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传
谭天德
一九四一年
一九九五年
1941年从香港神哲学院毕业后回穗石室晋铎后跟颜志化铎兄合照。
1943年往澳门探访两位同乡,吕神父合照。
1946年往海南岛传教时跟黄中文,谢瑞光两位神父合照。
我的自传
谭天德
圣神研究中心出版
谭天德神父,生于一九一六年,广东顺德人。一九三四至四一年在华南总修院攻读神哲学。一九四一年在广州石室天主堂晋铎后,曾往海南岛传教,一九五一年返回广州,于五三年被捕入狱,一九五五年被遣往东北农场劳改,直至一九八三年才重回广州市。
现年七十九岁的谭神父,身体健康良好,在石室天主堂担任牧灵工作,深受教友爱戴。
编者杨祖媛
H. K
1994年前往马来西亚探访同学岑选青神父和教友(站中心者是岑神父)。
同年谭天德神父在马来西亚花园拍照。
序言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圣诞节广州石室
回忆圣召萌芽的烛光就在我童年的时期便开始点燃着,是由于我的老本堂张庆祺神父的终身慈爱为怀,力行博爱的行为而影响了我,同时便点燃了我离家别乡去修道——荣主救灵——的爱火。可惜那烛光(爱火)一直是放在桌下,未照到别人。后到1941年9月14日,“光荣十字架瞻礼日”蒙获恩召,晋升铎品才逢到我毕生的最大的愿望。此后,才开始把基督的真光,放在桌上,照亮众人了,并向蜡烛,自我燃烧光照他人的无私牺牲精神而实习。我虽接近风烛残年的阶段,但仍要发出最后的余光照亮他人,以还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心。
赞颂上主
过去几十年来上主的圣意在我身上,施行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也可说是上主在我身上发显难以解释的奇迹,这一切除了我自己外,似乎一直未有别人知道。不过,亲身经验了上主恩宠的我,确能为主作证。更愿意大家和我一起同声赞美主:(我灵赞颂上主……)
一九四一年,我从香港华南总修院毕业后,即回到广州教区,在当时的魏畅茂主教手中领受了渴望已久(十三年)最神圣和最荣耀的铎品。同时也意味着我现今开始,直到临终,要终身要肩负起一个最艰巨而重大的荣主救灵任务。那时候,大陆已被日军占领。日军的残暴,以及在他们统治下,同胞们所受的苦难,不用我多讲,大家早已清楚。奇怪的是我在沦陷区到处传扬福音,安慰苦难中的兄弟姐妹,为临终的人付终油、祈祷,等神功,每天总是像马不停蹄的到处奔跑,却从未遭受过日军的虐待或阻挠,惟有全心依赖上主,为他的真理福音奔波劳碌而作证,我不但不感到辛苦,相反的,我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安和愉快。
和平后,曾在香港华南修院毕业的同学,黄中文神父,邀请我往该岛协助开教。虽然我一直对海南岛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它是多半未开荒之地,谈不上旅游观光之地。可是我却为了荣主救灵的大事,于是我便一口答应了,并准备深入不毛之地的五指山荒岛去传福音。好像圣方济各沙勿略神父由外国特意到中国大陆台山县的一个上川小岛传教而逝世,在该岛早建立了圣方济各墓堂,并做后代教友朝圣之地。
抵达海南岛后,立即展开工作,由北至南(海口到榆林港),由西至东(临高县到文昌县),一直深入黎苗族山区,在那里首先搭了一个草棚,暂作献祭传道、聚会及我们居住的地方。在海南岛的山林中生活了足足三年,大概是受了瘴气和疟蚊的侵袭,终于患上了恶性疟疾,在当地人的劝告下,不得不返回城市治病。
从广州再转往香港,记得当时立刻有人把我送往九龙深水埗青山道的宝血医院。在医院养病期间,每逢主日,九龙漆咸道玫瑰堂本堂司铎韩崇礼神父,邀请我到该堂协助开弥撒及讲道理,因为该堂的周若愚神父刚赴罗马深造,于是他的工作便由我暂时代理。在众多的护理人员及亲友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渐渐康复,而为期一年的养病时间,也在舒适愉快中,不知不觉的溜走了。
正当我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香港的时候,韩神父却极力挽留我,要我留在玫瑰堂,协助牧民工作。他说:“玫瑰堂区华人多,需要你去照顾他们,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呢?传福音工作在那里都是一样的,你又何必回去自找危险呢?”当时,我只是婉言推辞韩神父的好意和关心,而我自己早已作好了返回广州市的心理准备。
何等乐事
我决定回广州去:因为我爱羊群,特别是那些正处于困境中羊群,我与他们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我并且已立下了为他们舍命的决心。
重返广州石室后,我便施展了运动员的本色——(原来,我在华南总修院念书的七年中,曾连获三届水陆运会全场冠军。)——到各堂口去宣扬福音、与不懂宗教的人辩道,跟教内外人士加深联系……。又于一九五三年广州解放(军管期间)五月——圣母月,破天荒的组团往上海佘山朝圣。这一系列的宗教活动,使我成了当权者眼中的不受欢迎人物。
终于在同年八月五日,“广州”和“南方”两张日报,都刊登了我的“罪状”,没想到韩崇礼神父在我离别时,对我说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广州教友看了当天的新闻,都涌到石室来查探,到底我是否已被逮捕?岂知我们还能见最后一面,我立刻建议:大家开开心心的共进一席“最后晚餐”,以作留念。我对他们说:“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假如我活着回来,我们再在石室会面,否则便在天堂相会!”
