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匠德威·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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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鞋匠德威·马丁

—— 托尔斯泰廿三故事之一 ——

郑心、李绍昆  合译

 

某镇住着一个补鞋匠,名马丁·威德。他有一栋矮小的平房,这房子有一扇面临街道的小窗,窗内的人由这扇小窗望出去,只能看道上行人的足部,可是马丁只需见到足上穿的皮靴,便能知道那一来一往的人是谁,因为他在这镇上的历史,已是相当的悠久;并且他认识的人很多,附近几乎找不着一双皮靴不曾经过他一次或两次的修理或补缀。这样,那小窗的一方格透明的银幕,每天总给他演映出一些他手工的作品:有些是经他补过的,有些是经他钉过的,有些鞋面上他还加过新的皮料。

马丁先生不消说当了一辈子的好人;尤其到了老年,他便多了一些默想灵魂上的事,默想“自己离天主一天近似一天”。当他年富力强,在一间鞋店里当伙计卖力气还不能独自经营生意时,他的爱妻便与世长辞了,给他留下了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

马丁先生过去本来有好几个儿子的,可是不不幸得秀,都在童年夭亡了。马丁来打算将这个乳臭未干的婴儿寄养在他同乡村居住的姊姊家里,然而他又舍不得与他的这个孩子分离。他的意思是:“我的小加彼东在别人的家里,怕难得长养成人。最好,还是我自己下一番苦心来照管吧。”

最后,马丁毅然辞掉鞋店职员的生涯,自己租了一间房子,苦心孤诣地来养育他的这个宝贝。

岂知,马丁父运欠亨,当小加彼东渐渐长大,已是一个伶俐壮健的少年了,手艺学得相当不错,很可以帮父亲的忙;不消说,他已成了父亲多年辛劳的慰藉和自豪,谁料,“天命靡常”,加彼东不知为了什么,竟然发起烧灼似热,躺倒一个星期便一命呜呼了。

马丁埋葬了他的儿子,一切光明与希望给他的孩子统统带到坟墓里去了。

这一次打击,对老马丁似乎来得太严重一点,他从此感到极端的痛苦与无聊。他开始诅咒天主,一再祈求天主收去自己的灵魂:怪天主没有眼睛:把他心爱的儿子,他的独子竟收了去;而像他自己这样老迈龙钟的人,却忍心叫他活着在世上受奔波劳碌……

自从他的爱子死后,马丁便从此不再跨进圣堂一步了。

一天,一位老者从马丁诞生的乡镇,到脱洛衣山修院第八年的最后一年,朝圣归来,顺便来拜访马丁。马丁便将自己胸中所埋藏的郁闷与痛苦,全盘地给他老友剖心相告。

“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马丁说:“只求天主叫我快死,死得愈快愈好。人世的生涯,真叫我失望极了!”

“你这样说话,是毫无道理的,马丁。”老者答道:“我们对于天主的旨意,绝不能妄加非议。任何事理都不由我们受造物去支配,天主至上,他有绝对的自由,万事万物都得由他的圣意去摆布。天主叫你的孩子死去,偏叫你活在世上,这为你必定是最妙不过的。现在你却大失所望,那时因为你纯粹地抱着‘自我主义’;你过去的生活,可说是单为了个人的幸福而生活。”

“那末我要为谁生活呢?”马丁疑怪地问。

“应当为天主而生活。”老者干脆地答道:“天主赐给了你生命,因此你必须为他生活。假使你真的能为天主生活,那末你将不再愁苦,诸事都会叫你容易忍受了。”

马丁先生沉思了一会,又问道:“然而,一个人怎样才能为天主生活呢?”

“这个不成问题,”老者回答道:“基督曾亲口训示了我们,应该怎样为天主而生活。你能读书吗?那末花几个钱买一部圣经,它会明白地告诉你,天主为什么要你活着,你所要知道的圣经里都存在着。”

这一席话,渗透了老马丁的心腑。当天,他就去买了一本大字的新经,开始研读起来。

起初,他只在假日里念念圣经,但是,因为他每次读圣经,便觉得精神非常痛快,心灵十分轻松,他于是每天都要念了。

有时他对于看圣经感到那样浓烈的兴趣,甚至读到深夜,灯油烧干了,他还恋恋不忍掩卷。

他继续每夜念,他越念越明了。天主向他要求的是什么,以及怎样才能为天主而生活。他的心境一天光明一天了。

以往他临睡时,他总是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想着他的儿子加彼东呻吟叹息。现在呢?却大不然了。每晚只听得他再三地讽诵着:“我等愿尔名见圣” ……“尔旨承行于地” ……

