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非洲圣人史怀泽博士逝世,迄今已超过3年的岁月,但他那伟大的胸襟与辉煌的事业,一直都活在人们心目中。

   《新潮文库)里早就译介过史怀泽博士的著作,如《文明的哲学》、《原始森林的边缘》、《非洲故事》、(非洲行医记)、《史怀泽的世界》、《史怀泽自传》等一系列著作,均拥有广大的读者,想必大家早就熟悉。他是在赤道非洲,为黑人们贡献了一生的当代伟人,他的大名,响遍了全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某些人心目中,他还是被神格化的。

    !不泽确手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他为什么伟大呢?他的哪一点值得人们那样的崇拜呢?为什么黑人们对他无限孺慕,景仰他,崇拜他呢?

    是因为他的许多了不起的著作吗?

    是因为他弹风琴的不凡身手吗?

    是由于他得了歌德奖、诺贝尔奖,以及许多的奖章与荣誉吗?

    是因为他医治了那么多黑人的病,救活了那么多黑人的生命吗?

    这些答案也许都对,但我们愿意在这里强调的,是他生活的信念。他是神学家、牧师、哲学家、音乐家、著作家。他透过作为一个医生的身份,将基督的爱传播给蛮荒的非洲社会。他是身体力行的人一一用他的身体、他的行动、他的牺牲,来传播了爱。这才是真正的爱的实践。

     我们都知道,没有实践的宗教、道德,不外都是空论而已。当今人类面临分崩离析、道德沦丧的惨境,在这种状况下,脱离了现实的说教,完全无补于事。史怀泽的伟大,应该在于这爱的实践。在举世滔滔中,史怀泽一生的行为,显得那么珍贵,那么值得吾人崇敬。

 

     崇高的实践与思索

     关于史怀泽一生的事迹,本书里有颇为详尽的叙述,无需在此多作介绍,但这儿似乎不妨略作鸟瞰:

    1913年,史氏携妻来到现今加蓬共和国的兰巴伦地方。当时,史氏38岁,已是个近中年的人。

在这以前,史氏已是个成名的神学家、哲学家、音乐家,一片光明的坦途正展现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把这一切弃如敝履,毅然决然地从头学医,花了七年漫长岁月,始获得医学学位,以一名医生的身份来到这热带非洲的蛮貊之地。

    夫妻俩抵非后,马上展开了义诊工作。受诊的绝大多数是黑人,因此备极艰辛。支持他们的,是基督的爱的精神。为了减轻土人们的病痛,他们拼命地工作,日以继夜,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人类生存的根本伦理:“尊重生命”。一切有生之物,都得尊崇,因而守护它、促进它,便是善,反之,便是个人与社会,如果能一体来遵守敬畏生命的伦理观,人类文化始能生生不息,为人生带来福祉。而靠这伦理观念来改造个人与社会,人类文化才能免于沦丧,获得重建的生机。

    史怀泽就以这观念为基础,发展出他独特的哲学体系。他那本著名的作品《文明的哲学》,便是这哲学体系的具体表现。而他一直努力过的,以及曰后努力不懈的事业,也不外就是基于这哲学理念的实践。

    其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们被关进俘虏营,辗转各地。大战结束时,不但重建医院渺不可期,连健康也受到损害。有段期间,史怀泽过着郁郁不得志的日子。然而,意料不到的援手,从意料不到的地方伸过来,很快地就把这僵局打开。他应邀到瑞典去演讲,得到空前的成功,使他明白靠演讲与演奏,居然也可以赚到不少钱,不数月之间,不但生活可以解决,历年来因办医院而负的债也可以还清了。

    紧接着,他到欧洲各地去旅行,从事演讲与演奏,有关非洲行医的情形,也写成书发表,在各地畅销,版税收入可观,使他终能实现重建医院的愿望。于是他回到非洲,新医院盖起来,较前更具规模。此后的数十年间,虽然屡次面临困难,都能一一克服.

 

吾志浩然,一以

  史怀泽还是一个极有成就的歌德研究家。53岁时,荣获由歌德的出生地法兰克福颁赠的“歌德奖”。70岁生曰那天,世界各国的广播电台都播放了特别节目来为他祝寿。他已是名震全球的人物,来自各地的鼓励与赞美,接连不断。到了他78岁那年(1953),世界最高荣誉的诺贝尔奖也颁给了他。除了这些以外,来自各国的大大小小的荣誉奖不知有多少种。

    但是,这所有的荣誉与奖赏,史怀泽都没有私用。只因对医院的扩建与充实有所裨益,所以得奖才使他高兴。事实上,诺贝尔奖的奖金,他悉数用来改善医院,没有为个人而花费一文。

    史怀泽逝世己这么多年,如今我们再来看看他的一生,实在难禁一份感慨。当今世界,像史怀泽这么享有盛名,普受尊崇的人物,实在不容易找到第二个。集在他身上的美誉,指不能屈,曰:人性的天才,曰:和平的使徒,日:基督的重生,还有丛林的圣者、人性的布道者、人类之友、活的巴赫、20世纪最伟大的人等等,无一不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高赞誉,他不但当之无愧,而且是及身而见的。

     但是,如果我们光是读他的诸多著作及有关他行为的介绍文字,而受到感动,实在还不够。他那种浩然正气,贯彻始终的毅力、无私的爱、永远不厌倦的奋斗,在在都值得我们作为一生的榜样。

    尤其今日的年轻一辈,一般以为最缺乏的就是克服困难、奋斗不懈的精神。如果能借明了史怀泽一生事迹而得到一些启示,作为人生的指南针,对许多人的未来,必有莫大的裨益。这也正是笔者在暑热中苦苦翻译这本书的最大心愿。

    史怀泽不顾父母亲友的反对,四面八方众说纷纭的议论,教授他管风琴魏多老师严厉失望的斥责,旁观者揣测他以“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想骤得大名的冷嘲热讽,或者怀疑他在感情上受创企图逃避蛮荒疗伤的各种传闻,毅然决定献身非洲,他完成医学博士课程之后,便着手准备行囊,带着新婚的妻子海伦向兰巴伦启程。

    一个在盛年(36)拥有哲学、神学、音乐、医学四个博士学位,并具备多种才能(一流的管风琴演奏家)和成就,摆在前面的是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等待他攫取的各种声名,但是史怀泽竟然无动于衷,把一切荣名弃之如敝屣,决心接受上帝的呼召,去非洲为苦难的黑人进行医疗工作,当时坐在艇里的这对年轻夫妻,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显然很清楚的,他们知道这不是去度蜜月,他们的航程是从宛若天堂的欧洲,奔向有如炼狱的非洲蛮荒1

     38岁的史怀泽心里早巳做好坚定的准备,他不认为自己尔后在欧格威河的航行是指向“黑暗的心”,而是一般人当时无以理解的实践上帝之爱的天堂之旅……

    如果我们要在耶稣之后拣选最坚定的门徒,史怀泽应该是其中之一吧。尽管当时提出前往非洲服务的时候,他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传教士的资格去的。

     决心抵达非洲之后,毅然决然放弃心中的最爱:讲学、传道、写作、演奏、研究生活的史怀泽,在往后53年的献工生涯中,以每天工作16小时的惊人意志力,照样在哲学、神笋、音乐的领域里留下一流的著作,上帝对他的施舍也给予爱的回报。

     希望史怀泽的脚踪,会有更多的追随者,也许这是苦难的时代惟一的救赎之道。

    19768  译者识于桃园九龙书室

    19971月重排大字修订本

一、故乡与出生
 

之地阿尔

1875,在阿尔萨斯地方是葡萄大丰收的一年,据云这一年,此地人们所引为骄傲的上好葡萄酒,出产得非常多。

本书的主人翁阿尔虞我诈伯特·史怀泽博士,就是在这一年的元月14日,诞生于阿尔萨斯的一个小镇凯撒堡的牧师公馆。这是个瘦棱棱的枯黄色婴儿,能不能养活,颇令双亲担心。然而史怀泽却活过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直到年届九旬,犹能在热带非洲的欧格威河畔,  为那些原住民从事种种活动,几不知老之将至。

少年时期的史怀泽,颇得意于出生在葡萄大丰收之年,常常以此夸耀侪辈。然而,如今阿尔萨斯的人们由于这是史怀泽出生的年份,而诚心祝福这公元1875年。

    那么阿尔萨斯又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莱茵河发源于聚集阿尔卑斯群峰之水的波登湖,它开始是向西流,到了瑞士国界上的巴塞尔市就拐个大弯,往北流去。起初是在深谷里蜿蜒而下,继而出到宽阔的平原。就在这平原的人口附近,有个相当大的城市叫史特拉斯堡。再往下游不远处,有个大支流易尔(艾尔)河汇合进来。

    从巴塞尔到这附近的莱茵河左岸一带,就是阿尔萨斯一一德语称为艾尔萨斯,意思是:艾尔河流经之地。

    西边以窝奇连山为界,虽然山峦起伏,但河边沃野相连,散布着美丽的市镇村落,物产丰富,人们在这美丽的大自然里过着富庶的生活。这里的人们引为骄傲的是:“别的地方有的,阿尔萨斯也必有,而且多出三倍。”有如下的古老歌谣为证:

    一座山峰三座城,

    一所坟场堂,

    一道山谷三个镇

    三暖

    阿尔样样多……

    但是,阿尔萨斯的悲剧,是因为它地处德、法两大民族势力冲突的地方而造成的。自古以来,这里是德国人定居之地,可是在著名的路易十四时,改隶法国。谁知普法一役(1871),法国战败,被德国收了回去,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一次落人法国手中。第二次大战的枪声一响,希特勒迅速占领此地,再次收归德属,末了德国一败涂地,又告易帜,归法国所有。

    法国一位著名作家都德(18401897)有一篇非常有名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描写的就是普法战争后,阿尔萨斯被德国人抢回,此地的法国人失去母国语言的悲哀。那种爱国的情操,动人心弦,是篇不朽的名著。德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都同样是人,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相处,互助合作呢?由于政治上的争执,你抢我夺,反复着攻伐杀戮的悲剧,不仅无聊,抑且是一项罪过。人们为什么不能把他们的智慧与努力,用在别的地方呢?

    史怀泽是德国人,他出生、成长的时代,阿尔萨斯正属于德国,然而是德是法,他并不十分在意。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受到德、法双方优良文化的熏陶,吸收她们的精髓,成为一个有良知的欧洲人。其后,他既不是为德国,也非为法国,而是为人类贡献其一生,努力不懈。这样的人诞生于这样的悲剧之地,实在不是偶然的。

  

    根斯巴赫

    史怀泽诞生之地凯撒堡,人口约三千人,父亲是新教的副牧师。史怀泽出生后约半年,父亲荣升为附近小镇根斯巴赫的牧师。因此,史怀泽博士对凯撒堡毫无记忆,这里只是他的诞生地,不能称为故乡。

    搬到被山丘与葡萄园包围住的根斯巴赫以后,这位蠃弱的小婴儿拜小镇的清新空气与邻居母牛的奶水之赐,居然健康起来了。

    接着他有了三个妹妹——其中之一早夭——与一个弟弟。阿尔伯特就跟这几个弟妹们,在故乡根斯巴赫度过幸福安乐的少年时代。

    这个小镇根斯巴赫,至今犹留存着博士用他于1928年获得的歌德奖奖金所盖起来的“史怀泽之家”。史氏生前,这里就住着他的一位秘书,成为在非洲的史博士与散居世界各地的朋友及崇拜者的联络中心。而博士回到欧洲时,也都把这里充做歇脚站。

    在博士生前用过的一张办事桌对面墙上,张挂着博士的一句名言:

    “吾人必须共同背负起笼罩在这世界上的不幸与悲哀的重担。”这句话正是博士一生事业的写照。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念品、赠品、荣誉品,也都陈列在这里,琳琅满目,无言地叙述着博士一生的行谊与对人类的伟大贡献。

 

     天分初露

     一个人在天真的少年时代,有什么爱好,有过什么经验,不但能显示出他的为人,往往也成为决定他一生方向的因素。

    阿尔伯特从极年幼时,就把每礼拜天上教堂当作无上乐趣。这也难怪,因为他的父亲是牧师,母亲也是牧师的女儿,家中充满宗教气氛,虔诚弥笃。不过毕竟他还是个幼儿,碰到讲道太久又听不太懂时,便不免无聊起来,禁不住哈欠连天。这时,女佣就得赶快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小嘴。

    但是,一旦大风琴庄严地响将起来时,这位爱好音乐的少年就眉飞色舞起来了,忘我地摇头晃脑,摆起手臂来,继而会众唱起圣诗来,少年便也拉开嗓门一起唱。后来使他成为世界一流的风琴演奏家的音乐天赋,从这么幼小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史氏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也许是遗传的。他父母双方都有代代相承的音乐血统。

    博士的父亲擅长钢琴,祖父辈的几个兄弟,也都是教会里的风琴手。母亲雅迪蕾则是一生献身风琴演奏与制作钩西林嘉牧师的女儿,外祖父据云每往访一地,便首先去看该地的风琴,是个热爱这种庄重乐器的人士。阿尔伯特少年时对这种风琴会那么入迷,似乎得自外祖父西林嘉牧师的遗传。

    阿尔伯特从五岁时起,就由父亲教他弹风琴,用的是外祖父遗留下来的箱型小风琴。依照乐谱来苦练,并不是他所喜欢的,他最拿手的是自由自在地以即兴方式演奏,尤其高兴照自己的意思来给圣诗或歌曲伴奏。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他上了学校以后,奇异的事情就发生了。每逢音乐时间,都有一位女老师为同学们奏圣诗,可是这位女老师音乐不太在行,只能照谱勉强奏出曲子,伴奏则根本没法弹出来。阿尔伯特对这种情形非常不满意,下了课便去找老师。

    “老师为什么不好好地把伴奏也弹出来呢?

    也不等老师回答,他就径自走向风琴,一屁股坐下去就弹起伴奏来。老师大吃一惊,只有愣愣地看他弹奏的份。这个小故事显示出史博士不仅有过人的音乐天分,而且还是个当仁不让的实行家。

     八岁时,他就开始学教堂里的大风琴,虽然双脚还不能十分够到踏板。九岁时,已被允许当一名教堂的代理司琴。

他幼年时期,尚有一桩如下的经验。

一天,阿尔伯特坐在院子里的长板凳上,看着父亲在处理蜜蜂的蜂巢箱。这时,一只蜜蜂飞过来,停在少年手上。他大喜过望,大声地喊:

“爸,看哪,我的手上也来了一只小蜜蜂。。。。。。”

喊声未完,蜜蜂突地螫了他的手臂。阿尔伯特一惊,大哭起来。想来是因为父亲采蜜,蜜蜂们生气了,来服一箭之仇吧。

阿尔伯特的哭声惊动了大家,争相聚拢起来。女佣一伸手就把他抱起来,亲了他的脸。

母亲也尖着嗓门,数说起丈夫的不是来了。

“你呀,怎么可以弄蜜蜂时,让小孩待在这里!”

大人们越是吵闹,阿尔伯特就哭得越凶,因为他发现这样更能赢得人们的同情。

可是这时他忽地觉察到,手背被蜜蜂螫的地方不痛了,他想停止哭泣,却不能鸲马上就把哭声停住。

“噢,少爷,一定很痛吧。蜜蜂真可恨哪!”

听了女佣这一类话,哭声兀自又接高起来了,内心里似乎还有一抹莫名的兴奋哩。尽管如此,他感觉已经不痛了,还在装着痛的样子大哭,真太可耻了。

日后每次想起这一幕往事,他还会觉得自已真是个卑鄙的人物,为之脸红。从此以后,这位少年就发誓,不论怎样的不幸落在自已向上,都不再装模作样来引起别人的同情。

也有这样的一件事:

那是刚到村子里的小学去读书时的事情,有一天,老师讲了诺亚的故事。

这个洪水故事,阿尔伯特早就听父亲讲过,很熟悉。这一年,刚好是个多雨的年份,就像诺亚方舟的故事那样,已经下了40天的雨,但既未发生洪水,也绝不像会发生的样子。于是阿尔伯特觉得《圣经》里的记载未必可靠,便向你们的亲提出了他的疑问:

《圣经》里说,大雨连下了40,结果发生大洪水,连山都淹没了.可是我们这里也下了这么久,家里都不会进水,这是为什么呢?

从前,雨不像现在一滴一滴的下,而是倒盆子般注下来的。父亲回答。

阿尔伯特听了这说明,脑子里的怀疑一下就冰释了。

他心里想:老师既然要谈诺亚的洪水故乡,那么当然会说明从前下雨与现在不同的情形才对,可是老师只是照《圣经》里的记载讲出来罢了。

这怎么鸲呢?阿尔伯特忍不下去了,突地站起来,大声喊叫般的说:

    “老师,这还不够啊。您应该好好说明一下。”    老师吃了一惊,斥他胡说八道。可是阿尔伯特还是不肯放松,再喊了一声:

    “老师,当时的雨不是一滴滴掉下的,是倒盆子一般地注下来的。老师应该这样说明人家才会懂啊。”

    如果说,蜜蜂的故事表示出阿尔伯特少年的心思特别敏锐与易感的禀性,那么这天真的轶事便呈示他另一面的个性。可以说,他是个不肯似懂非懂,一定求得正确,同时只要相信自己没错,便坚持自己看法的个性坚强的人。

    这两种特性,随着阿尔伯特逐渐长大而趋于固定,并且这两者还相辅相成,形成这位世纪伟人的独特个性。

   

事件

    尽管如此,我们也可以说,没有比下面的这一件事更能表现出史怀泽少年时代的真面目,也更能成为形成他日后伟大襟怀的基础了。这件事,我们就姑且名之为“肉汤事件”。

    少年时的阿尔伯特,大体而言,是属于文静的一类,绝少与朋友、同学发生争执。因此,朋友与同学们都认为他是比较胆小的那一类少爷脾气的人。

    这样的他,在一天放学回家路上,竟与一个少年打架了。对方是村子里的顽童,名叫盖奥克。尼契隆,身材比阿尔伯特高大,看来是个强壮的少年。这个顽童自认为阿尔伯特只是牧师公馆的苍白少爷,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两人互相扑上,打成一团时,阿尔伯特居然是强劲有力的,不仅稳稳地接住对方的攻势,还逐渐地占了上风。围观的同学们也料不到平时那么温和的阿尔伯特,竟能让神气活现目空一切的盖奥克拿他没办法,所以口口声声地嚷着为阿尔伯特加油。

    终于阿尔伯特把对手扳倒,并压制住了他。盖奥克拼命挣扎,但因阿尔伯特像一块巨岩压住他,怎么也没法站起来。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一盖奥克不服之余,仰头对着阿尔伯特愤怒地说了这样的话:

    “我输给你,是没有办法的。如果我也像你,每周可以吃到两次有肉的汤,我才不会输给你!

    阿尔伯特一愣,把对方放开了。盖奥克一骨碌地爬起来,悻悻地瞟了他一眼。连一直都给阿尔伯特声援的少年们,也都因这句话而向他投过来冷冷的眼光了。

    一一每周吃两次有肉的汤,会是这么奢侈的事吗?对呀,大家都过着很贫穷的生活,在他们看来,我是得天独厚的牧师公馆的少爷!

    想到这里,阿尔伯特不仅再也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还悲哀起来。他离开了大家,悄然独走。他一路上吃力地想,越想越觉得原来自己以为村子里的少年们都是好朋友的,也以为他们把他当做伙伴的,其实他们只是表面上装着对他亲近,骨子里却认定他是个牧师公馆的少爷,而另眼看待的。

    从这天起,阿尔伯特再也不想吃肉汤了。看到桌上端出冒着热气的肉汤,他就不舒服起来,几乎想呕吐,同时盖奥克的话也在耳畔回响:

    一一因为每个礼拜你都有两次肉汤吃啊。

    他默默地把肉汤推开。母亲一惊,连忙问:

    “你不想吃肉汤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不想吃罢了。”

    阿尔伯特一直都是最喜欢肉汤的。母亲觉得奇怪,问这问那的,想问出一个究竟来。连父亲也插进来,要他说出原因。

    可是阿尔伯特就是不肯细说,只表示不想吃。最后父母亲生气了。然而,阿尔伯特能怎么说呢?连他自己都不懂是怎样一种心情啊。他所知道的,就只有一点:他与村子里的伙伴们不同,他是高人一等的,因此有肉汤吃,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事。他希望他和别的少年们完全一样。

    这以后,类似的事还是屡屡发生。

    例如这一年冬,阿尔伯特有了一件大衣,是父亲的旧大衣改成的。而村子里的少年们没有一个有这样的东西。

    阿尔伯特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村子里的裁缝师没察觉到他的心情,为他披上刚缝好的大衣并说:

    “少爷,您穿起来多合适、多漂亮啊,简直跟您爸爸一模一样哩!

    阿尔伯特几乎想哭。他千方百计找借口,避免穿它出去。可是到了礼拜天,他终于面临窘境,因为爸爸说今天天气冷,应该穿大衣去做礼拜。

    “不,我想不必。”

    “缝都缝好了。上教堂也不穿,几时穿呢?

    “可是,我想真的不必了。”

    “别这么倔啦,要你穿就穿吧。”

    “可是我不冷啊。”

    “是因为旧大衣改的,所以不想穿吗?

    “不是啊,爸。”

    “那就穿好了。”

    “可是村子里的小孩们……”

    他还没说完,爸爸的巴掌就飞过来,打在他的脸上。

    “这个倔强的小东西!”父亲吼了一声。

    但是,阿尔伯特下定的决心是坚强的,他还是没有穿它就上教堂。为了这么一件大衣,他不晓得多痛苦,他实在不愿意让爸爸生气,可是他不能改变自己的决心。

    帽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也是这个时期,有一天他陪妈妈到史特拉斯堡去看一位亲戚,妈妈决定给他买一顶新帽子。史特拉斯堡是个大城,一家又一家的漂亮商店,都是根斯巴赫看不到的。母亲找了一家高档的帽子店,让女店员拿出好多顶帽子给阿尔伯特试戴,最后决定买下一种款式非常可爱的水手帽。

    然而,阿尔伯特就是不愿戴。村子里的少年们谁又有过这样的帽子呢?温柔而富忍耐心的母亲禁不住地微微提高了嗓音说:

    “你又要使性了啦?如果这顶不好,那你自己选一顶吧。”

    每一顶都是时髦的、漂亮的,他又怎能要呢?他给困住了。

    “妈妈要给您买一顶好帽子,您就选一顶吧。如果这些都不合意,那您告诉我要怎样的?

    女店员这么说。这话使阿尔伯特几乎想哭,好不容易地说:

    “我要的是村子里的同学们戴的那一种。”

    女店员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取出成堆放在一块的可以掩住耳朵的褐色风帽。

    阿尔伯特万分喜悦地戴上它,可是母亲却觉得大出洋相,匆匆地付了钱就走出来。根据史博士的说法,母亲并没有向他发脾气。她虽然不能了解他何以不喜欢那种最新款式的漂亮帽子,不过总算明白儿子是一本正经地在为某种想法而苦恼着。

 

太人茅

    阿尔伯特是这样地烦恼、痛苦,可是村子里的少年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常常找机会称他“少爷”,嘲弄他,他都默默地忍受。

    关于忍受,有个犹太老人茅谢,可以说就是阿尔伯特的老师。这个犹太老人住在邻村,做一些牲口生意,每次路过根斯巴赫,都赶着一头驴子。

    在欧洲,犹太人都不受欢迎。从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常有大规模的迫害犹太人的行为,在欧洲各地发生。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发生的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

    根斯巴赫附近一带,除了这个茅谢老人以外就没有犹太人。每次老人出现在村子里,都会引起少年们的一场喧闹。他们口口声声地嚷叫着“茅谢!茅谢!”,大伙儿跟在老人后面又叫又闹。阿尔伯特也常常跟着大伙儿叫着,直到老人与驴子离开村尾而去。

    但是,那位满脸黑斑,长着络腮大胡子的茅谢老人从不生气,手执缰绳默默地走他的路。不过有时也会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冲着大伙儿笑笑,一脸的无奈。

    后来,当阿尔伯特偶然看到老人这种微笑时,再也没法跟着大家起哄嚷叫老人的名字了。老人对少年们无情的嘲笑,默默地忍受着,那种深切的悲哀猛烈地敲动了他的心弦。

    以后,阿尔伯特再也不参加跟踪茅谢老人的行列。还不仅这些,他从老人那儿学到在内心里忍受自己痛苦的方法,他觉得那个可怜的老人正是他的老师。后来他进了中学,每次上学的路上偶尔碰到老人,他都一定亲切地跟老人打招呼表示敬意。

   

弓的故事

    使阿尔伯特少年的心痛苦的,不是可怜的朋友不幸境遇里的人而已,连动物、植物,一切有生之物的不幸。都使他易感的心体到悲哀。

    这是阿尔伯特还只有七八岁时的事。有一次他跟一个朋友布来舒,用橡皮筋制成了一把弹弓。时当春初的一个礼拜天,到处都有小鸟在树上呜叫。

    “咱们去打小鸟,到葡萄园去。”布来舒少年说。

    仁慈的阿尔伯特,从来也没想到过用这样的东西来打小鸟,可是朋友兴致勃勃的话,他又觉得不便拒绝。如果说小鸟太可怜,这位活泼的朋友一定会笑他,认为他没胆子。所以他虽然不愿意,还是从后面跟着去了。

    小鸟们那么快乐地在树枝上吱吱叫着。布来舒少年悄悄地蹲下身子摆了架势,夹好小石头瞄准,可是阿尔伯特就是不忍心打。布来舒看到他那个样子,投过来锐利的目光,示意他赶快瞄准,阿尔伯特只得不情愿地夹了小石子,拉紧了橡皮。

    就在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玲珑的钟声,在春晨的暖暖阳光里静静地荡漾开来,拖着长长的余韵播过去。

——汝不能杀生!

    《圣经》里的戒律,电光般闪过阿尔伯特的脑际。他把手上的弹弓扔下,并向小鸟大叫一声:

    “危险啊!快逃!

    布来舒少年连忙打过去,可是小鸟已经飞走了。

    布来舒少年气得什么似的,狠狠地把阿尔伯特骂了一顿。阿尔伯特离开了这个好朋友,悄然回家。他想来想去,都不以为自己救了小鸟是件错误的事。

    人能人和其他有生之物,却不能予生命。每一有生之物,都在享受着他的生命,我便去无辜的生命呢?然而,世上的人却那若无其事地欺凌物,攀折美的花。想到里,阿尔伯特的心就莫名地疼痛起。每次他看到老到屠,或者被鞭打,他都受不了。

    这些少年时代的故事,都是史怀泽博士在他的回忆录《童年的回忆》里写的。读来令人觉得教训的成分未免多些。他应该也有更天真更像一个少年的往事才对,不过我们可以发现,史博士是从小就充满着道德观念的。

 

二、中学时代
 

进职业

1884年秋,阿尔伯特离开村子里的小学,到时斯达的职业中学就读。此时距离根斯巴赫三公里,他每天沿山脚下的路来回走读。

高山上长满林木,山岳上则是一片葡萄园与蛇麻草园,谷底菲希多河的清流一碧如带,河边每逢春初,喇叭水仙花竞放。安详和平的村镇散布在这样的地方,教会的钟楼耸着优美的线条。阿尔伯特常常离开走同一条路的同学们,独自沿山脚下的寂寞小径,打从心底品尝了春夏秋冬各季不同的大自然之美。

    他曾经想把这一路上所感觉到的美,用诗的方式表达出来,但未能成功。也想到过把它移到画布上,还是未能如愿。最后他只好把诗和画都放弃了,光靠一颗赤子之心来品味。史怀泽博士除了音乐之外,似乎并不是十分有天分的人。

    在村子里的小学时,他的功课当然不算差,却也并非出类拔萃的。另外有几名天资甚高的同学。有的在数学方面高出阿尔伯特甚多,有的听写非常好,也有在史地等方面比他更为出色的。

    然而,村镇里的人们大多贫穷,能够供子弟上职业中学的家庭,为数不多。

    阿尔伯特每在路上碰到一些有天资却不能升学,只好在田园里工作,或者拖着手拉车搬运东西的同学,便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境遇还是不错的。他感谢自己能在这样的境遇里,同时另一面也禁不住对这些生在穷家的同学,感到深切的同情。

    即使如此,他自己的家也不见得多么富裕。父亲是乡下小教堂的牧师,收入自然极有限,加上兄弟姊妹又多,生为牧师的儿子,当然应该进普通中学,可是阿尔伯特不得不进职业中学,原因即在此。

    因为职业中学不教希腊语、拉丁语,所以想再升学,是非常困难的。父亲原本也有意让他上普通中学,可是家庭经济不允许。

    而且阿尔伯特也不像是很喜欢做学问的学生。父亲倒是个肯用功的人,经常关在书斋里读书写东西。阿尔伯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自然不懂做学问的事,对父亲之能经常那么努力,毋宁感到不可思议。每次进了父亲的书斋,那发了霉一般的气味,都使他感到几乎窒息。他的心,正如大多数的少年那样,总向往着外面的蓝天碧野,以及那美妙的山峦。

 

    毅力

    阿尔伯特也常到外祖父西林嘉曾经当过牧师的穆尔巴哈去玩。

虽然外祖父已经过世,但有关他的传闻,还充满在那里的每个角落。他是个烈性的人,使人畏惧,却也因为喜欢助人,而且为人有非常幽默的一面,所以这位老牧师在世时,还似乎蛮受爱戴的。

他对教育异常热心,光是在教堂里讲道说教,还不能使他满意,平时也常到外面,逢人便谈谈政治,或者告诉人们科学方面的新发明和新发现,想借此提高民众的知识。到了傍晚时分,还常常在牧师公馆前面搬出望远镜,让人们瞧瞧。

    这位外祖父是那么疼他,对他好,但也有非常严厉的一面。前面也提到过,每听到有新风琴装设成功的消息,即使是远在瑞士,他也不惜跑这么一趟远路去一看究竟,由此可见他为人的一斑。

    阿尔伯特对风琴有异常的偏爱,是得自他的遗传,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尚有许多地方与这位外祖父相似。尤其平时文静亲切,一旦开始想一件事,便会入迷,这一点据云与外祖父一模一样。

    有一次,阿尔伯特与妹妹玩纸牌。阿尔伯特很快地就热中起来,全心全意来对局,可是妹妹倒不顶热心。

    “你可要认真点儿啊。”

    尽管哥哥一再地提醒,她仍是一败再败,而且看来还一点也不在乎。阿尔伯特生气了,竞振臂就一个巴掌打在妹妹脸上,妹妹哭着告状去了。母亲只好出来骂他。

    “你是怎么啦,玩纸牌也要当真,还打妹妹。这真像你外祖父的坏脾气呀!

    不必母亲来数落他,连他都为自己的暴烈个性感到可怕了。不管怎样的小事,只要事关输赢,他便整个地投入其中,没法压抑自己的性子。

    他发现到这一点以后,立即发誓再也不参加这种涉及输赢的玩意儿了。从此直到逝世,他都未曾再拿过纸牌。

    如果是一个天才,便能极为轻易地,好像玩儿一般地就能完成令人惊叹的伟大事业。然而,阿尔伯特少年时并不是这一类的天才。这样的少年,日后之能被誉为20世纪的伟人,大半还是靠这种坚强的毅力。

    不错,即使不是像史怀泽博士所完成的那么伟大的事业,在这世上想完成某种事,坚强的毅力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意志的强与弱,也许正是一个人之能成功与否的转折点。

    那么阿尔伯特的坚强毅力,又从何而来的呢?他是个易感而道德心强烈的少年。发现到自己的缺点,或者目睹别人或动物的不幸,他便心疼、痛苦,并拼命地思考如何才好。这种坚强的毅力,想必就是经过这种心理上的痛苦挣扎而产生的。

    因为如此,他受到朋友的嘲笑,或者被父母叱责,也毫不气馁。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是正确的事,必定贯彻到底一一这就是史怀泽从少年时代起即一成不变的做法。有了这样的意志力量,所以他才能熬过那么多的困难与挫败,终于获得最后的成功。

    后来,他转到普通中学以后,有个时期被香烟迷住了。然而,他想到了自己的个性,也想到了抽烟之害,说戒就戒,把它彻底地戒除了。

 

普通中

     普通中学在米尔豪森。阿尔伯特在职业中学仅念了年就转到普通中学,从此走人了学问的世界。这是因为在米尔豪森当小学校长的叔公,答应让他免费寄居,直到他毕业为止,才有了这样的机会。

    可是,这位校长叔公的家,一天到晚凡事都有规定。加上叔公夫妇没有孩子,对于小孩的心情不十分懂,所以阿尔伯特住在这里,常常觉得苦不堪言。在这里所受到的严格训练,对史怀泽日后事业是大有帮助的,可是当时只觉得拘束难堪而已。

    从一早起来到夜里上床,都有一定秩序,不容违背。上午的课上完,中午回到家。吃过了午餐到上下午的课以前,必须练钢琴,傍晚回到家,得先温习功课,其后又是钢琴。玩的时间不用说了,连看想看的书,都根本没有时间。

    只有礼拜天下午,可以稍稍松一口气。每当这时候,阿尔伯特就出去散步,以后到夜里10点为止,他可以看自己喜欢的书。不管看得多么有意思多么有趣,10点一到便得搁下书本。如果一定想再看,向婶婆请求,有时候婶婆会允许他,但也只限15分钟为止。

    另外,他是从那美丽的大自然怀抱中的根斯巴赫,来到这大小屋宇鳞次栉比的米尔豪森的,这一点也使他感到窒息。起初,他实在过不惯,备觉痛苦,所以,一到礼拜天下午,便迫不及待到户外去散步。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仍由叔公或婶婆陪伴着,到附近走一遭而已。回到家,不用说又是做功课啦,练钢琴啦,不容他偷懒。

    他觉得好寂寞。不只一次,他真恨叔公夫妇,想逃回根斯巴赫去。他怀念故乡的山野清流,父母督课也不会那么严。

    偏偏这位叔公与婶婆,老是督促他用功再用功,弹琴再弹琴。尤其婶婆对音乐最为热心,每当阿尔伯特稍稍显出懒散的样子,马上就会告诉他说:

    你现,音乐对人的一生有多大助,将来你会慢慢的。”

    在往后的岁月里,音乐对史怀泽的一生确实有着莫大的帮助,而且这帮助的程度,还远比婶婆所想象的大好多倍。然而,对当时的他来说,婶婆的热心只有使他厌烦,他还觉得婶婆实在是个不懂体贴的妇人。

    可是事情有了个转变。

    那是残雪已溶尽,山野里新绿正在蓬勃萌发的一天。阿尔伯特在窗前的书桌上已经做了好久的功课了,窗外阳光正在暖烘烘地照耀着,春风阵阵吹来,几乎令人陶然欲醉。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春风,这样的满窗嫩绿,对一个少年是多大的引诱啊。可是功课未毕,还得挣扎一段时光。阿尔伯特情不自禁地停下握笔的手,从窗口往外眺望,眼光里充满憧憬。

    就在这时,正在熨衣服的婶婆向他说:

    “阿尔伯特,我们到外头去遛遛吧。”

    阿尔伯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一看,婶婆已经起身准备外出了。阿尔伯特大喜过望,跟着婶婆走向外面。

    婶婆竟一路地走向前,过了还残留有浮冰的运河上的桥,往葡萄园的山丘走去。她和往常不同,毫无急着回家的样子,从这条小路到那条山径,穿过葡萄园,越过山丘,尽情吸收初春的清洌空气,饱览附近山野的怡人风光,走了个够。

    当他们回到家时,暮色已低垂了。一路上话虽然谈得不多,但两颗心已契合无间了。原来以为婶婆是严肃的妇人,不懂得体贴少年人的心情,其实不然。她绝非内心冷硬如冰石的人,还能充分品味大自然之美,充满仁慈而幽雅的气质。

    从这一天起,阿尔伯特对婶婆的感情完全不同了。他能亲近她了,不再觉得她是个可怕可厌的妇人。而这米尔豪森的校长先生的家,也不再使他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尔伯特渐渐长大,没有排课的周三、周六下午,也被允许单独出外散步。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来到镇南郊的山丘上远望故乡的山峰,以慰思乡之情。