热情的教友一直陪伴着我不愿离去。到了晚上十点钟,我硬要迫他们回家说:“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收拾一些衣物,作好入狱的准备。”于是,他们才依依不舍的离去。然后,我便去跟邓以明主教和其他铎兄握别,回到房里已累得不能动弹,躺在床上正想入睡,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知道时辰已到。开门一看,果然是公安人员,他们向我出示逮捕令说:“你是谭天德?”我说:“是。”便跟着他们走出石室大门,外面一片漆黑,只觉有点寒意……
这次的“先定罪、后拉人”事件,是史无前例的。政府公安局先把我的“罪状”,刊登在报章上,让我有时间作好心理准备,才正式拘捕我。所谓先礼后兵,他们倒真有君子风度。
跟随公安人员离开石室时,我内心没有半点恐惧,相反的,却感到这是我的荣幸——因为领坚振时我已答应了一生要做耶稣的勇兵:不怕吃苦、不怕为主舍生致命;以后在晋铎时,我再次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奉献给主耶稣:“为他而生,为他而死”,决不食言反悔!今天蒙主宠爱,有机会能为主的福音作见证,该是何等喜乐的事!更何况天主圣神一直在我内心推动着,给我勇气和智慧,国内外的兄弟姊妹为我在主面前的祷告,给我各种有形无形的关怀和鼓励,这一切都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支持我日后在牢狱中的生活,使我在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有机会写这篇自传,赞颂我主。
自豪
在狱中与我同仓的是一位国民党政府的空投特务;由于他是军人又是特务,必须日夜带上脚镣,同时还要接受疲劳审讯。他的情况比我是恶劣得多了。看到他疲倦、颓丧和忧愁的样子,真叫人心酸。我很同情他的处境,但怎样才能使他减低一点痛苦呢?目前,我自己不是泥菩萨过河?今朝不知明日事,有什么能力帮助别人?