马丁的生活,是整个地改变了。

过去,每逢主日或瞻礼,他总是跑到酒馆去喝咖啡,甚至也喝一两杯烈性的伏尔加酒。有时同一个朋友干一杯儿,离开酒店,不再喝,竟有些快乐起来,说些难听的粗话,甚或和别人相骂或打架。

可是现在,那类的事在他身上都不再发生了。他的生活成为平安,愉快。从早到晚,总是规规矩矩地做他的日常工作。一天的事务完毕了,他便从墙上取下灯,安置桌上,从架上拿下圣经来,打开,坐下研读;愈念愈明白,他的内心也就愈感幸福了。

有次,马丁念到圣路加福音第六章,他的心整个地浸没到书本里去了。

“若是有人打你左脸,你连右脸也转过来给他打;若是有人夺你的外衣,连长衣也任凭他拿去。凡求你的,你就给他;人夺你的财物去,不要索回。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别人。”(路6:29-31)

马丁尤其注意到这章内,主耶稣积极的训示:

“为什么你们称呼我:主,主,却不照我的话去办呢!凡是到这里来,听我的教训,又见诸实行的,我要指给你们他像谁:他像似一个要建筑房屋的,先深深掘地,把基础安置在岩石上。纵然大水突来,巨浪冲撞这房屋,也并不能动摇它,因为它奠基在岩石上。可是,那听到而不去实行的,就像一个人在沙地上建起自己的房屋,没有基石;波浪来冲撞它,它立刻就倒了,而且这房屋毁坏的情形很严重。”(路6:46-49)

马丁念着这几节圣经,他的内心充溢了快慰。他摘下眼镜,搁在书本上,两手托着脑袋,默会他刚才念过的一切;同时依据圣经上的训示,来逐一检讨自己:

“我的房子建在岩石上?或是建在沙土上?若真的建在岩石上,那是再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坐着默想自己已照着天主的诫命行事,觉得够容易;可是我才一放松自己,我又犯罪了。所以我必须继续努力,夙夜匪懈;才可得到快乐。天主啊,帮助我!”

马丁有些倦意了,他准备登榻就寝;可是又不忍释卷,于是率性念到第七章,关于那百夫长,寡妇的儿子,答复若翰门徒的言语。

随后念到一位豪富的法利赛,如何请耶稣到他家里去赴筵,席间兴高采烈的当儿,来了一个名誉狼藉的妇人,她拜倒在耶稣脚前,泪水濡温了他的圣足,同时又涂上香液,然后用她自己的头发擦干。之后,耶稣又奖励她,为她辩护,他又念到四十四节,“他转身向着女人,对西满说:‘你看见这个女人么?我进了你的家,你没有在我脚上注水,这女人却用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脚,又用头发擦干;你没有口亲我,而这女人呢?自从我进来,就不住地吻我的脚;你没有在我头上敷油,这女人却在我脚上敷了香膏。’……”

马丁讽诵这一节想着:那法利赛没有用水给耶稣洗脚,又没有和他行亲面礼,且没有给他敷油。

他于是又摘下眼镜,搁在书本上,开始静默地沉思了:“那个法利赛,一定是我的写照。”他老先生为自己设想太周到了——泡一杯浓茶,把自己弄得暖和和地,自自在在地坐着喝,却没有想到家里的贵客!法利赛只知招呼着自己,对客人则一点不理会。那客人是谁?原来是天主自己。假使耶稣来光临我的舍下,我是不是也这样接待他呢?

马丁把头额搁在双臂间,不知不觉便睡熟了。

“马丁,”他突然听到这么一个叫唤声,好似人有在他的耳边打招呼一般。他连忙问道:“谁呀!”

四周是一片静……

他环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四周是一片静……

又对着门看看,他未见到半个人影。他又问了一声。忽然他听得一个十分清晰的声音:

“马丁,马丁,明天请留心向街上看,因为我要来此!”马丁伸了伸懒腰从椅子上立起来,手揉着惺忪的两眼,朦胧地想辩认刚才所听到的一切,究竟是梦呢?还是实际?睡魔接着又迎上门来,他索性灭了灯,登榻睡他个痛快。

翌日清晨还未天亮,马丁就醒了,念了早课,顺便弄点菜汤、麦粥来做早餐,用过了早餐,把铜茶壶顿在火上,便罩上围裙,靠近窗子工作起来。他一边工作,脑际里一边便浮起昨夜的事情来:一时觉得那是一场幻梦,一时又以为他实在听到那声音。“这样的事,过去似乎也发生过的。”