    在那里的山丘上,他常常碰到一位银髯飘拂的老绅士。这位高雅的老人常摘些野花,做成花束,拿在手上。他是米尔豪森的牧师,也是名重一时的诗人阿多尔夫·史泰白。

    渐渐地,他们互相打招呼了,也开始交谈了。老人把年轻的阿尔伯特当做一个朋友看待。阿尔伯特更因为认识了这样一位可敬的长者、老诗人,而觉得到那山丘上去走走,是件赏心的乐事。

 

    威曼老

    阿尔伯特在学校的功课,起初并不算好。

    从小他就喜欢胡思乱想,在教室里上课时也常常因此受到老师的提醒。在职业中学时期也是老样子,常被同学们取笑。沉默着,茫茫然地想着心事,这种情形使同学们觉得极可笑,所以有时同学们会悄悄地挨近,忽然哈他的痒。冷不防遭到这一手,他就会发出奇异的尖锐笑声。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却常常笑,尤其被哈痒时,简直笑个前仰后合。

    因此,老师的记分簿里常有如下的记载:

    “史怀泽上课中笑。”

    在职业中学时,成绩总算还不太差,可是到了普通中学以后,因为这里的同学都是经过严格的考试选进来的,阿尔伯特就显得平庸了。

    一天,阿尔伯特的父亲被校长叫来了。

    “贵子弟阿尔伯特,功课实在不佳。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公费也非取消不可。因此,我想倒不如退学,另谋出路好些吧。”校长向爸爸说。

    这真是令人悲哀的事,父亲伤心之余,竟连骂儿子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其实这也难怪,几年来,阿尔伯特都是在乡下的小学与职业中学念书,还没有养成拼命用功的习惯。加上职业中学没有拉丁文、希腊文的功课,直到要进普通中学,才临时抱佛脚,请个老师补习补习,这种情形当然与一开始就读古典语文的同学不能相比了。于是他的功课只有越来越跟不上人家。

    婶婆之所以那么严厉地管教他,想来也是为了把阿尔伯特的读书情况改过来才采取的手段吧。然而,自己既无心,纵有别人从旁严加督促,效果仍是微乎其微的。反倒使他觉得拘束,心烦而已。

    但是,料想不到的救星出现,使得阿尔伯特对读书的兴趣,一下子就煽动起来了。那就是新来的班导师威曼老师的出现。

    这位威曼老师每堂课都经过周详的准备与设计,因此他的课听起来特别有趣,而且讲得那么充实,时间一到绝不拖泥带水,宣布下课。交的作业,也必在讲好的日子发下来。

    连对功课毫不在意的阿尔伯特,也很快地就明白了这位老师的勤勉。他想到老师既然这么用功,那么作为一个学生而不用功,岂不是一项无可饶恕的耻辱吗?老师虽然从不迫使同学们用功,可是他本身的作为就是现成的榜样。阿尔伯寺终于碰上了一个真正的身体力行的教育工作者。

    阿尔伯皆忽然觉醒过来了。他再也不需别人来逼、来督促,就自动地以老师为模范,开始有规律地用功。效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圣诞节休假以前,功课差得使母亲都为他哭肿了眼睛,可是三个月之后,当他升第四级时,已跻人优等拦之列。

    阿尔伯皆一直都没有忘记从这位老师所受到的恩德。其后,威曼老师辗转调到萨尔格明、史特拉斯堡等地方任教,阿尔伯痔还常常去拜访恩师。

    后来,史怀泽博士跑到非洲,有一段时间没能见到威曼老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他从非洲暂时返国,甫抵国门,他第一个去拜访的就是这位老师,可是这一次他扑了一个空,因为威曼教师在战后的困苦生活当中,受不住精神的打击,发疯而自杀身亡。

    受了威曼老师的影响,对读书有了兴趣以后,阿尔伯特再也不舍有低劣的成绩了。但是,他原本并不是个才华横溢的人,除了音乐以外,他较有才华的,就只有历史一门功课而已。的确,他的历史并不需要特别用功,也可以得到上好成绩。

    然而数学、语言方面,他必须苦苦用功,才能得到普通的成绩。由于这样的苦读,阿尔伯特渐渐地对征服困难感到喜悦与兴奋,于是这些棘手的功课,逐次被他征服了。除了历史之外,他对自然科学特别感兴趣。遗憾的是在普通中学,自然科学的功课分量非常轻,未能使他好好发挥。

 

动荡

    大多数的少年,到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期间,总不免体会到暴风雨般的激烈动荡与无尽的烦恼。

    身体在迅猛长大,穿惯的衣服再也穿不上了,心理与思想方面也脱离了少年的天真,而进入未可知的人生大海。他的心情好比就是面临险境的探险者,不安与动摇齐来,冒险与战斗继之而起。有的人认定人生是黑暗的,绝望之余走上自我了断的绝路。有的人则凡事都有反抗的冲动,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

    阿尔伯特也到了这个时期。

    从前文里的叙述,我们已看出阿尔伯特从小就具有敏锐的道德心,是个心灵脆弱易感的少年。另一方面却又十分倔强,只要自己认为正确,便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在这风暴里,他自己比人家更觉痛苦,同时也给别人惹来痛苦。他总觉得这个人世间是充满邪恶、错误以及莫名其妙的,所以他喜欢跟人家议论、抬杠,充满反抗心理。由于这样的脾气而吃了最多苦头的,应该数他的爸爸了。

   在他还很幼小时,也有过如下一事:

  他刚刚开始学读《圣经》,在《圣经》的许多故事中。他对基督诞生时有东方的三个博士来访,感到最大的兴趣。这三个东方博士看天象,知道一个尊贵的人诞生了,带了大把宝石黄金当做礼物,来拜谒甫降世的耶稣基督。

    《圣经》里未交代这些宝石与黄金下落如何。如果耶稣获得了这一笔财富,必成为一个有钱人,可是耶稣好像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三位博士其后也未见照顾耶稣,当然也没有成为门徒。

    “爸,这不是很奇怪吗?这样的事,《圣经》上为什么没有交代清楚呢?

    当牧师的父亲,居然也被问得哑口无言。

    阿尔伯特的这种脾气,到了青年期更是加强,成了一种反抗癖、抬杠癖,有时还到了令人不敢恭维的地步。他爱出风头,凡事都喜插一嘴,滔滔不绝地讲些意见,洋洋自得。

    《圣经》里所叙述的事,原来就充满疑问的,越是细读,疑问便越多。好比耶稣的一生,是基督教的根本,可是处女怀胎又怎么可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然后再复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些都是越想越令人糊涂的事。

    对于世上的事亦相同。想必读者还记得自从阿尔伯特与玩伴盖奥克·尼契隆打了一架之后发誓不再吃肉汤的事。他那童稚的心,感受到世上有不为他所了解的不公平,这种不公平使得一些无辜的人陷入不幸。他那小小的心胸曾为此而痛苦。

    当时,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拒绝吃肉汤。可是如今他不再是个小孩。即使世上的人们毫不加以怀疑的事,只要他觉得不合道理,他便不肯轻易放过。他一定要寻求合理的说明。

    每逢这种场合,他便找父亲理论。不光是家里的人而已,连家里的客人,如果不经意地说了什么,马上遭到不留情面的论驳。

   故此,每次父亲带他出去做客时,必先叮嘱他:

    “阿尔伯特,到了那边可别随便找人理论啊。”

   尽管有了父亲这一类告诫,事情还是照样发生。起瞬间尔伯特倒也压抑着自己,按兵不动。可是一有人戳出片言只字不合理的事,他就按捺不住自己,与对方展开一场唇枪舌剑。而一经开始,他就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抬出许多道理来攻击对方。只为了阿尔伯特的这种行动,而使父亲难堪,使大家感到不愉快的情形,一再地发生。

    也是因为这种脾气,所以尽管阿尔伯特是个很有信心的孩子,可是在举行坚信礼时还是触了礁。

    在基督教国家,孩子诞生以后,首先是到教堂去接受洗礼,然后依照规定上教堂,接受基督教的教育,到了十五六岁时受坚信礼。这是要考验这孩子不久就要成人了,在那以前他到底懂得多少教义,是不是有合乎教义的想法。这场考验是由牧师主持的,通常都很严格。万一不能通过,便不被承认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阿尔伯特由一位老牧师来帮他准备,以便闯过这一关。这位牧师一向主张作为一个信徒,在信仰之前,所有的道理都应该舍弃,因此阿尔伯特向他提出种种艰深的疑问,都遭老牧师一口否定。

    阿尔伯特很尊崇这位老牧师的人格,可是事关道理,他实在无法屈从。私底下,他倒是这么想:如果基督教的信仰是正当的,那么它就不应当畏惧任何检讨与怀疑。它绝对应该经得起一切检讨,并且也因而更使它的正当得到证实。

    可是他所有的疑难都被文纳格牧师一口否定了。阿尔伯特深感失望,再也不想打开胸襟来谈了。老牧师这边也看出他不高兴,所以对他采取冷淡的态度,坚信礼的考试未能通过,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种反抗癖、好议论、倔强等,固然一部分也是出自年龄的关系,但是我们殊不能忽略,另一方面,在他的内心深处,正有着对世上的邪恶、悲惨、不正的激烈愤怒,并且也希望能够把这些邪恶、悲惨、不正纠正过来的愿望所致。

    他之喜跟人议论,实在并不是为议论而议论的,更非有意借此而逞一时之快。他是希望能在这种议论当中,借堂堂正正地与对方争执,以锻炼自己的思绪,并寻求真正的道理。一个少年人,常常也因这种议论而成长。一般的青年都喜好这种议论,正是因为它是一种修炼、一种挑战,可借此脱离一己的狭小天地,看清广大的世界,培养自己的力量。可以靠此来磨炼脑筋,扩展并挖深思想领域,还有就是这样的议论也常常使一个年轻人得到真正的朋友。另一方面,在议论的当中,还可以粉碎无聊的闲谈,只要你愿意,还可以使自己的灵魂澄清、透彻。

    阿尔伯特也正是这样。坚信礼过了,普通中学也快毕业的时候,他的精神就如发酵过的葡萄酒一般澄澈了。他成熟了。生就的保守气质回到他身上。他成了一个能倾听人家谈话、彬彬有礼的高尚青年。

    不过请勿以为他成了个世上常见的那种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人。史怀泽正是最讨厌这一类俗人的人。在许多年以后,他有一段回忆少年时代的文字:

    “如果我能够回到14岁的少年,那么这世间不晓得会如何一变!

    少年时期的理想与感激,即使在上了年纪之后,依然在他的胸臆中激烈地燃烧着。只不过是更平稳、更澄清而已。

    博士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如果有人愿意与他正经地议论,即在他年届高龄之后,他还是会像个少年人,欣然应命的。

 

毕业

   也是由于这种情形,所以他在学校里的功课,不能像他所拥有的实际学历那么好。尤其毕业时,勉强只得个中等而已,使他自己和家里的人都为之颇吃一惊。

    这原因尚有一桩:是他在参加毕业考试时遭到了严重的失败。

    通常,参加毕业考试的学生都必须穿普通礼服。可是阿尔伯特虽有一件远亲所遗赠的礼服上衣,却没有裤子。他过的是拮据的日子,即使有毕业典礼,也不想订制一条新裤子。他以为只要向叔公借一条便可以凑合一下。

    可是叔公身材相当肥胖,并不高。而阿尔伯特当时还正当成长的时候,身高早已超过叔公好多,而且长高得太快,所以身体很瘦。

    以为总可以将就一下,没有预先试穿,这就是造成失败的原因。考试那天早上,临出门时,这才拿出来穿上。实在太不合身了。连忙放长了吊带,裤管下摆还是够不到鞋子。而且上衣与裤子之间有了缝隙,露出一大截白衬衣,实在不好看。然而如今时间到了,再也没法补救,他只好硬着头皮就那个样子上学校去。

    果然不出所料,同学们一看他那个样子,都大笑起来。大家要他向这边,又转向那边,把他当猴子大耍一通。

    进了严肃的考场之后,这种气氛还没有完全褪去。不仅同学们,连老师们一见他那模样,也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典试长是史特拉斯堡派来的督学大人,平时就以严肃闻名远近。他看到大家都在嬉笑着,不由地火冒三丈。当他明白原因出在阿尔伯特身上时,把这位可怜的青年狠狠地斥责了一顿。他认定阿尔伯特是故意如此,所以为了惩罚,决定由他来亲自考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吃足了这位督学大人的苦头。他拼命地回答,可是督学一点也不放松,一个又一个地提出艰深的问题,末了阿尔伯特再也无法应对了,只好缄口不语。督学不住地摇头,一脸的凝重。

    督学最后出的问题是特洛伊战争时,希腊军兵船的布置如何。阿尔伯特答不上来,督学又生气了。可是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所以督学认定这所普通中学的教育,有严重的缺陷。

    如果这样下去,史怀泽能不能毕业,很成疑问。督学与老师们之间也几乎发生争执,还好这险恶的空气,到了最后竟然一下子就缓和了。

    这位督学大人最擅长的是历史,他把历史留在最后,兴冲冲地开始了他的考问。不料才不过十分钟左右之后,情形来了180度的转变,督学的怒气也冰释了。他几乎忘了身为主考官,拿阿尔伯特为对手,在热心地议论着希腊人与罗马人的殖民政策之不同哩。

    当考试已毕,督学发表成绩并讲评时,极口把阿尔伯特的历史知识称赞了一遍。这一点,足可补别的功课成绩欠佳而有余,所以在阿尔伯特来说,是一项最大的喜悦。

阿尔伯特跃升人大学。他决定一口气念神学、哲学、音乐。幼小时那么羸弱的他,如今已长大成强壮的年轻人,因此他相信这种贪得无厌的计划,也能够应付过去。

 

三、大学生活
 

尤金·孟

阿尔伯特从很不的时候就显露了音乐方面的禀赋,也曾经努力地练习过。但这种学习多半不是有规则的,也未经过正常手续,更没有正式拜过师。像这种情形,不管有多么好的天才,也难望成为一个第一流的音乐家。

从米尔虞我诈豪森的普通中学时代,到史特拉斯堡的大学时代,他碰见了极卓越的老师,而且有两位。因此,他作为一个音乐家的造诣,有了飞跃的进境。

第一位老师是米尔豪森的史蒂芬教堂的年轻风琴手尤金·孟许。这位老师当时刚从柏林的高级音乐学校毕业。那一阵子,柏林正吹着一股巴赫风,孟许也对这位伟大而心地虔诚的音乐家巴赫(16851750)甚为倾倒,指导史怀泽研究巴赫的作品,使他后来成为巴赫音乐权威的,正是这位尤金·孟许老师。

    不过一开始的时候,阿尔伯特与这位老师之间,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阿尔伯特在婶婆家练习音乐时,多半是弹些即兴曲,殊少正规的学习。加上他为人十分腼腆,不敢在老师面前尽情地发挥,所以每次演奏,总令人觉得技巧不佳,味同嚼蜡。

    “阿尔伯特·史怀泽真叫我头痛!

    尤金·孟许常常这么慨叹,因为莫扎特也好,肖邦也好,纵使是千古名曲,到了这位少年手上,都成了无味的东西。

    一天,这位老师一如往常,兴趣恹恹地把门德尔松的“无言之歌”E大调放在阿尔伯特的面前说:

    “今天你就弹弹这个吧。不过老实说,你还不够资格弹这么美妙的曲子。没有感情的人,我也不能赋予感情。你一定也会把这阕曲子弹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吧。”

    阿尔伯特了解了老师内心里的一股悲哀。好吧,那我就让您看看我也是有感情的。阿尔伯特下定了决心,拼命地练习此曲。努力了一个礼拜,到了下次上课时,阿尔伯特用全副的感情,全副的力量来弹奏。

    老师默默倾听,弹完后用力地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肩膀,另外弹了一首“无言之歌”给阿尔伯特听。

    这以后,阿尔伯特就成了孟许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一连地在他指导下学贝多芬、巴赫。阿尔伯特从此在这位非凡的名家尤金·孟许悉心教导下,用那有三段琴键的巨型管风琴,来学巴赫的作品了。他感到无比的兴奋与幸福,因为学这种风琴,正是承袭了外祖父西林嘉血统的他长年以来的最大愿望与梦想。

    可想而知,阿尔伯特的进境令人刮目,到了第二年,已经可以代替乃师在做礼拜时司琴了。接着,他又被任命在老师亲自指挥的合唱团表演布拉姆斯的“安魂曲”时,用管风琴来伴奏。在管弦乐队与合唱的音乐交响成一片当中,他的琴声庄严地,而且美妙地响着。作为一个演奏者,还有比这更兴奋更幸福的事吗?

    不幸的是这位了不起的恩师,1889年以盛年死于伤寒。阿尔伯特运用法语,写出有关恩师的种种,印成一本小册子公诸于世。这也是史怀泽生平第一本著作。

    尤金·孟许逝世后,米尔豪森的圣史蒂芬教堂里的古老管风琴改为现代化的风琴,琴声是放大了好多,但再也奏不出原先那种美妙的音色了。当时,这是一种风尚,人们竟那么不可理喻地让古老的美妙风琴,一架一架地消失。

    阿尔伯特为此感到悲伤。他想到这实在是暴殄天物,一心要拯救那些未被摧毁的老式管风琴。由于这样的想法,以后他还花了不少精力,研究管风琴的制作法。

 

魏多老及其他

    史怀泽的音乐才华是由孟许老师开窍的,而把他培育成一代巨匠的,则是第二位老师,当时的管风琴巨擘,巴黎的夏尔·马立·魏多。阿尔伯特第一次面晤这位老师,是在他顺利地由普通中学毕业那一年暑假,正是他从10月份起就要进史特拉斯堡大学以前的事。

    在巴黎经商的一位亲伯父,把阿尔伯特介绍给魏多老师。可是魏多借口只教巴黎音乐学校管风琴班的学生,拒绝了他的求教。阿尔伯特再也不能畏缩了,他拼命地请求魏多听听他的演奏,哪怕只一次也好。

    “你想弹什么?”魏多冷冷地问。

    “当然是巴赫!”阿尔伯特充满自信地答。

    总算得到允许,可是这一来,魏多为他的技巧而大吃一惊了。在米尔豪森,由尤金·孟许悉心教导出来的手法,产生了作用,也结了丰硕的果实,魏多不但答应收他为入室弟子,其后还免去了他的束修,可见这位老师对他爱护与期许之深。从此以后,他经常接受魏多的教导,在史特拉斯堡大学念书期间不用说,即使在毕业后当了一名大学讲师以后,也每逢休假就来到巴黎受教。

    这件事,给了作为一个音乐家的史怀泽决定性的影响。魏多加深了他演奏技术的深度,还指导他弹奏时的立体感,使他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开了窍。

    此外,史怀泽还经由魏多老师的援引,在这有世界之都美誉的巴黎,认识了文化、艺术方面的诸多具有代表性的名家,得以吸收德、法两国文化的精髓。

    这个时期的史怀泽,年轻而健康,充满活力,常常不惜过分地用功苦学。在大学,他上哲学、神学的课,不论如何艰难的问题,都全力以赴,日以继夜,做到了真正废寝忘食的地步,好不容易腾出一些时间,便又匆匆忙忙地赶到巴黎,片刻的休息都舍不得,马上就在魏多老师面前苦弹风琴。加上家境依然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所以不得不极端俭省,常常都是靠一杯白开水与一片面包,来打发一餐。

    即使身体再强健,也受不了这种折磨。在严格的老师面前,,他虽然拼死按琴键,可是有时不免心神恍惚,几乎晕倒。这样的时候,琴音当然不能令严师满意了。

  “不行不行!这种随便的弹法,根本就没用。这种音乐是死的!你这样就想骗过我吗?不行!你还不如死了这条心吧,放弃风琴算了。不要,你就放弃哲学啦,神学啦。这些劳什子,对一个音乐家,简直一无用处!

    魏多拉开嗓门吼叫。但是,魏多自己也是过来人,不久也就看出了史怀泽怎么有时会这个样子。必定是拼命用功,夜里几乎没睡,然后搭乘火车赶了远路来到的,而且饭可能也几乎没吃的吧。

    每逢这样的时候,老师就及时结束了功课,一言不发地拉住这位年轻弟子的臂膀,来到卢森堡公园附近的一家上等餐馆,叫了足可果腹的四五样菜,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吃个够。

    虽然如此,史怀泽也并不是完全一边倒的获取,有时也会使这位老师眼前一亮,茅塞顿开。也是因为如此,魏多才会那么爱护这位年轻弟子,全心全意来教导他,还想让他来继承自己的衣钵。

    前此,魏多常为巴赫的圣歌里,有些旋律怎么也没法

解释而烦恼。他受到史怀泽的指陈,研究圣歌的歌词原本,让史怀泽来为他说明那种古老的德文,疑问一一得解答,不但解除了长久以来的烦恼,还越发地明了了巴赫的伟大。

    师生之间就是这样互为指点,互为发明,携手更深入巴赫的作品之中。后来史怀泽写了一本书《巴赫》,使他名闻全欧,此书也成了他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此书也可以说就是师生两人共同研究方始产生的。史怀泽写这本书,就是受了魏多的怂恿,原本是以法国的读者为对象,用法文写成的。

    尽管如此,史怀泽也并不是只研究巴赫一家,求教的老师也不是只有魏多一个人。

    尤金·孟许的哥哥艾隆斯特,当时在史特拉斯堡的圣威廉教堂任司琴,对史怀泽的管风琴演奏技巧以及巴赫研究,也给了很大的帮助。

    瓦格纳的音乐,也强烈地吸引了阿尔伯特的兴趣。阿尔伯特早在16岁时,首次进入歌剧院,那是为了欣赏瓦格纳的歌剧“唐怀瑟”。他的心灵因此剧而受到莫大的震撼,足足有一个礼拜之久,在课堂里听课时也不能专心。以后,史特拉斯堡每有瓦格纳的歌剧上演,他都必不放过,因此得以聆听瓦氏的所有作品。

    1896年在拜罗特举行“尼布龙根的指环”四部曲一一包括“莱茵的黄金”、 “华居勒”、 “齐格菲”、 “诸神的黄昏”一一的纪念公演时,虽有朋友自巴黎给他寄了门票来,可是他没有钱买车票。他怎么也不想放弃一饱耳福的机会,所以把三餐减去两餐,好不容易才积够了盘缠,这才踊跃赶到拜罗特。这一次的公演,很能表现出瓦格纳的精神,在简朴中洋溢着庄严的气氛,给了史怀泽永生不可磨灭的印象。

    除了风琴之外,史怀泽也没有忘了从小时候起就勤练的钢琴。他所师事的钢琴老师是当时被视为钢琴界第一把交椅的玛丽·吉尔·杜劳特曼。她是一代钢琴大师法兰兹·李斯特的人室弟子,当时已从乐坛退休,正在专心研究手指接触琴键的情形。史怀泽跟这位天才女性学习手指的接触,对他的管风琴演奏产生了极大的效果。

    前文里已经叙述过史怀泽从小就显露了在音乐方面的非凡天才,9岁时就已经在教堂代理过司琴。这样的人,犹必须花费这么多心血来努力、研究,可见作为一个艺术家,实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史特拉斯堡大

    史怀泽在巴黎受魏多的指导是在1893年,这年秋天,他进入史特拉斯堡大学。

    这所大学,在欧洲是历史悠久,声名卓著的学校,歌德青年时代亦曾就读于此。阿尔伯特寄宿于面临院子里一株古树的圣托玛斯教堂的学生宿舍。

    那时的史特拉斯堡大学,充溢着年轻的活力。长久以来受法国统治的阿尔萨斯,在普法战争之后,再次回到德国版图才不久,没有古板的传统,燃烧着新时代的理想,全校师生都为了使它成为理想的学园而同心协力,力争上游。

    学校里,有研究《圣经》的权威学者霍兹曼、名哲学家温德邦、齐格勒等人,都是名重一时的名教授,另外也有不少年轻气锐的学者。

    阿尔伯特出席神学、哲学双方的讲授。除此之外,还有音乐的课程。这是非常贪心的读书计划,但这个时期的他,简直不知疲累为何物。

    起初,他最吃力的是希伯来语的课。在普通中学,只读了那么一点皮毛而已,加上他在语言学方面的天分并不突出。可是既然要研究神学,希伯来语是不可缺的,因为希伯来语是古代犹太民族的语言,  《旧约圣经》就是用希伯来语写成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真为这门功课吃足了苦头。这么艰深的语言,我究竟能否学会呢?他的脑子里经常有这么一个疑问在烦扰他。

——这是什么话!人家能的,我怎么会不能!

  他咬紧牙关拼命读。渐渐地,总算懂一些了。自己所不擅长的,不合自己个性的,经过一番努力而终究加以征服,这样的喜悦也来得特别大。他终于有了充分的希伯来语方面的知识。

    从第二年4月份起,他以一个志愿兵入伍,为期一年。当时的德意志是军国主义国家,军队里管理极严,想读书也根本没有工夫。但阿尔伯特就倚仗着他那过人的顽健身体,利用睡眠时间继续他的攻读。幸亏连长是个极理解人的人,从11点开始温德邦教授的哲学讲授,总算可以几乎每堂都听到。

    然而秋季有大规模演习,演习期间有一连多天的行军,从事战斗训练,不要说读书,连身边带着书都不容易,遑论上学校听讲。当时,阿尔伯特正想获得奖学金,所以这演习使他感到非常困扰。由于家境贫穷,弟妹们又多,奖学金对他是极有必要的。而想得到奖学金,又必须通过一次艰难的神学考试。

    一般学生,这种考试应该考三科,在军队里服役的人只参加一科就可以了。这一点虽然服役的人占了不少便宜,但纵使只有一科,须过目的参考书也有一大堆。他实在不愿意因为大演习而把时光耗费

    他千方百计想把书带去,可是背包里军中用品就已经塞得满满的,再无空隙可供他放书。他对着眼前的背包迷茫了。但这迷茫很快地就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想贪多是不行的。勉强塞进去,也许两册三册还可以硬装进去。但这是必须的吗?岂不把最基本最重要的一本带去,彻底研究一番更好吗?

    想到这里,他拿定主意了,仅把一本希腊语《新约圣经》塞人背包。他准备接受有关耶稣传记问题的考试,所以决定一字一句地用心精读“福音书”。

    演习中的一个礼拜天,他在一个农家的草房里把身子埋进干草堆当中,全心全意投入于《圣经》。突然他发现“路加福音”、 “马可福音”、 “马太福音’’三篇福音书的写法,有着非常重大的不同。关于这一点,他也曾听到过研究耶稣传的权威老师霍兹曼教授以及其他著名学者的学说,可是都未能使他感到满意。

    这就是史怀泽日后发表一项了不起的伟大研究,使全世界都为之一惊的开始。史氏有关福音书的研究最后所达到的结论,简扼言之约略如下:

    ——当耶稣高呼着“天国近了”,四处传播福音时,耶稣是相信不久真的会有惊天动地的奇迹发生,“人子’,从天上惠然降临,罪恶污秽的人世间将被消灭,只有信主的人得救,进入天堂。然而,耶稣的这种期盼落空了。就这一点而言,耶稣的预言是错了,但耶稣所教给人们的,依然有不朽的价值。耶稣绝不会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把爱教给人们,这浊世便可一变而成为天堂,他的想法是更严肃的。

    这是与古代的先知们同样,认为耶稣的思想是站在“末世论”的立场上,与一般的学者们的学说大异其趣,是一项非常大胆而且彻底的看法。这看法,后来使史怀泽的名声轰传遐迩。

    这是由彻底精研一本书而发生的疑问,而他的发现正是彻底穷究钻研这疑问,然后才产生的。

    虽然如此,可是他参加奖学金考试时,尚未到达这种确信,还只是一种深切的疑问而已。因此,他并没有在考试时把这个疑难提出来。如果在《耶稣传》的专家霍兹曼教授面前,提出这还没有学问基础的疑问,那他只有被认为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学生而已。

    史怀泽每次主张自己认为是真理的意见时,他是大胆、勇敢、绝不退缩的,可是他也十分明白学问的世界是严苛的。他知道为了提出一个新的学说,得先看看以往的所有学者的学说与意见。

    仅仅一本书也好,彻底地精研,并以此为起点,大胆地挖掘出前人所忽略的新学说,想来这就是史怀泽治学方法的特色。另一方面,我们所不可忽略的是:为了判断自己所树立的新说正确与否,他不厌其烦地去调查过去的一切学说。

    集中一个焦点,与涉猎一切相关文献,大胆创立新说,与学者们的研究互相对照予以缜密的检讨——史怀泽了不起的学问方面的成绩,正是建立在这两者互为补益互相发明之上的。 

    史怀泽治学的方式,不论是耶稣传的研究也好,巴赫也好,乃至日后文化哲学的研究也好,都是从一个小小的胚胎出发,采撷所有学者的研究业绩,然后渐渐膨胀,最后成为庞大的一部著作。而所提出的问题,都靠其尖锐及论证的绵密细致,而压倒侪辈。

 

夏天早上的

    史怀泽就读史特拉斯堡大学的时期,霍兹曼教授的讲义不用说,其他如卡尔·布第·威廉·诺瓦克等以及其他神学教授们的课程都热心听讲。当时德国的大学,不像今日许多大学那样,经常地考、考、考,考得学生们晕头转向,也没有繁琐的课业,让学生们能够沉沉静静地埋头于自己的研究,这对史怀泽也是极值得庆幸的事。

    除了神学之外,哲学的与音乐的功课,史怀泽还是照样努力不辍。

    史氏的大学时代,就在这样充实饱满的情形下渐渐地过去。他那健康的身体,怎么用功都不会疲累,充满年轻热血的胸怀,也因期望而咚咚鼓动不息。

    在根斯巴赫的双亲,如今已有了一个更整洁明亮的牧师公馆。有个时期健康情形不太好的父亲,也恢复了健康,家计更稍稍有了改善。假日,史怀泽偶尔也会带朋友回家,母亲是最欢迎他们的,总要想尽办法来款待他们。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幸福的人。

    然而,从少年时代起就沉淀在他心灵深处的疑问,有时也会抬起头来,给他的心湖投下了暗影。

    ——我是真正地过着幸福生活的。可是,我是个真正值得过这种生活的人吗?世上有不少人,毫无理由地就落入不幸,受着命运的虐待。我该这样下去吗?

    常常地,他还会想到把这一切幸福抛弃,加入穷困的与可怜的人们之中,分担他们的痛苦。想到这世上充满着罪恶、不公平、悲惨,他觉得简直没法忍受下去。

    但是做学问的喜悦、学音乐的喜悦,他也是万分难舍的。他觉得,也许这就是他应走下去的路子;而活下去的意义,似乎也正在这儿。

    每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阿尔伯特心中交战起来时,他就觉得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两者都是深深根植于他的心灵之中,而它们的力量也同样地来得热切、强烈。如果舍此而就彼,非他所能忍受,他也觉得两全其美,实在力有未逮。因为其一是抛却做一个学者、音乐家的期望,献身于不幸的人们当中;另一则是献身于自己的天赋,它们是势不两立的啊!

    每次想到这里,阿尔伯特的幸福就不免打个折扣了。在这十字路口,往哪一边走好呢?

    如果这样的迷惑不能解决,那么不管史怀泽有多么了不起的才华,以后能不能完成那么多、那么伟大的事业,大成疑问。

    就在他21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好像忽然得到神的启示般地,有了一个圆满的解决之道。

    适逢圣灵降临节休假,阿尔伯特回到根斯巴赫度假。在和乐的家里酣眠一夜之后,醒来时初夏的朝阳已满溢在房间里,窗外鸟鸣阵阵,一股清新之气使他打从心底感到愉快。他在床上,享受这宁谧舒爽的片刻。

    ——我真是个幸福的人。恐怕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吧……

    他漫然地想着。突地, 《圣经》上的几句话浮现在脑海里:

    “想得到生命的人失去我、福音失去生命的人,得着。”

    几乎同时,长久以来他所寻求的答案,闪电般掠过胸臆。

    ——不错,我不要再迷惑,到30岁为止,我应该认为我是被允许为学问与艺术而活的。我就朝这条路笔直地前进吧。不过在那以后,我要献身给广大的人群!