当时,圣经中伯多禄的说话却一直在我脑筋里出现:“银子和金子,我没有;但把我所有的给你……”不是吗?现在我真的敢说:我所有的就是耶稣基督。内心有一股力量催迫着我,于是决定单刀直入,把耶稣基督介绍给他。告诉他做个新人的道理。我对他说:“看你这样痛苦,除了耶稣之外,相信没有人能减轻你的苦难。”然后便把教会的道理,扼要的给他讲解,并教他划十字圣号传播真理种子。
他果然接受了主耶稣,看到他早晚划十字祈祷,我便在旁边和他一起默的祈求上主,求主给他力量,坚固他的信德。渐渐地,他变得轻松了。一天晚上,他轻轻对我说“主耶稣真了不起,竟然把我的苦化为甘饴,”我们不约而同的齐声感谢、赞美主的大能,是他使我的同仓兄弟前后判若两人,是他使我的同伴恢复生存意志。在我被调离之前,他答应有机会一定到石室来找我学道奉教。
我被调到广州市河南二涌口砖厂劳改场去劳动,劳改场内有一位小组长,不知为什么经常针对我,总想找到我的过失,以便汇报队长来惩罚我。后来,他得悉我是天主教的神父,更变本加厉的对我严格看守,尤其是注意我的说话,希望从中找到一些与无神论有所抵触的言论,他有借口向队长报告请赏,而我当然便会受到应得的处分。
我生于老教友家庭,我的家族皈依天主教已有好几代的历史,再加上自己在修院接受了过十年的培育,天主圣言早已在我心里扎了根,福音精神已进入了我的骨髓,信仰天主已成了我毕生的指南。因此,我的一举动,一言一行,在表示我是一个相信有神的人。而我更因此而感到自豪。所以,在监狱里及劳改场,每当饭前后,我照样划十字圣号念谢主经。
有一天,那位小组长再也忍不住了,便对我说:“你的思想真顽固,明明是吃共产党的饭,还要感谢你的神。难道你不相信劳动能创造一切吗?”他这一问,使我感到异常高兴,心想传道的机会来了,我必须把握机会。于是便率直的对他说:“劳动只能改造,不能创造……农民如果没有种子、土地、阳光、空气和水,凭什么去劳动?粮从哪里来?你可曾听过“天生天养’这句话?”他听了哑口无言,立刻气愤愤的走了去向队长汇报。自此,我的“祸根”便种下了。
圣诞的故事
北大荒的冬天好像永无了期,一个刚刚过去,另一个寒冬又来临了。大地封冻,江河结冰,不只人们能在河面上行走和溜冰,连汽车、货车都能在冰河上疾驰行驶。路上行人稀少,到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这种情景,让南方人来看,确是新鲜和稀奇有趣的。人们为了度过严冬,一般人无事是不会出门的。
一天,我刚巧接到通知,要给公社的一位拖拉机司机的家送柴草,这是上级下的命令;虽然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我仍乐意去完成这任务。我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套上牛车,把柴草装好,顺着路,往西前进。不一会,只见四条黄牛背上已披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霜,鼻孔下面垂着几条冰棒,它们吃力地喘着气,慢慢的逆风前进。
我们几经艰苦,与严寒搏斗了好几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我立刻下车,把已盖满冰雪的柴草,一捆捆的从车上搬下来,经过数十分钟的剧烈运动后,手脚仍旧僵硬麻木。任务完成后我整个人差点变成了冰条。
在归途中,牛儿们大概因饥寒交迫,越发显得没精打采,慢吞吞的拖着空车一步,一步的走着……。大道上,寥寥可数的行人都低着头急步赶路。正当牛车上斜坡的时候,蓦地发现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颈裹着的羊毛围巾全披满了白雪,活像影片中的白毛女,看她有气无力的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的走上斜坡。只见她一脸愁容,满怀心事似的,小小的年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期然的起了怜悯之心,于是便鼓起勇气向她招呼:“小姑娘,这么冷上来乘车吧!”她抬起头来看见我向她招手,露出惊喜之色,并立刻加速脚步,追着我们的牛车,我连忙叫赶车的“老板”稍慢,然后跳下车去,把小姑娘扶上车来。
在车里,她只是低着头,默默的坐着不说一句话。隔了一段时间,我们终于把话盒子打开了;原来她祖籍江苏,父亲名陈保甲一向务农,在一次运动中,全家被流徙到北大荒来。自此,她的父亲便以酒精来麻木自己,喝醉了便向家人出气,又是打又是骂的,永无宁日,全家人视他为阎王,看到他总是避得远远的。每当他要喝酒的时侯,不论外边是狂风暴雨或是下着大雪,有人总得替他把酒打回来,否则必定有人会遭他的拳打脚踢。小姑娘哭丧着脸说:“刚才我赶到酒铺,原来酒已脱销,我真怕又会惹来一场毒打……”她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活像个历经沧桑的中年妇人。