他虽然手上做着工,但是向街上盼望的时候更多,几时碰到一双陌生的皮靴经过,他便要停止工作,探出头去,将那人的面貌仔细打量打量。

最初,是一个熟识的司阍,穿着一双新皮靴由窗前经过;接着又来了一个挑水夫。过了一会,来了一位手拿一柄铁铲的年老的军人,他是尼古拉皇帝统治时代的老军人,名叫史德宾,在退伍以后,因为一时找不到职业,便流落在外;幸而附近有一位慈善的雇他做那司阍的助手。这老者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靴,上面尽是些初绽。马丁一见,就认得是他老先生,他是来扫雪的,恰从马丁窗前扫过。

马丁向他瞥了一瞥,仍继续他的工作。“我大约是老昏了”,马丁自嘲地说:“明明是老史来扫雪,我却梦想是基督来拜会我。呵,我真是个老糊涂!”

他埋头缝了十几针,又不知不觉地抬头向窗外看看,瞧见老史丢了那雪铲,靠着墙,像在休息又像在想取暖,那老头儿龙钟得可怜,扫了一大阵,委实是疲倦极了,那里还有力量继续下去啊!

“那末,我叫他进来喝点茶,休息休息,岂不很妙吗?”马丁暗自寻思,“好极了,那壶水刚刚沸腾。”他便将手工搁下,提过铜壶在桌子上便来泡茶;随后手手指将那玻璃窗敲了几响。

老史转过身子便向窗子走了过来。

马丁向他做个招呼式的手势叫他进来,便跑去开门,很同情地向他表示道:“喂,请进来取暖取暖,我想你一定冻僵了。”

“天主降福你,”史德宾感激地说:“我深奥的骨头冻得好痛。”说着便向屋子走理,先将满身的雪花抖落,又去揩靴子上的雪泥,以免脚印弄脏马丁先生的房子,当他蹒跚地做着这些事时,他几乎跌了一个筋斗。

“不必那末费事来揩抹你的脚,”马丁叫道:“房子我横竖每天要打扫的。快请进来,朋友,喝点茶,休息休息。”说罢,跑去注满两大杯茶,将一杯递给客人,将自己的一杯倒在碟子里,吹着。

老史喝干了茶,将杯子覆过来放在桌上,表示已经喝够了。将那吃剩下的糖块放在杯顶上,开始来表示自己衷心的谢忱;可是,看来那老头儿似乎还想喝一点呢。

马丁先生早已料到这一着:“喂,再来一杯吧!”说着又替客人斟满一杯,把自己的杯子也斟上。

当他捧着杯畅饮的当儿,马丁又向窗外展望。

“你等候一个来人吗?”客人好奇地问。

“我等候谁?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告诉你的,我并非真的等候着谁;不过,昨夜我听见一些话,再也没法儿不去想它。或是一种幻像,或只是一种狂想,我也说不清楚,朋友,请听,昨夜我正念圣经,关于主耶铺放的事,他在世上怎样受苦,怎样地在地上游行,我敢说,这些你都听见说起过吗?”

“我也见说起过,”老史答道:“不过,可惜,我是个无知的人,不识字,不能亲自念圣经。”

“可是我却念了主耶稣传略,记述他在人世间的生活。昨夜我念到这一章:耶稣到一个法利赛家里,——你一定知道这个——那法利赛并不好好款待他。可是朋友,当我念着这几节圣经的当儿,我一面寻思;那个家伙没有拿相当的敬礼款待耶稣,相信千余年后的我们,会碰到同样的事,也未可知!我就这样痴想,假使耶稣到我家里来,我应该怎样接待他!然而,那个家伙对耶稣却完全没有接受。正在这样想来想去,不觉打起瞌睡来,朦胧中似乎听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顿时醒了过来。又好像有人附在我耳边低语:‘请守候着,明天我要来!’我一共听见两次。老实告诉你,这件事已深深嵌入我的心里,虽然自觉不好意思说,可是我仍旧巴望着主耶稣,今天要光临我的舍下。”

老史听罢,默然地摇了摇头,第二杯又喝完了,便将杯子覆放在一旁;马丁即把它竖起来,又给他斟了一杯。

“喂,再来一杯,祝福你老人家!我时常这样想,耶稣巡行地上时,从未藐视一个人,大半是与一般老百姓厮混一起。竟拣选了像我们这样无知的工人、罪人,来作他的宗徒。他说过:谁举扬自己,必要受压伏;谁压伏自己,必要受抬举。他又说过:你们称我为主,我却愿洗你们的脚。他又说过:谁想做第一个人,就让他做众人的奴才,因为贫穷的、卑贱的、良善的、慈悲的人才是有福的。”