    迷惑离他而去。当然,他还不知道30岁以后,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服务人群。到非洲去为土人们献身,更不是他所能预想的。

    想来他的这个决定,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我们可以说,他终于能够打从心底,体会到做学问,从事艺术的喜悦了。总之,有一点是确实的。他非为信仰而贡献一切,心灵便不可能得到满意,因为他尽管曾经为那两条途径迷惑过,可是这种迷惑,倒未必是如何深切。他毕竟还是一个太年轻的人。而他所获得的解决之道,与其说是在两者之间得到高呼,更毋宁说只是在实际生活上面,找到妥协之路而已。这其间的秘, , 密,恐怕不是任何人所能完全理解的。我们可以判断的是:史怀泽毕竟不是个只讲理论的人,而是实践的人。

    不管如何,他就这样决定了终身大计。在他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收获,从此他不必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愧疚,也不必再为献身人群呢,或者立志于学问与音乐而迷惑。他心安理得了。并且,也因为给自己设了一个30界限,所以勇气也倍增。

 

学毕业前后

    漫长的大学生活,终于到了尾声。

    五年间的课程结束了以后,他通过了牧师考试,争取到每年1200马克的奖学金。这是1898年的事。

    交付给他的研究主题是“最后的晚餐”。为了这,他开始彻底研究耶稣传与福音书,因而得以更深入地去挖掘自从那一次大演习以后就在脑子里产生的那些问题。霍兹曼教授对这位年轻门生的勤奋向学大为满意,从旁协助他顺利申请到奖学金。

    神学考试及格以后,接着为取得哲学学位而准备。温德邦教授所讲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使他得益良多。他也热心地听迪格雷的伦理与宗教史的讲义。

    他接受齐格勒教授的建议,学位论文决定写康德的宗教哲学。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到了秋天他前往巴黎,去听闻名全世界的索本大学的课,并常跑以哲学书籍充实完备而著名的法国国立图书馆。当然,到魏多老师那里锻炼风琴,也是他的主要目的之一。

    然而,他发现索本大学几位教授的讲义,未必能餍足他的求知欲望,而国立图书馆虽然确实有了不起的庋藏,但借书手续繁琐,想好好利用,却未必能得心应手。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史怀泽一气之下,从此决定不去涉猎文献,而开始了他独特的笨工夫——一字一句地去检讨康德的著作。他那篇极有创见的长篇论文《康德的宗教哲学》,就这样渐渐地形成了。

    他有时整夜不眠,苦苦执笔,写论文直到天明,然后时间一到便赶往魏多老师家弹琴。尽管他有铁般的身体与毅力,有时不免会神志恍惚,因而挨魏多一顿骂。

    次年三月间,他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史特拉斯堡,交出了论文。齐格勒教授大为赞赏,建议他当哲学系的讲师。史怀泽得到素所景仰的老师赏识,感到无上的光荣。可是如果当了讲师,便须放弃当个牧师去传教的素志,这是他所不十分情愿的事。

    史怀泽既不愿做一个纯粹的学者,还是道德方面的生活,对他更适合。

     他总觉得每个礼拜天,站在讲台上,向人们解释人生的真谛,才是更可贵的工作。他以满怀的感谢之忱,婉拒了齐格勒教授的建议,决定继续从事神学的研究。

     这一年从春到夏,他来到柏林,有时去大学里听听讲义,也常常去造访卓越的学者、艺术家,认识了著名的神学家哈尔纳克与声誉日隆的新进哲学家甄梅尔。

    史怀泽就这样,先是在巴黎,继而又在柏林,努力不辍,这使一向在狭窄天地求学的他得到了大开眼界的机会。七月末,他回到史特拉斯堡,接受学位考试,接着又着手写神学的学位论文。12月,他当上圣尼哥拉教堂的见习牧师,翌年终于通过了第二次国家考试,荣任副牧师。

    这位年仅25岁的副牧师,就在圣尼哥拉教堂襄助两位老牧师,开始了他的传教工作,易言之,他终于踏出了社会活动的第一步。

 

四、两条路
 

生涯

史怀泽在圣尼哥拉教堂的工作是主持下午的礼拜,以及儿童礼拜,关帮将届青年期的少男少女准备坚信礼。这种准备教育,通常需要两年。

父亲是牧师,他自已也觉得牧师的工作极富深刻的意义,所以他以满心的兴奋从事这项工作。

他所得的薪金是月棒100马克。这个数目是非常微薄的,可是圣托玛斯神学舍的餐费极低廉,因此一向过惯朴实生活的史怀哲,从不觉得有何匮乏。加上这种工作闲暇较多,有充裕的时间供他从事学问、学习音乐。这一点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

    史怀泽在教堂的工作当中,用力最勤的是帮少男少女们准备坚信礼,这是因为他曾为坚信礼吃过苦头,他一心希望小朋友们不致再蹈他的覆辙。

    他每周三天,从早上10点到11点,担任男孩子们的准备教育,并且尽可能地使上课快活而自由。他让学生们自由地发问,并与大家一起讨论。

    当时的人们为了保持信仰的纯净,认为信仰必须与理性分开。故此,年轻人依自己的想法而对《圣经》里的文学抱持疑问,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事。当年为史怀泽准备坚信礼的牧师,也正是这样的人。

    然而,根据史怀泽的看法,信仰与理性绝不会互相违背。如果遇到自理性的疑,便会产动摇,那么这种信仰又怎么会有价?一点也正是史怀泽的思想信仰的根本,其一生都信而不疑的想法。当然,他的这种想法并非普通的合理主义。史怀泽非常明白,人生有不的不幸、罪恶与矛盾。这样的不幸恶时如果信仰不起理性的检讨,那么它只有崩。信仰必是耐得住些人生的悲惨与要能予人慰藉,使人人生是有意的。这个信念,也就是史氏日后在非洲的林里,晶而成肯定、敬畏生命的思想之胚胎。

    因此之故,他对学生们所认真提出来的种种疑问,表示欢迎。他相信信仰必须从多方面来检讨,让它无所畏惧于任何疑难,这样的信仰才是人人所不可或缺的。

    另一方面,史怀泽也知道在年轻时期烙印在心板上的美妙语言,常常可成为人们一生的支撑。所以他每堂课结束前的十分钟,都一定反反复复地念《圣经》里的话或圣诗的词给学生们听,也让他们背诵。

    史怀泽的这种教育方式,直到以后才被证实是正确的。第一次大战时,很多人对基督教信仰有了怀疑,最后还悻悻然离它而去。可是被驱向战场,在战壕里送走了几年岁月的当年学生们,战后回到家乡,便去拜访从前的老师说:

    “老师把我们的基督教信仰锻炼成经得起一切理性的怀疑,使我们在那种悲惨的战地生活当中,仍能免于绝望。因此,我才能不致失去信仰,不致失去对存在于人心里美丽事物的信心。”

 

者、音

没有坚信礼准备教育的春秋假期,有好长一段期间的休假。春假期间,史怀泽多半前往巴黎的叔叔家住下来,到魏多老师那儿去学音乐。结识《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也是卓越的音乐研究家罗曼·罗兰,正是在巴黎逗留期间的事。

    秋假,他常在根斯巴赫的老家与父母住在一起,致力于读书及著作。

 ——我专心一致从事学问与艺术,到30岁就要结束,那以后我要贡献一切,为别人而努力。在那以前,一定要在学问与音乐方面,留下相当的成绩才好。

    史怀泽早就抱定这样的决心,因此时间对他,比什么都来得珍贵。他集中精神,不厌不倦,全力以赴。除了偶尔上一趟巴黎以外,差不多没有出去旅行过。

    他被任命为神学舍舍监,年俸也增到2000马克,并且还有一幢很洁净明亮的宿舍。可是他依然把学生时代起就用惯的房间充做读书写作的地方,保持从前做学生时的心情,努力研究。

    乍看,他的日子过得单纯、平凡,但随着岁月流逝,努力的果实也渐渐显现出来了。

    1901年,他出版了论文《教主与受难的秘义》。这是前文里曾提及的,从未世论的见地来有力地阐释耶稣的一生与教训的专论,印成约一百页的书。这部论文普受学术界的赏识,第二年春,他便应聘为母校神学系讲师。

    在大学里,他主要是讲《圣经》。接着,他又倾全力来研究前人对耶稣生活的看法,完成了《耶稣生平研究史》。这是一本大型版本字体密排,厚达四百余页的巨著。此书就是从那一次大演习当中发现到的疑难出发,给历来的耶稣传研究来了个总结的著作,也是史怀泽的代表作之一,1906年上梓,问世以后立即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使他确定了作为一名学者的地位。然而,只因他的主张过分大胆,故而反对他的人也不少。特别是史氏认为:耶稣对人世下过严厉的判断,认为现世非绝灭,神之天国便不会来临——这种末世论式的见解,有些人认为是破坏基督教信仰的主张,而加以责备。

    尽管如此,史怀泽的信念丝毫不动摇。他相信:我的见解是根据福音书里明载着耶稣的言行而来的。耶稣的期待虽然落空,但耶稣所留下来的教训,依然含着永恒的真理。即使耶稣的想法有所谬误,吾人对耶稣的爱与尊敬,丝毫不受影响。我们只要把我们靠理性来判断,结果不能相信的,或者谬误的,予以抛弃,并相信他的教训当中属于永恒的真理的部分,这不就够了吗?

    他有热烈的信仰,另一方面却又是尊重理性的哲学家。他的见解终于占了上风。不久《耶稣生平研究史》被译成英文,他的名声遂远播到全球每个角落。

    与研究耶稣生平同时,史怀泽也执笔写有关巴赫的生涯与音乐的书。前文里已提过,这是在魏多老师怂恿之下写的,为的是供法国音乐学校的学生们看的巴赫入门书。

    既然是人门书,内容便不必太深入,也不必太艰奥,史怀泽原本是轻易接受这个差使的,不料开始执笔以后,生就的一副穷根究底的脾气,使得他非彻底做好这件工作不可,于是稿纸越积越厚。他把两年间的公余时间全部投进去,并且他的母国语是德文,法文他并不算十分在行,因此写起来也就格外吃力。不过辛劳总会有代价的,1905年,他的这一本《巴赫》问世以后,被认为是自有巴赫的研究书籍以来的最高水平的著作,使他一跃成名。

    这一年,巴赫协会成立,他的名字也与当时闻名全世界的乐坛名流巨匠杜卡斯、佛勒、丹第、魏多等人并列,为该协会的创办人之一。

    《巴赫》虽是为法国人写的入门书,但在巴赫的祖国,也是巴赫研究最进步的德国,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于是一家出版社便请他译成德文版。他又轻易地接受了,还以为翻译并不要费多少工夫,没料在这一件工作上,他又发挥了他一贯的精神。

    他想:如果是给法国人看,那个样子已经够充分了。可是祖国的人们是更熟悉巴赫的,有关巴赫的知识更深更彻底。要给祖国的人看,非有更充实的内容、更深入的见解不可。反正要改写,那就来个彻底的改写吧。

    主意立定,史怀泽便把法文本丢在一旁,从头开始了研究。于是为了这本书,他又足足花了两年岁月,德语版方始写成。法文版只有455页,而德文版则达844页,成为名副其实的一部皇皇巨著。

 

拯救老式风琴

    从事深入的巴赫研究,使史怀泽痛感非同时深入研究老式管风琴不可。前面也提到过,在现代化的工厂里生产出来的管风琴,在音响的宏大与种类的繁复上面,确实是有很大的进步,但史怀泽总觉得这一类新风琴的音色,却比不上老式风琴的美妙。

    1896年,斯图加特的教堂装设了一架新的风琴,被认为是机器技术的伟大成就,轰动一时,报上也出现了不少称赞的文字。当时,史怀泽正在旅行途次,听到这个消息,不惜绕了一大段路去参观。教堂里的司琴也是一位名家,特地为了这位风琴界名人西林嘉的外孙奏了一阕巴赫的赋格名曲。

  史怀泽手捂着胸口,倾耳聆听。演奏者的手法确实不同凡俗,音色之洪亮,的确令人赞叹。他差一点就为机械文明的进步倾倒了。

    但是,史怀泽很快就听出毛病来了。乐声就是一件乐器的生命,偏偏这几乎是伟大的乐器,琴声竟是大而无当的,甚至还是僵硬的。老式的乐器所有的一种沉沉的美,它一丝也没有。尤其高音部分,不容易辨别出个别的音,只是响成一片,往耳朵里扑进来——这个样子,即使外表上更堂皇,在声音方面也是一项严重的退步,史怀泽清楚地听出了这一点。这以后每有机会,他便去试听,可是每个地方的新风琴都有相同的缺点。

    最可怕的是当时换装新式风琴成了一时的风尚,老式的风琴一架架地被毁去,换上了用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这样下来,从前的高手们精心制造出来的无价之宝,不消多少时候就会被毁灭净尽,全部由徒具堂皇外表的机器产品取代。

    史怀泽是牧师、学者,又兼而为音乐家,三份工作经常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一想到这种情形,他还是不能默尔而息。他下定决心,要独立拯救全欧洲尚余的老式风琴。老风琴应该尽一切可能来修缮、保存;新风琴的制作,不应当全部交给厂商,必须重加检讨音色,务使发出可与老风琴比美的音色;为了达到这个理想,应当厘定管风琴制作的国际规模——史怀泽这方面的工作,越来越多,牵涉也愈见广泛。

    他仆仆风尘,前往法国、荷兰、奥地利各地,德国境内更不用说了,为救老风琴而奔走。他也经常与一些朋友争论,老风琴应该修理呢?还是应该拆除,装设新货。老风琴改造的设计书,也不知写过多少种,为此而写的信件,多达数百封。可是世上的人们多是势利而眼光短浅的,大多数的人都因为大量生产出来的风琴,价格既便宜,外表又堂皇,因而不肯听他的话,使得他的奔走呼号,多半归于徒劳。

    这种情形,常使史怀泽觉得伤心,为自己贸然承担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而懊悔不已。然而,他不是容易灰心的人,他仍然认为这件事值得坚持下去,何况为保存美妙的风琴的命脉而战,等于是为真理而战,他鞭策自己,奋勇努力。

    他为管风琴而从事的战斗,前后历30年之久。1909年,国际慈善音乐会议在维也纳召开,史怀泽在这会议席上首次提出了“制造管风琴的国际规章”,他的这项意见,竟在22年之后,方始得到国际性的认定,成为风琴制作规格的标准。这时,史氏早已置身非洲丛林,为土人们展开了医疗工作。

    他的一位朋友曾揶揄地对他说:

    “你在非洲救的是老黑人,在欧洲,救的却是老风琴啊。”

    到了史怀泽上了年纪以后他还能在史特拉斯堡的圣托玛斯教堂,以及许多欧洲各地的教堂,听到古老的管风琴仍然发出古老而美妙的琴声,他的辛勤终究没有白费。

 

    寻觅服务人群之道

    这期间,他的30岁生日渐渐接近了。这是他所订的。必须放弃学问与艺术的世界,开始为人群直接献身的年龄。

    如何服务呢?做怎样的事才好呢?他一直都没有具体的构想。

    ——我到底会走向哪条路呢?想到这里,史怀泽的心头便不免有一抹不安。不过他绝不焦急。

    早在他还是一名学生的时代,他就参加圣托玛斯神学舍的同学们所组织的“托玛斯服务队”,每周往访贫穷家庭,致送从援助者那儿捐来的救济金,并写有关这工作的报告书。为了筹集这方面的基金,也曾遍访过赞助者。

    1903年,他当了神学舍的舍监,有了一个明亮洁净的宽敞房间。他灵机一动,想利用这房间来收养若干个孤儿,便向附近的孤儿院与救济机构提出申请。可是这些机构总是有些心胸狭窄的人,而且手续繁琐,未能接受他的申请,于是这个计划没有能付诸实现。

    他只好放弃照顾孤儿的想法。继而一想,照顾孤儿既不行,那么何不为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以及出狱的前科犯尽尽心力呢?他参与艾隆斯特牧师正在从事的工作,每天下午1点到2点,访问需要一夜之宿或急需救济的人,帮他们解决困难,作为他这方面工作的开始。

    这个工作,他也采取了独特的方式。别人是让求助的人在窗口苦等,同时调查那人的情况,也往往旷时费日。史怀泽知道这些不幸的人值得怜悯,所以认为实在不应该为这样的事而使他们烦恼。他接受了申请,马上遣走对方,当天内就骑着脚踏车去访视,判断情况,可给予济助的,当场就给,绝不拖泥带水。

    当时,一个贵为牧师的人,骑脚踏车被认为是有失身份的事。可是如果光靠双腿来跑,所费时间太多,谈不上效率,并且不幸的人们又在眼巴巴地等着救援之手。史怀泽想到这些,对于责难他的人也就不以为意了。

    然而,这件工作终究也未能使他感到满意。这一类工作,如果没有大规模的团体来做,效果是极微的。而史怀泽所希望的,却是私人的,有充分自由的,而且是独立的工作”。我希望能够从事绝对私人而且独立的活动”——他在回忆录里这么写。这一方面是由于非如此便不能自负全责,全力以赴,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近代人,他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所以才有这种期望。

     因此,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愿意参加任何团体来从事活动,但是希望找到一件能自己付出全心全力,以一自由人来为人群服的工作。

    这样的工作.终于在一个奇异的方式下让他发现了。

  

主的启示

    1904年秋的某一天,他上完课回到圣托玛斯神学舍的寓所。桌上一本有绿色封皮的小册子映人他的眼帘,是来自巴黎的传教士协会的月报。

    他在开始自己的工作以前,随手拿起来翻开看看。他看到一篇文章的题目:“刚果地方传教士之所需”。

    从小,史怀泽就听到非洲黑人的悲惨情形,以及在那里从事艰辛布道工作的传教士们的活动情形,感到深切的关心与同情。

    那是他从父亲那儿听到的有关友琴·卡沙里的故事,至今还留有深刻的印象。卡沙里是法国的传教士,到非洲的拔司特地方,吃尽千辛万苦,为可怜的土人们传播福音。父亲是在每月一次的为传道会而设的礼拜,从卡沙里的回忆录翻译过来,将此人的生平与事业讲给大家听。那以后,阿尔伯特的心里就深深地镂刻着对不幸的非洲土人的同情与怜悯。

    以后每逢前往阿尔萨斯的首都科鲁马鲁的机会,他就一定去看在练兵场上的布流雅将军纪念碑,在那儿流连忘返。这座纪念碑是在科鲁马鲁出生的著名雕刻家巴多第——也就是矗立在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像的作者——的杰作之一。但是,吸引住史怀泽的,并不是将军那威仪堂堂的丰采,而是因为将军脚下,刻着悲悒地沉思着的黑人雕像。它有赫拉克雷斯般的结实体格,但表情却显出无尽的悲愁,简直就是那些受尽欺凌迫虐的不幸民族的写照。每次看到这缄默不语的雕像,他的思念就不由自己地神驰于那遥远的黑暗大陆。

    此刻,偶然地接触到这绿色小册子上的几个字,他打消了马上工作的念头,开始看那篇文章——或许这正是一种命运之神的安排吧。因为照往常的情形,由于他工作十分繁忙,这一类东西他是不会过目的,总是随手一搁,放在书架上,以后就任其蒙灰积尘了。

    当他看完了那篇短文“刚果地方传教士之所需”的时候,他的一生命运就这么决定了。

    这篇短文是巴黎的传教士协会会长写的,在叙述了非洲土人的种种悲惨境遇之后,说明传教会因人手不足,加蓬地方救济土人的工作,几乎无法着手。末了是如下的一句话:   

    “人们哪,教会正在迫切地需求着,对于主的一个招 手,马上回答:‘主哦,我愿意去,的人。”

    史怀泽静静地放下那本小册子,回到他自己的工作上,然而自从当一个学生时起就继续过来的摸索,就这样结束了,他已经下定决心,到非洲献身于医疗土人的工作。   

    他所预拟的30岁的生日,正好就在几个月之后。他深深地感谢神赐给他这么一桩可献出终生而无悔的差使。

    这么严重的抉择,竟然这么轻易地,而且一无兴奋地,在一瞬之间即告确定,实在是令人不敢置信。可是历来伟大的决心,很多都是这样翩然莅临的。

    不错,他的决心是在一瞬间下定的。然而,我们似乎    ]也不妨说,那正是自从他在小学时与一个同学打架,结果拒绝肉汤以来,花了这如许多的岁月寻觅过来的。时机是渐渐地成熟的,于是主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招手。因此,能够回答:“主啊,我愿意去。”再无慌乱,更无兴奋。他只有一种满足:“我终于找着路了。”以及静穆如止水的史怀泽传——爱与思索的一生决意:“我一定贯彻到底。”

    也因为如此,他不必跟人家商量。连双亲与老师直到开始行动都没有透露,因为他不希望受到无谓的议论与反对。

   

決心渡非

    到次年元月14日的30岁生日,他的渡非计划已全部拟定好,而且一个哲学家、音乐家的他,竟然决定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而去。

    他是完全不谙医学的,这样的他为什么立定了这么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呢?

    第一,是他想不是靠语言,而是靠行动,来传播基督教所强调的爱。同时,他也想到,为了救受疾病之苦最多的热带非洲土人,去行医是最恰当的方式。促使他下定决心渡非的那篇传教会小册子上的文字,也明白叙述着医疗人员的欠缺。

    第二,由于他对基督教的大胆见解,有不少与教会格格不入之处。因此,他设想到也许教会方面会反对他以一个传教士身份渡非传教。果不出所料,当他日后以一个医师的身份,准备到非洲去时,还面临了种种阻挠。

     不用说,史怀泽一直都是在研究神学、哲学、音乐,而医学方面的知识,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如果要当一名医师,那就得从头学起。而且到非洲去医治土人,光学一专门的科目是不够的。想象中,必须当一名万能医生,才能应付那种局面。此外,在那蛮貊之邦,想必有不少未被欧洲医学界所知的病症。光是这么一想,便知那是多么不得了的事。   

    这还不打紧,史怀泽已经是个30岁整的人了。记忆力非比当年年轻力壮时是不用说的。医学的各部门都有繁琐的学问,简直多如牛毛,以一个30岁的人,能不能从头学起这门令人头痛的学问呢?

    这些不安,有时也掠过史怀泽的脑际。可是他发下了重誓,凭借自己的健康与毅力,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他确也有完成的信心。

    这一年l013日,他从巴黎给双亲以及若干亲近的人发出了几封信,告知已下定决心,想做一名医师,前往赤道非洲。

    他的这个决心传出以后,惹起了一场可怕的冲击。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他,双亲与亲友们还埋怨他为什么在下定这么重大的决心以前,不肯跟他们商量。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辛勤奋斗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争来的学问与教养,竟然一夕之间弃如敝履,而去从事完全新的,也完全陌生的工作,实属愚不可及。

    ——为野蛮人服务,实在不必由有天才的人来做。适才适所,是社会上做事的最高原则,那种工作,就让适合的人去做好了。你还是应该献身于学问与艺术的世界才对。这才是对人类的最伟大贡献。

    听到了史怀泽的决心,最感愤懑的,也许该数视他如己出,免费教他风琴的魏多老师。这位老人发了疯一般地向他怒吼:

“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热心地,把风琴弹奏的所有秘密都教给你吗?是看中了你,想把面临失传的这种美丽的音乐,传给后世的。这样的你,怎么可以把风琴一把丢弃,跑到非洲食人族的地方去?你去了又怎样?能把他们怎样?你知道这是对我、对风琴的背叛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也有人说:

    “他是不是因为失恋了,所以疯了?’’

      另外的人说:

    “他江郎才尽了,知道自己做一个学者或者音乐家,都不会有前途,所以想干一件叫人想象不到的事来出出风头。他是个爱名的野心家吧。”

     最使史怀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连平时满口仁爱,力陈牺牲自我,为不幸的人们服务,传播基督伟大精神的人们,除了极少数之外,也都异口同声反对他的决心。

     然而,不管人家怎么说,他的决心毫不动摇,也未失去他的沉着。他忍耐着,静静地向反对的人说明自己的决心,以及计划的步骤。

看他那种沉静稳重的态度,任谁都会知道他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做着罗曼蒂克的梦,更不可能是沽名钓誉的野心之徒。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确实是诚心诚意想献身于不幸的人,是发自对耶稣基督的虔诚信仰的,也是来自纯真赤诚的希冀。

    随着真相趋于明朗,人们的惊诧与责难便也渐渐地变成深挚的感叹。他们开始为他感到惋叹,一个早已是世界第一流的学者、音乐家,居然要抛弃他的学问与艺术,做一介医师,跑到非洲丛林里去,没有比这更可惜的事了。他们也为史怀泽担忧,一个年届30的人,从头学医,究竟能不能学有所成呢?

    的确,史怀泽的计划是一项可怕的冒险。

    但是,他的了不起,就在于他是这样一个热烈如火的理想家,却又不失去其冷静为千年雪的思虑,而且还具有大胆的实践力。不是徒托空言,只会做梦,这就是史怀泽的本色。

    不必人们来提醒,学医需要多少岁月的刻苦奋斗,史怀泽是非常明了的。他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有钢铁般的自信,这就是史怀泽。

  

医科学生生涯

    在史怀泽写信禀告双亲渡非决心的那个月月底,他就向医学院长提出了听讲申请书。

    医学院长起初也以为史怀泽发疯了,差一点没把他送到精神医师那儿去。但是在明白了史怀泽的真正企图以后,院长也深受感动,准许他全部免缴学费,出席医科教室去当一名学生。

    史怀泽艰辛而漫长的医科学生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时在190510月,他整整花了七年岁月,在1912年末始完成学业。这里无暇细述其间详情,一言以蔽之,那是无止无境的与疲劳困顿的战斗。

    一方面,他还是神学院的一名讲师,圣尼哥拉教堂的副牧师职位也未曾放弃,必须依时主持礼拜讲道,正在从事的著作也不能够半途而废。

    当史怀泽刚进入医学院时, 《耶稣生平研究史》与《巴赫》两书都还没有完成,加上巴赫协会的演奏会上。他是管风琴手,每场都得参加。因此每逢试演或演奏会。他都得随团到巴黎、西班牙、维也纳等地。拯救老式风琴,也非坚持下去不可。

    在中学时期,自然科学是非常能吸引他的功课。他完成了《耶稣生平研究史》以后,猛然地向医学研究的基础一一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学等课程挑战。他在这些学问里,发现出前此研究神学与哲学的期间所不能接触到的确实而具体的知识,因而感到深切的喜悦。

    史怀泽向来的脾气是一旦开始一门功课的研究,光是为了应付考试,他是绝对不能满足的。他一定要深入一层,穷根究底。在医学方面也正是这样,所以他的工作负担也就越来越沉重。

    19085月,各种功课总算学习过了,到了要参加考试的阶段,他这才发现到还没有完成应考的准备。我们这位不知疲累为何物的努力者,不免慌了手脚。

    “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您还是来参加我们的‘应考协会’吧。我们会告诉您可能出什么样的问题。”

    听了年轻同学告诉他的这一番话,史怀泽终于也加进了他们的协会。他们调查教授们出题的情形,猜测哪一位出怎样的问题,然后商议如何应付,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手法。

    史怀泽对药物学特别有兴趣。担任这门学科的是史密第堡教授,世界闻名的玄参研究学者。

    “怎样?你们认为史密第堡教授会出玄参吗?”史怀泽问问伙伴。

    一个同学查了半天资料才说:

    “不太可能,这几年他都没有出这方面的问题。像他那样的大学者,好像不大喜欢拿自己拿手的东西来考人家的。”

    另一个同学也从旁插嘴说:

    “那个老头,脑筋可不简单哩。像玄参,正面来准备也没用的。”

    这个同学还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如下:

    不久前,阿尔萨斯的一所市立大学,请解剖学的史瓦培教授到校做一场人类学的演讲。讲人类学,无论如何得触到进化论。根据宗教上的说法,人类是神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可是进化论把这样的人类说成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因此当时进化论还受到各方面的严厉指责。史瓦培教授很担心这一点,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跟史密第堡教授商量。史密第堡告诉他说:

    “别管这些,把达尔文的学说讲讲算了。不过‘猴子’这个词儿,无论如何不能说。这样,保证他们对达尔文的学说和你的演讲都满意。”史瓦培教授果然照做了,

结果演讲得到了空前的成功。

    大伙儿听得哈哈大笑。

    史怀泽也觉得跟这些快活的青年们在一块,实在获益不少。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顺利通过了考试。

    这位可尊敬的老教授史密第堡,几年后还与史怀泽在一个料想不到的地方重逢。.

    1919年春,第一次世界大战刚打完。大战一开始,史怀泽就被俘,从非洲被遣回故乡。一天,他路经史特拉斯堡的诺多夫车站,看到一群德国人被法国警官驱赶着正要上火车。他们是被放逐,正要返回德境的人们。

    史怀泽停下脚,以侧隐之情看着这一群不幸的人们。突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老人背影。上前一看,竟是衰老得几乎叫人认不出的史密第堡教授。

    老人抱着一只好大的纸包,好像那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似的,法国警宫一个个检查德国人的物件,还下令他们丢弃。老人看到那种情形,又慌又急,令人不忍卒睹。

    “史密第堡老师,您怎么啦?那包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史怀泽连忙上前说。

    “嗯,这是我花了最后心血整理出来的有关玄参的论文。”

    难怪老教授那么死死地抱住它。史怀泽深深地感动着向老教授提议:

    “老师,让我暂时帮您保管吧。老师到了安全地点以后,把尊址告诉我,我会寄去给您的。”

    史怀泽接过了这一包文稿,后来才寄还给老教授。这部文稿不久出版了。好像此书一出,老教授就放心了,不久也就逝世了。

    考试及格后,主要只剩临床讲义,史怀泽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为了研究医学,他不得不辞去舍监职务,不但收入减少,费用却又增加了些,使得他这几年间在经济方面也吃了不少苦头。好在这一阵子演奏会有了些收入,《巴赫》的销路也不差,版税收入意外的多,总算不必再为钱而烦恼了。

    1911年,他参加国家考试,1217日接受最后一堂外科的马德隆教授的考试。

    考毕,他与担任考官的教授一起,从医院步人冬天的黄昏里。他没有几年来刻苦研究医学的努力已告终的实感。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并肩走着的马德隆教授不止一次地告诉他:

    “你就是因为这么健康,才能完成这么多的工作。如果换另一个人一定办不到。”

    这话,在他听来都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非洲之行的准备与结婚

    漫长的研究医学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剩下的就只有在医院里的实习,以及完成学位论文而已。

    在论文尚未脱稿的当儿,他就开始前往非洲的准备。1912年春,他把大学的讲师、尼哥拉教堂的牧师职位,也都全部辞去了。尽管早已下定决心,可是一旦真的与多年来未曾须臾或离的教堂和大学赋别,他终究也免不了伤怀、寂寞。

    ——我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吧。

    想到这里,他甚至再看一眼那耸立的建筑,都觉得受不了。他决定在前往非洲以前,最好能避免从大学与尼哥拉教堂旁边走过。

    尽管无职一身轻,但为了远渡重洋前往非洲,种种准备工作依然使他忙碌不堪。申请学位论文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一年多之后始完成。不仅如此,作为《耶稣生平研究》而着手的使徒保罗的研究,竟也因为他那一贯的彻底作风,而成了庞大的分量。他没法在出发前完成,决定带到非洲去继续做。与魏多老师合作的《巴赫》新版,也开

始撰写。

    为了在非洲的工作,热带医学的研究也是不可缺的。最后,为了在那里过几年,开办医院所需的物品也非买齐不可——从家庭里的用具类,到一切药品与医疗器具。甚至连同绷带纱布之类也是不能少的。而为了这些,他还得先筹措资金!

    这一切琐事,都是史特拉斯堡大学的一位历史学教授的女儿海伦·布勒斯劳热心地帮他做的。从文稿的誊写、印刷的校正,到未了连一些琐碎物品的购买,她都那么勤奋而绵密地,而且诚心诚意地帮助他。

    1912618日,史怀泽与这位小姐结婚了。

    史氏在他的自传里,几乎没有提到这桩婚姻,因此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罗曼史,不得而知。从史怀泽一向的生活情形与个性看来,想必不曾有过动人的情史。但是他们之间有着深挚的爱情与信赖,这可从往后他们长久岁月的美满共同生活中看出来,是无可置疑的。

    海伦夫人在新婚燕尔期间,也勤奋地从事购物及帮忙打包等琐务,另一方面为了帮助夫君的医疗工作,努力学习护士的工作。

    筹集资金也使史怀泽吃尽了苦头,不过到了这个阶段,原先激烈反对他的朋友们也都尽弃前嫌,诚心给他援助。尤其史特拉斯堡大学的同事们和圣尼哥拉教堂的信徒们,给他最热烈的支援。魏多老师最为热心,为此举办了好多场演奏会,把门票收入悉数捐出来。不但如此,魏多还建议巴赫协会,为了酬谢历年来史怀泽对协会的贡献,特地订制了一架在热带地方也不致走板的管风琴兼用的上好钢琴,送给史怀泽。

    就这样,必需物品的购置、到非洲的盘缠,以及支持医院一年间所需的经费等,都有了眉目。

    于是史怀泽向巴黎的传教士协会申请自费在欧格威河畔的兰巴伦设置一所医院的许可。兰巴伦是当时法属赤道非洲的传教活动中心地,现今此地已获得独立,成立了加蓬共和国。

    当该地区所迫切需要的医师,不但自告奋勇出来了,还是不需分文的。而这样的申请,竟然也未能马上就获得接纳。前文里也说过,这是因为史怀泽对基督教的看法过分大胆,使不少信徒们感到不安之故。同样服膺耶稣遗训的人们之间,竟有种种教派的对立以及看法的不同,有时葚且还有争权夺利的情形发生,真是奇异的事,可是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是无可奈何的吧。

    幸好协会的理事长是明智的人,他理解史怀泽的心意,劝服了反对的人们。史怀泽也不辞辛劳,往晤每一个委员,向他们披肝沥胆。

    史怀泽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但他还是不得不同意只从事医疗工作,信仰上的事绝不置喙一词,作为条件。

    他本以为这样就可以顺利成行了,没想出却又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史氏所有的医师执照是德国的,依法在法国领土上不能通用。

    这个问题也靠一位有力人士的关注,好不容易才得以解决。

    这一次,史怀泽可以真正成行了。从他进医学院时算起来,已过了近8年的岁月。

 

五、非洲行
 

在船上

19132月,他们首先把70箱包裹寄往波尔多。

次月,复活节前的礼拜五午后,史怀泽夫妻终于从故乡根斯巴赫首途,两人站在车尾的平台上,目送可爱故乡的教堂尖塔渐渐远去。

——什么时候才能重见这座尖塔呢。。。。。。

史怀泽尽管有钢铁般的毅力,可是这一刻,他的胸臆里仍是百感交集。

在巴黎,他拜别恩师魏多。魏多用圣修庇士教堂了不起的管风琴,为他举行了一场告别纪念演奏会。

    226日,傍晚时分,两人搭上开往刚果的“欧罗巴号”轮船。越过赤道,需时三个星期以上的航程就这样开始了。船静静地沿着黄浊的琪轮多河而下。暮色低垂时,船已出到大海,巨浪也开始蜿蜒了。

    第二天船遇风暴,一连摆荡了三天。捆包滚翻,人们也被掷东抛西,不少人受了伤。风暴过去后,船抵颇有西班牙风的市镇与白雪皑皑高山的丁纳里夫岛。靠岸略作停留之后,又向南开航。阳光辉耀的海上,常见飞鱼腾跃。夜里,船后的航迹上,常可看到夜光虫、水母等粼粼发光。

    船上乘客们很快就混熟了。史怀泽认识了在殖民地待过一段时间的一位中尉,与12年前就到赤道非洲的军医,从他们那儿得到不少知识。

    离开丁纳里夫岛次日,乘客们接到了一个通告:今天起,在没有遮阳物的地方必须戴遮阳帽。不过倒也不怎么热,与德国6月份的气候差不多。这一天黄昏时分,史怀泽照常未戴帽就到甲板上,眺望海上夕阳的佳景。

    不料那个军医走过来了。

    “喂喂,你老兄啊。今天起,就算天气不热吧,早上也好,中午也好,傍晚也好,也不管晴天雨天,都要把太阳当做第一号敌人。有时候,遮阳帽上的一个小小破洞,也可能使人得了日晒病,而且早上与傍晚时分,比大太阳猛照的午间时分更危险。”

    史怀泽第一次感受到热带地方的可怕,一时全身都紧张起来了。

    到了达卡港,他第一次下船,把脚印印在非洲的土地上。使他感到心疼的光景立即映人眼帘:到处有黑人的车夫,让马或骡子拖着满载东西的车子,还用鞭子咻咻地抽打着。

    有一辆马车,山一般地装载着木材,上面还坐着两个黑人,在细石马路上行驶。车子拉不动了,黑人也不下来,举起鞭子就猛抽。史怀泽看不过去,大声喊叫着,让两个黑人下来,由他帮他们在车后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使车子上路。回程,中尉告诉他说:

    “如果忍受不了那种虐待动物的情景,那就没办法在非洲待下去的。更可怕的还多的是。”

    史怀泽更痛切地感到自己真的来到一个可怕的地方。随着轮船南下,所呈现在他眼前的非洲大陆,便也越发地凄惨。

    象牙海岸、黄金海岸、奴隶海岸一一光从这些名称也可以想象到,它们无一不是欧洲人加在这不幸大陆的暴虐与掠夺的纪念。每次进港,都有无数的半裸或披着破布的黑人小孩与女人,甚至也有一些男人,朝船庸集过来。那些无聊的乘客从甲板上往海里扔铜板,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跃身入水去捡。海里有可怕的鲨鱼,灰色的腹部在水里闪掠着游来游去,可是他们竟不管这些,仿佛那几个铜板比生命还重要似的。所以不堪目睹的惨剧,偶尔也会发生。

    在某港,船上来了约五十个黑人。他们半裸着身子在甲板上东倒西歪地躺着,经常有人打架。夜里也是那个样子过夜的。不错,他们不是奴隶,是为了装卸船货而请的工人。从前的那种奴隶买卖已经被禁止了。然而……

    “奴隶买卖还拖着一条大尾巴哩。给黑人们带来白兰地与种种疾病,给了些钱作为代价,也万万不能赎回欧洲人过去的罪恶。”

    这是乘客之一向史怀泽说的话。史怀泽越来越明白欧洲人在这黑暗大陆所造的孽,是多么的深重。于是为这些不幸的、可怜的人们贡献出一己的能力,以求稍做补偿的决心也就越来越坚定了。

 

  溯欧格威河

     414日,抵欧格威河河口的罗培新湾。现今,这里已成为一个港埠叫做冉第尔港,当时似乎还只是小渔村一类的地方。在此接受了海关的检查,然后改搭平底河轮,上溯欧格威河。

    欧格威河全长约1200公里,有些地方河宽达数公里,支流很多,水量丰沛,与刚果河同为中非的交通大动脉。

    翌晨九点,船趁涨潮,驶过河口的沙洲,开始逆流而上。黑暗大陆的内地,亦即史怀泽将在往后的岁月里贡献其毕生心血的舞台,静静地在他眼前展现。

    非洲的风光使他深受感动。无涯无挨的水与原始林!简直就如洪荒时代的景象,连哪儿是水哪儿是陆地,都无法分辨。巨树一棵接一棵,纠结着根部长在水中,加上缠绕的藤蔓,更显得奇形怪状,也有耸天巨木枯死了,直挺挺地插在水中。在一枝光秃的枝桠上停着一只青鹭,纹丝不动。有时又会看到大小椰子树林立,有些地方则长着比人还高的蒲草,张开扇形巨叶掩盖住一片沼地。

    黄浊的河水就在那里蜿蜒而流,到处有支流汇合进来,是沼是湖,是河是岛,都不容易分清。水上经常有巨大的漂流木,河轮就在一位黑人轮机手操纵之下,左拐右弯,不用地图,也没有任何指标,却那么巧妙地前进。过了几个小时,映人眼帘的,净是同样景观,毫不见变化。史怀泽觉得好像是做着一场梦。

    陡地,他看到参天高的椰子树上,从叶隙里伸出两条像是什么尾巴的东西,然后紧接着有两只猴子滑一般地下来了。

    听说,夜里有时会碰到成群的河马在嬉戏玩水。

    船在一所小部落靠岸了。这是为了添购木柴,以充为船上燃料。一块木板架到岸上,很快地就有排成一列的黑人,抬着柴上来了。每搬上十把,就向站在甲板上的男子唱歌般地叫:

    “画呀,画条线呀。”

     到了100把,便叫:

    “喏,十字架啦。”

    甲板上的男子用纸记下来了,然后计算价钱。据说100把才不过4法郎到5法郎,便宜得不成话。

    但是,到了付钱时,土人们却要求用白兰地来付。以前,黑人没有烈酒。自从欧洲人让他们尝到白兰地的味道之后,他们就被那种烧灼体腔般的烈酒俘获住了,再也不能没有白兰地。

    船又前进,史怀泽看到有个地方岸边散布一些倒塌倾圮的小茅屋。这是怎么回事呢?身边一个生意人模样的人说: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的时候,这里还是个相当繁荣的部落哩。”

    “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呢?”史怀泽问。

    “是酒。”

    生意人缩着肩膀低声地说,然后又告诉史怀泽:

    “这附近的土人主要是靠木材维持生计的,不过卖到的钱多半用来买酒。您大概想象不到在这种热带地方,在凉爽的夜里喝烈酒是怎样地舒服,怎样地使人身败名裂吧。常常地,都有整个村落因酒而消灭。我跑了不少殖民地,看得不少,听得也多,我想白兰地才是一切文化的第一号敌人。”

    史怀泽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沉思。这时,欧格威河上暮色苍茫。而同时,黑暗大陆的庞大阴影,也更沉重地笼罩在他身上了。

    在月光下,船继续上溯。过了午夜后,才在一处河湾的岸边停泊过夜。清晨5点又启航。在恩古米稍事停歇,然后又航行了五个小时。好不容易地,呈缓缓斜坡的兰巴伦山丘才出现。汽笛长鸣着,静静地滑向码头。

    “终于来到啦!