面对着这个尝透了人生苦楚的小姑娘,我无话以对,心里直喊着耶稣和他的慈母,深信只有他们才懂得怎样安慰她。我们面对面的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膊,苦笑着说:“不要怕,刚才我祈求我的神,请他改变你的父亲,这次他准不会打你。”她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说:“你的神改变不了我的父亲。”她换了一个坐的姿势,轻轻的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她扁着嘴说:“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再过两个路口,有一间粉食加工厂,我姑姑就住在那里,你把我送到姑姑家里,她会照顾我的。”我想这样也好,让她在姑姑家里避一避,等她父亲的恼气过了再回去,她可能会逃过一场皮肉之苦。
不多久,粉食加工的招牌已在眼前,我请“老板”把牛车停下来等我一会,我们下了车,只觉猛风如刀割,我拖着小姑娘的手直奔。“不要跑了,就是这里。”她指着前面的一扇板门说。我在门上敲了两声,只听到里面有人嚷:“谁呀?”“是我,姑姑。”小姑娘回答。门开了,一位中年妇人满脸笑容的迎上来,我们互通了姓名,小姑娘的姑姑刘大嫂是一个热情喜客的人,一定要我进去喝杯茶暖一暖,我便把怎样遇到小姑娘的事告诉了刘大嫂,她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 “谢谢你的帮助,小孩子父亲方面,我会向他交代的,我会留她在这里住几天,让她与表姊玩玩,开心开心。”我站起来告别时,只见小姑娘用感激的眼光望着我,我拍拍她的肩膊说:“希望有机会再能见到你。”她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你的神真灵。”
归途中,朔风在呼呜,四条黄牛仍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在积雪的大道上,发出唰唰有节奏的回响。突然间,我觉得很轻松、很开心、很平安。四周一片白蒙蒙的,静极了,我不自觉的哼着:“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圣诞的故事
北大荒的冬天好像永无了期,一个刚刚过去,另一个寒冬又来临了。大地封冻,江河结冰,不只人们能在河面上行走和溜冰,连汽车、货车都能在冰河上疾驰行驶。路上行人稀少,到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这种情景,让南方人来看,确是新鲜和稀奇有趣的。人们为了度过严冬,一般人无事是不会出门的。
一天,我刚巧接到通知,要给公社的一位拖拉机司机的家送柴草,这是上级下的命令;虽然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我仍乐意去完成这任务。我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套上牛车,把柴草装好,顺着路,往西前进。不一会,只见四条黄牛背上已披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霜,鼻孔下面垂着几条冰棒,它们吃力地喘着气,慢慢的逆风前进。
我们几经艰苦,与严寒搏斗了好几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我立刻下车,把已盖满冰雪的柴草,一捆捆的从车上搬下来,经过数十分钟的剧烈运动后,手脚仍旧僵硬麻木。任务完成后我整个人差点变成了冰条。
在归途中,牛儿们大概因饥寒交迫,越发显得没精打采,慢吞吞的拖着空车一步,一步的走着……。大道上,寥寥可数的行人都低着头急步赶路。正当牛车上斜坡的时候,蓦地发现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颈裹着的羊毛围巾全披满了白雪,活像影片中的白毛女,看她有气无力的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的走上斜坡。只见她一脸愁容,满怀心事似的,小小的年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期然的起了怜悯之心,于是便鼓起勇气向她招呼:“小姑娘,这么冷上来乘车吧!”她抬起头来看见我向她招手,露出惊喜之色,并立刻加速脚步,追着我们的牛车,我连忙叫赶车的“老板”稍慢,然后跳下车去,把小姑娘扶上车来。
在车里,她只是低着头,默默的坐着不说一句话。隔了一段时间,我们终于把话盒子打开了;原来她祖籍江苏,父亲名陈保甲一向务农,在一次运动中,全家被流徙到北大荒来。自此,她的父亲便以酒精来麻木自己,喝醉了便向家人出气,又是打又是骂的,永无宁日,全家人视他为阎王,看到他总是避得远远的。每当他要喝酒的时侯,不论外边是狂风暴雨或是下着大雪,有人总得替他把酒打回来,否则必定有人会遭他的拳打脚踢。小姑娘哭丧着脸说:“刚才我赶到酒铺,原来酒已脱销,我真怕又会惹来一场毒打……”她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活像个历经沧桑的中年妇人。