老史听得发呆,连手里端着的茶都忘记去喝。他是一个年老的人容易感动流泪,听了马丁这一席谈话,他一声不响地坐着,泪珠在面颊边滚将下来。

“再来一杯好吗?”马丁说。

可是那老儿将杯子放下,画了一个十字圣号,他向主人告辞了:“马丁先生,多谢你,多谢你赐予我精神与物质双方面的食品!”

“不必致谢,下次有空再来吧!我是很欢迎你这样的客人的!”

史德宾走后,马丁将那剩下的茶斟出喝干。茶具既收拾清楚,便继续从事工作;缝缀一只皮靴。他一边穿引线,一边不时地向窗外瞧望,仍旧等待着基督的光临,内心也默想着他所做的一切。马丁的脑海里,可说装满了耶稣说的话。

两个兵士过去了;其中的一个穿着政府颁给的靴子,一个穿着他新手做的。接着过去的是一个邻居,穿着一双亮晃晃的套鞋;再接着过去的是一个背着一只大篮子的面包师。最后,来了一个妇人,穿着一双毛线袜子,鞋子却是乡巴佬式的。她踱过马丁的窗前,在墙边停住了。马丁从窗口向外对她瞥了一眼,知道她是一个生客:身上穿的破旧不堪,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妇人背了风势,竚立在墙边,一再设法想将她的孩儿裹紧,可是她手边所有的只是向块破布。这可怜的母亲,在那大雪纷飞的当儿,还穿着夏季的单衣呢!而那件单衣还是褴褛不堪的。一忽儿,马丁在窗子里听见婴儿啼哭了,母亲于是又拍拍哄哄,可是总不能奏效。

马丁起来走出门去,站在门外的阶级上,向那妇人招呼道:“啊哟,可怜的,来呀,可怜的!”

那妇人随了呼声,掉过头来。

“天气这么冷,你为什么站在那里?孩子不是要冻坏吗?进来,进来!最好在一个暖和的地点包裹孩子,免得受冻……这边来,这边来来!”

那妇人感到非常诧异,见这个老头子,腰上系着围裙,鼻梁上回着一副老花眼镜,向她打招呼,她满腔的莫名其妙,然而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便随了马丁步上石阶进了他的小屋。

“可怜的人,靠近那炉火,暖和一下,喂喂孩子。”

“哎,竟挤不出一滴奶,我从早晨直到现在,没找着一点东西吃!”妇人凄怆地说,仍将婴儿压在她的乳峰上。

老马丁摇摇脑袋,走去拿了一只碟子和一些面包来,他打开炉门,倒上些黄芽菜汤在碟子里;同时又拿来一只粥砵子,可是麦粥还没有煮透,所以,他在桌子上铺了一块布,仅将面包和菜汤一起端上。

“请坐下来吃,不用客气!我给你照顾孩子好了;我虽是男子汉,也会干这一套的,过去,我也有几个这俗人小宝宝呢!”

她作了一个圣号,坐下开始吃了。马丁将孩子放在床上,自己坐在旁边。他一再拍拍他,哄着他,只因自己没有牙齿,说话含糊,拍哄得不好,婴儿还是继续哭着。

老马丁不得已用大姆指探近婴儿的口边,立刻又缩回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弄着。他不愿意将指头深入婴儿的嘴里,原来他的手指被靴腊染得几乎漆黑了。

那小宝宝终于安静了下来,注视着老马丁的指头开始笑了。这时,老马丁真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那位母亲一边吃着,一边给马丁介绍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居住在哪里:

“我是一个兵士的妻,他们把我丈夫送到什么地方去,已经八个月了,到现在音信全无。过去,我给人家当厨娘,生下了这孩子,他们便不高兴要我了。三月以来,我各处想方设法,终究找不到事做。为买吃的东西,将我所有的一切都卖光了。我想给人家作乳娘,可是又没有人肯雇我;他们总是嫌我这憔悴的面貌,说我太瘦弱了。我现在准备去见一位商人的太太,(我有一位女同乡,正在她家里干活。)她本来已应允收纳我,我想一切问题最后可以解决了;可是那位太太告诉我现在不要去,下星期才可以动身。然而她家距离甚远,我现在已是疲惫极了,孩子也饿得要命。哎,可怜的小虫虫!运气还好,我从前的那位女主人怜悯我们母子俩,答应我们在她家里暂时住着;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怎样办好了。”

马丁嘘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你没有一件温暖一点的衣裳吗?”