    以后换来独木舟,划行约半小时即可抵传教办事处。正在卸货时,突然来了两支独木舟,划的都是少年,他们快乐地唱着歌,在船的四周绕了几圈。他们是在传教士的引率下,来欢迎史怀泽一行人的。

    独木舟是用大树干挖成,又浅又窄,划起来速度却很快。少年们在舟上站着,着细长的桨,一面齐声欢唱。

    终于换上独木舟,划进一条支流上,不久就来到办事处的白色建筑在夕阳下辉映着的山丘下。

    出迎的人不少,史怀泽——与那些白色的、黑色的手互握。山丘上的那幢房子是木造的,周围有回廊,盖在四十根高一公尺半的铁桩上。周遭是森林,后面是高耸的山峦,下面可眺望欧格威河支流,支流则在云霞弥漫的远方。史怀泽出神地望着这美景,几乎陶醉了。

    四下很快地就暗下来了。钟声长鸣,孩童们成群地走向小学的礼堂做礼拜。唱圣诗的声音扬起来了,附近的蟋蟀也争相交鸣。

    史怀泽深受感动,停下解开行李的手,坐在行李包上倾听,浑然忘了自我。

    就在这时,有个黑影从墙上爬下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硕大无比的蜘蛛。比欧洲最大的还要大几倍。费了好 大的手脚,好不容易才打死它,可是接着出现的是大群的 蟑螂,也是奇大无比,他又展开了一场搏斗。   

    他们接受了传教士克里斯多的晚餐邀请,正在用膳的时候,点上灯笼的回廊前面来了一群学生,为这位老远从欧洲来到这里的医生,唱了二部合唱。

    在非洲大陆的第一个晚上,几乎没有好好安歇就过去了。6点钟声就响起来,从学校那边传来唱圣诗的声音。也是孩子们唱的。

    今天起,这里就是史怀泽的故乡。他完全崭新的生活,也从这一天开始——时在1913417日。

 

非洲的土地

    这个地方叫加蓬,为当时法属赤道非洲的一部分。最早到此地来的是葡萄牙人,时在15世纪末叶,16世纪初即有旧教的传教士到这里从事活动。位于欧格威河口的罗培斯湾,就是为了纪念这些传教士之一欧多雅德·罗培斯而取的名字。据传18世纪,这里成立了一所大农场,使用的奴隶超过一千人之多,因为这一带适合栽植咖啡、胡椒、肉桂、可可等。采集野生橡胶,也有一个时期极盛。

    但从19世纪中叶,英法两国禁止了奴隶的买卖以后。农场衰落,如今只剩下木材生意,成为主要产业。

    赤道稍北的李布维尔是此地的首邑,原先是为了英法舰队的根据地,以及解放后黑奴的住地而建设的。李布维尔即“自由之市”的意思,为纪念黑奴解放而命名。

    加蓬地方的大动脉,首推欧格威河。但因河口一带有象错综复杂的原始林、沙洲以及湖沼等,所以白人也不容易进入内地。海岸的黑人们也把溯河而上即可深入内地当做秘密,,不肯轻易透露。

    到了1862年,从李布维尔沿陆路进入内地的一队法国人,在兰巴伦附近发现了欧格威河以后,始知顺流而下即可抵达罗培斯湾,于是这地方才渐渐地被开发。接着,土人的酋长受了法国人的威逼利诱,相继成为法国藩属。

    欧格威河流域一带究竟有多少土人,实在不容易查明,不过人数确实不多。以前可能不少的,因为奴隶买卖与白兰地而锐减。早时,据称这里有八大族,但位于河口的欧隆古族几乎已绝灭,兰巴伦地方的嘉洛亚族,也只剩一千人左右。乘着这种形势之际,从内地来了吃人种保安族。兰巴伦即位于自古即在此的土人与保安族的地界处。根据一种看法,如果不是白人来到这地方,那么保安族很可能把该地土著吃光。

    距兰巴伦约100公里的上游有恩乔勒,较大的江轮可以直通,从那里再深入,就是连接非洲腹地的高原地区,非小型快艇或土人的独木舟便无法再上溯。内地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与森林。

    这地方气候酷热,而且湿气大,马铃薯长得好高,却不会结果实,谷物也无法栽植。面粉、米、牛奶、马铃薯等都需要仰赖于欧洲,故而生活不易,所费不赀。布料与药品更不用说。

    兰巴伦是在赤道偏南之处,冬夏两季适与北半球相反。所谓冬季,是从5月底到10月初之间的干季,夏季则指10月初到l2月半,以及元月半到5月末的雨季。其间从圣诞到正月,有三四个礼拜的干燥时期,暑热达于顶点。冬季气温约在25度到30度,夏季则28度到35度之间,而且五分昼夜,气温都差不多。

    由于这种酷热与湿气,欧洲人在此多半住了一年之后,就会疲劳过度与贫血,两三年后失却工作能力,至少得回欧洲休养半年以求恢复。

    故此,来到这里的人只有少数官员、新旧教的传教士、木材商人以及咖啡、胡椒等的农场主人。史怀泽初来时,整个欧格威河流域的白人,不过200人左右而已。

    而且在史怀泽来到以前,此地方圆数百公里以内,连一个医生也没有。土人生病,只有依靠传统的巫师施咒作法。万一来了传染病,情形真是悲惨至极——因为地处热带,发生传染病的可能性极大,如热带性赤痢、疟疾、麻风、昏睡病等,都可造成可怕的灾害。土人们对它们一筹莫展,只有让无数的人在丛林里一个个倒下去。

    不光是传染病而已,其他如肺病、心脏病等也极多,再如严重的脱肠症、橡皮病、恶性的脓疡等,往往都使人不忍卒睹。

    也就因为如此,所以有医生将从欧洲来的佳讯传开以后,土人们都热切地盼望着实现的一天。

 

鸡埘里的诊所

    史怀泽打从第一天起,便被一大群病患们团团包围住。

    他曾预先写信,请传教办事处为他盖好一所铁皮屋顶的屋子,以便开始医疗工作,可是当时适逢欧格威河流域一带木材价钱好,土人们都砍木材去了。办事处的低酬工作,没有人愿意做,因此还没有盖好。

    办事处方面早已通告大家,医生来后也要为了设备而花三个礼拜来准备,所以除了急症的病患不得来就诊,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连黑人医务助手都没有来到。加上大件的行李还没有送到,器材与药品也不足。言语更是不通。虽然有黑人通译,但谈到细节,便完全不可靠了。

    尽管情况这么糟,可是史怀泽的脾气不容他放着这些可怜的病患们不管。但又不能在自己的房间诊治,因为有传染病的危险,生活也会支离破碎。所以他决定暂时在露天工作。

    但是,在灼人的阳光下,长期工作是不可能的。戴上遮阳帽,仍然有日晒病的危险。此外,每天到傍晚时分还一定有一场骤雨,每雨来的时候,便得慌慌张张地把物品搬到回廊下。

    ——能不能找到一幢屋子来充做诊疗室呢?找来找去,他看到了院子里一角有一所老鸡舍。很窄,屋顶也有洞,但在聊胜于无的情形下,他决定拿它来权充医务室了。匆匆地修理一下,装了几个棚架,摆上了药品,另外弄来了一把旧椅子,就继续他的医疗工作了。可是那里没有窗子,热得使人窒息,加上屋顶有洞,遮阳帽还是不能脱下来。

    所谓日晒病(亦称日射病),非身历其境的人恐怕不容易领略其厉害。有个白人午餐后休息时,因为屋顶的一个铜板大小的小漏洞射下的阳光,头部被晒了一两个小时,结果发了高热,呓语连篇,几乎不治。又有另一个白人的小船翻了,他骑到翻过来的船上,遮阳帽被水冲走,只好脱下上衣与衬衣蒙住头部,但为时已迟,得了严重的日晒病。

    赤道下的太阳就是这么可怕。

    尽管是这么因陋就简的诊疗室,但弄成了以后,史怀泽还是感到莫名的喜悦。阳光总算可以遮去了,下雨时也不必再慌慌张张地搬东西。有时,他还会停下替土人那一大片发脓溃烂的双手包扎,禁不住地去倾听雨点打在屋顶的声音。

    不久,因一件偶然的事,他终于找着了一个黑人医务助手。

    一天来了一个病患,举止不同于一般黑人,颇为优雅,而且还操着一口还算流畅的法语。这黑人名叫约瑟夫,本来在一个白人家当厨师,因为生病辞去了工作,来这里看病。

    史怀泽灵机一动,不经意地问了一声:

    “你愿意来当我的医院助手吗?不过我这里出不起较多薪水。”

    通常黑人都很在乎薪金的多寡,可是这个约瑟夫倒不计较这些,很高兴地答应了。这黑人倒也很灵巧,不久开刀时的帮手也可以干了,虽然不认识字,但标签上的字体很快地就记住,任何药品都可以辨别出来。

    惟一奇异的是对人的身上各部,他都用菜单用语来表达。例如:

    “医生,这女人说她右边排骨痛。”

    “这病人臀肉痛。”

     这是因为他当了多年厨师的缘故吧。

    其他的工作由史怀泽太太一手承担——医疗器具、开刀用具、绷带与开刀衣等的清洗,以及看护重病患、药房里的工作等。

    通常,诊疗工作都是上午830分开始。每天到了这个时辰,病患们已经拥来了,坐在鸡舍前的板凳上等。每天早上,助手都要向病患们宣读一遍医院守则。

  一、  医院附近不要吐口水。

  二、等候的时候不要高声谈话。

  三、有时上午看不完所有病人,所以患者与陪伴人应带一天的粮食。

  四、未经医生许可就在传教办事处住宿的人,不给药,还要下令离开。 (这是因为有些病患闯进学童宿舍,抢去床位。)

    五、盛药的瓶罐一定交还。  (热带地区纸袋与硬纸板盒都不管用,所以瓶子与罐子都极珍贵。)

    六、每月中旬从船来到,到开走的期间,除了急症外,不受理普通病患。 (这是为了必须利用这时间来写信,向欧洲订购药品。)

    助手用嘉洛亚语与保安语详细说明过了,最后还请大家回去后把这几点传达给村子里的人们。大家一一点头,表示明白了。

到了1230分,助手宣布: “医生要吃饭了。”病患们又点头散去,各在树荫下吃他们的午餐,两点钟又再聚拢过来。

    工作多半要到下午6点左右,有时时间到了,病人却还没有看完。由于人晚后看病,有被疟蚊叮的危险,所以应当避免。要使他们明白这一点,让他明天再来,却是件非常不简单的事。

    有时病患远从二三百公里外,用独木舟运来的。只因没有陆路可通,所以必须由家属划好几天的船才能来到。而且不能把孩子留在家里,只好也一起带来。来到后,如果把病人留下,家属先回家去了,将来病人要回家时便无法跟家人联络,要他们来接。于是迫不得已,只有一家人全部留下来。

    土人们的老家多半没事,举家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但是史怀泽这边却必须让这些人住下来。

    气候很热,而且适逢干季,黑人们可以随便在屋檐下或树荫下找个地方过夜,但这种情形对传教办事处却是不太方便的。并且,将来雨季到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病人来得意外地多,也使药品很快地就用罄了。赶忙订购,但非三四个月便寄不到。人手与器材,当然也都不足。

    一定要想办法,早日盖一所可以收容相当人数的医院,使设备完整些才行。史怀泽不停地这么想着、计划着,但由于种种缘故,迟迟不能实现。

 

皆兄弟也

    史怀泽在这种种困难与匱乏之中,从未灰心。尽管情况这么困窘,但能够在这样的地方,为这样的人们,从事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喜悦已可弥补上述的苦恼而有余。而且不管药品如何不足,要做的工作还是非常非常之多。

    例如热带地区,通常疥癣极多,土人们常因痒而抓破皮流血,在伤口擦采自一种树皮的粉末。这种粉末容易在伤口上结痂,病情却更加恶化。他们整夜不能人眠,拼命抓痒,以致全身伤痕累累,引发化脓性溃疡,成为一件极难受的病症。

    史怀泽的治疗法,对这一类溃疡极有效。

    方法倒是简单的。由于对症的药品不足,所以他就运用现成的一些材料来自制一一硫黄粉、椰子油、鲱鱼罐头的残油,再加上软肥皂,便可炼成这种药膏。

    首先,让患者到河里沐浴,然后全身给涂上这药膏,另外用消毒过的铁皮罐子盛一些,让他带回去。患者在家再涂上两次,第二天就不会痒了。

    这位刚来到的医师的名声,就靠这种药膏,只不过两三个礼拜工夫便传遍了整个欧格威河流域。

    他的第一个大手术是为一位因脱肠而引起肠闭塞的病人开刀。在不充分的设备上,靠昏黄的油灯来做的这次大手术,尽管他的手法并未十分熟练,幸好收到了100%的成功。

    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中非的黑人们之间,这种病症甚为普遍。这是因为肠子有一部分绞缠住,发生阻塞现象,腹部膨胀如鼓,痛楚难当。这种痛苦连续两三天,在这期间若不给予适当的治疗,则患者很快就因剧痛而死。也因此,在欧洲的医学院里一定教学生们:发现这种病症,当天就开刀!

    在非洲,不用说得了此症的人只有死路一条。黑人们从小就看惯得了此病的人,在茅屋里痛苦哀号,辗转挣扎,然后病人静下来,便知已经断气了的情形。除了死亡之外,没有第二条解除这种痛苦的途径。

    每次有这种病人被抬进来,史怀泽就禁不住感慨万千——我是这里方圆数百公里以内,惟一能救这不幸病患的人。只因我来到这里,所以才能救这人的性命,这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啊!他常这么想。

    他用手掌来抚摸一下病人,慈祥地告诉他:

    “别担心。我现在让你睡一觉,一个钟头后你醒过来,痛苦已经没有了。我向你保证。”

    他打了一针皮下注射,让夫人与助手准备开刀。开刀当中,夫人负责麻醉,助手戴上一副橡胶长手套帮他。手术毕,等候病人从麻醉中醒过来。时间一到,病人悠悠转醒,看看周遭。

    “不痛啦!不痛啦!

    他惊奇地反复,并紧紧地握住救了自己生命的人的手,永远也不愿放开似的。

    病人和陪伴者都不懂有麻醉这回事,所以他们相信这位医师是魔术师,先把病人杀死,然后又让他活转过来。

    然后,史怀泽就跟病人与陪伴者聊起来。他会告诉他们:我们夫妇俩是接受了救主耶稣的指示才来到这里。还有:我们能为黑人从事这种工作,都是靠在欧洲的朋友们的援助。黑人们会问: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为什么知道我们生病痛苦呢?史怀泽总是尽其所能,给他们满意的回答。

    暮色已渐近,非洲的太阳,透过咖啡树的叶隙,把最后的余晖投射进小屋里。就在这间小屋里,白人医生与黑人病患们促膝相处。静默中,他们打从心底领略到耶稣的话: “你们都是兄弟。”

    而每当这样的时候,史怀泽总会想到:老远地来到非洲,并不是徒劳无功的,真希望在欧洲的朋友们能看到此情此景。

 

六、建筑医院
 

 错睡病

兰巴伦的传教办事处,坐落在欧格威河的一个较大的岛上,地跨三座山丘上面。靠上游那边的山丘上,有男子学样、仓库、大传教士会馆,中间的山丘有医师宿舍,下游那边的山丘有女子学校与较小的传教士会馆。

离开传教士会馆约二十公尺,便来到原始林。这丛林高约三十公尺,好像一堵墙耸立着。丛林里有通往附近村落的小径,但因两边是屹立的又高又厚的墙,密不透风,所以热得几乎使人窒息。

也因为这样,所以传教所的人们都在被水与原始林层层包围住的长约600公尺,宽100200公尺狭长如带的山丘上生活。这山丘四时都暴露在凶恶的大自然威胁下。一不小心,马上就有可能被这原始林吞噬掉。

    建筑物的周遭种着咖啡、可可、柠檬、柳橙、橘子、芒果、油椰子、木瓜等,都是早期来这里的传教士们辛勤栽植的。

    每逢傍晚或礼拜天,白人便到这庭院来散步,只因地区是狭隘的,没有一丝风,所以人们多半运动不足,易遭疾病侵扰。这种生活,简直与囚犯或俘虏差不多。

    如果把下游处的丛林辟开一些,也许可让河风吹过来,可是那些亭亭巨树都长着密密麻麻的根,真个是盘根错节,加上缠绕的藤蔓之类紧紧地把树干箍住,纵横交缠。想把这样的丛林辟开,纵使只是一角,也有想象不到的艰难。传教所方面尚没有这样的资力,同时也缺乏这样的人力。

    幸好预定建筑医院的地点是在男子学校的近旁处,稍离原始林,尚不必费这么大的手脚,但资金与劳力还是不能及时筹措,故而迟迟未见兴工。加上土地不够宽广,距离史怀泽住处也稍嫌远了些,不算十分方便。

  史怀泽为了催促医院建筑工程早日兴工,另一方面也为了交涉把预定地改为从他住处前往河边的斜坡上,跟三位传教士一起去参加7月底在参奇搭召开的传教士会议。

    参奇搭在上游约60公里处。那里有不少豹子,常常偷袭传教士住宅边的鸡埘,一夜之间可以把鸡全部吃光。通常,这一段航程需十个小时左右,不过因为会议要开一个礼拜之久,折叠床与粮食都必须自备,所以他们认为随身携带的物件多,船可能驶得慢些,便在天明以前上路。

    进入本流时,天也亮了。无意间一看,前面大约三百公尺的地方,好像有一堆黑影在蠕动着。12名划手慌张起来了,手也停住。原来是一群河马在沐浴。河马是调皮的动物,有时会从水底溜过来,冷不防把小艇掀翻。生气时更会追逐小船,攻击人类,所以土人非常怕它。后来史怀泽就遇到过这样的危险,也治疗过被河马咬伤的土人。

    这一次总算平安过去了,但糟的是太阳上升后,采采蝇也出来了。这是一种比普通家蝇约大一倍半的热带蝇,可以穿透任何厚布料吸人血。而且非常狡猾,稍稍一动就飞开,不容易打死。不管怎样恶性的蚊子,比起这种采采蝇,简直就如小巫见大巫,因为它不仅吸血,还会传播可怕的昏睡病。

    被这种有病菌的蝇螫了一口,起初像疟疾般不规则的发热,所以医生也常误诊为疟疾。发高热时头痛欲裂,有些人受不住这种痛苦,便意图自杀,有些人发疯,还有些人产生风湿般的症状,也有失去记忆力成为白痴的人。最早的发热期间约三天,以后就非常想睡,一坐下来就沉沉睡去。最后落人昏睡状态,失去一切感觉,大小便也不能控制,瘦成一身皮包骨,憔悴枯槁不成人形。未了是并发肺炎,一命呜呼。

    这种昏睡病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但也只限于非洲,欧洲方面则未曾出现过。一般认为是因白人把带有病菌的黑人带着到处跑,结果病就蔓延到非洲各地。事实上,据云欧格威河流域一带的第一个昏睡病病例,就是白人带来的一名黑人脚夫。   

    昏睡病在刚刚发生的地方最为可怕。欧格威河上游一个人口约三千的大部落,在两年间只剩下五百人。乌干达地方有个时期,在六年之间从30万人口减少到仅及110

    不但采采蝇,有时蚊子也能使这种病传染。采采蝇只在白天飞,入夜后蚊子代之而来。

    关于这种采采蝇,史怀泽在这一趟旅行途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三个同行的白人中,史怀泽与另一个人穿着白衣服,另一个则穿的是黄色衣服。穿白衣的人根本就不会有采采蝇来侵扰,可是那穿黄衣的,却不住地受到它的攻击。可见防范采采蝇,穿白衣便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最可怜的,当然是黑人了。他们那种黑肤色,身上每个地方都会受到叮螫。

    在强烈的直射阳光的水上行舟,上螫下烤,有如置身火炉之中。口渴时,就吃吃每人发到的三只凤梨。土人们当然是没有份儿。当史怀泽他们吃便当时,也会有香蕉供他们果腹。

    一行人花了十五六个小时,夜深以后才抵达目的地。不说别的,光从这一趟旅行,史怀泽就体会到无数有关非洲,特别是有关土人的痛苦。

 

懒惰的土人

    一连七天的会议期间,史怀泽又学到了更多的东西,使他重新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土人们多做点事。他所接触到的人们都是多年来为土人牺牲一切的人们。他从这些人的言谈间,得到了不计其数的激励与鼓舞。

    他提议在新的建地上,赶紧兴建医院,得到与会人士一致的赞同。他们决议在史怀泽所选定的地点,盖波浪型铁皮屋顶的木屋医院以及附属房舍,由传教所当局拨出两千法郎,作为建筑费用。史怀泽带着礼物——一些蔬菜,跳跃地回到兰巴伦。

    总算可以辟开山丘,开始整地了。土人佣工也是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可是他们的懒惰,实在叫人哑然。

    这里说土人是懒惰,也许有些不符事实。他们一生下来就不必为吃、穿、住而担心,过惯自由自在的原始生活,除了为买一房媳妇需要好好赚一笔钱之外,他们浑然不知劳动为何物。这样的人们不肯费力干活,毋宁是自然的,用文明人的眼光来断定他们是懒虫,恐怕不能说是十分得当的。

    史怀泽一心想早些盖好院舍,可是只要稍稍大意一下,土人们便偷懒,他又怎能不为之瞪眼吹胡子呢?

    每当这样的时候,老资格的传教士便告诉他:

    “医生,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啊。来到非洲,每天都有无尽的考验,只有忍耐下去。土人不能信任,我们只好一面教育,一面推进工作。这也是一种学习哩。”

    所幸,有一位熟识的生意人借给他八名强壮的脚夫。史怀泽答应好好答谢,自己也握起圓锹参加工作的行列。那位黑人监工倒是认定劳动有失身份,不管医生在率先工作,他却躲在树荫下,偶尔呵斥工人们几声而已。

    赶了两天的工,整地工作就完成了。史怀泽依言给了优厚的酬金。可是他们回程跑到商店,买来白兰地大醉一场,不但所得工资花得一文不剩,甚至醉得第二天都不能工作了。

    建筑工作开始了,史怀泽必须自己担任监工,否则他们照样不肯卖力。然而史怀泽还有医院工作,不能一直在工地。 “又来了心脏病患啦!  “疯子又闹起来啦!”来报的人一到,他便得赶回去。他的影子刚一消失,土人们便又停下手,东倒西歪地躺下去了。

 

欧刚加

    对于心脏病,史怀泽以前的那位老师史密第堡所研究的玄参,效果最为卓著。给了这种药后,呼吸急促得夜里都不能睡的病人,马上呼吸平整顺畅,使他们又惊又喜。

    “医生,谢谢您给的药,吃下去后,胸口的虫儿都被赶到脚那边去了。这次请您把我脚上的虫儿也赶走吧。”

    土人们相信所有的病都是因“虫儿”而引起的。不然就是被巫师咒了。土人们对巫师,以及恶鬼,异常恐惧,也是因为这种迷信,所以才使得他们的生活更不幸。

    一天晚上,史怀泽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正要回家休息时,有人来报外面又来了一个正在发疯的神经病患,他只好去看看。

    原始林边的那堵一团漆黑的墙下,一群土人坐成圆圈正在焚火堆。旁边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上,绑着一个老太婆。仰首一看,黑幕般垂挂下来的天空上,满天星斗那么明亮地闪烁着。非洲之夜,竟是这么神秘,这么美。

    史怀泽下令把老太婆解下来,土人们怯怯地照做了。老太婆被松绑了以后,发出一声拼命的狂叫扑向史怀泽。土人们吓得一哄而散。

    老太婆想抢去史怀泽手上的灯,史怀泽反倒抓牢了她的手腕,迫使她在地面上坐下,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女人乖了,跟着他进了小屋,不久就沉沉入睡。

    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狂躁性精神病。她睡了两个钟头之后就恢复了常态。

    这以后,传言不胫而走,人们都认为这次来的医生是个大巫师,怎样的疯子都可以治好。他被称为“欧刚加”,是“巫师”、  “神人”等之意。

    土人不懂生病有生病的原因,认为都是魔鬼、魔法,或者虫儿所引起的,因此非常惧怕被认为是能做法的东西,相信那东西可以随心所欲,使人生病,也可以治病。他们每有病痛便去找巫师,原因即在此。于是如果有人懂得医病,他们就称他为“神人”。

    自从史怀泽治好了第一个疯子以后,经常有这一类病人被抬进来。在这种原始林里,过着自然生活的土人们之间,这一类病居然不少,这真是令人惊异的事实。

    罹患这种精神病的人本身固然是不幸,而周围的土人不知如何避免受到这种病人的暴行,也使不幸变成双重的。他们用竹子做成像兽笼那种东西来关疯子,可是这一类病人多半能很快地就打破它。最后他们迫不得已,只好把病人捆绑起来扔进河流里。

    史怀泽救回了几个这种不幸病人的生命。但多的是怎样的药物,怎样的治疗法都不能奏效的病人。

    一天,被绳子捆绑得太牢,全身血迹斑斑的疯子给抬了进来。给这个老病人打了几针不同的镇静剂,都不能生效。第二天,助手约瑟夫说:

    “医生,那个人是被下了毒的,所以没法医好。他会渐渐衰弱,最后死掉。”

    约瑟夫说得没错,两个礼拜之后老人死了。后来才听到一个消息,说这个老人抢了人家的妻子,所以失妻的男人和他的亲戚们给他下了毒。

    以后,还来过一些似乎是中毒的病患。

    这地方似乎有一些具有独特作用的植物。甚至据云有一种草吃了它的根以后再也不会饥渴,可以整日工作,一点也不疲累。

    史怀泽很想知道这一类药草、毒草的秘密,可是土人们就是不肯说。如果有人被怀疑把秘密透露给白人,他随时都可能被毒杀。

除了毒物以外,土人还相信种种超自然的力量,害怕其魔力。土人们为了得到那种魔力,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那种魔力的侵袭,身上都带有种种护符。他们也深信有最好护符的人,做任何事都能成功。例如去打猎,一定有好的猎获物,也可以成为富人,甚至还可以使仇人生病、死亡。

    这类护符,种类不一而足,有时是红色鸟蛋,也有豹子的利爪或牙齿,偶尔亦有古老的小铃铛——是从欧洲传来的东西。其中,人们认为最有力的是人的头盖骨。土人的馘首习惯,原来就是为了获得这种护符的一种仪礼。

    医院的工作正在进行期间,兰巴伦下游约两小时航程的地方,有个老人在独木舟上被杀,这也是为了获取护符的凶杀事件。凶手不久被抓住了。他说,他有一笔钱借给一个人,可是对方不肯还债,为了借重髑髅的魔力,使对方能早些还钱,所以杀了人。

 

客串建筑师

    在这当儿,医院的建筑工作次第进行,11月初,一栋长八公尺、宽四公尺的波浪铁皮屋顶木板屋盖成了。虽然是因陋就简,而且狭小,可是钉了很多棚架,每一个角落都利用上了。从中间隔成两半,前面是诊疗室,后面充作开刀房。另外还有一个小房间,是药房与消毒室。

    地板打了水泥,窗子好大,直开到屋檐,这是为了通风,以免闷热的空气排不出去。窗子没有玻璃,只装上了纱网。由于骤雨常来,所以外面还加了木板护窗。天花板用的是白布,这是为了防止蚊子。

    在热带地方用铁皮做屋顶,本来是会很热的,可是有了这些设计,屋内倒是凉爽得使人人都感到吃惊。

    医院盖成以后,周遭的附属房子也一栋栋地增加。患者的候诊室与病舍也有了。这些都是采取土人茅舍的格局,是用木头与椰子叶盖起来的。病舍长13公尺,宽6公尺。另外也为约瑟夫盖了一所小住屋。

    从这些屋舍下去,约25公尺即抵河湾的岸边。那儿有一栋大的芒果树,枝桠撑开如一把巨伞,形成一个荫凉的地方。这就是远地来的独木舟的码头。

    病舍的屋顶盖好以后,史怀泽手执一根尖头木棒,在屋荫下的地面画线。土人们好奇地拥过来看他。医生画好了一个细长的长方形,接着又在隔邻再画一个。最后17个长方形把整个病舍占满了。这种长方形,每个都可供两三个人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然后,医生扫视着黑人们,用威严的,但仍不失慈祥的口吻说:

    “大家都听好啦,这长方形就是床位。高半公尺,先在四个角打下木桩,在半公尺高的地方做个记号,纵横绑好木棒。上面铺干草。这就是床啦。这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就是通路。明白了吗?那就大家来做床,不懂的可以问我。”

    黑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露出白白的牙齿微笑着。为这位了不起的医生,为他们自己做病房,这好像使他们深感满意,每张黑脸都显得开朗起来了。

    “那就大家先把在那边的病人,还有陪伴的人,通通带过来吧。”

    史怀泽又宣布,众人都顺从地往放床的小屋走去。病人被带过来,分配在每个长方形里躺下来。病人的兄弟和家属们都分到了一把斧头。

    “大家都看好啦。这根木棒,这里绑了一根草,到这里就是半公尺,用这来量床高。让每个床都一样高才好。明白了就开始工作吧。”史怀泽说。

    工地马上热闹起来了。这一堆人是在相顾欢笑,那一堆人在一本正经地讨论着。最开心的是小孩子们,好像为了找个什么活儿,来回地奔跑。连病人好像也忽然好了许多,人人露出笑容。

    才不过15分钟光景吧。好几艘独木舟就开始为搬运木材而在河上忙碌起来。有人扛着木头从斜坡上走过来,也有人挥舞斧头砍那些木头。清脆的削木声扬起,木屑在阳光下飞散。史怀泽在人们当中来回巡视,给他们帮帮手。也给病人诊治。

    傍晚时分,床都做好了。床下整齐地放了他们的包包、锅子、香蕉等物件。一切都那么顺利,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史怀泽富于创意的脑筋,以及他善于用人,受人爱戴的为人。

    床好宽,可以让两三个人并排地躺下来。可是病患接踵而至,床位马上就不够了。没法,只好让陪伴人睡地板。说来奇怪,有时候这些健康的陪伴人,竟然把病人从床上移下,自己大模大样地躺在床上。小纠纷永远也不会绝迹。

    病舍的增筑,已是刻不容缓了。加上传染病患又非隔离不可,尤其危险的热带赤痢、昏睡病等,更不可不小心应付。最好也希望能有一栋凶暴的精神病患用的坚牢病舍。

    史怀泽不但为医务而忙,还得分神策划有关增筑的事。而且那些工人,非史怀泽亲自监工,绝不肯卖力干活。例如在对岸盖一栋昏睡病患的特别病舍时,他必须在河上来回,耽误了不少时间。

  一一我究竟是医生呢?还是工头呢?

    有时他几乎禁不住这么怀疑。然而,史怀泽永远也不会灰心。只要是对这可怜的人们有益的事,怎样的辛劳他都不会在乎的。

    医院就在他的苦心经营下,渐趋完整,同时,人们也更是从四方八面,为向他求助而蜂涌过来。史怀泽拼命地工作下去。

 

七、黑人的病与生活
 

各种各样的病与医药费的问题

随着岁月流逝,史怀哲对黑人的生活情形也愈益明了,而越是明了,便越是对他们的悲惨生活感到惊诧与怜悯。首先,最令人吃惊的是这里不但有非洲独特的病,而且欧洲常见的病竟也应有尽有。如果说有极罕见的病例,那就只有盲肠炎与癌症。

便如感冒。热带医学的教科书里明载“暑中最须注意感冒”。史怀哲本来对这种说法深感奇异,来到这里以后他这才明白一点也不奇异。

干季的晚上,比别季稍凉。夜里气温可能降到18℃,如果是在欧洲,这该是暖和的夜晚,可是小屋里却冷得使人几乎无法安睡。白天因热而流汗的皮肤,到了夜里对寒冷格外敏感。无分黑白,经常有人感冒,烦人之至。尤其黑人小孩,常让这病拖下来,结果并发脑膜炎、肺炎等病而不治。

  夏间水量锐减,到河里抓鱼是项乐趣。兰巴伦下游约三小时航程的一处沙洲,就是最好的渔场之一。每逢夏季一到,常有举村迁到沙洲来,搭起布篷过那么两个礼拜的部落生活。他们不分日夜,下去抓鱼,抓到的就烤来吃,吃剩的就晒干并熏起来。如果运气好,一季就可以抓到一万尾,带回他们的部落。

    这样的渔季一到,甚至连像约瑟夫这样的半开化黑小也都一心向往到河里去抓鱼,活儿都没心干了。这项乐趣最容易使土人染患伤风感冒,夺去很多因而并发肺炎的老人性命。

    另外,遭砂蚤侵袭的危险也极大。这种蚤比普通的剐蚤还小些,雌的可以从脚趾上皮肤较软的部分一一通常多是趾甲缝一一挖个洞躲进去,然后在皮肤下长成豆大。土人把它挖出后,伤口及洞内长满细菌,造成溃烂。黑人有十趾的人极少。缺了一趾到数趾的比比皆是,都是因砂蚤而造成的溃疡而烂掉的。严重的,还需要把足部锯掉。

    溃疡的种类极多。前文里曾谈到因疥癣而引起的,不过最厉害的,好像是草莓状肿与热带性侵蚀溃疡。

    草莓状肿是在全身发的疹,起初上面有黄色的痂,把痂揭去,血液随之而喷涌,形成一只只草莓样的肿块。如果得病的是婴孩,整个身子会变成一只大草莓的模样,惨不忍睹。   

    此病极易传染,所以热带地区的土人差不多人人都不能幸免,为之痛苦呻吟。幸好近年发现了特效药,病情可以控制了。

    热带性侵蚀溃疡更可怕。它深入肌肉,严重的可在脓血模糊里,看到浮凸的骨头与筋腱。不但痛楚难忍,还发出恶臭,令人恶心。想消毒、扎绷带,也往往无从下手。患者被集中在一栋小屋里,渐渐衰弱,终至一命呜呼。

    治疗此病,先予麻醉,把烂肉刮除,再用药液来洗净。天天这么反复,轻者数周,重者数月,都要花好长一段日子才能治愈,光是一个这样的病人,就得用去老远从欧洲运来的一大箱绷带的一半以上。而且还得免费供膳食。

    土人接受治疗,长期住院,都不懂致谢。这是因为在他们之间互相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为此而付钱,是他们所无法想像的。还不仅如此,他们受到了那么多的照顾,病好回家时,常常向院方要求赠送礼物,因为他们之间每有新认识的朋友,习惯上必须互赠礼物。

    不用说,史怀泽从未想到向黑人要医药费。可是除了为诊治花费一大把精神及医药器材药品之外,还得为病患及陪伴人准备食粮,这方面的费用与精神,才是最使他感到不易应付的事。

    于是他耐心地教黑人们,你们被救了,脱离了苦海,所以答谢是应该的。你们能在医院里接受医疗,都是靠欧洲的许多朋友的种种牺牲,因此为了使医院能继续办下去。一定要尽各人所能来帮助医院。

    渐渐的,有土人懂得送谢礼来了。有的交了些钱,有的送来丁东西,如鸡蛋、香蕉等。

    当然,这一类微末的金钱物品,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无补大局,在史怀泽的想法里,也不过希望能有那么一点点裨益而已。他的目的在另外的地方。

   ——每个人都不会珍视不劳而获的东西,自己付了代价才得到的,才能使人珍视。如果让土人们也量力而致谢,他们必定会对医院更珍视。他们的知识与道德观念,说不定也可以因此而提高吧一一这就是他所想望的。

    他的想法,渐渐地被证实了。土人们所送来的金钱与香蕉等东西,确实对医院不无小补,更重要的是他们更懂得爱护东西了,医院的秩序也因而渐渐建立起来。当然。贫穷的人与老年人,他从不接受谢礼。

    使土人们沉沦痛苦当中的病症,还有麻风、疟疾、热赤痢、橡皮病、尼古丁中毒、齿槽脓漏等,真是指不胜屈。

    疟疾是热带地方最常见的疾病,几乎所有的土人都染患此症,以致他们把时而发热,时而浑身颤抖,认为是正常的。此地最常见的是孩童的疟疾,他们的脾脏肿大,硬化如石,腹部隆起如皮球。让这样的小孩躺在床上,他们会用双手掩住凸起的腹部,不希望别人碰到。

    由抽烟而来的尼古丁中毒患者竟也那么多,这也是史怀泽感到意外的事。土人们嗜抽来自美国的劣质烟草,因而患不眠症与顽强的便秘,最后浑身无力,根本就无法做事。

    这里的烟草也叫“杯烟”,把七片烟叶绑成束,土人嗜之成癖,几乎可用这种烟叶来代替零钱。所以出外旅行时,都可带一箱烟叶,用来交换风梨、香蕉等东西。一不小心,这种箱子极容易被土人偷走,所以白人们坐船时都坐在这箱子上。如果想赶路,可以答应送划手们两片烟叶,船必可早到一两个小时.

