者替換戴勤,事情将不那幺完美了。 「黑奴之奴」……至少天主真的这般接纳了他。在他悠久的传教岁月里,始终是为黑奴服务的「奴」;然而他从未成为困于黑奴的奴隶。他一生常是个自由人,并且无论他怎样辛劳,亦始终摆脱不了种族的优越地位:他是白种人,他们是黑奴。他为他们茹苦含辛,为他们饱受欺凌,然而那都属于甘心情愿的自动自发牺牲、奉献、甘愿把毕生岁月及劳动,全部献于祭台上的行动,跟奴役强迫性剥夺一切所有的灾难,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将一切所有都牺牲给黑人,但他毕竟只能替他们受磨折,却不会受他们磨折。如今机会来了,天主俯允了他的祈祷:整个情形现在颠倒过来了。他可以亲身赔补白人的冤孽,亦即狠恶心肠的贩奴商、奴隶主造下的冤孽。借着忍耐戴勤懒于清洁的馊食残余,借着听由戴勤疏于打扫惹来满室的蚊虫叮咬、骚扰,再加上戴勤本身随便出入病房的笨重脚步,擂鼓般地震荡他的耳膜:圣简惠然便这样地赔补一切,活象他如今成为奴隶,而戴勤则当上主人的模样。 永作黑奴之奴。愿天主受赞美:他终于实践亲自拣选的身份,录入奴隶的行列。 不但如此,他亦不是仅有这种安慰;至少还有一位没有忘记圣简惠然,没有让他只想到戴勤与孤独。圣人接近死亡的眼光,从未离开他乡年珍藏的纪念品一一床头一帧辅理修士阿劳叔的画象,那位鼓励他勇往迦太基纳的老阍人遗容。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最后连戴勤究竟怎样也无所谓;因为圣简惠然连他老朋友之间的阻隔似乎已经消失。 他终于听到继任的范里南神父到埠的喜讯,知道自己能够愉快地安息于主,因为他的职责找到承当的新人选。于是,他使尽最后一点气力,慢慢地爬到范神父的房间里,跪下亲吻接替他工作的那位司绎的双足。当时正值一六五四年的盛暑,亦即圣人进入耶穌会的第五十五年,相信已经接近七十一岁的高龄:与世长辞的时刻业已到临。 圣简惠然感到十分高兴,他深知自己将在他预选的日子逝世,那天便是圣母圣诞的庆日。 当时,政府命令公学拆卸部份建筑物,包括圣人所居住的病房。倘若不是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他也许还很乐意听到拆楼的消息,作为又进一步受苦受难的机会;然而他亦知道自己人世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天主将豁免他再忍受些跟宗徒事业不相干的折磨。所以別人在周末通知他。下个星期一将要拆楼的决定,圣人很平静地回答说,天主将不会让他有麻烦,并且允准他可以在那久居的陋室中平安浙世。 主日那天,他获准由两名黑奴搀扶着参与弥撒。次日清早,走廊上响起工人敲打的凿墙声,圣简惠然神父不禁轻松地微笑起来,知道在那简陋的病房倒塌前,他已经安息于主了。 圣简惠然即将逝世的消息,突然传遍迦太基纳的街道,他过去辛劳传教的回忆,引发全城极悲痛的悼哀人潮:公学门前挤拥着数不清的显赫贵族、神职人员、平民百姓,耶穌会会士虽则预早闩好大门,依旧挡不住人潮的一再撞击,最后竟然破门而入,奔往圣人卧病的斗室。第二批人潮又到了:黑人听说他们的宗徒临终的传言,这次居然不怕主管而赶到,拥进那间斗室里,争着伏在他们敬爱的宗徒足下。想来,当时连戴勤也似乎和他们一起,双膝跪倒床前。最后又挤进来许多儿童,他们也不愿意没份儿参与告別。 接着、床边的群众一个个开始搜索遗物,值得争夺的物件固然不多,但四壁萧然的陋室,恰好反映着众人的贪婪心态。最后保留下来的唯独辅理修士阿劳叔的的遗象,那还全靠一位耶稣会会士拳打脚踢地多番争夺,方才免得圣人眼见最珍贵的东西被人糟蹋。整间病房里,那帧画象可能是唯一受到圣人关注的东西:其他众人进进出出房间的影子,过道所传来那些吵着想进来的嘈杂人声,连耶穌会会士设法控制骚扰场面所发出的怒吼,都变得十分遥远、模糊。「腐朽的俗世」逐渐消散、虚无。 刚才许多人争着挤进去的斗室,又重新恢复过去的寂莫状态。最后的时刻约在星期二清晨两点前,恰是九月八日的圣母圣诞瞻礼,是圣母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猝然间,他病房的寂莫让愉快的响音冲破,荒凉孤独的地方成为欢乐的场所,旷野变得花般似地鲜艳、美丽。床头的画象也生动起来,圣简惠然不觉伸开双手,拥抱那迎接他的老阍人。那位老修士原先第一个催促他踏上往加勒比海的道路,启导他进入天主从太初便准备好,敬爱祂的人将会获享的永生幸福。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