“昨天交我唯一的一条围巾,当了六个便士;你想,我哪里还有温暖一点的衣裳呢?”妇人说着走到床前将孩子抱起。

对面的墙上挂着几件衣服,老马丁走去翻了翻,便随手取了一件下来,那是一袭旧外套。

“请收下吧,这虽是件破旧的东西,包裹你的孩子总还可以。”

那妇人对外套看了一眼,随后又对老头看了一眼,便接受了那礼品,感激的热泪不自禁地夺眶而流了!

马丁转过身去,钻进床下,拖出一只小型的木箱,在里面摸索卫一阵,背着那妇人坐下。

“朋友,天主降福你!”妇人热情地说,“定是耶稣基督差我经过你窗子的;否则,这孩子必要冻僵了。我初动身来的时候,天气还算可以;可是现在,瞧,天气变得多么坏,啊!无疑的必是耶稣基督冥冥中教你向窗外瞧望;必也是他教你怜悯我这个苦命的人儿!”

老马丁微笑着道:“这当然是耶稣叫我这样做,决没有别的机会叫我打从窗口向外探望的。”马丁于是乎将昨夜的梦,以及主耶稣怎样允许他今天来拜访的事都告诉了那妇人。

“谁知道?一切事都是可能的。”妇人说着站了起来,将那件外套披上,紧紧地裹着怀里的婴儿;他向马丁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又一再地道谢他,准备告辞了。

“为基督的缘故,请收下这个!”马丁又给那妇人六个便士,请她赎回那条围巾,妇人恭而敬之地作了个十字圣号,马丁也照样地作了个十字圣号满腔无限的同情,望着那妇人的背影,在怒吼的尖风里渐渐消逝了。

那妇人去后,马丁喝了些菜汤,桌上的一切收拾好后,便又坐下,继续他的工作。他固然埋头工作,却并未忘了窗外。几时有人影映过,他便立即抬头张望,看看来者是谁:有些是熟人,有些是生客;但是,没一个是他看来觉得特别的“人物”。

过了一忽儿,马丁看前面有一个卖苹果的妇人停在窗前,臂膊上挂着一只大篮,篮里还放着几只卖剩的苹果。看起来她的生意还不错,货物已消去了一大半啦!她的背上还扛着满满的木屑片儿,看样是准备回家去的,无疑的,那木片是由木厂里拾取来的。那袋子压在她的肩上,压得她好难受,她打算换一换肩,便将袋子放在小径上,手里的篮子放在木板上;开始将袋中的木片摇出来。

一个戴着破帽的孩子乘她躬腰收拾的当儿,跑上前来,从篮子里抢了一只苹果就跑;岂知那老妇人双手死劲地将他扭住,打落他的帽子,抓住他的头发,小孩尖声叫起来,妇人则破口大骂。

马丁手里的鞋锥尚未扎进它的部位,便丢下去,冲出门首,三脚并着两步地奔下石阶,忙中连眼镜都跌落了,一口气跑到街上。那老妪正揪住孩子的头发,嘴里不住地嚷着,说要将他带到警察局去;那孩子只是拼命地想挣脱,强辩道:“我没有偷它,你为什么打我,快放我走!”

老马丁把他们解开,握着孩子的手,为他求情道:“郭伦尼,放他走吧!看基督的面上,饶恕他吧!”

“我要给他点教训,叫他这一年都不至于忘记!我要将这小偷带到公安局去!”

马丁于是乎又向老妪央求道:“算了,郭伦尼,放他走吧!从今以后他不敢这样做了。看基督的面上,饶了他吧!”

妇人终于松了手,那孩子拔腿便跑,可是马丁喝住了他。

“快向老婆婆求饶!”马丁说:“而且要许下,今后再不干这种勾当!我曾亲眼见你偷取了她的苹果!”

孩子哭了,而且也求了老妪的宽恕。

“对了,现在我送给你一只苹果。”马丁从筐里拣了一只递给那孩子,同是又对那妇人说:“我要替他付钱的,郭伦尼!”

“你这样干不太纵容坏了他们了吗?小流氓们是不应该纵容的。叫他尝尝警察局里鞭子的滋味,相信至少会叫他记住一个星期之久吧。”老妪说。、

“啊,郭伦尼,郭伦尼,”马丁道:“那只是我们人的办法,却不是天主的办法。假使他因为偷了一只苹果便要挨鞭子;我们犯了诺大诺多的罪,将受怎样的刑罚呢?”