    酒给土人们带来的祸害,前文里已提到,这里就不必再赘述了。

 

打架的仲裁

    开这么一所专为土人看病的医院,真是料想不到的琐务。有时土人们打架,还得被迫权充和事佬。

    有一天,两个陪伴者之间发生了争执。一方把另一方的独木舟,擅自在夜里撑出去打鱼。舟主知道了,要求对方付昂贵的代价,还要全部的渔获量,作为赔偿,而造成拳打脚踢,打了一场架。大凡土人们对损害赔偿都非常重视,不肯轻易地就善罢甘休的,因此独木舟被擅用,提出苛刻要求也是正当的事。

    史怀泽有个原则,凡是在医院里发生的纠纷都不依照土人的习惯来判决,而采合乎道理的裁断,这也正是史怀泽教育土人的方法之一。

    他向舟主说:

    “对方偷用你的独木舟,的确不对。你生气是难怪的。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那是你没有上锁,结果使对方经不起推下去一用的引诱。而且月光这么亮,你却躲在小屋里睡大觉,太懒惰了,这也是你的不是。”

     对另一边,他说:

    “你擅自用了人家的独木舟,这当然不对,可是你没有偷懒,这一点非常好。”

    史怀泽让两边都明白了自己的对与错,也给了他们面子,然后才下了判决:

    “你要拿出抓到的鱼的三分之一,作为用人家的独木舟的代价。其余三分之一归你自己,因为是你出力抓到的。最后的三分之一可要归医院了。因为事情在医院里发生,而且为了俺们的事使我花费了不少时间。”

    抓到的鱼被分成三份,各取一份,纠纷才被排解,而史怀泽也可以回到他的工作上面了。

    史怀泽的仲裁并不是每次都灵光的。

    有一次,有个年轻人脚上被河马咬伤,给抬到医院里来,那么不凑巧,史怀泽正在外面旅行,等他回来时年轻人已奄奄一息。他赶快把他的腿锯掉了一只,想挽救生命,可是为时已迟,年轻人在手术当中死了。

    于是问题来了。这位年轻人是被朋友邀去打猎,遭河马咬伤的。根据土人的习俗,邀他去的人要负责。这人名叫恩肯奇,一直都在看护负伤者,如今伤者死了,他必须面临复杂的责任问题。

     死者的兄弟们悻悻地盯住恩肯奇说:

    “你跟我们走吧,让我们去请村子里的人们评评理!

    这一去,想必会被处死,所以他不肯同往。

    黑人助手约瑟夫也认为可能被杀,史怀泽只好出面了。可是兄弟们表示只要赔钱,绝不会杀人,一定要恩肯奇同往。这期间,尸首被移到独木舟上,然后大伙儿过来准备用暴力使恩肯奇就范。

    史怀泽跟踪到河岸,表示要雇恩肯奇做医院的助手,不准他同往。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

    也许给死者付了赔款就可以了事,不过款额一定是不小的,而且在决定数目前必须经过村子里“法庭”的裁判。在那以前,恩肯奇随时都有被死者家属弄死的危险。

    土人们对责任与赔偿的观念,简直是令人想象不到地那么特异,往往连远亲近戚,都得负连带责任。一旦决定了处罚,不管是多么苛刻,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也因此,土人们都通晓他们的法律,即使是芝麻大小的事故,也要兴讼。仅仅是一只鸡的事情,他们也宁可花大半个日子喋喋不休地争论。这种情形,与其说是他们喜欢打官司,倒毋宁说是他们一种强烈的正义感使然。

    有一次,史怀泽诊治一个腹腔内积水的病患,这个病人请他赶快给他开刀。

    “医生,请您赶快把我肚子里的水弄掉,让我能跑步吧。我的老婆在我生病的时候跑掉了。我非得赶到她的娘家,把我娶她时给的钱统统要回来不可。”

    这真叫人匪夷所思,但黑人的生活差不多就是全部受着因结婚而产生的种种问题控制着,往往拖了好多好多年,事情还不能完全解决。

 

土人的结婚

     在这个地方,女人就是一项财产。打从女孩落地时起,一家人就把她当做财产来看,盘算如何才能以更好的价钱卖给人做妻子。黑人们不论男女,从小便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有一次,一个白人生下了孪生女婴,一个黑人仆役向做父亲的郑重其事地致贺。

    “您真成了有钱人啦!

    黑人对欧洲人的生活最感惊奇的,就是在欧洲,不必向妻子那边的人付钱就可以结婚娶妻。史怀泽常常说明这种婚俗给黑人们听,可是他们就是不相信,认为史怀泽是在诳他们。

    这也难怪。黑人在自己的故乡,根本不必工作也可以过下去,而他们之所以离开故乡,到白人那里来做事,多数只是为了赚一笔钱来买一房妻子。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从16岁时起就出外工作。可是,通常他们工作十年间所积下来的钱,还不够买到妻子。于是他们只好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来娶妻。事情往往就是因为这情形而发生的。

    做父母的,为了儿子将来确实能娶到妻子,所以在对方少女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起就开始预先付款。万一付款不能继续下去,女孩就会接受别家的预付,将来嫁给别家。于是他们为了取回已付的款而尽一切努力。

    使这个问题更趋复杂的是每期付的款额,以及总计款额,还有支付的日期等,都没有明确地议定妥当。因此,侥幸娶到了媳妇,夫妻俩卿卿我我过起甜蜜生活时,娘家会差人来说:钱款尚未付清,必须在某日付若干,否则便把他妻子带回去。他只好乖乖地四处筹款,走遍亲戚朋友的家。

    在医院里也常有一些助手或病家的陪伴人,好多天以来就无心于工作,坐立不安的样子,这就是为了挽留住妻子而来借钱的预兆。侥幸筹足了钱付清了,暂时可保安全。万一付不出,那么在筹足以前妻子会失踪。往往在丈夫没有留心的时候,妻子被抢走。

    好比她到河边去打水。埋伏在河边的娘家人们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拉到独木舟上载走。尽管她深爱丈夫,万分地不情愿,她也不会反抗,乖乖地被抢走。娘家对她的权利就有这么大,她也以为这是应当的。

    即使是款都付清了,万一丈夫有虐待妻子的情形发生,娘家也可以随时把她带回,做丈夫的非付清罚款,便不得把妻子带回。做妻子的也有随时回娘家的权利,通常一年间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让丈夫过光棍生活。这种场合,如果有幼小的小孩,她会一起带去,稍大的就留给丈夫带。在妻子回来以前,他必须自己照顾小孩,自己烧饭吃,医院里就经常有因这一类事故而郁郁寡欢、无心工作的助手。   

    婚姻既然这么麻烦,那就离婚吧!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哩!这种场合,娘家照例须退还全部的钱款,可是这笔款子不用说早巳花光了,实在没法马上就还清。于是无尽的纠纷又随之而起。

    总之,这真是奇异的习俗。如果据此就以为妇女的地位极低吧,事实又不尽然。因为娘家会保护她一生,她可以有恃无恐。再者,黑人的婚姻生活尽管如此这般,但他们未必就有多么不幸。不,他们倒是过得满快活的。

    不管如何,这种婚姻确实不自由,也不合理。所以也有像约瑟夫这种男人,妻子逃走了以后,再也不想买妻子了,宁愿过孤家寡人的生活。

    但绝大多数的人都为了赚到够买妻子的钱,而放弃自然人的自由自在生活,受雇在白人手下工作。因为土人领到了工资,往往很快就会全部花光,所以白人主人发一半给他们,其余一半帮他们存下,直到他们回家时才提出来。可是土人们总是因过不惯那种生活,易得思乡病,为此而饮白兰地买醉,或者生场病什么的。往往一年后他们回故乡时,存款也花光,一文莫名,与刚来时一样,依然是穷光蛋一个。

 

禁忌与诅咒

     在诸多奇风异俗之中,最使土人们不幸的,该数有关禁忌与巫术的迷信。

    在野蛮人之间,禁忌极为普遍,他们相信干犯禁忌,必招来杀身之祸或某种可怕的不幸。这种迷信,在土人之间真是根深蒂固,影响特深。

    禁忌之中,有些是人人必须遵守的,也有些是特定的人才须遵守的。例如在保安族之间,共通的禁忌有:不可触摸变色蜥蜴、不可用泥土来填洞坑、不可处理人或动物的尸首等。因此,每逢医院里死了人,想请他们帮忙抬棺,他们绝不肯做。如果硬是要他们做,他们会跪下来求饶。

    个人的禁忌通常是生下时由父亲决定的。稍懂人事以后,父亲就会教给他。这一类禁忌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个女人的禁忌是不能拿扫帚,所以她扫地都用双手,有个男人左肩不能被打,所以打架时他都得面临窘境。

    那么触犯了禁忌又会怎样呢?有一次,医院来了个男子,他的禁忌是头不能被打。一天,约瑟夫与他发生了争执,无意间把手举到他的头上,他以为头就要被打中,忽然就昏倒了。

    参奇搭的宗教学校里,有个小学生不能吃香蕉。一天,他吃了用锅子煮过的鱼。吃了以后同学才告诉他锅里还剩一些香蕉。这个少年听后立即全身痉挛,痛苦了几个小时之后死了。

    因禁忌而起的这一类不幸事件,层出不穷。

    不过如果是极受土人们信任与尊崇的白人,便可以打破这种禁忌,把他从万劫不复的困境中拯救过来。例如在参奇搭的拉维尼约,就是这种人士之一。

    有个女人的禁忌是不得在镜子、金属、水面等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就因为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禁忌,而在扛东西过独木桥时,屡次地跌进河里几乎淹死。

    她痛苦异常,有一天去找了拉维尼约。

    “先生,这禁忌有可怕的力量,所以我好害怕。可是您所信的神,比我们所信的神更强,希望您能救我,脱离这个禁忌。如果您愿意为我祷告,我就愿意奋起勇气来照照镱子。”

拉维尼约鼓励她,谆谆告诫她禁忌只是一种迷信,然后才陪她祷告。祷毕她就拼命看了看镜子,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女人高兴得跳起来,从此破解了这禁忌。

    谦虚为怀的史怀泽,虽然没有在他写的文字里说他也有拉维尼约那样的能力,但他有此能力,大概是无须怀疑的。而土人们确也相信,在他的医院里,怎样的禁忌与巫术都不能生效。

    关于巫术,前面也曾略加提及。未开化的人有一种信仰,认为人类不用说,即其他的动物,甚至一木一石,所有一切的东西都有神灵,而且这种神灵还是强大有力的。

    史怀泽所认识的一个女人,丧失了好几个小女儿。她相信这是恶鬼作祟的结果。下一次,当她又生下另一个小孩时,马上大声呼叫:

    “哇,好漂亮的男孩子啊!

    虽然又是一个女婴,可是这位母亲还是这么叫喊,并给女婴取了男孩的名字,当做男孩来抚养,为的就是不让那恶鬼知道她又有了一个女孩。事实上,这女娃真的给养大了。

    这是说,他们深信有某种不可知能力的神灵或人,对别人所做的诅咒是有魔力的,可以使人陷入不幸,也可以使人得到幸福。尤其父亲所发的诅咒,有最强木的威力。

    有个男子,在年轻时就订了一门亲。可地那女孩的父亲因为贪求一笔财富,命令女儿嫁给一个愿意出更多钱的男子。女孩拒绝了,这位父亲便下了诅咒说:

    “如果你嫁给那个人,你或你生下的孩子,一定有一个会死。”

    不久,这女人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她想到父亲下了那样的诅咒,她或儿子一定有一个会死,为了救儿子,她决定自己死。她渐渐衰弱了,不久竟莫名其妙地死去。那个小婴孩被带来医院,史怀泽这才知道了事惰的经过。

    有些白人不明白这其间的情形,往往黑人氾了什么过错就厉声叱骂:

    “你这家伙真没办法。你这种脾气永远也改不了!

    这样的话,对黑人来说真是不得了的事,他们会以为被白人诅咒,深信永远也改不了,并且事实上任确实会改不了。

    相反地,对于祝福的话,他们也深信会给人带来幸福。他们拿那些德高望重的传教士或官员的名字来给自己的孩子命名,并相信这样就可以使孩子永生免去受禁忌、巫术等的痛苦。因此,在医院里生下的婴儿,常用史怀泽或护士的名字来命名。

这样的迷信倒也不致有害,可是黑人们的这种无知与单纯总是给他们带来莫大的不幸。黑人每遇不幸或患病,多半以为是犯了某种禁忌,或者被诅咒了。于是他们怀疑无辜的人,也来诅咒他,因此他们可以说随时都在不安与恐怖当中讨生活。

  为了逃避诅咒或巫术,或者为了使自己也有那种法力,他们会把红色的鸟羽、豹齿等东西带在身上。他们相信,这一类“护身符”当中,最有力的是人的头盖骨,而为了获得这护身符,不惜干出杀人的勾当。有了这种护身符,他们就会被族人们称为“欧刚加”,拥有强大的权力。

    这里还有遭众人畏惧的“豹人”。这也是巫师的一种,这种人相信自己成了豹的化身,而随便杀人,不当一回事。

 

  如何善导黑人   

     史怀泽发现,越是熟悉土人的生活,便越明了光是替他们医好病,还是没法拯救他们的不幸。他明白,与医病同时,还必须善为开导他们,使他们改正错误的生活方式与想法,给他们更高的知识与更深的信仰。可是,这一点要如何着手呢?

    前文里曾提到过,史怀泽渡非时被迫同意除了行医之外,对其余一切都不干涉。然而,一旦到了非洲,这才明白,原来这一点根本就不成问题。

    首先,在当地从事传教活动的传教士,根本就不把史怀泽有关科学方面的见解当一回事。琐细的教义上的异同,对土人们来说,简直是无聊的。对土人们说教,最重要的就是像耶稣的山上垂训那样,运用最单纯简明的话,把教义当做道德来说。而史怀泽来到非洲以后,他的人格,他的献身,他的牺牲,处处都使那里的传教士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致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请求史怀泽能对来医院求医的黑人们说教。这么一来,他就不必再受到传教协会的约束了。

    然而,问题倒是在更深刻的地方。为了拯救土人们的不幸,把欧洲的那一套生活与想法搬过来,往往都会有格格不入的情形发生。有时,甚至可能使他们陷入更不幸的境地。

    例如土人都很懒惰,这是事实,而他们的懒惰正是使他们的生活水准永远低劣的原因,这一点也毋庸怀疑。因此,人人都以为只要使他们勤奋起来,更努力地做工,生活必可改善,幸福自然可获致。

    但是,容我们进一层地来想:我们究竟能断定土人们是懒惰吗?他们生活所需,几乎都可由大自然获取,他们实在不必劳动。进入森林,砍来木头与竹子,再加一些椰子叶,便可轻易筑起小屋,遮蔽阳光与风雨。种那么几棵香蕉与树薯,到河里或森林里抓些野味鱼虾,便可三餐饱食。除了买一房妻子需要金钱之外,他们绝少有必要去劳动筋骨。

    开辟原始林来种东西,需要庞大的劳力与辛勤,而即令开垦成功,增加生产,在这种热带地方,实在没法保存余粮。雨季来临,一夜之间洪水可能, 把田园冲失。请问在这种自然环境下的黑人们,又怎么愿意做必要以外的劳动呢?

    当然,这种情形使白人感到极不方便。白人想尽办法,使他们劳动,可是他们只要需求得到满足,便不管白人方便不方便,而停止工作。

    于是白人或者给他们课税,或者强迫劳动,有时也为了引诱他们,在商店里头摆满布匹、化妆品等东西,让他们不得不做工,借以养成劳动的习惯。这当然不是榨取,多半还是为黑人好的措施。结果还是一样,白人的收入可以增加,黑人的劳动习惯依然培养不起来。充其量使土人贪婪、懂得浪费、变成狡猾而已。他们学会如何瞒过雇主的眼,做最少的工,拿最多的工资。

    好比开路工作,得由政府来强迫黑人们劳动。有了道路,例如发生饥荒的时候,运粮很方便,对土人们也有很大的好处。但如果迫得太紧,弄不好又恢复到从前的奴隶制度,这是不能被允许的事。因此,这其间的运用,也就成为一件颇不容易的事。

 

浪费与偷窃

    光是给土人教育,就会形成各种弊病。受过较高教育的土人,最后总是没法待在村子里,而只能到白人那儿去工作。这么一来,他就不再是普通的土人了,不过当然也不是白人,成了非驴非马的四不像,弄不好连妻子也娶不到。收入可能增加,但生活总不免堕落,酗酒与浪费终必使他身败名裂。

    土人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加上一旦想得到什么,就会失去自制,结果引致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事,乃至悲惨的结果。好比在医院当助手的约瑟夫,尽管有副相当进步的脑筋,仍然不免有上述的缺点。

    一天,史怀泽带着约瑟夫到一家欧洲商务公司的代理店去购物。里头摆满特别容易吸引黑人的种种货色,约瑟夫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猛购一番。

    这时,一双鞋子映在他的眼里。史怀泽看到约瑟夫的眼光忽然一亮。那是一双洁亮的油漆鞋子,想必在巴黎的流行商店里也摆着这种货吧。但仔细一看,鞋面的涂料已有裂痕,无疑是在巴黎卖不出,才被送到这里来的,而且价格与约瑟夫一个月的薪金不相上下。

    在白人店主前面,史怀泽不好意思教他勿买。他只得用手肘来碰约瑟夫,暗示不可以买,但一点效果也没有。

    约瑟夫一次又一次地要店主减价,好像一定要买下的样子。史怀泽不得已用力地拧了一下约瑟夫,把他拉到外面。

    回程在独木舟上,史怀泽谆谆告诫约瑟夫,那种稚气的浪费实在愚不可及,应该戒除才是。当下,约瑟夫倒也点头称是,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偷偷地独自溜去,买下了那双鞋。

    约瑟夫就这样随便买东西,所得薪金大部分花在西装、领带、鞋子等物品上面,所以衣着比史怀泽还要考究。史怀泽为了使他戒除浪费,给他一只扑满,要他存些钱好买一房媳妇,可是钱总是存不起来。

    使土人们着迷的,还有百货公司的商品目录。每次有轮船从欧洲开来,医院便会收到一大叠这一类目录。而目录一到,黑人们便蜂拥过来,津津有味地看那些有精美照片的品目,喋喋不休地议论、商量。如果这时候手上正好有钱,他们便会马上去商店请求代订,照章付半数的预付款。过了些日子,东西来了,可是他们没有钱付余款,只好跑遍亲戚朋友的家筹钱。万一筹不出来,东西便给退回到欧洲去。

    他们不懂如何看这一类目录,所以常常闹出笑话来。一个土人洋洋得意地向同伴们夸口说,他自己订购了一双上等的鞋子,价钱还特别便宜,让大家又是佩服又是羡慕,岂知鞋子寄到了,原来是给玩偶穿的鞋子。又有个男子订购了一只台灯,货到之后不得不到处询问煤油如何灌,原来那是电灯。

    目录上注明某种衬衣有白、黄、绿、蓝等颜色,他们订一件,却指定所有的颜色;目录上印有欧洲各地的分店,他们填订购单时,把这些所有的分宙名称都写上去。

    只因土人们有容易被引诱的习性,因此也极容易于出偷鸡摸狗的勾当,连在医院里工作的土人们也不能稍稍大意。一不小心,他们就会顺手牵羊,化公为私。

    连像约瑟夫这样的人,也都不能让他独个儿待在医疗室。史怀泽因故必须离开时,哪怕两分钟就可以回来,他也必须吩咐别人把药房上锁。医疗室隔邻就是药房,有很多足以令人垂涎的药品,连约瑟夫也把不定自己会不会去倫点什么。根据他的说法,没有锁好的东西,自己会走的。因此,应该尽可能避免让土人独处,必要时,所有的东西都得妥为上锁。

    厨房里的事也不能完全交给厨师,所以史怀泽夫人的琐务也就来得特别多。每天早上,她必须量好当天所需的米、马铃薯、油、盐等,交给厨师,这才到医院去。厨师每发现还欠什么,便来到医院向夫人禀告。而夫人也就得一次又一次地爬过山丘回到家里,打开锁取东西给他。

    连一些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东西,土人们也会因好奇心而偷。从史怀泽的书架上,失踪过他加了重要眉批、附注的巴赫曲谱“马太受难曲”,以及瓦格纳的歌剧“迈斯特辛格”。

    这一类的,总算无伤大雅,但他们有时也会干出有计划的恶劣偷窃行为。

    参奇搭村有个传教士叫兰波的。这人也和许多别的传教士一样,担任出售黑人所需日用品经售所的监督工作。

    一天晚上,他一如往常地在家里弹奏风琴唱圣诗,四个黑人路过,在门口听了一会,这才请求让他们进到屋里,以便听得更真切些。兰波知道这几个人都是邻村的恶棍,可是这个请求倒也打动了他,所以就准他们进来。

    过了一会,其中两个土人出去了,另两个向传教士说“

    “他们有事情先走了,马上会回来的。我们本来也应该去,可是听了老师的演奏,觉得好开心,所以不想离开。”

    兰波为了使他们高兴,一支又一支地弹唱下去。终于那两个黑人也回来了,兰波又唱了几首,这才让客人们离去。兰波以为自己居然能在那些恶棍们心中引发共鸣,满心欣悦,向主做了感谢的祷告才上床。

    不料第二天早上起来,这才发现到店中被洗劫了。一些布匹、粮食,连准备送给学校儿童们的东西,也都全部失踪了。

    而且锁还好好的。小偷无疑是把挂在兰波房间内的钥匙拿去打开的。果然,失窃的东西,在那几个听圣诗的年轻人的部落出现。在兰波弹唱圣诗的时候,两个人偷出了钥匙,叫来了村子里的人们把东西搬走,然后又回到房间里,把钥匙放回去的。

    还有这样的故事:

    欧格威河上游有家白人的商店。这商店下游不远处有一处急滩。有一次,为这家商店运货的独木舟,在急滩翻了船,黑人划手们好不容易地才捡回性命。店主庆幸没有闹出人命,安慰他们,给伤者疗伤,还致送了慰问金。

  可是同样的失事事件接连发生,使商店损失惨重,店主便怀疑到也许是那些黑人划手们搞的鬼。会不会是他们偷了东西,故意让船翻覆呢?以后每有船上来,他就用望远镜来数数船上的货。不错,东西与送货单相符,土人们也确实是在拼命地划,还是翻了。

    不久,他听到有关下游部落的传言。那儿的女人们穿上了新衣,发上也抹了不少发脂,好多人更有了种种新的用具,如锅子、剪刀、灯盏,也有自来水笔。而这个部落的人,近来根本就没有上店里来买过东西的。

    这个商人想了种种方法打听部落的情形,这才明白了真相,原来土人们是在部落附近趁夜里解开货包偷去了东西,放进石头一一所以货包数相符一一然后故意装出拼命撑船的模样,让店主用望远镜看。

    土人固然无知,却不能太小看。许多复杂的事务和计算,只要好好地教,他们便可以做得比白人还好。

    我们说这些土人懒惰、不负责、狡猾,其实他们不以为那是不道德的事。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习俗,什么对、什么不对,也有他们判断标尺。外面的人认为他们不道德,往往也是由于道德观念不同。此外,说不定他们心中也有一份对白人的怨恨,因为他们受白人的欺凌已久。他们对白人有一种判断,何者是好人,何者不好,这也是他们并非对道德完全无知、白痴的佐证。

 

 爱心与权威

     总之一句话,如何教导黑人,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光是把欧洲式的文明强压给他们,教他们种种驳杂的知识,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那只有使他们的生活紊乱,使他们狡猾而已。

    运用高压手段来迫使他们改变他们之间的不合理习惯,也是没用的。这里就来谈谈存在于他们婚姻制度中的买妻习惯以及广夫多妻制。

    根据我们的眼光来看,这些都是不承认女性人格的怪俗,是应该改革的。然而,他们是住在小茅屋,过的是原始生活。在这样的土人社会里,女人是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本身就认为一夫多妻乃理所当然,势所必至。这里没有牛、羊等牲口,养育子女只有依靠母奶。因此,女人生了婴儿以后,把丈夫撇在一旁,不理不睬,专心一致带孩子。她们多半回娘家来做这件工作。男子这边为了家事与农事,须有另一个女人来帮他。于是更有了第二、第三个妻子。

    再者,丈夫死后,家属依例必须照顾遗孀及孩子们。土人们之间是不会有寡妇与孤儿的,这也使一夫一妻制成为不可能。

  革新一夫多妻制,第一个先决条件是提高土人的生活水准。当这样的日子来临以后,一如从前的欧洲,这种陋习自然地就会消灭。

    再说奴隶的问题,也与此类似。政府早已明令禁止蓄奴,布道团也努力宣导奴隶制度是违反人道的,可是在土人们之间依然有奴隶。史怀泽的医院也偶尔可以看到与这地方不同的肤色与面貌的人,来当病患的陪伴人、看护人。

    “你是奴隶吗?

    对这样的问话,他们大都否认。不过在他们否认之后,却发出奇异的笑声。这样的人便是奴隶了。

    不过如今他们绝少受到虐待,所以也不会有人逃亡,请示政府庇护。他们努力为主人服务,希望若干年后恢复自由,被允许加入主人的种族之中。

    那么他们为什么成为奴隶呢?原因有多种,其中主要的是饥荒。赤道非洲没有谷物与薯类,连水果也没有。葡萄牙人从西印度群岛移来了香蕉、油椰子、树薯(球根可取淀粉以充食用)、番薯,对此地的人们来说,是一项莫大的恩惠。然而因为气候与土壤的关系,这些食用植物还不能十分普及,有些地方甚至什么也不能生产。所以饥荒也就时常发生。

    欧格威河上游地方就有这种不毛之地,在那里的人们有时甚至把泥土也当做食物来吃。大部分的奴隶便是这种地方的人。每逢饥馑,父母为了使孩子能得到什么吃的,便到下游来把孩子们卖掉。

    因此之故,越是熟悉土人们的生活,同时越是想改善他们的生活,便越是明白这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

    史怀泽屡次与当地的正直白人讨论过。大家都认为应当尽可能地尊重土人的生活、习惯,非有必要,便不宜让他们改变。 

    总而言之,只有以耐心来引导土人们,徐徐地提高他们的生活与想法,让他们能渐渐地创造出最适当的新生活,才是最妥当的方法。

    过去,白人差不多不把黑人当人看待,甚至把他们当奴隶,像牲畜那样的买卖、役使。如今,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黑人也好,或者其他地方的未开化种族也好,只要是人类,便有人类的价值,也拥有人类的权利。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他们作为人类一分子的尊严,是不容侵犯的。故此,对这些黑人,应该绝对尊重他们的人性,把他当做同胞来看待。

    不过黑人毕竟心智未开,就好像是幼儿一般。他们需要扶掖,也需要教导。而白人则是进步文明的人种。可以帮助他们,也站在教导他们的立场上。好比就是老师与学生一样。

    如果过分同情黑人,一心一意认为同是人类,想与黑人站在同样的立场,那就更不容易负起教导的责任了。

    有个实例如下:传教士罗贝尔想到应该用爱心来对待黑人,他便离开传教士伙伴,前往土人的部落,打算以兄弟姊妹的身份来与黑人相处。他在一个黑人部落搭了一所茅屋住下来,让自己成为部落的一分子。

    然而,从这一天起,他虽然扯下了白人与黑人间的樊篱,但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权威。土人们再也不愿听他的话。土人只会与他吵嘴论驳,他引导土人的目标也完全失败了。

    史怀泽在渡非以前,常有朋友告诉他,到了非洲一定要保持白人的权威。他听了这一类话,心中颇不受用,私下以为这种态度不是不太自然吗?怎么可以呢?来到此地以后,这才明白了朋友们的劝告,实在是有道理的。牢守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分际,始能实现对土人的真正爱心。

    这其间的意思,他用了巧妙的话来说给土人们听!

    “我是你的兄弟,但却是大哥哩。”

    史怀泽与黑人相处,心中充满爱心是不用说的,不过也一定保持权威。

    不用说,这种权威应当是从卓越的人格中自自然然发出来的。白人有铁路、轮船,知识与才能也比土人高出甚多,这固然不错,但光靠这些,还不能使土人心服。如果他的人格卑下,土人们也能领略出来,并且在内心里鄙视他。

    但是,如果他真有爱心,并且对土人亲切、公正,然后呈示出权威,那么土人们便会打从心底服从他,听从他的指导。

    不用说,如今加蓬已获得独立,与当年史怀泽初到非洲时的情形大不相同。土人们都在燃烧着新的意念。史氏作为大哥的意见,即使史氏尚在,恐怕也未必能使土人们百分之百接受吧。

 

音乐的慰藉

    史怀泽就以这样的心情与态度,不知疲倦地,透过医疗,也透过传道,救治土人们的病痛,并引导他们向善。

    土人们在史怀泽来到以前,几乎从未有人医过他们的病,所以史氏所给的药物与所施的手术,都发生了极大的医疗效果。再者,他在教育方面的尝试,也徐徐地生效。受过医治的人懂得拿谢礼来了,医院有了秩序,都是这方面的佐证。

    当然史怀哲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社会事业家,他只是最重视人类灵魂幸福的信仰家。他所致力的,与其说是改善土人的生活状态,更毋宁说是把正确的信仰教给他们,让他们从迷信以及迷信所造成的不幸脱离开来。每逢礼拜,他都运用最简明易懂的话来讲道,他的心中充满挚情与喜悦。

    然而,他并不是铁打的,这种工作不但困难重重,而且需要极端的耐性,所以他有时也不免觉得筋疲力尽。加上偶然有些白人不懂得洁身自爱,非但不能做黑人的好教师、好大哥,还常出之以巧取豪夺,贪求无餍。这种情形也常使史怀泽感到心灰意冷。

    在法国,还有其他欧洲国家,虽然不再把土人当人以下的动物,可是既为殖民地,统治的目的不外在一个利字上着眼,与史怀泽的见解不免常常有格格不入之处,这也给了他不小的烦恼。例如史氏认为为了土人的幸福,应该尽可能尊重他们传统的知识与技术,把它发展出来,渐渐培养出较高层次的文化,然而从欧洲、美洲方面,白兰地与工厂制品却大批大批地运来,使他们原有的手工制品相形见绌,破坏他们的生活与产业,使得他们完全失去工作的意愿。史怀泽为这些而渐渐消沉了。

    就在这当儿,一天晚上他偶然试弹巴黎巴赫协会送给他的那架风琴兼用的钢琴。自从渡非以来.他都以为从事医疗工作,与做一个音乐家是势不两立的,所以一直没有去碰过它。并且生疏已久,使他误认手指与脚都已僵硬了,而不敢再碰乐器。

    不料在这热带无限寂静的夜晚里弹着巴赫的赋格,居然给他消沉的情绪带来奇异的慰藉,使他整个地没人于无可比拟的喜悦与陶醉之中。他发现自己永远不能与音乐诀别,并且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为土人医病,也绝无非扔弃音乐不可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切实地体认到,惟其远离了欧洲的那些音乐会、演奏会,所以才更能不受丝毫干扰,浑身浸没于音乐当中。

    一一我要把余暇,充做磨炼演奏技术,完成独特技巧的时间!

    他下定了决心,打算重新把巴赫、门德尔松、塞汀尔.法朗克等名家的曲子细加研究、用心弹奏,务必做到使自己完全满意为止。

只因他太忙,有时一天只能抽出三十分钟而已,所以往往为了弹完一曲,需要好几个礼拜到几个月之久。这件工作,对他来说是一种学习,同时也是一种欣悦,当然也更是慰藉。

 

八、第一次欧战
 

大战的暴发与与土人的猜疑

史怀哲夫妇俩本来准备医院的工作一旦上了轨道,就暂时回到欧洲的。因为他的健康熙情形令人担心,而经费也渐告短绌。

他原来就打算不接受传教会的援助,独立来支持医院的,他所凭借的就是著作版税、演奏会等的收入,以及朋友们的捐款。约略一算,他发现光靠这些,只能维持两年的样子。他在非洲过了两个干季,第三个干季快来时,他开如返国的准备。可是就在这时候,欧战爆发了。

    1914年进入7月份以后,来自欧洲的通讯都已断绝,84日,传闻里战争已经打起来了,而次日,德籍的史怀泽夫妇成了法国的俘虏。他们被关在传教会办事处,黑人士兵被派来守卫,他们必须服从这些守卫的命令。医疗工作当然不能做了,医院只好关门大吉。

    土人们非常惊诧。怎样说明医师是敌国人,成为阶下囚,土人们都没法了解。他们还责难那些黑人士兵,居然以为比医生更了不起而神气活现。

    说起来也是的,这里确实是法国的领土,而医生夫妇确是德国人。可是,就算在欧洲,法国与德国真的打起来了,也可以把这么好的一位伟大医师抓起来吗?医生不可能是敌人。就算是敌人吧,可是白人不是常教大家“爱敌人”吗?土人们的疑惑越来越深。

    白人们平时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他们为什么也要打仗呢?食人族会杀人,那是当然的,可是白人又不是要吃人,为什么也要互杀呢?只能说是为杀人而杀人吧。

    过了些时候,消息传来,原来在这个地方住过的白人,已经有十个人丧生了。土人们听了,又议论纷纷起来一一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为什么不好好谈一下呢?赔十个人的命,那要多少钱啊!

  土人们之间,如果发生战事有人死了,不管打贏的。或打败的,双方都须付赔款。总之,因为这场大战,白人对黑人的权威与信用,几乎完全破产了。他们不再那么唯唯诺诺地听从白人的话了。

 

什么是文化

  史怀泽虽然成了俘虏,但并不灰心。宁可说,他得了充裕的闲暇,反倒是很高兴的。不用说渡非以后的忙碌生活,即在以前,他也绝少有一早起来就静下心来坐在书桌前的机会。如今所有的工作都不必做了,可以从早到晚随心所欲地看书写作。

    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考察、思索一番长久以来就悬念的有关人类文化的问题。从被俘的次日起,他就展开了这项工作。

    人类有文化,并以此为无上的骄傲。也拜文化一一或说文明一一之赐,过高水准的生活,控制世界、领导世界。尤其白人,对这种情形更有无限的骄傲。

    但是,史怀泽在渡非以前就对这人类的文化感到怀疑一一不错,欧洲在物质文明方面,有了辉煌的成就,确实也是可引以为傲的。由于种种发明与发现,产业勃兴,创造了火车、轮船、飞机、电信电话,生活各方面都方便了,知识增加,文化水准日益提高。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贫富的悬殊越来越大,一方面有无所事事的富人,过着悠游无为的日子,一方面则有贫苦大众,过着困窘不幸的生活。

    欧洲人在亚洲、非洲等地建立殖民地,巧取豪夺,借此以过安逸的生活。他们自我满足,只知享乐,醉生梦死,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精神失落了,耶稣所教的爱,更是丧失殆尽。这样的社会是好的吗?

    史怀泽心中的这一类怀疑,早已根深蒂固,总觉得欧洲文明正在朝错误的方向前进,或将蹈往昔罗马帝国的覆辙而灭亡。这一次,大规模的战争爆发了,是否就是这种衰亡的前兆呢?

    他痛切地感到,从根本上考虑这一问题的时候到了。好比文化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说现代的人类文化是错误的,那么原因何在?

    当然,身为俘虏,命运是操在别人手中的。辛辛苦苦写下的文稿也可能被没收。然而,他是个有良知的哲学家,无论如何这个当前人类的问题,他是不能弃置不顾的。

    一一文明的进步,原本是为了使人类能过更幸福的生活而发展开来的。但所谓幸福,绝不是满足物质要求就能达到。应该还有另一个要素,那就是道德一一易言之,个人与社会能在道德方面向上,才能称为进步。

    而当前的人类社会,物质文明的飞跃进步,眩惑了人类心智,人们只知追求物质的欲望,一般的人不用说,连诗人、思想家、哲学家一一这些人类的良知,也都浑忘道德的价值。因此一种切合新时代所需要的新理想,便迟迟不能创建,只知抱残守缺,拿上一个时代的思想为搪塞,自欺而欺人。

    于是物质文明一日千里,进步不已,而思想却无法亦步亦趋,形成人类受物质控制,而不能控制物质的局面。于是原本是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发展的物质文明,竟然受到握有权力的个人或国家所利用,结果使人类陷人不幸。这样下去,人类岂不是只有自取灭亡吗?

    这个时期的史怀泽,当然还不知原子弹为何物。今日我们已知道原子弹以及更可怕的氢弹,它们可以轻易地摧毁人类文明,使人类绝灭。而史怀泽早在六十年前就已预知人类有一天会走上这样的绝路。

    他开始写《文明的哲学》一书。起初,他就抱着上述的见解,以种种资料为本,阐释现代文明是如何堕落,并指出欧战正是因现代文明走人邪道而引起的。

    他努力执笔,过了一段时间,另一个意念忽然涌现,闪电般击中了他的思维。

    一一我为什么只知批判现代的文明呢?岂不是致力于新文化的创建才是最重要的吗?他如梦初醒,这才把笔锋转到建设方面。可是破坏与批判总是容易的。而建设却是难上加难的事。他触礁了。

    重建文化,把文化导向正确的方向发展,一定要让生存的意志与人类的道德理念,在坚固的基础上结合。可是现状又是如何呢?人间从个人与个人,到国与国,都在你抢我夺。

    当然,这也是一种生存竞争,而从生存竞争里产生了很多的进步,却也无由否认。

    另一方面,人类又有一种道德要求,也是不必怀疑的,那就是活得更好,在爱与和平里,让每个人成为兄弟姊妹。

    史怀泽苦苦思索,依然找不到使这两个互为矛盾、互为对立的要求调和、结合而为一的观念。

    他拼命地涉猎过去圣贤、思想家的思想。结果是纵然得益良多,但都无法解决他的这个问题。他感到他是在茫茫的原野中徬徨,找不到出路。执笔中的《文明的哲学》,再也写不下去了。

 

大战里的圣诞节

这当儿,史怀泽夫妇的禁锢被解除了,恢复了医院的工作。起初,常有急诊的病人被抬了来,病情既然紧急,不加医治就赶走,于心不忍。所以他每逢这样的病人来了,便一一请求准予诊视,后来法国当局干脆就解除了他的俘虏身份,让他回到医院。另外,魏多老师在巴黎为他活动,也成了免去他被囚的助力一一这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的事。

    所幸,战争开始前就出港的船,为他带来了相当数量的药品与绷带等东西,可暂保无虞,但是万一战事拖长时间,那么医院之无法维持,已是显而易见的事,连史怀泽自己的未来命运,都在未定之天哩。可是他不时都想:由于战争,不计其数的人,为了祖国,不得不杀伤别人,给别人痛苦,可是我却正好相反,给人帮助,减轻人家的痛苦,救人家的性命。这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

    战争毕竟是残酷的,它的可怕影响终于渐渐波及这非洲的丛林。

    关于战争使土人对欧洲人产生了不信任的情形,前文里已说明过。而它对生活方面所造成的影响也开始显现出来了。

    首先是此地最重要的产业木材生意,忽然停顿了。因为再也没有船只可运送木材。于是砍伐木材的黑人工人面临失业。其次,也是因为船只不足,原本由欧洲运进来的糖、茶叶、烟草、煤油等一切日常用品都渐渐缺乏,价格猛涨。这种情形,给了土人们沉重的打击。

    更糟的是运粮食也开始不够了。就有那么凑巧,刚好有一大群野象来到兰巴伦地方,香蕉园一个个遭到侵袭。这种象对农场的威胁极大,只要有一二十头,一座偌大的香蕉园,一夜之间就可被夷为平地。

    医院里给土人们吃的香蕉也渐告不足。米固然可为代替,但来源断绝,存量也就日渐减少。几时才有补给运到,更是遥不可期,马铃薯已经早就绝迹了。

    肉类就只有猴肉。吃起来实在不舒服,也只好忍着吃。味道倒与山羊肉相差不多。这倒也罢了,有一次却听朋友一句话,为之愕然良久。

    “医生,吃猴肉,也就是吃人肉的开始哩。”

    圣诞节来临,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佳节。史家用一棵小小的棕榈树装饰了圣诞树,点上仅剩的一只蜡烛,互祝这个凄凉的圣诞夜。

    蜡烛燃到一半时,史怀泽把它吹熄了,夫人问他原因,他说:

    “这是最后一根蜡烛了,得为明年留下一半才行。” 

    “明年!

夫人摇摇头,表示不能相信。

新年来临,一开始就是痛苦的连续。

   元月间,因一场大雨,最大一栋病舍的基地被冲失,只好筑了一道石墙来围住这栋病舍,并挖了一条排水沟。史怀泽督促着懒散的土人,挖土搬石头,一连苦苦地做了四个月的工。幸好办事处那边还有一桶半湿的水泥,总算能顺利完成了工作。

    工作既毕,好不容易地才松了一口气,不料突然又发现盛药品与绷带的木箱子被白蚁蛀得一塌糊涂。外表上倒看不出怎样,可是史怀泽嗅到那种独特的焦味,因而发觉到了。热带地方,这种白蚁害常常造成想象不到的严重损害。幸好发现得早,所以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为了抓白蚁,又花了几个礼拜的时间。

    面粉与充做鸡饲料的玉米长了谷虫,也使他受到一些损失。也有一次迁移的大蚂蚁群过境,大鸣角笛,召来男人们,用消毒液做武器展开一场混战。这种蚂蚁体形倒小巧,可是嘴巴比欧洲的蚂蚁更有力。它们排好几队行列,向前移动,所到之处,所有动物都会在一转眼之间被吃得只剩一把骨头。

    史家刚好在它们前进的路上。有一次蚁队竟连续36个小时才过完。夜里,忽然听到鸡的惊叫声,连忙赶到鸡舍,已经来不及了。蚁群麇集在鸡身上,爬进鼻孔口腔,使它窒息,然后吃掉。

    一天,以“医生的第一名助手”自诩的约瑟夫,表示想辞职。以前,他在一个白人家当厨师,每月可得薪金120法郎,来到医院后,每月只有70法郎,他还是很满意的,也一直都忠于职守。可是这微薄的薪金也因来自欧洲的经济支援断绝,没法照付了。史怀泽从传教办事处那边贷了一笔款子,每月折半给他。忠诚的约瑟夫忍受不下了。他说,这种待遇使他在患者与族人们之间抬不起头来,实在没法干下去。

    史怀泽无计可施,只好同意,并为他敲开了扑满。那里积存了200法郎。这个数目还不够娶一房妻子的,约瑟夫带着钱回对岸的父母家去了,可是辛辛苦苦积下的这笔款子,还是很快就浪费掉了。

    史怀泽身边只剩下一个黑人助手恩肯奇。这人也是很有用的,可是情绪不大稳定,不高兴的时候,整天什么也不肯做,因此史怀泽的工作负担只有越来越重了。

    医院的经济情况日渐恶劣,不但欧洲方面的来源断绝,而且从不太贫穷的病患拿的药费一一每个月也不过二三百法郎的样子一一也没法拿到了。因为战争使土人们失去收入,再也没有一个土人付得起药费了。史怀泽只好全部免费看病给药。

    就在这当儿,白人的病患增加了。通常,白人必须每两年回欧洲休养一次,否则支持不了。可是因为战争,没办法回去,有些人已有四五年之久没有回去,所以病恹恹的。这些人为了恢复活力,一个一个地来到医院一一他们称之为“修补”。

    每有白人来,史怀泽就让出自己的住房给他们,他就在回廊上过夜。粮食存量渐少,使他忧心如焚,还是不得不忍痛款待他们,甚至自用的炼乳也拿出来。夫人所调配的病患膳食,使他们觉得比药品更有效。

 

敬畏生命

    史怀泽的顽健,竟也熬不住热带非洲的生活了。从医院回家,不过走四分钟的斜坡路,可是每天事毕回家,总是使他累得再也走不完这段路程。这就是热带性贫血的症候,而严重的神经衰弱,也使他难以忍受。夫人的身体状况也与此相似。

    两人都觉得牙齿大不如前了。可是这里当然没有牙医,他们只好互相医对方的牙齿。

    史氏总算还没有失去活力。每天晚餐后,他都工作两个小时,继续写他的《文明的哲学》。

    他的书桌就在通往回廊的格子门旁边,傍晚时分偶有微风吹来。院子里的椰子树飒飒作响,蟋蟀与蛙的鸣声交响,有时也会从丛林传来凄厉的怪声。回廊上有他的爱犬匍匐着,时而发出低低的喉音,羚羊也舒适地伏在他的脚边……

    在这样的原始林的深沉闽静里,思索人类文明的问题,并想到人类的过去与未来,使得他不由地感受到一切近代的都市文明,尽管表面上绚丽悦目,实则都是毫无意义的。他的思维,一个劲地集中于更本质的事物。然而,能同时给他所追寻的“生的意志”、 “道德的需求”满足的观念,能成为他文明哲学的关键的思想,依然无法发现出来。

    他把中午的休息时间与礼拜天下午,充做研究音乐的时间。在这无底的寂静与孤独中,越是委身于巴赫的音乐世界,便越发使他增进对巴赫的一分了解。

    入了9月份,夫人的健康情形明显地恶化,到了可虞的地步,因此他们夫妻俩决定到罗培斯湾的朋友家过一阵子。海岸的空气产生了奇迹般的实效,不久两人都恢复了正常的健康情形。

    也是在这段期间的事。一天史怀泽被请到约两百公里上游处的恩古米出诊,为一个传教士看病。他搭乘河轮前往,同船的乘客都是黑人。

    船缓缓地上溯而去。史怀泽坐在甲板上,想着可作为重建文化的关键的新伦理观念。

    第三天傍晚时分,当船在一群河马嬉戏的当中滑行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电光闪过他的脑际。

    那是“敬畏生命”这句话。他觉得,这就是他多年以来所寻求的,可使“生的意志”与“道德的需求”两者结合在一块的观念。

    一扇铁门终于被敲开了。在莫辨东西的丛林里,终于看到了一条坦直的道路!他确实地感觉到,他已抓住了一个可以在上面构筑新的文化哲学的牢靠基础。

    敬畏生命,也就是体认生命的尊严与可贵,并珍视生命,在生命之前抱持谦恭与畏敬之意。我们必须将“生的意志”当做是神圣的东西,予以肯定、尊重,并且应当深惧对生命的破坏与压迫。另一方面,这种神圣的“生的意志”,是每个人都有,不但人,连一切生物都有。易言之,我们四时都被“生的意志”包围着。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如果对生命的尊重不能及于其他一切生命,那就是不彻底。 “敬畏生命”的观念便从此而产生。然后始能让“生的意志”与“道德的需求”,在一个基础上紧密地结合在一块。

    虽然如此,但在现实生活上,有时为了一种生命的生存,不得不以别的生命为牺牲。例如人类的生命,须靠食用动物与植物来维持。这是我们所无法避免的。

    即令如此,那仍然是对生命的罪恶。

    只因无可避免,便以为那是正当的、当然的,而将残忍的、无情的行为视为平常,这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是对“生之意志”的否定,如此一来,自己的生命遭对方否定也就理所当然了。代社战争忍行之所以增多,乃是由于我失去了生命的敬畏,不再以破坏生命是罪大恶极得冷酷无情之故。

    纵然不得不以别的生命为牺牲,我们也不应当失去对生命的敬畏,而应以深切的悲哀与罪恶的意识,来面对不得已的牺牲才是。同时,只因我自己的生命是建立在的生命的牲之上,所以我应该为付出心力,拯救他的痛苦才是。

    果能做到点,那世上的罪必能一点一滴地得到少、消拓出正、幸福和平的未这样的前进虽慢,但才是正的步,是文化的建。如果想防范人亡,那就只有往这条的路上走下去……

    《文明的哲学》的骨架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他站在这个基点上,次第地发现、挖深他的思想。在预定中,这些思维将被写成四部著作。

    第一卷是《文化的没落与重建》,探讨现代文化之所以步上灭亡之路的原因。第二卷是《文化与伦理》,一面指陈文化惟有在其根底保持道德,始能开花结实,并从这个立场来检讨古今圣贤与学者的思想一一以上两卷都及时完成,但其余两册则一直未能写成。不过第三卷《敬畏生命》的原稿则已约略完成。

    想来,史怀泽是为了把这本可以称之为他对人类最后遗言的晚年巨著写得尽善尽美,所以慎重复慎重;加上本书所要讨论的问题本身,实在包含着太多的困难,兼之医院的工作又十分忙碌,可资利用的时间实在有限,才会迟迟不能写完的吧。

    话说回来,1915年就这样又到了岁暮的时候。过圣诞节时,他点了去年留下的半根蜡烛。而这半根蜡烛也终于燃尽了。可是战争依然在打,而且几时才能打完,没有人知道。

 

    离开非洲

    新的一年来临,情况越来越严重,对土人们也渐渐地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很多土人被征,充当卡尔门地方的法军脚夫。这些土人成批地搭上河轮被运出去,女人们则在岸边目送,她们久久地还不肯离去。最后,她们还是依依不舍地散去了,但是仍有一个老妇人在那儿饮泣。她的儿子也是被拉去的。

  史怀泽上前安慰她。可是老妇人好像听不到,一直地在哭个没完。突然,博士发现自己也在哭。夕阳的火红光辉照在他们身上。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的故乡,他年老的母亲被通过街道的一匹军马踩死。

    被征去的土人们总算回来了。不料紧接着,来势汹汹的一场赤痢,在兰巴伦流行起来。是那些被征去的黑人从卡尔门带回来的。

    史怀泽夫妻俩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勤奋工作了,他们需要休养,尤其夫人的健康情形令人忧心。

    19179月,他们又到海边去过了一段日子。回到兰巴伦时,接到一封信——命令他必须搭乘下一班船回返欧洲,进俘虏集中营。

    幸好船期误了四五天,才有时间把药品装箱.,抬进一栋铁皮屋顶的小屋里存放。因为《文明的哲学》的稿子有被没收之虞,所以把目录抄下来,将稿子托一位美国传教士保管。

    离开曾度过了四年半的兰巴伦的日子终于来到。而且身份又是一名俘虏,所以传教办事处的人被禁止为他们送行。史怀泽禁不住感慨万千了。

    当夫妻俩上了船,跟黑人们道别时,天主教传教所的主任犯了禁令冲过来了。他拨开拦阻他的黑人士兵,冲上甲板,紧紧地握住史怀泽的手说:

    “医生,非常非常感谢您了。对于您在这个地方所做的无数善举,我实在是不能不道谢一声,所以不顾一切地赶来了。”

     这话总算给了他一丝安慰。

     在俘虏营里

     在船上,闲暇虽然很多,但没法写东西,所以他决定练音乐。当然不可能有乐器,不过方法倒是简单之至——这也是他以前少年时代做过的,就是把桌沿当键盘,地板当踏板,看着乐谱来练习演奏。

    如果把这一类事都写下,那就会没有一个完结了,所以俘虏期间与返乡后的生活,只能介绍个大概。

    在波尔多登陆后,暂时被安排在营房,然后搬到接近法、西边界加瑞松的一所俘虏营,那是一所古老的修院。建筑高大,但已快倾圮了。

    第二天,史怀泽因寒冷颤抖着身子站在中庭时,有个俘虏挨过来,告诉他说:我是个木匠,名叫波凯罗,妻子曾被您医好过病,所以希望能为您做点什么,以为报答。

     可是史怀泽实在想不起这个人和他的太太。

    细谈之下才明白过来,事情如下:战争刚开始时,在兰巴伦的德国人有个时期被送到达荷美的俘虏营。那时,史怀泽想到俘虏们也许会需要,把许多种药品装在瓶子里,贴上写明用法的标签,让俘虏带去。波凯罗的妻子在达荷美的俘虏营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幸好从那个德国人那儿分到了药,才能恢复了健康。

    史怀泽大为惊慌。自己的小小善意,居然也会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结果竟然辗转回报到自己身上。他深深地感觉到,善行绝不会徒劳的,因而大为欣悦。他接受了这人的好意,请他做了一张桌子。

    不用说俘虏营里一切都不方便,在这当儿能够拥有一张书桌,简直是无价之宝了。只要有了它,便可以写东西,也可以练琴哩!

    最使俘虏们难以忍受的,是关久了,意志消沉,什么也不想做。天气好的日子,还可以在周围有高墙的中庭来回地走,碰到雨天,那就只有在廊子上呆呆地站着。没有事情做,也没有心思做什么。运动不足,食物也一成不变,因而食欲消失,营养也失调。万一生了病,马上就恶化,由于人多地狭,所以病人层出不穷。

    这个俘虏营里几乎各色人等齐全,就是没有医生。史怀泽来到后,大家都大喜过望。不过身为俘虏,正式的诊治是不被允许的。但他管不了这许多了,既然人家有求于他,他便欣然为大家看病。俘虏之中有不少是来自非洲殖民地的人,热带病的患者不少,史氏的知识与经验,大大地派上了用场。

    后来,他得到准许,正式为病人看病,也有了一间特辟的医务室。不过史怀泽的工作,不只是为病人医病而已,他成为因俘虏生活而失去活力的人们精神上的医生。忧郁而消沉的人,只要与在逆境里仍能充满活力地工作着的史怀泽交谈,马上就可得到莫大的鼓舞与安慰。

    史怀泽就靠这些工作——行医与执笔写《文明的哲学》的稿子,外加用书桌来练琴——得以过充实的日子。不仅如此,每次与难友交谈,他都那么热心,似乎总想能够从对方学到某些东西。消沉的人,每次谈到自己特长的事,都会忽然有活力起来,所以这种谈话,给他们带来了非常好的效果。在史怀泽这边,由于俘虏营各色人等应有尽有,所以即使没有书好读,依然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也是他最引以为乐的事。

    最使他兴奋的,是认识了几个吉卜赛音乐家。他们以前是在巴黎的咖啡厅工作的人,经过特别的许可,把乐器带进俘虏营。

    史怀泽刚来不久,其中的一位领导者模样的人来看他。

    “听说尊姓是史怀泽,罗曼·罗兰写的《今日的音乐家》里的阿尔伯特·史怀泽就是您吗?

    “是的。”

    “好极了!能够跟这样了不起的音乐家在一块,这真是我们吉卜赛人莫大的光荣。今天起,我们把您也当做是吉卜赛的一分子,希望您不嫌弃。”

    从此,史博士就与这些流浪的乐人们订交。一天,适逢史夫人的生日,一大早夫妻俩还没有起床,他们就来到窗外,演奏了一阕动人的舞曲。自从来此以后,由于山区的空气新鲜,夫人的健康情形也好多了。

    大体上来说,史怀泽夫妇在这俘虏营过得还算惬意,不料次年春,突然接到命令,要把他们移到普洛邦司的圣瑞米俘虏营。这真是一项令人难受的命令,虽然提出请愿,希望能仍留原处,但未能获准。

    据说圣瑞米俘虏营是所疯人院的旧址,房舍破败荒凉。当史怀泽来到这里时,仿佛觉得这大房间似曾相识。铁制暖炉,烟囱从长长的房间的这一端通到另一通——对啦!这是梵高画里的景况哩。原来,那位不幸的天才画家,曾被收容在这所疯人院,就在这个房间里,把这满目荒凉的景气描绘下来的。

    当他想起了这一点之后,这铺上石板的简陋房间,被高大的石墙围住的中庭,都给了他奇异的亲切感。而且营主任巴涅也是个明朗而慈和的人。

    想来,梵高一定为这样的石板地板感到烦恼的,尤其强风吹来时,使史夫人感到不舒服,连史怀泽自己也觉得健康情形又开始恶化了。这样的当儿,有时仁慈的营主任会亲自引率病弱的俘虏到外面散步,使他觉得颇为欣慰。

    7月中旬,法德之间举行了换俘,史氏夫妇俩也因而得以离开这俘虏营,回到故乡。在往后的岁月里,史怀泽还一直与这位仁慈的营主任通信,保持不渝的友谊。

 

返乡与战败

  带着沉重的行李,一次又一次地转车,绕过瑞士,好不容易地才回到史特拉斯堡,可是故乡根斯巴赫还在战地内,所以一时无法回去。申请了多次,总算得到许可,火车只能通到柯马尔,再过去的15公里,只好走路了。

    曾经宁谥而美丽的山谷,如今面目全非,满目疮痍。连森林也被无情地砍伐,被炮火烧焦的枯木孤零零地竖立着。从山那边,偶尔还有炮声远远地传过来。每个村庄都可看见官方的通告,要求人们出外时不要忘记带防毒面罩。

    还好,四面环山的根斯巴赫尚安好无恙,父亲也健康如昔,经常为村民们忙碌着。就只有母亲,永远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前文曾提及,她是1916年在街路上被军马踩死的。

    史怀泽在俘虏营感染了赤痢,受苦已多时,满以为回到故乡以后病可以好起来,事实却正相反,越来越严重了。到了8月末,高烧与痛楚使他再也没法忍受,决定接受开刀手术。他被夫人搀扶着,吃尽千辛万苦才走完15公里的路,来到柯马尔,然后乘车来到史特拉斯堡住进医院。

    病是好了些,但生活问题仍有待解决。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儿,史特拉斯堡市长为他安排了一个市立医院助手的位子。圣尼古拉教堂也恢复了他的副牧师职位。

    生活总算有着落了。但景况越来越糟。尤其德国,粮食缺乏情形非常严重,路上行人个个面有菜色,好像随时都有倒地不起的可能。

    191811月,战争终于结束。艾尔萨斯再次割交法国,改称为阿尔萨斯,史特拉斯堡也叫史特拉斯布尔。

    大约两年间,史怀泽未曾离开史特拉斯堡。他有医师与副牧师的工作,音乐方面的进修当然未放弃,文化哲学方面的著作也渐渐恢复执笔,但时当有史以来的最大战役之后,社会动荡,人人都只知活命要紧,什么文化哲学,哪能再顾到呢?

    史怀泽心中好不寂寞凄凉。《文明的哲学》以及其他一些心血结晶的出版,渺茫无期,连付出最大牺牲建立起来的远在非洲的医院,更不知何时方能重建。甚至以前向朋友们及法国的传教会借的钱,都不知何时才能偿还。加上健康情形也不尽理想,1919年夏间还再接受了一次开刀手术。

    只有一次,他离开史特拉斯堡,应西班牙的朋友邀约,到巴塞罗纳。他用那儿的一架了不起的管风琴演奏巴赫,得到空前成功,知道了在非洲的寂寞丛林里研究巴赫并不是徒劳无功。这可说是他惟一的安慰,也给了他很大的信心。

      他有一段如下的描述:

    “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像一枚滚进床下不见了的铜板。”由这话也可以看出当时他心境的一斑。

    在这种情形下,他依旧未失去对别人不幸的同情心,偷偷地做着爱的善行。最熟悉此中内情的,也许要数架在莱茵河上的桥一端的关税官员了。他常常背着一只背包,为了把一些粮食送给粮食极端匮乏的德方朋友,过桥而去。受他接济最多的,是瓦格纳的未亡人柯西玛与老画家汉斯·托马。

   

瑞典之行

    “柳暗花明又一村”,预料不到的幸运来临了。1919年圣诞节前,他忽然接到来自瑞典的一封信,是乌普萨拉大学校长,著名的神学家塞德布洛姆写来的。他邀请史怀泽到乌普萨拉大学讲授哲学。

    在非洲时起就深思熟虑过未来的人类文化问题,与文化的根本伦理之关系,终于有了发表自己见解的机会。他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在次年4月,与夫人同往瑞典。

    他的讲授得到空前的成功, “敬畏生命”的思想,引起了普遍的共鸣。乌普萨拉的清爽空气,塞德布洛姆家的沉稳气氛,加上瑞典丰富的食物,也使他的健康情形日见好转。

    另一条路子也拓展开来了。一天,他与塞德布洛姆一起散步,偶然谈到因非洲而债台高筑的情形,塞氏马上怂恿他在瑞典各地开演讲会与演奏会,并且马上为他写了几封介绍信。

    这几次演讲与演奏,又收到了空前的成功。他除了讲文化哲学的问题之外,也介绍了他在非洲的事业以及黑人们的生活情形,到处给听众们带来感动。很快地,有一家瑞典的出版社来请求他把演讲内容印成书出版。瑞典的管风琴多半很古老,音色典雅优美,所以每次演奏都得到好评。

    当他在瑞典过了三四个月打算离开时,已积足了偿还所有债务的钱。另一个更了不起的收获是他有了绝对的自信,只要努力,靠演讲与演奏就可以筹到资金,重新开始在非洲的事业!

    为瑞典的出版社而写的《原始森林的边缘》,是非洲生活的回忆,出版不久,德语版也出来了,但是页数由四百多页增加为八百多页,紧接着英文本、荷兰文本、丹麦文本、芬兰文本也相继在各国推出,使他的名声一下子就响遍全世界。他的收入突增,便辞去了副牧师与医师的职位,一方面从事著述,另一方面决定到欧洲各国去巡回演讲、演奏。

    从这个时候到19242月重渡非洲的大约三年间,他的活动情形令人刮目。他重临西班牙,也到过瑞士、丹麦、捷克。瑞典与英伦更是一再地前往的地方。

    这期间,《文明的哲学》的头二卷《文化的没落与重建》、 《文化与伦理》也完成并上梓,另外也印行了以在英国的演讲为主要内容的《基督教与世界的宗教》,畅论基督教与其他大宗教:佛教、印度教、孔子与老子的思想等之异同。此书可以说是史怀泽思想的精髓,而且行文、立论简明,值得每个年轻人细读。

    年轻朋友最感兴趣的,也许要数1924年问世的《童年的回忆》了。此书是他旅行瑞士期间,有一次在苏黎世等了大约两个钟头的车,因一个偶然的机缘产生的。

    事情经过如下:因为等车的时间还长,他便去看一个朋友。这位朋友以饮料款待他,并请他为一本少年刊物写童年时期的回忆。史氏随即为他谈了些少年时代的故事,让这位朋友速记。后来他把寄来的记录修润,添了一些资料,在前往非洲以前就把文稿完成了。

    后来,史怀泽回忆这段期间的生活种种,有如下的记述:

    “这几年间,我是历经了多么了不起的经验啊!我前往非洲时,曾经下定决心要牺牲三件事,即:放弃风琴、辞去大学教职、失去经济独立,依靠朋友接济。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难过的事,恐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然而,如今这一切牺牲都可不必了。

    “由于巴赫协会送给我的钢琴,加上我克服热带气候的健康情形,因而我并未失去风琴的弹奏技术。而且四年半之间,我在丛林的幽静里,H与巴赫为伍,所以能更深入到巴赫的艺术之中。结果,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地位,侥幸能更受到尊重了。

    “我离开了史特拉斯堡的教职,也因在各大学的大讲堂演讲而得到充分的补偿。

    还有,我虽然暂时失掉了经济的独立,但如今可以靠风琴与笔来赚钱了。

我能够免除了这三项牺牲,在我来说,真是使我内心为之鼓舞奋发的经验。”

 

九、再到非洲去
 

第二次之行

1924224日,史怀泽终于又一次首途赴非,21日在波尔多上船。依然是一大包一大包的与医疗器材。其中有四马铃薯袋子,里面装的却不是马铃薯,而是好像片的西。海员诧异

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还没有回的信件。”

“信,这么。不玩笑?”

员怀疑了,把四只大袋子通通打,一封封地检查不定里面藏着票哩。时,依照规定每人不能带出5000法郎以上。

    好不容易地才查完了两袋,官员摇摇头,通过了。

    史怀泽的为人与从事的工作,总算受到举世瞩目,询问与鼓励的信件,从世界各地真如雪片般飞来。史怀泽向来就是凡事一丝不苟,即使是一封简单的信,也非用心写不可,可是他哪有这许多工夫呢?待复的信越积越多,只好打算在船上以及抵非后再作复,所以把它们都带来。

    速度缓慢的货轮,使这一段旅程费时近两个月之久。然后改搭河轮,上溯欧格威河。两岸依旧是千古以来的丛林与无涯无涘的水! 419日晨抵兰巴伦,然后还要拐进支流。

    “桨在划着水。拐进支流,坐落在三所山丘上的传教办事处的建筑出现了。自从1917年秋,那几幢房子,就在这个地方,从我与妻的视界消失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情呵!这些日子里,它们是怎样使我魂牵梦萦呵!此刻,我终于又和它们重逢。然而这一次,我只有自己,再没有援助我的朋友……”

    史怀泽在《兰巴伦通讯》里这么写道。这本书就是第二次逗留非洲期间的记录,“援助我的朋友”是指夫人。夫人因健康情形欠佳,不能同来,不过有个牛津的学生跟在他身边。他是诺尔·吉勒斯比,一个18岁的青年,为了暂时帮助史怀泽而同来的。

    傍午时分终于登陆,来到怀念多时的地方。史怀泽把卸货工作交给诺尔指挥,自己先走向医院所在的山丘。他仿佛觉得自己成了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觉醒来,竟被一片荆棘包围住了。曾经花了那么多心血盖起来的医院,已经面目全非了,到处长着杂草灌木,铁皮屋顶的那幢充做诊疗室、药房的木板房与房舍之一虽然还在,可是屋顶到处是洞,原本是小树,如今则成了一棵棵参天巨木,把房舍盖住了。热带地区的破坏与成长,竟是快速得这么可怕!

    从医院通往他故居的小径,不用说也长满了草,连踏脚的余地都没有。绕了一个大圈,进到屋里一看,几个月前的一场风暴使它坍塌了,只加了些应急的措施,没有修理好。

    不过传教士们都是老相识。大家围桌一起午餐,吃着吃着,史怀泽已经感到自己又完全成了兰巴伦的人了。

    但也听到一些令人忧心的事。当时,因为在欧洲与美国要开和平博览会,木材的订单大批涌到,土人们都被木材商人请去伐木去了。因此,史怀泽预先写信吩咐过的土人工人一个也没雇到,连到哪儿才能雇到都还不知道。医院真不知如何才能重建起来。甚至盖屋顶的椰子叶都不知到哪儿找才好。土人们连自己家的屋顶都管不了啦,破破烂烂的。

    然而史怀泽不能迟疑。屋顶到处有大大小小的洞,药箱与器材箱都不能启用,医务也就没法展开。

  ——不管如何,得先补好屋顶!

  主意打定,他舍不得休息片刻,带着诺尔搭上独木舟,前往约一个半小时路程的一座村落。

    那是他熟悉的村子,他挨家挨户去找人握手拉交情,并不客气地四处找草瓦。每有发现,就说些土人们爱听的话,或者答应送东西,要土人们分让一些。如果土人们不肯,他就吓唬他们。

    “好好,你这么小器,将来你们这里出了病人,也别想到医院来看病!

    总算弄到了64块草瓦片,大约够把屋顶的破洞修好了,这才带着诺尔得意洋洋回医院来。

    就这样,史怀泽第二次到非洲,一开始就与重重困难搏斗。而这种搏斗,直到博士以90岁高龄逝世为止都从未停止过,只有若干次回欧洲期间是例外。

    他在这冗长岁月之间的奋斗情形,如果要一一记载下来,那么不知要写几本书才能写完。他的为人、生活情形、土人的病、他们的奇风异俗、热带丛林的情况,在前文里已写了不少,想来读者们已明白其中大概了,所以后文将简略地记述史博士其后的经过情形。

   

重建医院

    风闻到医生重来的消息,病患们第三天起就往医院涌过来了。

    令人惊诧的是麻风、昏睡病、梅毒性溃疡等恶疾,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巳想来也是受了战争的影响吧。尤其叫人烦恼的是许多狡猾的土人们,把病患往医院里一送就溜之大吉,再也不肯留下来看护。这种情形以前虽也有过,可是为数甚少。有些土人们竟公开表示:

    “严重的病人只要往医生那儿抬去就行了。住到死也不花一文钱。”

    土人们的情绪恶劣了许多,加上对白人的尊敬与信任也减低了,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情况。

    加上以前从未来过医院的一个叫班折比的完全野蛮的部族,也接二连三地把病患送来。他们是因为木材生意的景气而从内地成群地来到这个地方的伐木场做工的。

    可是内地高原与欧格威河一带湿地,气候与风土都截然不同。他们很轻易地就得了脚气病、肺病,有的则染上疟疾(内地没有虐蚊),或者患上溃疡,而且传染起来,势如星火燎原。他们是远离故乡的,所以怀乡病很重,精神上本就无法稳定,加上不习惯有规则的劳动,所以日子过得特别苦。

    每当这些野蛮人面容枯槁,背着一只小包袱在医院出现,史怀泽的胸臆就因怜悯而热起来。可是一旦让他们住院,他们的野蛮与无知又十分叫人无可奈何,史怀泽常常为他们感到绝望。

    首先是医院里的秩序,马上就给破坏了。医院里大约有十种土语可勉强通行,可是班折比族的话,连助手也不懂,所以医生的吩咐与意思都无法传达。他们毫不在乎地破坏了院规,但却是无心的,教人要骂也骂不出口。

    一天早上,史怀泽看到两个班折比人,在仅有一公尺高的病床下烧火。这里湿气重,失火的可能性不大,但那样子生起火来,还是很危险。医生赶来叫助手传译,比手画脚了老半天,说明不能在病房内生火,并把火堆移到通路上。

    过了两个钟头再去一看,火又在床下烧了。只好再一次制止了他们。下午,他们竟然又照焚不误。医生火了,疾言厉色把他们骂了一顿。可是两个班折比好像以为医生是在唱歌吧,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夜里一看,火堆还是在床下。

    黑人的顺手牵羊癖是极普遍的,可是班折比却连自己的,或者别人的,都似乎分不清楚。史怀泽家的鸡,经常成为他们锅里的佳肴,病友的、办公处的、传教士的,凡能到手的东西他们都偷。史怀泽辛苦搜集的木材等建筑材料,也常常被拿去烧火。土人们为了防湿气与蚊子,经常需要烧火。

    史怀泽不管对他们感到多么的绝望,可是当他想到过去欧洲人加在他们身上的罪恶,或者想到他们同样也是人的时候,他便禁不住强抑胸中的怒火,以爱心、忍耐、诚实来对待他们。即使与班折比常常闹得不愉快,他也不会归罪于他们的无知与野蛮,反而反躬自责。

    他曾有如下的述怀:

    “如果我们能与他们一起围火而坐下来,以人与人的身份推心置腹,那么纠纷一定可以减少的。然而,我哪里有这样的工夫呢?