老妇便默然不言了。

于是马丁对她说一个圣经上的比喻:家主如何宽恕了他仆人的一笔重债;可是那仆人呢?刚走出院主的院门,便一把揪住他欠户的颈项,逼他还钱。妇人注意地听着;小孩子呢?也站在旁边倾耳。

“天主命我们宽恕人,”马丁继续说:“不然,我们也得不着他的宽恕,无论谁,我们都应该宽恕的,何况还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呢?”老妪摇摇头,又叹了一声。

“你所说的果真不错,”她说:“不过,他们将因此而愈趋下流了!”

那末,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就应该给他们指示出更好的途径!”马丁这样回答她。

“是啦!这便正是我所要说的。”老妇人道:“我从前也有六七个这般大的孩子。而今呢?却只剩下一个女儿了。”于是她又叙述自己怎样和在哪里与女儿同生活,又说她有多少的外孙。“现在呢?”她继续着说:“我只剩下一点点儿精力了,然而,为了外孙们的原故我还是拼命操劳着;而他们也实在是些好孩子,除了这一群孩儿以外几乎已没有人来探望我。我那小安妮,简直不肯离我一步,满口‘她的外婆,可爱的外婆,钟爱的外婆’,真亲热极了!”老妪想着这个,心完全柔和了。

“自然的,偷苹果也不过是孩子气,望天主保佑他早些悔改!”她把话柄移转到那个小孩子的身上。

妇人正想扛上袋子回家,那小家伙一跃而前,说道:“婆婆,让我来替你背这个袋,因为我回家是和你同路的。”

妇人点点头,把袋放在小孩的背上,一同向街的那一端走去。这老妇人完全忘了向马丁要苹果的价钱。马丁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俩且走且谈一直过去了。

直待他俩的影子出了他的视线以外,马丁才返回家去。在石阶上找着了还未摔破的眼镜,回到原位坐下,拿起锥来又开始工作。他工作了一会,已不看见猪鬃穿过皮孔;原来天已昏黑了,他注意到点路灯的人正在一路点着灯过去。

“点灯的时候又到了。”他这样想。于是修剪灯蕊,将它点燃了,又挂起来;然后再坐下继续工作。那只长筒靴毕竟是做好了,他把它翻转过来,查验一番,一切都对。于是收拾了用具,打扫了碎渣,把针线锥子等也放在一旁;再把挂的油灯取下,放在一张桌子上。圣经已从架上抽了出来,他想再翻到昨天念过的原处,那是用一块摩洛哥细皮押着的;然而,他所翻开的地方却是另一章。

马丁把圣经揭开了,同时昨晚的佳梦也重新在他的记忆里涌现。在他才一回想这梦,立刻,他好似听得有脚步声,好像有人在他背后行动。马丁扭头四望,他好似朦胧地看见有人站在黑暗的屋角里;然而,他不能辨认他们究竟是谁。

突然地,一个声音轻轻吹进了他的耳朵:“马丁,马丁,你不认识我吗?”

“你是谁呀?”马丁喃喃地问道。

“是我!”那声音说。在黑暗的那边徐步走出来的是史德宾,他微微地笑着,片罢般的消失再也不能看见他了。

“是我!”那声音又说。在黑暗的那边徐步走出的是一个少妇,她的臂间还抱着一个婴儿呢!少妇微笑着,婴儿也是笑眯眯的,他们也顷刻消失了。

“是我!”那声音再重复一次,徐步走出的是一位老妪,和一个手里拿着苹果的小孩,他俩也是满面春风的,一会儿他们也同样地消逝了。

马丁的灵官已洋溢着莫可名状的喜乐。他虔敬地作了一个十字圣号,戴上眼镜,开始阅读才摊开的圣经;在那页的顶端,他念道:

“我饿了,你们给了我吃;我渴了,你们给了我喝;我异地作客,你们收留了我。”

同时在那页末行他念道:

“每次你们为我最小的兄弟中一个,作了这些事,就是为我作了。”

现在马丁明了了,他的梦境已成事实,昨晚救主基督实在显现于他,他也真诚地迎接了他。

(译自《 The Fra East 》)

 

(本书由牧童-安德肋、莫尼加姊妹供稿, 约定姐妹一字一字录入,愿天上的圣为他们祈祷,愿天主百倍地赐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