    一点也不错,史怀泽绝对没有这种闲工夫。除了医生的工作之外,照例又得权充建筑师,而且这一回,找工人、搜集材料等,都比上次更困难,每当医疗工作告一段落,便得坐独木舟四处活动,找人、寻草瓦。这次还为了砍竹子,亲自带工人到沼地去。

    在盖第二栋病舍期间,一个得了昏睡病的男子思刚第,突然发疯起来,大吵大闹。史怀泽得临时赶建一间小屋来关他。是用一根根硬木头盖起来的,可是这个疯子力大无穷,马上就把小屋冲破了。史怀泽一把抓住他,打麻醉剂,诺尔就赶快修复小屋。这种情形一连地反复了好多次。

    史怀泽的坚忍奋斗,一一克服掉这一类困难,但他终于也遇到最棘手的事,那是制造砖头。有了砖头,医院与住家都可以盖得坚牢些,通风也可以妥为安排,更重要的是不必担心蚁害。砖窑在办事处就有一处,只是好久没用,快塌了。制砖的黏土倒不虞匮乏,沼地就很多,欠缺的是烧砖的工人。

    史怀泽完全不懂制砖方法,可是他只有自己来动脑筋,而且又是一开始就不肯罢手,非要造出来不可,到了夜里睡觉也做烧砖的梦。然而土人们不肯做,而且雨多,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土胚晒干。最后他只有放弃了。这也是史怀泽在非洲惟一失败的一件事。

    忙这忙那的,加上心急如焚,钢铁般顽健的史怀泽终于也受不了了。加上从诊病室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的阳光使他得了轻微的日晒病,于是他的健康损害了。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工作,照样拖着疲困的身子上医院诊病,不过每天回到家就再也支持不住,只能往床上一倒。

    到了8月,充满活力,勤快地帮助史怀泽的诺尔青年要回国了。史怀泽以满心的感谢送走了他,随之而来的是失去得力助手之后的深切寂寞,并且入秋以后,苦难又接二连三而来。

    不过这时,透过史怀泽的演讲与著作,他的为人与事业,渐渐赢得了广大人群的关心与尊崇,资金方面也较前充裕许多,不但有能力从欧洲聘请医生与护士,自告奋勇愿意帮助他的人也出现了。

    前此7月间,已有玛第尔德·珂多曼小姐来到,她是医院里的第一个护士;到了10月份,又有医师维克多·尼斯曼抵达。

    这位新来的医生,看到出迎的史怀泽,立即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有力地说:

    “以后,请您好好休息了。所有的工作,全部由我来做好了。”

    的确,他正是适合非洲的那种干劲十足、充满活力的医生,而且擅长抓住土人的心,又懂得幽默。很快地,土人们就与他混熟,叫他“小医生”,也给他取了个诨名叫“欧古拉”,是“酋长之子”的意思,不用说酋长是指史怀泽。

    过了年,接着又有外科专家劳丁堡博士来到。这位医生被取的诨名叫“恩丁达”,意思是“猛割一刀的人”。此人也是充满活力,手法纯熟可靠,因为他不顾一切地为一个病患开刀,所以赢得了这个名字。

    以前的助手约瑟夫也回来了,另外还请了个厨师。一个瑞典朋友捐赠的上好礼物一一一艘快艇也寄到,船名就叫“谢谢您”,不用说是为了向史怀泽表示谢意的意思。后来,丹麦也有人送了一艘来。这些新式快艇可用来送迎病人与货物,简直就成了医院的恩物。

    尽管如此,老博士还是忙碌如故。病患越来越多,病舍非一再地添建不可。医师与助手们也增加了,住房也不可少。幸好在这一类建筑方面,黑人木匠莫年扎里非常卖力地为史博士分忧。更有意料不到的人物不请自来。此人名叫夏兹曼,是个年轻建筑师,听到老博士因建筑方面的事而吃苦的消息,老远从瑞士赶来的。

    5月末,长16公尺,宽12公尺的房舍盖成了,充做白人病患的病房与助手、厨师等的房间,还有一部分是储藏室,地板下是鸡埘。这一来,医院的所有空地都用光了。

    史怀泽为暂时休养一下,来到罗培斯湾,可是依然有大批的病人闻风而来,结果没能好好休息,假期就过去了。回到医院,新的严重困难正等待着他。

 

赤痢与饥荒

   首先是赤痢。

   稍前在5月初,医院北方约一百公里处的伐木场就流行过此病。再者,罗培斯湾也有不少船员罹患此病。它来势汹汹,猛袭这个地方。到了6月末,医院已人满为患。再也没有地方收容蜂拥而来的病人。

    热带地方的赤痢,通常是阿米巴赤痢,有种特效药很有效,可是这次发生的,却稍有不同。除了阿米巴以外,还夹杂着普通的赤痢菌,不但不容易医治,而且患者痛苦异常。

    最值得担忧的是在医院里传染。医院里没有传染病舍可以把患者隔离,而且想另外盖新的病房,也没有空地。只好用隔板把一栋病舍隔开,收容赤痢病者,可是他们与普通病患都不肯遵守规矩。赤痢病人照喝河水,只要是亲戚,别的病人也总是一块进餐。他们用同一只锅子煮食物,然后大家伸手抓来吃,医生们提醒他们,他们便回答说:

    “我们是兄弟,怎么可以不在一起呢?就是因此死了,也比不能在一块好。”

   实际上也确有因此而死掉的班折比。如果提醒太多次,他们中的赤痢病人便瞒住他的病症,旁人也帮他隐瞒。

    就在这当儿,发生在上游地区的饥荒也渐渐影响到这里。上年的干季雨水特别多,可怕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了。荒歉情形严重地方的土人,搬迁到旁的地方,到处偷作物。在这种情形下,谁还肯辛辛苦苦做工呢?土人们只好自己也加入偷窃的行列,否则就绝望地待在那儿什么也不做。

    史怀泽从上年的歉收预料到今年情况可能更加严重。所以额外地多存了米粮,暂时可以不虞匮乏,可是木材业者没有料到这一点,手脚一慌,只好四出搜购。粮食不足的情形立即显示出来,价钱也忽然涨了。就有那么凑巧,刚好有一艘运米的船沉了,9月底外来的补给即告停止。在这种情形下,病患却又越来越多,光是给食物的病人即多达130人,存量越来越少了。

    万一局面无法打开,最后只有关闭医院,史怀泽只得做最坏的打算。然而,如何关闭呢?大多数的病患都是从100公里到150公里的远地来的,想把他们送回,谈何容易。光是等待开往那个地方的独木舟或河轮,往往就要一周到十天之久。史怀泽让快艇四处奔走,搜购米粮,苦苦撑持着。这当然是不能长久的,必须想个根本解决的方法才行.

    医院会陷入这样的窘境,不用说是因为赤痢与饥荒。但是,如果这样就必须关闭医院,那还侈谈什么救济土人呢。如果真的关闭,那就只有使土人们落人更不幸的境地。在这种窘境里,这所医院岂不是更应该坚强地屹立不移吗?

    然而,医院本身就有一个很严重的缺陷一一地方窄,建筑小。而且建筑都是彼此挤在一块,传染病患没办法充分地隔离,因此有了传染病马上就传染开来,造成可怕的情况。医院里工作人员也增加了不少,到处都显得拥挤不堪,房舍紧靠在一起,万一失火,整个医院都可能付诸一炬。

    再者,就是因为土地窄,没有空地种植香蕉、玉米、蔬菜等东西。像这么大的医院,在这种粮食严重缺乏的地方,应当尽可能设法自给自足才是,目前的情形,这一点根本就谈不上。

    未了,史怀泽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医院必须有更广阔的土地,让诊疗室、开刀房、若干隔离病舍、医师与助手的住家以及其他种种附属房舍散落着,到处有适当的空地,而且周遭有园地来包围住一一只有找一块新的土地,盖一所新的医院!

    目前的土地原本就是从传教办事处暂借的。由于劳力不足,一直无法迁移,不知不觉间医院这么膨胀了,对传教会方面也是很抱歉的。

    此刻,由于饥荒,容易雇到工人,只要给一些米作为代价,要雇多少便有多少。建筑材料也积存了一些,资金方面也不难应付过去。如果再过几个月,物价上涨,所需费用必更可观,那时要谈迁移,恐怕更不容易了。

    史怀泽下定了决心,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就开始找土地。在上游约三公里处的河边,他发现了非常适合的一块地。欧格威河的支流,在那儿又一分为二,地名叫阿多利那嫩戈,交通也算方便。这里从前是一座大村落,如今则是一片森林与树丛,不过树木都还比较嫩,看来开辟时也较容易些。靠河岸的地方可做医院,山丘可盖住屋。

    土地都是法国的国有地,须得政府的许可,幸好殖民地的政府首长为他安排,使他得以领到这块约七十公亩的土地。

 

建设新医院

   许可下来以后,史怀泽才召集全体医师与护士,首次透露了他的迁院计划。起初,大家都为这远大的计划大吃一惊,但惊异很快地就变成了欢呼。这计划本身是了不起的,而院长下定决心的事必定坚持到底,新院的建设一定会成功的,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一点。大家都兴奋起来了。热烈地提供了种种意见。

    土地的测量工作马上展开。一开始就是与丛林搏斗。从病患的陪伴者,到轻症的病患,都动员起来,每天一大早就用独木舟把他们送到三公里远的工地去。

    他们人手一把镰刀或斧头,而且有充足的粮食配给,听以大家都欢天喜地地参加这个行动。可是他们都是生性赖惰的人们,到了工地不一定肯马上工作。史怀泽必须鼓励他们,骂他们,有时说说笑话,让大家张口大笑一顿,千方百计使他们动工。他的辛劳,真不是外人所能想像的。

    好不容易把丛林辟出了一角,整地过了,接着是盖房子。所有建筑都盖在坚实而粗大的木桩上,木造板墙、屋顶则是铁皮。积了这许多年月的经验,史怀泽知道这个方式是最有效的防蚁建筑,地板下可疏通雨水,而且避免蛇类、害虫等的衍生。

    可是打这种木桩,才是一项大工程。首先得把坚实粗大的木头,锯成一样长短,需数百根之多。然后把表皮烧焦,一根根竖立起来,不能差分毫。又因为太重,搬运很吃力,弄不好还可能使人受伤,甚至出人命。史怀泽小心翼翼,慎重又慎重,幸好未出事。可是劳神劳力,使他吃足了苦头。

    就这样,诊疗所与病舍等一栋栋地盖起来,分布在从山麓到山腰的一片土地上,简直成了一座村落。山丘上还盖了医师们的住居以及白人病舍。

    病床设计得较前更坚固、更方便,还为重症病患准备了特别病房。厨房、餐厅、储藏室、鸡舍、独木舟小屋——无一不具有充裕的空间,各种设备也更齐全。此外,防蚊的纱网也都钉上去了。

    1927年元月21日,终于要搬家了。史怀泽坐在快艇“谢谢您”号上,终日在河上来往奔驰,指挥一切。

    就在这搬迁当中,一个白人慌忙地带来了快要临盆的太太。15分钟后,就在这所新启用医院的白人产房里,平安产下婴儿。这算是忙乱中的一个小插曲,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医院,包括所有病人,都全部搬过去了。

    夜幕来临后,史怀泽到各病房去巡视一番。病患们在铺有木板地板的病房里——以前可是泥巴地板哩——个个很满意地躺在新床上。看到史怀泽,他们便从每个床位,从每顶蚊帐里异口同声地说:

    “医生,这真是最好的小屋啊。简直就像宫殿哩!”史怀泽忘了一切辛劳,深受感动。这是自从他到非洲的许多年以来,第一次使病患们过着像人的生活,他内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同时也情不自禁地向那些帮助他的欧洲朋友们致谢。

    在新院里忙乱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医院并不是全部完成,他的住居就还没有着手建筑,他还得住在原来的房子,须靠快艇来上班。他就这样来回奔忙着,每有闲暇,仍然得为附属房屋的建筑而忙。

    大约又过了半年,这一切才算告一段落,增聘的医师与护士也从欧洲来到。史怀泽可以松一口气了。为了恢复三年半来的疲惫,他决定暂返欧洲休养。他带了也是要回国的两位护士,从罗培斯湾踏上归程。

 

十、第三次非洲之行
 

在欧洲

不必再牵挂着医院的事,以一身轻快的心情回老家,这是使人高兴的事,不过想到交亲已弃养,他就不免黯然神伤。父亲是两年前的5月间,正当史怀泽在为老院址的修建而忙着的时候谢世的。因此,他们怀念的根斯巴赫的牧师公馆,已经有继任的牧师住进去,他不能再回去了。

他回到夫人与孩子所居住的凯尼斯福特,可是他依然不能安静下来。因为他还没有喘过一口气,来自非洲兰巴伦的报告也到了,告诉他赤痢与饥荒又严重起来,每天有三百个病患待理,医师与护士都感人手不足,不知如何是好。

    最糟的是原有的资金,为了盖新院址,差不多已用光了。史怀泽当务之急是及时筹款,准备所需的医疗人员与药品。他无法休养,马上展开活动——旅行演奏、演讲。从秋到第二年春,他跑遍了瑞典、丹麦,继而荷兰、英国,从夏到秋,走遍德国每个大城,过了年以后,又有瑞士之旅。

    在旅途上,他还勤于执笔。在第一次往非洲之前就已开始的保罗研究,这次无论如何非完成不可。

    他的演奏会与演讲会,到处轰动,门票收入与捐款,每次都比预料中还多。这还不算,“史怀泽之友俱乐部”如雨后春笋,在各地成立。不用说都是为帮助史怀泽而成立的各地热心人士的社团。

    史怀泽的名声传遍了欧洲每个角落,已是无人不识。歌德出生之地法兰克福市,把著名的“歌德奖”颁给他,也有助于他的为人、事业之传播。

    也是这个时候,在瑞士,经常有如下的文字出现在报纸上的讣闻里:

   ——谨遵故人遗志,敬请将所惠奠仪,一律改捐史怀泽博士在非洲兰巴伦的医院。

    为了这么多识与不识的朋友们的好意,史怀泽拼出了一切力量。只要有人来邀请演奏或讲演,不管多么忙。他都抽出时间出席。尤其管风琴,因为每一架都有它独具的特色,因此必须早去,把音色调整好。他深恐演奏不能有预期的完美。调整毕,如果还有些时间,他就吩咐好别人到时叫醒他,就在椅子上贪婪地睡眠片刻,减轻过度的疲倦。

    会毕,正待回家之际,常常又有不少人等着他,问他种种事,请求他给几句建议。有一次,有一个母亲来请求他:女儿快死了,希望史博士去见她一面,给她最后一个安慰。人们似乎都不大明白,史怀泽每日都在困苦奔忙、拼命奋斗,累得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去呢?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最后,他的侧隐之情战胜了一切。他奋起最后的力气,跟这位可怜的母亲前往。在汽车里,他累得几乎失神,可是一旦进了房内,看到那个面临死亡而恐惧的女孩憔悴的面容,他就忘了一切疲惫,谆谆告诫她神的爱,给了她内心的平和。

    经过这一番努力奋斗,医院的资金又充裕起来了。然而战败后的祖国德意志,百废待兴,人们都在过着贫困艰难的生活,他实在不忍心花祖国捐来的钱,便把这一部分,捐给德国的慈善机构。

    医师与护士都聘足,遣到非洲去了,医院的基础也稳固,如今史怀泽已年逾半百,实在没有再忙着赶回非洲丛林的必要。保罗的研究也还没有完成。然而,他好像感到非洲才是他的故乡吧。他开始惦念着在丛林里与病魔挣扎的黑人们。

    192912月,他又购备了大批药品与医疗器材,携带妻子与一位女医师、一位女性助理,第三次来到非洲。多年以来的心愿、研究保罗的结果已命名为《使徒保罗的神秘主义》,在船上继续执笔,终于在抵罗培斯湾的前夕全文脱稿。自序则是在上溯欧格威河轮上写成的。

 

黑人欧恩波

    当河轮于第二天晚上来到恩古米的传教所时,刚好碰上了已认识多年的黑人欧恩波。这黑人是因圣诞节而来到这里的。

    “医生,您又来了,欢迎!

    欧恩波由衷地欢迎他。能跟这黑人聊聊,也算是这一趟非洲之行的可喜事情之一。欧恩波就是史怀泽第一次到兰巴伦时,在那儿的教会学校教书的黑人教师。

    欧恩波的原意是“唱歌”,史怀泽不久就明白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实在是很适合他的,因而忘了人种的差别,披沥胸襟与他订交。他聪明、亲切,而且还非常谦恭。他的妻子也很可爱,勤快异常,三个小孩都有良好的家教,很高尚。

    不过史怀泽对他感到亲密的友谊,是欧恩波开始为史怀泽作礼拜时充当讲道的传译以后。为了这件工作,每个礼拜六傍晚时分,他都来到史家,两人一起准备明天的讲词。史怀泽一句一句地说,他就试着一句一句地译,看看能不能用土语转述出来。遇到无法用土语讲的比喻,或者无法让土人们了解的话,两人就一块商量如何改变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例如圣经里常出现葡萄、无花果、麦田等,因为土人们从未看到这一类东西,所以无法了解。

    给土人们讲道,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们对摩西啦,耶路撒冷的神殿啦,诺亚的方舟啦,都一无所知。对比较艰深难懂的话,根本就没法理解,有时一只罕见的鸟飞来了,或者卖东西的小商贩来了,注意力马上就给吸引过去。说教的人必须运用土人们易懂的话,与他们能感到亲切的比喻来抓住他们,把耶稣的爱心传达给他们才好。有身为黑人的欧恩波相助,这对史怀泽实在是非常大的帮助。

    开始讲道以前,由这位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家亲自弹奏小型风琴,有时也由黑人教师们合唱。然后,史怀泽才一句一句地讲,他身旁的两个传译便一句一句地转述——其中之一就是欧恩波——操的是嘉洛亚语与保安语。有了这两种语言,土人们便多半能听懂。用这样的方式,加上史怀泽的单纯而具体的话语,效果非常良好,对土人们的影响也就渐渐显露出来。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传教当局因为经费来源枯竭,不得不将受雇人员的薪金大幅度削减。欧恩波原本就因为待遇菲薄,维持不了家计的,这么一来更没法过下去了,便辞了教职,回到在远处有湖畔的故乡去了。他准备从事原始林的拓垦,以养活一家人。

    原来,与欧恩波一起从宗教学校高级部毕业出来的黑人们,都为了赚钱而拒绝就任教职,只有他一个人甘于低微待遇,留下来从事下一代同胞的教育。也因此,史怀泽他们对他的期许也就来得格外大。可是连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不得不扔下教育工作,失望地离去了。当然,这事罪在战争,史怀泽不想责怪他,可是不免为此深深地感到失望与悲哀也是事实。

    战后,当史怀泽于1924年再次来到非洲时,他也曾和欧恩波在海岸地方邂逅。那时,欧恩波从事的是与乡人们一起撑木筏顺欧格威河而下,再出售给河口的荷兰木材商的生意。

    “欧恩波,你也干起木材的生意了,赚到钱了吧?

    “赚钱是谈不上,还可以凑合凑合就是啦。,’

    欧恩波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不愿多谈,而史怀泽也觉得既然成了个木材贩子,也就兴趣缺乏了。结果。两人匆匆地就分手了。

    其后,从偶尔听到的传闻中,渐渐地明白过来欧恩波并不是普通的木材商。

    欧恩波回到故乡的部落以后,与村人们合作,从事开拓丛林的工作,以便辟成种香蕉、树薯等的农场。开辟原始林是如何艰难,前文里已叙述过。也是因为如此,土人们向来都只愿开垦那么一小块,只要不致饿死,就不愿干下去。而欧恩波千方百计地领导他们,鼓励他们,砍伐丛林,清理藤蔓,终究完成了这艰巨的工作。

    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欧恩波的部落不但已无虞粮食的匮乏,还能给来到该地的伐木工人提供充足的香蕉与树薯。村人们个个都懂得了勤快的好处,不再懒惰,生计自然也获得改善。

    生活稳定以后,他独力为自己的村子设了一所小学。孩童们一面上学校念书,一面也可在课余之暇到农场去帮佣,可赚到自己所需的粮食与买书的钱。农场规模越来越大,后来还种咖啡与可可。

    他不但是孩童们的老师,同时也是村民们的教育者。礼拜天还召集村民们做礼拜,给他们讲道。最后还领导村民们建筑了围绕着一片空旷地,用木材、铁皮顶的牢靠安全的村落,以取代一向在树丛中的半腐小竹屋。他们这所湖畔的部落,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与别的村落迥然有异。

    然后,他这才鼓励村人们从事木材生意。从砍伐到交货、货款的分配等,都靠他的领导而做到正确、有组织而且公正合理,简直就与前者土人们的惯常作风大不相同。土人们的不可信靠,一直都使白人烦恼,而惟独对于欧恩波,每个白人都能信任了。总之一句话,这人从事比兰巴伦时期的教育工作,更广泛更深入的教育活动,而且成绩辉煌,令人刮目。

    只因史怀泽听到有关欧恩波的这一类话,所以上次见面时,那么匆匆地分手,如今想来真是追悔莫及,一直耿耿于怀,希望有机会细谈。

    这一次,两人终于又见面了。在船只卸货的当儿,老医生就与这个欧恩波一块坐在山丘上长谈起来。欧恩波从自己小时候的情形说起,谈到村落的重建,以及整个欧格威河地方的全部土人们的痛苦。能看到史怀泽第三次来非洲,在他无疑也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吧。

    月光静静地投在他们身上,河面上波光粼粼。

    “喏,拉绳子呵!

    “下一个,是十字哇!

    土人们那漾着一抹哀调的嗓音,远远地从船上传过来。听来,与16年前史怀泽初来时一般无二。史怀泽感慨万千起来了。他觉得这个地方出了像欧恩波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有一个,多年来的辛勤奋斗,已经可算是有代价了。他确实地感觉到,这些无知与不幸的黑人们,开始渐渐觉醒了.

  

 自传《我的生活和思想》

    自从史怀泽第三次来非以后,医院不停地发展。当然也不是没有困难,不过不至于再陷入危机了。老博士手下,经常有两三个年轻医师、白人护士,助手与黑人助手也都各有十名左右,还有数名工匠。接着的两年间,陆续盖好精神病舍、麻风病舍、重症病舍、结核病舍、产房等,成了个随时可容纳三百个病人与陪伴人的大型医院。

    周围的森林也逐步开拓,除了椰子与香蕉之外,在于季还可以种些蔬菜、番茄之类。

    建筑物的基础也由木桩改为水泥,各种设备都有了改进.

    史怀泽终于有了些公余的闲暇了。白天,他照常为医院而忙,不过到了夜里,多半能静下来从事著作。他一方面继续写《文明的哲学》,另一方面开始写一部自传《我的生活和思想》。

    他感到年轻时代的愿望达成了,也觉得刻苦奋斗的这大半辈子,已经得到了收获。想来,他必是向那些素来给予他鼓励与支援的许多朋友们致谢,一方面也是为鼓励后起的年轻人为爱而献身,所以才想到必须把自己的生平与思想报告出来吧。

    这一部自传,史怀泽用率直而刚健有力的文字写下来,成了一部动人心弦的传记文学杰作,出版以来,不知已被译成多少种文字。读者们如果未读,应该找来看看,它不但是对一个年轻人最好的励志书,并且也是令人激动的名著。

    史怀泽在这部自传的末尾,写了如下的话:

    “准其相信真理与精神的力量,所以我确信人类的未来是光明的。在我的一生里,也有过辛劳、匮乏、悲哀,累累相积,如果我的神经再弱一点,可能我已遭到挫折了。长年之间忍受疲劳与责任的重荷压在肩头上,那是一件好痛苦的事。我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自己,以及我的妻子与孩子们。

    然而,我倒有无上的幸福——我能为爱而奉献。我的事业成功了。我受到太多的爱,与太多的仁慈。也有不少人忠诚地助我,把我的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我具有足可支持紧迫工作的健康,也有永远保持冷静的气质,还不乏用沉着与熟虑来办事的精力。并且,未了,我还能以感谢来接受我命中被赋予的一切,这也是我的幸福。

    在这很多人正遭受不自由的时代里,我被允许以一个自由人来活动;还有,我在从事物质方面的工作,另一方面依然能在精神的领域里活动——每念及此,我便禁不住深深地感动。

    我的环境,在许多方面满足了我在事业上所必须的条件。对于这样的幸运,我必尽我能力来报答。

    193137日于兰巴伦”

   

歌德奖

    1932322日,适逢歌德逝世一百年祭,曾将歌德奖颁给史怀泽博士的法兰克福市,特邀他去做一场纪念演讲。

    关于歌德奖颁给史怀泽的情形,前文里已提过,这里略做补充如下:

    1928年,史怀泽从第二次非洲之行回来休假,刚好此奖决定颁给他,这个奖,不用说是为了纪念一代诗圣歌德而设立的,授给在生活及著作方面,与歌德有密切关系的作家或思想家,于1926年创设,奖金为两万马克。

    828日,在法兰克福市举行颁奖典礼。市长称赞了史博士的人格之后,史怀泽上台致词,谈到他与这位伟大诗人的关系。

    “这里,我想向诸位报告我是如何接近歌德,并因他而体验到怎样的事。

    我第一次关心歌德,是还在研究哲学的大学生时代。那时,我觉得奇异的是为什么歌德不愿意参加康德、费希特德、黑格尔等人的思辨哲学,而冷眼旁观着这些人,自己却去研究斯多噶派哲学与斯宾诺莎哲学。不久我发现哲学有两个流派。其一是独创的,是为了把人类与宇宙结在一块,而对自然与世界加压力,把屈服于思考力的世界,连结在人类上面。另一个是原始的,承认世界与自然的本来面目,让人类顺乎世界与自然,从中求得精神的胜利。前者属于思辨哲学,自然哲学则属后者。

    尽管当时许多人都热衷于思辨哲学,但歌德毫不受眩惑,坚持自然哲学的领域,发展他肯定世界与人生的思考。

    也是那一段期间,我在另一方面也认识了歌德——我读到《1777年冬的哈尔兹之旅》,知道忙碌的歌德,为救一位需要精神上帮助的青年,而牺牲了自己的工作,在雨中做了一段长程的旅行。从此以后,每逢为了帮助的人需要帮助而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工作时,我就告诉我自己:这就是你的哈尔兹之旅哩。

    我还一连地与歌德相逢。当我留心他的活动方式时,我理解到,歌德是用他的人格,来统一他精神方面的工作与实践方面的工作。他在实践的工作与精神的形成这两者的平行中,实现他人格的统一。因此,我在当牧师时,每逢为这项职业上的琐务夺去了研究的时间而担忧时,我就想起歌德,用来安慰自己。

    其后,我还有另一项与歌德相近的地方,那是我到非洲去行医的时候。我在丛林里,与歌德交谈。在兰巴伦,我不但是个医生,还得兼充建筑师、农场拓荒者。常常为那些懒惰的黑人,感到绝望。这样的时候,我就想起歌德为了写浮士德的最后部分,渴望能与海争地,在那里盖一所住居,自耕自食,于是我的心就奇异地得到宁静。

     我还要说,歌德的伟大,在于他不管何时何地,都不忘正义的考虑。当今有一个理论渐渐开始通用,即:为了实现新的事,牺牲少数人也无妨。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

    就如上面所述,我是透过个人的体验,接近歌德,并且成为他的亲近者。

    未了,我认为我们应当从歌德的精神,学习如下各点:

    第一、  我们必须与现代以物质为中心的境遇搏斗,保持精神性。

    第二、  我们不要只关心外面的世界,还须发现出内面化的途径。

    第三、  我们必须与我们自己及其他一切战斗,不为什么,只因现代是失去了人性的时代。我们必须透过这样的战斗,再次恢复18世纪伟大人性的理想,把这理想移到现代思想之中,使它实现。”

    史怀泽在这一场演讲里,指摘出人性乖离的事实,强调应当学习歌德的精神,借以恢复人性。

 

史怀泽之家

  史怀泽接到了法兰克福市邀请为歌德逝世百年祭做一场纪念演讲,欣然应允,并借此机会回国一趟,于元月初离开兰巴伦。前此,夫人因健康情形欠佳,已先行返国去了。

    故乡根斯巴赫,早巳盖了一座纪念馆,称为“史怀泽之家”,是用歌德奖的奖金盖起来的。有关事业方面的联络处,则安置在史特拉斯堡,另把这座史怀泽之家充做返国时的休养之地,从世界各国来的访客,也可以在这里住宿。

    这是一幢极其朴素的建筑,以实用为主设计的。屋内几乎没有装饰,墙上贴满史怀泽所弹奏过的各地的古老管风琴及兰巴伦地方风景等照片,此外就是一只欧格威河河轮的模型——是土人用木头与竹子造的。

    房子临街而盖,这也是史怀泽的愿望。因为史怀泽需要一个临窗的书斋,工作当中,偶尔停下手来看看街路上的车马行人,是他的一项乐趣。如果是从小就认识的乡人,他也会起身来到窗边闲聊几句。有时,也会给孩童们谈谈非洲土人的趣事。

    史怀泽早已名满天下,差不多是妇孺皆晓,因此每次他回国的消息传开以后,必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来访。有著名的音乐家、大学教授、文学家,也有年轻的大学生,有时也会有烦恼的母亲,同时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到非洲去帮他忙的女孩子也不请自来。

    对于这些访客,史怀泽从不分彼此,一律欣然接待,尽可能地交谈,有时也留客人便餐,或一起到外头散步。偶尔也会带着来客,到村子里的教堂去弹奏一阕风琴曲。这架风琴是史怀泽亲自设计,向教堂捐赠的,它音色柔和美妙,的确不同凡响。他希望这架风琴成为所有教会风琴的模范。

    尽管客人不少,但他绝不偷懒。客人们也懂得不宜太打扰他的工作。博士最大的心愿,就是完成他那部毕生巨著,也是他心目中遗留给整个人类的遗言一一《文明的哲学》。

    然而,这件工作却是越做越困难。为了印证并检讨自己的思想,他必须涉猎过去人类所拥有过的一切伟大思想。于是他深入考察、研究中国、印度的思想,为此花费了好长一段岁月。这种研究成果的一部分,以后还结集成《印度思想家的世界观》一书,于1935年出版问世。

    他每晚都读书、思索、执笔,到深夜一点方休。接着,他会取来秘书打好字的信,给来自世界各地的函件回信——每夜限20封,过目一遍,并加笔两三行,签下名字。这就是史怀泽每天的最后一件例行工作。

    前面已提过他第二次前往非洲,四大袋信件在海关受到怀疑的经过。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数量庞大,——回信,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可是他知道那是诚心诚意鼓励他的,不然就是真心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的,他又怎能不一一用心回信呢?

    这事弄好了,叫秘书先睡,然后自己还要到邮筒投寄。他满怀着对一天工作已毕的满意的谢忱,在人们早已人眠的阅无声息的街道上,踽踽而行。

 

十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史怀泽
 

第二次世界大战

如今,史怀泽不只是在非洲林里行的一个医师了,他已是不折不扣的世界人。向他求助的人,不在非洲,在洲,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了事上的需要,此后他常往洲之

1933年春起第四次非洲之行,留在非洲一年。

1935年的前半年,第五次留非洲。

1937年元月,第六次非洲之行。

    这其间,全世界人士为他的64岁生日举行了盛大庆祝,欧洲各大学所致赠的神学、法学、音乐等的名誉博士学位,不知凡几,他为一家唱片公司灌制了巴赫的风琴曲,风行全球。

    1938年是医院创设25周年。为了纪念史博士的这项伟大事业,住在欧格威河流域一带的白人共同筹集了9万法郎,打算为医院购置X光设备。可是史怀泽觉得目前还不太需要,便征得捐款人们的同意,用这笔款子买了大批的药品。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些药品给了医院意料不到的助益,否则恐怕又要发生因战争而药品不继的窘境。

    这一次前往非洲,预定逗留两年,1939年元月,史怀泽便又踏上返乡的旅程。航行毕司凯湾时,从广播听到了希特勒占领了捷克的消息。欧洲的政客们为了怕战争,想与希特勒妥协,史怀泽倒不敢信任这种绥靖主义,知道另一场大战已无可避免,便决定战争期间坚守在兰巴伦的岗位。他以为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事。

    于是在故乡,他赶忙为家人们安排好战争期间的生活,买了医院所需的药品以及其他物品,连喘一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便匆匆地回到非洲。其后,他还一有余款就购储药品与粮食,有医师或护士想回欧洲,他为他们安排行程。他预料到战争会拖上好长一段时间,为了节省药品与粮食的消耗,尽可能地把轻症的病患与助手遣回他们自己的部落。这一来,医院就忽然变得寂寞了。

    战争果然打起来了。希特勒进兵波兰,继而向西、向南掀起了闪电战术,一路势如破竹,英法也对德宣战。在非洲,木材业又一次落人停顿,工人们也失业了。史怀泽反倒以为这是良机,把这些失业的土人们找来,让他们开垦森林。不久,他的农场扩展到九十公亩之大,所需食粮几乎可以自给自足了。

    1940年,法国那么不堪一击地就屈服,兰巴伦也孤立了,但医院不再关闭,照常进行原来的医疗活动。不久,在这非洲的殖民地又打起了傀儡政权维琪派与戴高乐将军派之间的战斗,不过双方都尊敬史怀泽的事业,未敢让战火延烧到医院。最后,戴高乐派获胜,才得以跟美、英、瑞典等国恢复了联系。

    然而,这时医院里只剩下已届老年的史怀泽,以及男女医师各一名,外加四名护士而已,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累得半死。

    就在这当儿,史怀泽夫人奇迹般地从战火弥漫的欧洲来到。战争爆发以后,夫人就到瑞士的女儿家去住,法国战败后才搬到南法来。她想象到在孤岛般的兰巴伦,丈夫跟他的同事们过着困顿艰辛的日子,再也待不下去了。她通过红十字会,一次又一次地向盟军当局请愿,好不容易才获得赴非的许可,先到中立的葡萄牙,从葡萄牙前往葡属西非,最后靠汽车横断比属刚果,好不容易才抵达兰巴伦。

    史夫人的来到,不但使史怀泽惊喜,也给同仁们打了一针强心剂,让大家一下子从奄奄一息中复苏过来。于是大家又奋勇地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然而,药品与医疗器材的存量尽管曾经一度颇为可观,但补充无门,也就应了“坐吃山空”这句话,到了1942年春,医院终于又面临危机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即将陷入绝境之际,大批的医药用品从美国寄到,接着从英国、瑞典也相继寄来,医院乃得以再次恢复了活力。

    可是战争依然在打,兵燹处处,生灵涂炭,而史怀泽他们也疲惫困顿至极。史怀泽勉强支撑着老躯,他甚至自己都弄不懂何以能在这严酷的非洲气候下,能支持这么久而未倒下来。

    1945年元月14日,史怀泽终于在非洲迎接了70岁生日。医院里为他开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战争虽未打完,但已接近尾声,而欧洲方面也没有忘了这一天。各地方的广播电台都为老人安排了特别节目,给他最崇高的赞扬与颂祷。

    英国还用电报告知他特别节目的播放时间,可是医院里一直都还没有收音机。幸好一个白人病患携有小型收音机,所以时间一到,大家便聚集过来了。

    首先是主持人介绍几位名人的祝词、颂词,继而是巴赫的唱片。那是十年前,史怀泽在史特拉斯堡,用那儿的一架了不起的管风琴灌制的。史怀泽自己不用说,在场的每一个听众都深受感动,倾听这远渡重洋而来的并不十分清晰的电波。

    虽然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医院里工作一如往常。中午时分,有个肠闭塞的病人被抬了进来,情况紧急,非立即开刀不可。史怀泽由一个医师来当副手,亲自执刀。这一天特别闷热,手术备感困难,两个医师马上就热汗淋漓。为了避免把汗水滴在病人身上,黑人助手得不住地为他们揩汗。

 

战争告终

    战争过去了。长夜漫漫,博士在狭隘的工作房里不能入寐,辄苦苦思考20世纪的人类,为什么能够离开了思虑的畛域,而在暴力的喜悦里找到他们的出路。他知道真正的战斗还没有过去,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战事依然不能终结。人们几时才能知道真正的战斗,并不在“反对警察国家、集中营、煤气室的自由精神”呢?

    正的斗,在于每人的心中,且在想赚钱有、破坏、控制的人与牺牲、救治、守、重生、心等要求之间进行。和平好像来临候,敲响钟声是不的;医师与护残杀的告然忘我,也是不的。然而新的重担却在这当儿在史怀泽的心重担就是:忧虑所有的,以幸福已来临,而然不眼前苦的全世界所有善良的人

    在兰巴伦的燠热、烟雾蒸腾的空气里,即令和平已来临,可是生活仍然与战争期间一般无二。土人们不是划着小舟从河上来,便是穿过丛林里长满杂草的小径来到。他们是病人与看护病人的家属们。他们在指定的地方等候。他们毫无例外地被这位白发人物的魔力所惊慑住,而一如被斗篷裹住一般地,给裹进他的魔力之中。当他们听到苦恼已治愈,死亡的不安也被排除了的时候,他们的不信任感这时顿然消失。这些看护的人们,以及尚在初期症状的麻风病患们——虽不一定没有困难,也不一定每次都成功——都给安排进佣工们之中。

    为了造访史怀泽,老远地在河上上溯四英里来到兰巴伦的一位来自欧洲的新闻记者,被四名麻风病患者迎接着,用小舟把他送到医院。这使他深感不愉快。这位新闻记者向史怀泽坦述了他的嫌厌。

    “哦,这是什么话,人会习惯于一切的。”博士回答说:“人都该单纯才是。一切在乎人是为了某种东西而活着。今天,通常人们都在反对着什么。”

    不光是这位记者先生,其他的人们也是——甚至已经积了30年经验的博士夫人也不例外——与博士同一步调,实在是件艰难的事。

    然而,在他们夫妇之间,早已建立了发自心底的协力关系。海伦夫人打从一开始,即分享了寻求“建筑在岩石上”的街路的危险与成功。

    在最早的一段岁月里,夫人是他在兰巴伦最好的女助手。当他初期的事业化为乌有时,夫人给了博士重建的勇气与力量。关于这一点,博士以最高的崇敬与不屈的精力以及那无尽的幽默,来感谢她。

    当他们被迫不得不分居时,她一无怨叹地就同意了。她也知道,人生并非必然幸福的。本质上,人生就是奉献与成长,成长才是决定性的事。易言之,爱的能力,以及用价不高的西来为高的西牲——就是这样的成长。他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实例,就是:完全浸没于自己的工作当中——不仅如此,有时还要对同行的人,提出几乎是过分的要求。

    战争的结束,给博士带来了新的义务。海禁解除了以后,开往波尔多的轮船抵达罗培斯湾。对白人来说,两年是他们能够待在原始林地区的最长期限,医师与护士们已被迫待了比这期间更漫长的岁月,同意他们回去睽别多时的欧洲度半年假,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一方面也就是说,留下来的人必须增加工作负担;对博士而言,尤其如此。他无休无止地在兰巴伦逗留了七年。他豪言壮语说:他那老迈受风吹雨打而变黄的皮肤,已被锻炼成足可抵抗能够使年轻而缺乏免疫性的男女倒下去的一切东西。

    惟一使这位罗曼·罗兰曾喻为“哄笑的雄狮”的人物忧虑的,是长久以来使他苦恼,如今则已到了困惫地步的疲劳。然而,他还想以70岁的老躯,试着做40岁时所做的一切!他是这么做了。

    医院依然在膨胀,他一手紧紧地管理它,并用慎重的方式,亲自填写必须的药品及设备的订购单。此外,还要巡诊病患,在药房里忙,有些得了怪病的病人来找他,也心平气和地接见,提供种种医药方面的知识,再就是每逢复杂的手术治疗,必在开刀房里陪着执刀的医师他的视力还可以应付日常的工作,可是毕竟不能再亲自为病人开刀了。

    这还不止,博士尚需计划新院舍的增建,修栈桥,抹墙,甚至连搅混凝土也来一手。每当抽水泵停摆时,即使须费他一整天的工夫,他也得设法使它再次抽出水来。土人们移植过来的橘子树快要枯萎了,博士得去照顾它,亲自指点工人们将它移植到有更好土壤的地点。锁坏了,在这你的东西与我的东西的界线不十分分明的地方,锁是很重要的。所以在某一只装有重要物件的箱子失踪以前,博士得把锁修好。又者,监视果树不使生白霉病的,是他;让工人能把排水沟挖得又深又直的,也是他。

    夜里,土著工人们跟病患们并排着一起睡在稻草被上。可是博士还不能睡。他在他那幢筑在比水位高的木桩上的房子里——他常常说:  “我是近代的史前人”——就着煤油盏跳动的光线,写完回信,并苦苦执笔写他的《文明的哲学》第三卷。有时,连这样的深夜时光里,他还得为那些黑人朋友匀出一点时间。例如有一次,一个怀孕的黑人妇女临盆,执意非那位“年老的医生”,便不让任何人来为她接生。

    访问者们看到博士为了这类琐碎的工作,在他们眼中看来,史怀泽为了这些并不是重要的工作而忙碌,心中不免私下想:为管理医院与撰写第三卷著作而蓄积一些精力,岂不是比跟原始林里的黑人妇女打交道更重要吗?每当博士听到这一类疑问时,他必毫不迟疑地,且十分快活地回答:

    “做一个人,也就是不要拿人类的本质,来充做某种目的的牺牲。”

    但是,至少木匠的工作,别的人不是也可以做吗?在这一类琐事上面,省点力气,不是更应该吗?

    “省点力气!”他反问: “为什么?这些工作都使我感到愉悦啊。我承认,起初这一类芝麻小事确实使我愤怒。渐渐地,我体验到,为了完成日常生活的事而稍作牺牲,实在是有其收益的。把几根钉子笔直地捶进去,或者钉好一块波形铁皮,它们给我一种创造性的满足。”

    他疲倦吗?当然是。即使只有他的一半年纪的人,这种过重的工作负担必使他倒下去。博士到了7075,不,甚至80岁了,还是照样干着活儿,连他自己都吃惊了。“这就是恩宠”一一他说。

    博士的书斋兼寝室,是像一只盒子那样的房间。另一个房间里放着他那架著名的“风琴式踏板钢琴”,另外则有一只栅槛,关着他宠爱的羚羊之一。他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洗脸架,外加一张书桌。博士在一把椅子上落座,来客则在另一把椅子上坐。即使是一名圣职人员,也往往过得比他更舒适,可是博士就是喜欢这种单纯。

    为了防止蚊子以及一些害虫人侵,房间里的窗都装上细纱网。 “你看,”他常常微笑着说: “我是个囚犯。”不错,他正是囚犯——是基督的囚犯。堆满纸张的小桌,被满满的书架包围住,书架里乱七八糟地塞着一些书籍、文件,未回复的信件以及医院的一些物品。手写原稿则一章一章地用绳子捆起来挂在钩上。 “简直像猎人把雉鸡吊着。”博士说。

    房间里有忠诚恭顺的守卫。那是一只塘鹅,每有访客来到,就轻轻地啄啄他的头,好像告诫他们要细心考虑过才可以踏进房间里似的。还有一对怎么也不肯离去的猴子夫妇,博士给它们取了名字叫罗密欧、朱丽叶,住在阳台上,每天早晨都在等候博士的抚爱。最后还有一只野猪,名叫泰克拉,夜里它总是率领着三只狗与三只猫,睡在门口。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卫士呢?——那是圣·芳济。

    战后走访兰巴伦的一个美国人,以充满感情的笔调,描写某个礼拜天下午的事。博士坐在房间里的窗边,正在给几个朋友写回信。微风从河面吹拂过来,拂着附近的椰子叶。小羊们在割得很整齐的草坪上吃草。每一头山羊都有白鹭鸶跟着。河面上飞掠而过的鸟,把影子投在河水上,雎鸠在高空中飞翔。辉耀的花朵点缀着纠缠在一块的蔓草上,清晰地描绘出河岸的线。距河岸有段距离的地方,有茂密的原始林威胁般地耸峙着。博士那斑白的浓眉下的蓝眼,每当羚羊为了受他的抚摸而轻轻地向他撞过去时,便会放射出亲切的光芒。博士于是搁下笔,伸手抚摸这蛮荒之地无邪的孩子。

    另一位美国人,描绘出这小房间里的另一个情景。在晚餐与晚祷之后,这位世界上首届一指的巴赫诠释者,就靠那油盏的灯光,反反复复地弹奏艰深的地方,并不时地用那只吊着的铅笔,在乐谱上加一些记号。博士请访客坐在乐器前的窄窄凳板上。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体验哩,这位访客写道。

    在这所医院的种种建筑物里,对躺卧着的疲惫已极的医师与护士们来说,在热带的夜晚里,聆听巴赫的音乐,简直就是天赐的慰藉。

    第三个美国人,向我们展示了一帧在史怀泽这个书斋里拍摄的博士的照片:可以说很瘦削的身影。一双忧悒的眼睛,好像凝视着不幸的未来,充满悲剧感。这不是抚摸所爱的动物们的充满爱心的朋友,也不是自然之友,更不是在神圣的忻悦里弹奏动人的圣歌的音乐家。在他那狭隘而阴暗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的人物,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而是被迫谈人类之间的和平,以及人心之中的和平,却又受着良心的驱使,而不得不撰写人类因离开了思考,背叛了爱而即将形成的悲惨的人物。

    然而,在暴风雨与黑暗的那边,正有着渐渐接近的熹微的阳光在等待着他。他向世界馈赠了人们可作为生命之粮的思想,也可医治人们的思想。他的思想的影响,如果一旦在世上适得其所,则其深其远,必是无可衡量的。有谁能否定,那是足可规定个人与社会的理念呢?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有关康德与黑格尔理论的几百万人的命运,岂不是也因为创造了思辨哲学的哲学家们,而给导向一定的轨道上吗?!

    如果一种思想,使人们对自由与责任、爱与尊敬的感觉产生窒息的状况,则一个理念使人类的新生命觉醒过来,赋予人类新的力量,当不是不可能理念就是生命的敬畏……亦即对生命所具有的一切所应负的无限责任。

    想来,这也正是对布亨瓦尔特(纳粹的著名集中营所在地)以及广岛的答复;同时也是对处在这原子能时代充满不安的答复。

 

   访问

   把全世界掷人巨灾大祸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了。医院里的第一位护士玛第尔德。珂多曼小姐,这次也是搭了飞机,第一个赶回来,过了年不久,两个医师也来到,医疗工作总算轻松了些。可是战争期间,房屋都没有好好保养、修理,加上一些增建的工作也不能延缓,所以史怀泽一直还没有返国休假的机会。老夫人在这里已五年,健康颇受损害,只得把她先遣返欧洲,自己则留下来照旧忙个不停。

    到了1947年,医院已拥有45栋大大小小的房舍,工作人员也有三名医师、五名白人助手与护士,黑人助手十多个,外加木匠等职工数名,算是设备齐全了。

    史怀泽好不容易有了回国的机会。差不多已有十年,没有踏上故土了。首先,他到与管风琴制造家艾克特结婚的女儿蕾娜家,休养了一段期间,次年2月方始返回故乡。还好,老家没有被战火烧毁。

    这一年适逢歌德诞辰两百周年,史怀泽收到来自各地的演讲邀请。他接受了美国的邀约,决定携夫人赴美一行,这是由于战时他曾受到美国方面的药品接济,医院才能免于关闭,他希望向美国朋友们好好致谢。

    这也是史博士第一次来到新大陆。他们受到最隆重,而且充满尊崇与感激的欢迎。

   讲题是“歌德——其人及其成就”,史怀泽用浅显易懂的说法,讲述这位文豪的一生,乃是发挥自己的个性,对真理诚实,并以有益于人群为最后目标。这样的见解,的确把这位伟大文学家的一面剖析出来了。歌德是诗人,史怀泽是身体力行的人,不过在精神上,他们之间确实有一脉相通之处。

    这一趟美国之行,史怀泽得到了一大笔酬金与捐款,使他得以买到大批种种新药,如麻风特效药普洛明等。从此,土人们最常见的恶疾如麻风、赤痢、肺炎、恶性肿疡等,都有了更好的医疗成效。

    史怀泽的声望越来越崇隆,他的事业也更受世人瞩目,由崇拜他的人们所组成的“史怀泽之友会”,规模愈见扩大,各国的政府、大学、民间团体,纷纷把各种荣誉奖颁赠给他。

    1951年,西德的出版协会给他和平奖,西德总统也表扬他。史博士用这和平奖的奖金,设立了“史怀泽奖”。这一年,赫贝尔奖(纪念德国国民及作家赫贝尔的奖)也颁给他,法国还继贝当元帅之后,推荐他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瑞典国王致赠勋章,英、美等国也相继把最高荣誉奖章颁赠给他。

 

  诺贝尔奖

  1953年,全世界最高荣誉的诺贝尔奖,终于也落到他头上。

    那是1011曰的事。史怀泽的一个侄子,当时也来到兰巴伦,当一名住院医师。这个侄子偶然听到广播,知道伯父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他立刻风也似的冲往伯父在工作的房间里,兴奋地喊:

    “伯父,恭喜您!

    “什么事?黑猫终于生了解小猫是吗?”史博士抬起头来问了一声。

    “不,伯父,才不是猫,是您,您得了诺贝尔奖啦!

    “别开玩笑。”史怀泽不相信,认为侄子听错了。

    可是第二天,来自全球各地的贺电雪片般涌进兰巴伦医院。正式的通知也到了。老博士再也不能不相信了。那些电报是包括各国国王、总统等政要及无数的朋友在内的人们打来的。西德总统不但表示了对老博士的推崇,还以诺贝尔和平奖不颁给政治家、国际法学者,而给了主张“敬畏生命”,且身体力行的人物,而表示无上的喜悦。

    刚好这时在兰巴伦采访的一个新闻记者,闻讯往访老博士。

    “请问博士,这笔奖金打算怎么用?”

    老博士无限喜悦地回答。他真的已经盘算过了,这笔钱,他要用来买麻风病舍的水泥、木材、波浪形铁皮等建筑材料。

    然而,这个奖也使老博士透支了不少体力。来自世界各国的新闻记者接踵而至,使他应接不暇,稿约更是接连不断。他在给瑞典的一个朋友的信中诉苦说,为了蝗虫般飞来的记者,睡眠时间只好缩减到每天三四小时。

    史博士得的是1952年度的和平奖,同时获此奖的还有美国的马歇尔将军,可是对于后者的得奖,世界各国都回报反对之声,挪威的奥斯陆,还有人散发传单,表示严厉的抗议。

    1953114日,史博士夫妇联袂前往挪威领奖。并在奥斯陆大学发表受奖纪念演讲。也是在这个时期,挪威的两家报社发动一个募捐运动,筹建“兰巴伦的挪威病舍”。这次募捐运动得到空前的成功,募得的款子超过了诺贝尔奖金的数目。很多人都为了史博士能“得到两份诺贝尔奖”而高兴。在奥斯陆的书店,史博士的著作堆得满坑满谷,电影院里也上映老博士的传记,这部伊丽卡.安德生拍摄的影片,曾荣获奥斯卡影艺学院最佳纪录片奖。整个挪威几乎卷入史怀泽旋风之中。

 

夫人之死

    1957年,老博士已是个82岁高龄的老人,但身体倒也还能应付繁剧的工作,只是79岁的夫人衰弱情形越来越严重,无法再忍受赤道非洲的暑热。5月间,终于由一位护士陪伴着回欧洲去了。然而,夫人并没有能因此就恢复健康,61日在瑞士苏黎世溘然去世。

    在前文里也曾略加提及,史怀泽在他的自传以及其他著作里,提到他们的爱情、婚姻,总共也不过数行文字而已。这真是令人不解的事,也许老博士另有用心,可是我们似乎也不妨这么想像:在老博士来说,夫人的事根本就不必再用文字来读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她是他最密切的理解者、协助者。

    他们自从在史特拉斯堡相识以后,同甘共苦了好长一段岁月。他们一直都是互勉互助,互相安慰,维持他们的医院,贯彻他们的仁爱与理想主义精神。

    当老博士在兰巴伦接获夫人的噩耗时,他是怎样地悲伤啊!同时,在过去与夫人一起送走的美丽而艰辛的岁月,想必也一幕幕地在他脑子里重现。

    他们曾一起在阿尔萨斯的林子里徜徉,他们曾一起调管风琴的音,一个弹巴赫,一个在旁静听。当他为了研究、演讲、讲道而累得一身成了棉絮般的当儿,给他最大安慰的,想必就是她。终于找到一条路了,他要前往黑暗大陆,于是他们匆匆忙忙地结婚。他们并肩坐在河轮上。欣赏第一次见识的欧格威河沿途风光,把鸡埘充做诊疗室的草创期间,还有俘虏营里的岁月。第一次分手,是老博士的第二次非洲之行。在美国的旅行演讲,奥斯陆领诺贝尔奖之行,到处欢呼,致敬的人群……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与夫人共同分享的。

    晚年的夫人满头雪白,腰肢也弯了,可是脸上倒是四时红喷喷的,大眼睛似乎经常都在盯着遥远的未来,充满老境之美。她有老人性神经痛,常常痛苦难当,双手还会颤抖,上下梯子都很吃力。每次史怀泽在教堂里奏风琴时,她总是在台阶下坐着静听。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花,医院四周栽种不少,四时鲜花不断。

    史怀泽博士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

    “想来您已知道了拙荆之死……美丽而静穆的死去。我们都在为她而悲恸。她死前能在兰巴伦送走一段她一生中最后的岁月,这是令我最感安慰的事。她的遗骨,将安葬在我家前面的椰子树下……”

    博士虽然已这么老,挚爱的老伴且离他而去,可是他仍然忍着悲恸,在医院里忙碌不停。

 

  八五诞辰

      1960年元月14日,是史怀泽博士85诞辰。他仍然在兰巴伦的医院里坚守自己的岗位,夫人逝世也过了两年半以上了。

    前一天,兰巴伦的机场出奇地多来了几架飞机,平常只不过一两架的,这一天竟有四架飞到。这许多来客,都是为了庆祝老博士的85诞辰而老远飞来的。

    当天一大早,白人同事们就聚集在老博士的房门前唱圣诗。唱毕,他们一个个进入房间里,向老博士致贺。外面,晚一步赶来的黑人助手们人人手捧鲜花、鸡蛋、玉米等东西等候着。史博士欣然接受了这些情深意挚的礼物,步向餐厅。桌上已点好了蜡烛,礼物堆积如山。他殷勤道谢,并切了蛋糕。

    中午,餐桌上有波士顿大学校长等远来贵宾。又一番贺词与答谢。老博士还为大家谈了少年时的种种回忆,以及医院初创时期的种种趣事。

    老博士受到了举世的祝福。

    过了6月,医院的访客又多起来,这是因为欧美的学校都放暑假了,一般人也喜欢在这期间休假,出外旅行之故。尤其美国人,常常成群结队地来到。老博士对这些访客都一律热诚款待。

     7月,老博士盼望已久的外孙女们也从欧洲来到。跟外孙女们谈笑,这是老博士最大的乐趣。嫁给瑞士风琴制造家的女儿蕾娜,有一男三女,这次来的是克丽斯汀娜与嘉多玲。她们给了老外祖父多少慰藉,恐怕非任何言词所可形容的。

 

加蓬的独立

    这一年(1960)还有一事不可不记,那就是法属热带非洲独立了,成立了加蓬共和国。虽然如此,不过地方居民对老博士的敬爱还是一无改变,这个新兴的共和国还把他们所制定的第一座赤道星十字勋章颁赠给史怀泽,连当时的法国总统都落在老博士之后。在这以前,该国还发行了纪念史怀泽的邮票。

    非洲原住民的民族意识渐渐高涨,独立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他们与长年统治他们的欧洲人之间也经常发生摩擦。在这种情形下,尽管史怀泽的事业是发自纯粹的仁爱,并且还靠无比的牺牲支撑了这许多岁月的,然而在原住民这边的立场看来,仍不能说毫无批判余地。不仅原住民,即外界也偶有不法之声扬起。例如老博士对待黑人的严厉态度,以及医院似乎落伍的作风等,都受到某些批评。

    例如著名的“内幕”作家约翰·根室即在其《非洲内幕》一书里,指出兰巴伦的医院是: “世界最有名,也是世界最肮脏的医院”。

    然而,这一类责难,我们只能说是来自对博士的精神,以及对非洲这个地方的某种一知半解的知识。

    不错,医院一直都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夜间,碰到紧急开刀时,得靠手摇式发电机来给开刀房上灯,勉强进行手术。

    但这都是为了黑人而安排的,让黑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再者,根据老博士的信念,现代文明所提供的种种方便,虽然方便是不错的,但它们只不过是器具而已,重要的是精神,精神才是一切的中心。

    博士的这种精神至上主义,也显现在他对土人的态度上。在他心目中,肤色之为白、为黑,或黄、或褐;其人之为贵贱贫富,都是无关宏旨的,也一无差别的。因此。即使他们是长年受白人迫虐欺凌的黑人,也不能对他们的生活、思想给予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同情。如果有不妥的地方,他一定更严格,务使他们能改善。

    博士对非洲各民族的独立运动,当然也有他的见解。与所谓的进步派、革命派等,是有些距离的。

  博士有谓:

    “非洲黑人的最大问题,是他们能不能接受邻人爱的思想,并把它在与别人的关系之中显示出来。在欧格威河流域一带工作的传教士们已经为了这一点而努力了几十年,并且也渐渐地开始有了成果。然而,邻人爱的想法。还未充分地普及到黑人们之间……他们不应只学会我们文明的表层与虚饰,而应当自己努力,成为诚实而有人性的人才是。”

    这种想法,也许未免太迂缓。然而,我们应当知道,史怀泽博士的一生就是建立在这种理想主义上面的,否则他也不会到遥远的非洲,来吃这么多的苦头。而尽管他的思想是这么“落伍”、古板,可是它结结实实地敲动了土人们的心弦,也敲动了全世界人们的心弦,所以他的事业才会在全世界引起了那么大的反响。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一层,那么史怀泽老人只不过是个扔弃了做一个欧洲第一流学者、艺术家的尊荣,跑到非洲的蛮貊之地去瞎忙一辈子的傻瓜,或者如唐.吉诃德一类的人物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史怀泽当然不是把近代文明全盘否定掉的纯精神主义者。兰巴伦的医院一直都在改善设备。有个时期老博士以为还不必要的X光设备,后来还是增设了,以后甚至也有了输送紧急病患的自备飞机——那是1962年,兰巴伦的飞行俱乐部捐赠的,这架飞机就叫“史怀泽号”。不过老博士自己倒从不坐飞机,电视也从不看。就这一点来说,他确是古板的厌弃现代文明者。但是,我们当然知道,看了电视,坐了飞机,人就会更了不起吗?那是不会有人肯定的。

    总之,老博士为人古板,医院的设备陈旧而未臻完善,都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些绝对无损于老博士的伟大。即使是土人们也深知这一点,对他崇敬有加。因此,我们或者不妨认为他能得到新独立的这个国家的最高荣誉,受到举国上下的感谢,在他自己来说,也许比获得诺贝尔奖以及如许多的荣誉,更使他觉得高兴。

    在他生前,人们所能想到的最大美誉都已加在他身上了。曰:世纪的伟人;曰:丛林里的圣者;曰:和平的使徒等等,而不分国籍、人种,他所普受的尊崇,也堪称举世无匹。

    当他以一个学者、音乐家,声誉日隆、展现锦绣前程之际。他把这一切弃之如敝屣,决心以一个医生远涉重洋前往非洲的当年,这一切荣誉都是他所没有梦想过的。

    “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和福音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

    就是这一句在他21岁时夏天的某一日,在故乡老家敲击了他胸臆的《圣经》中的一句话,把他引导到非洲。他惟一的愿望就是舍身为可怜的土人们服务。他是准备当“一粒麦子”,埋没于赤道丛林之中,与草木同朽的。然而,好人毕竟不会寂寞,他的伟大胸襟,终究使他成为20世纪的茫茫人海中的一盏明灯,给予人类无比的激励与慰藉。

 

建设麻风村、呼吁和平

  晚年的史怀泽博士,把全副精神集中在麻风病患村的建设,与呼吁人类的和平。《文明的哲学》虽然还念念不忘,断断续续地执笔,但在他心目中好像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博士的一生,也可以说就是在默默里提倡爱与和平。特别是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他,更使他觉得人类和平是刻不容缓的。尤其人类已懂得利用原子能,它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在一瞬之间毁灭全人类,因此他曾大声疾呼:

    “如果吾人面临原子时代的危机,犹无定见,以人类和平漠不关心,那就是把人类的未来命运委诸无情的偶然。此刻,正是每一个人奋起争取和平的时候了。”

    老博士还为了消灭麻风,为给麻风病患造福而奔走呼号。

    麻风是带给人类痛苦的棘手病症之一,非洲土人罹患此病的特多,因而缺指断趾的黑人,比比皆是。不过在热带地区,此病危害人身的程度比温带地区轻微些,因而土人们对它,也就不怎么畏惧。

    前文里曾略加提起,老博士于1949年赴美访问时,大量买下了麻风病的新药。在这些新药制成以前,此病就只有靠白檀油、大枫子油等来治疗,效果极微,新药出现以后,情形顿然改观,于是老博士便也下定决心,好好地为此病的患者服务,打算盖麻风病舍。

    他动员轻症病患,在离病舍群约八百公尺处,开辟了丛林一角,建设包括诊治房、病患小屋等多幢房屋的麻风村。

    这件工作是从1950年着手的,其后老博士得了诺贝尔奖,把全部奖金投入,扩展规模,到了1956年,全部工程总算完成了。以诊病室为中心,病舍达二十余栋,可收容200250名麻风病患,规模不小。虽然也是属于医院的一部分,不过通常被称为“麻风村”。

    麻风村里的病患,很多都是全家住进来的,所以有不少小孩。患者之中受过教育的,便把小孩们聚集起来教他们读写。每逢圣诞节、新年或者老博士的诞辰(元月14),他们便人手一束鲜花,来到老博士的房门前面表演一场美妙的合唱,也演过圣诞剧。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老博士的卓绝领导。村里的病患们都开朗活泼,具见大家对老博士的信任与尊崇。

 

医院与动物

  老博士倡导“敬畏生命”,严禁无目的的杀戮,因而他的医院之成为动物的天堂,乃是自然而然的事。狗与猫都可以在诊病室出出人人,办公室前面的椰子树上,小鸟们所筑的巢不下一百个,椰子叶都因而枯萎了。

    老博士每餐毕出来,餐厅的庭阶下必等着塘鹅与山猪,前者名李塞思,后者叫特克拉,看到博士就挨过来用身子摩擦他。博士给了它们一些吃的,还要到羚羊、猴子的槛去瞧瞧。

    医院里的大小动物不下十多种,老博士所宠爱的也不少,其中有一只塘鹅,每天傍晚吃过晚餐——一条鱼——就来到老博士的书斋窗边,看守着老博士在著书立说。一步也不离,犹如一个忠诚的卫士。它有时还会嘎嘎呜叫几声,好像告诉老博士它正在站岗,平安无事。而老博士也会停下手来回答它:

    “可爱的塘鹅啊,我知道了。”

    据云这只塘鹅后来被一个无心的黑人射杀,使老博士伤心了好一阵子。后来,老博士又找来了另一只塘鹅。

    下面试举某一个时期,在医院里的动物与它们的名字

 (1959年的记载)

  鹦鹉:古多古。

  :巴西法。

  基。

  羚羊:艾斯梅拉外六只。

  山羊:艾尼泰外一百只。

  山猪:特克拉伊莎白拉。

  狗:杜杜、卡巴、黑克多、巴奇、波尔多、斑比

及其他。

  猫:尼西林、本西、米咪咪及其他。

  猩猩:非卜斯。

  小猩猩:柯西卡。

  松鼠:菲菲。

  鳄鱼:无名。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和动物一样,时有更替。这所医院,固然是因为有史怀泽其人才存在的,但帮助他的诸多工作人员,也无一不是以献身非洲土人而远离文明世界,来到这赤道丛林的人士,他们的功绩也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值得人们崇敬。

    例如前文里亦曾提到过的护士玛第尔德·珂多曼女士,在兰巴伦工作了四十年之久,以后担任史怀泽博士的秘书长,护士长玛丽亚·拉根迪克也服务了三十年岁月.其他超过二十年的也有不少位。

    ()们的生活情形,从各种有关史怀泽的著作里可看到很多描述,这里从诺曼·卡曾兹所写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史怀泽博士在兰巴伦》引述精彩的一段,以见一斑。

    诺曼·卡曾兹是美国著名的文艺评论刊物{星期六展望)杂志的总编辑,也是个闻名的人道主义者。他在史怀泽82岁诞辰时,往访兰巴伦,同往的有老博士的热心赞助人克拉拉·乌克赫特夫人。他们往访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给老博士祝寿,一方面也是关心老博士未完成的毕生巨著《文明的哲学》第三部以下的部分,他们希望能帮老人整理手稿,如有可能,还打算把全部稿子拍下照片。

    卡曾兹访问了医院里的外科主任玛嘉丽特·芳·德·克蕾克小姐,问她为什么来到兰巴伦?在这里曾否发现到任何喜悦。这位具有古典美人外表的美貌女医师回答说:

    “在这兰巴伦,我们可以完全从存在于欧洲或美国的生活中的非本质事项——有些乍看是生死攸关的事,但过不了两三天便连想也想不起来了——脱离开来。我们有目标,循此目标而工作。当我们做完一天的工作,便得到休息的时间,我们只要喝喝茶,聊聊天,看看书,或者想想东西便够了。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生活。”

    她出生于充满爱心与知性的家庭,从小就希望能为别人贡献一己的心力。为了服务人群,她认为最好的途径是学医,然后写封信给史怀泽博士,请他允许她到兰巴伦来工作。就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医师来到热带非洲了。

    卡曾兹描写这位女医师:用一根素色的缎带,那么草草地把一头金发束住,不擦口红,不抹粉,浑身上下朴素,可是看来她简直是世上最美的女性之一。

    当两人正在交谈的当儿,忽听大门外扬起了一片欢呼声。一看,正有三四个护士,各捧一件新衣,欣悦地披在身上,有的还吻着那新衣。她们就那样,旋转着身子,发出阵阵欢叫。其中的一个,看到在这边的玛嘉丽特了,喊叫了一声:

    “玛嘉丽特博士,快过来哟!

    “克拉拉给大家送来了新衣哩!”这位女博士像一个女童那样,倏地起身,奔跑过去。克拉拉从一只盒子取出一件蓝色的长衣交给她。她大声地道谢着,一阵风也似的跑进自己的房间。三分钟后,她一身焕然地出来了。

    “玛嘉丽特!”负责麻风病患的杜尔第护士惊叹地叫道:“真像个电影明星!不,比电影明星更美!”

    其他的护士们也各自回房去。当她们都穿上新衣再次出来时,周遭就如被魔棒一挥,显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象。她们互相赞美对方,一起高兴不已。

    雅蓓汀娜踮起脚尖来了个美妙的旋转说:

    “今儿晚上,我们来开个派对吧。大家晚餐时穿上新衣,做好头发,给史怀泽博士一个惊奇吧。”

    她们都是自愿来到这里,为自己的理想而献身的,但她们却并不是道貌岸然的严肃人物。不!应当说,只要是懂得牺牲自己,置身热带非洲的蛮瘴之地也不以为苦的人,必定也是充满人性,富于对美的感性的热情人物。卡曾兹的笔触,巧妙地把这其间的微妙处生动地捕捉住了。

    让我们从卡氏的作品里看看史怀泽老人是如何面对她们这一场欣悦的。

    晚餐时,他一如往常地来到餐厅,对那种忽然换了一个世界般的景象,立即就有所领悟了。在两道浓浓的白眉下,他那一双眼睛因喜悦而发亮着,也润湿着。

    “谢谢你们邀请我参加这个晚宴。”

    老博士这么说着,领导众人祷告,然后又加了一段话:

“让我也为这盛宴来个小小的奉献吧。不久以前有人送我一箱葡萄酒,我一直都在想着这样的的场合才来开箱,今天晚上,就让我们来开怀畅饮,互祝健康吧。还有,今天晚上还有白脱油哩!“

 

  圣哲之死

    老博士虽然精力过人,但毕竟死仍然是不可避免的。196594日,终于来.临了。此时,距他第一次来到兰巴伦,已过了52年之久。

    在他80岁以前,他就不止一次地向亲近的人说过如下的话。他一直都在盼望着有时间让他完成《文明的哲学》的第三部,只要能在死前完成第三部,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他这么说:

    “第三部完成了以后,让非洲内地食人族的朋友,来把我吃了,为我竖一块墓碑,刻上这样的字:

    ‘我们吃了……

  阿尔伯特.史怀泽博士。

  直到最后,他都是了不起的!

  这就是最值得满意的死了……”

    这也许是一种开玩笑的话,但我们也可以想象到这位老人,越老越喜欢非洲,也越爱黑人们,并早已下定决心埋骨于非洲的。

    死前约一个礼拜,他开始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卧床不起。那天一一94日近午夜的l124分,他静静地停止了呼吸,脸上安详如往常,而且还充满庄严。在咽最后一口气前,一个看护者为他弹了巴赫,他居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说了什么,可是嗓音太低,没有人听清楚。在肃穆的巴赫曲中,他又闭上了眼,就此溘然而逝。

    在床畔,他的女儿蕾娜·艾克特夫人与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一直在祷告。外面院子里,几百个黑人鹄立在夜阎之中。

    次日凌晨五点半,告知老博士逝世的钟声划破拂晓的静寂响起来。人们一周来即预感到这一刻终不免到来,然而一旦它来临,人们还是不愿意相信。其实不相信又如何呢?事实就摆在眼前。人们列队鱼贯地进入安置遗体的房间,致最后的敬意。顷刻间,愁云惨雾把人们笼罩住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马路上车水马龙,河道上河轮与独木舟接连不断。他们都是赶来参加史怀泽博士的葬礼的。

    遗体由黑人们抬着在夫人墓旁下葬,不论老人小孩,不论男的女的,人人泪眼模糊地向他们的伟大领导者告别。

史怀泽博士之死,不用说也传遍了整个世界。正当这个时候,全世界依然在对立与抗争的紧张情况中。如印度与巴基斯坦,又如越南战乱。看来,人类对和平的愿望,还是很渺茫。然而,史博士之死给任何一方都带来震惊与痛悼,各国元首都纷纷发表悼念的声明。

    英国的著名哲学家罗素说:

    “世上真正善意、献身的人,非常罕见。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适于理解和无资格比拟这种AN。史怀泽博士就是真正善意、献身于世的人。”

    在丛林里,前后逾五十载,以“敬畏生命”为宗旨,终生不渝,在兰巴伦,燃起人道主义的炬火,光芒照耀全世界。他是一个医师、一个木匠、一个建筑师兼监工、一个农场工头、一个哲学家、一个让巴赫与门德尔松的曲子响在原始林的管风琴家、一个和平主义者,他有永不枯竭的精力与永不厌倦的毅力,在土人们来说,他还是个严格

的父亲、兄长,有时又是个密友、做工的伙伴。他不但救活了他们的身体,也拯救了他们的灵魂。救人们的灵魂,谈何容易,非有海样的爱心莫办。他亘达半世纪的献身与服务,终于完成了现代的奇迹。

    固然,批评他的人也有一些,但史怀泽的精神是永远不灭的。

    不错,丛林里的圣者史怀泽,已结束了他那伟大的一生,可是他的精神是永生的。他的女儿蕾娜·艾克特继承了他的遗志,肩负起在丛林里的责任,后来又把医院交给后继者。如今蕾娜和美国籍的夫婿米勒医生定居于美国。外孙女克丽斯汀娜全家也定居在美国,最难能可贵的是史怀泽家族的后代,如今仍然和史怀泽83岁时与他用德文通信的罗东陈五福博士伉俪和现任史怀泽之友会长郭维租医师伉俪,台北医学院附设医院院长陈庵君院长等都保持着长久不渝的友谊,今天以根斯巴赫“史怀泽纪念馆”为中心的“史怀泽之友”,在全世界大约有五十多个国家或地区设有这样的联谊会,台湾也是其中的一个地区。他们每年在史怀泽的生日或忌日举行纪念会,宣扬史氏“尊重生命,世界和平”的思想,刊行他的著作,由此可见史怀泽留下的影响何等深远。现在兰巴伦医院依然还在执行着它的任务。这所全世界最有名的教会事业,虽多次历经关闭的命运,但仍在加蓬共和国负担五分之二,欧洲慈善团体负担五分之二的支援之下,使史怀泽这面爱的旗帜继续飘扬,并点燃它不灭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