面对着这个尝透了人生苦楚的小姑娘,我无话以对,心里直喊着耶稣和他的慈母,深信只有他们才懂得怎样安慰她。我们面对面的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膊,苦笑着说:“不要怕,刚才我祈求我的神,请他改变你的父亲,这次他准不会打你。”她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说:“你的神改变不了我的父亲。”她换了一个坐的姿势,轻轻的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她扁着嘴说:“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再过两个路口,有一间粉食加工厂,我姑姑就住在那里,你把我送到姑姑家里,她会照顾我的。”我想这样也好,让她在姑姑家里避一避,等她父亲的恼气过了再回去,她可能会逃过一场皮肉之苦。
不多久,粉食加工的招牌已在眼前,我请“老板”把牛车停下来等我一会,我们下了车,只觉猛风如刀割,我拖着小姑娘的手直奔。“不要跑了,就是这里。”她指着前面的一扇板门说。我在门上敲了两声,只听到里面有人嚷:“谁呀?”“是我,姑姑。”小姑娘回答。门开了,一位中年妇人满脸笑容的迎上来,我们互通了姓名,小姑娘的姑姑刘大嫂是一个热情喜客的人,一定要我进去喝杯茶暖一暖,我便把怎样遇到小姑娘的事告诉了刘大嫂,她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 “谢谢你的帮助,小孩子父亲方面,我会向他交代的,我会留她在这里住几天,让她与表姊玩玩,开心开心。”我站起来告别时,只见小姑娘用感激的眼光望着我,我拍拍她的肩膊说:“希望有机会再能见到你。”她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你的神真灵。”
归途中,朔风在呼呜,四条黄牛仍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在积雪的大道上,发出唰唰有节奏的回响。突然间,我觉得很轻松、很开心、很平安。四周一片白蒙蒙的,静极了,我不自觉的哼着:“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不会白费
一年后的某天,我被法院一位陪审员召去谈话,他劈头第一句就对我说:“过去一年来,你的行为大有改善,本法院决定减你的刑罚,取消你的无期徒刑,而改为加一年半徒刑,你有什么意见?尽管现在提出来。”
“没有。”我不加思索冷淡地说。
一年前,未经法庭审讯,即判我无期徒刑时,我尚且毫无异议的甘心接受了。当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我的“甘心接受”与自己是否有罪丝毫没有关系;我只知效法基督分担教会苦难的不足。没想到,突然走出了一位法院裁判员,为我上诉,自动减短我的刑期,我实在感到莫名其妙。
同伴们听到我减刑的消息,都兴高采烈的跑来向我道贺,我那平静而冷淡的反应使他们感到非常诧异,劳改营里的小组长、干部、队长……总之所有的管理人员,看到我减刑后生活如常,都嘲笑我着了神的迷,被神所占有,所以对世上的事完全没有反应。我的老朋友那位常替我打报告的小组长,带着讥讽的口吻说:“看他浑身连骨髓里都有神,否则他早已不活在人间!”
管理人员给我的“美誉”,真使我受宠若惊,异常高兴。愿一切赞美与荣耀归于天主,深信我为爱主所受的苦难,是不会白费的,福音的种子一定已落在他们的心田里,将来肯定会发芽滋长,天主必会使一切坏事转化为美事,我期待着这个日子的来临!
只要劳改场有什么运动或集训,我总是批斗者眼中的主角,是运动场上的老手,我为此而感到荣幸。奇怪的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想起被斗时的情景,我的双膝便会不期然的颤栗得无法站立起来。人总是贪生怕死的,我自不例外。那么,当时那股勇气是从那里来的?在修院读书的时候,用拉丁文读圣经,由于语言的问题,一直没有把圣经读好。不知怎的,当我被批斗时,主耶稣说的话全跑出来了……“为了我名字的原故,人们要下手把你们拘捕、迫害、解送到会堂,并囚于狱中;且押送到君王及总督之前,为给你们一个作见证的机会。”(路21:12-13)不是吗?主耶稣早就预言了,这是跟随他的人无法避免的。因此,我乐意接受这苦难,我知道自己所受的痛苦并未落空,它的赏报就是“一个作见证的机会”。
徒弟不能超过师傅,身为师傅的主耶稣,尚且要受苦受难致死,我是主耶稣的最卑微的徒弟,又怎能免于受苦难呢?况且主基督早就教了我们应付的方法:“你们心中要镇定,不要事先考虑申辩,因为我要给你们口才和明智,是你们的一切仇敌所不能抵抗及辩驳的。”他又保证说:“你们要为了我的名字,受众人的憎恨;但是,连你们的一根头发,也不会失落,要凭着坚忍,保全你们的灵魂。”(路21:14-19)今天,我不只没有失落一根头发,而我的体魄不但比同年龄的甚至比我年轻二十年的都强壮。
九死一生
在东北三十载的生活中,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农业。每年春天来临前,我们便要把粪肥往像铁一般坚硬的田地里送,再用洋镐掘地,田地粑松了,要润土,然后就是播种。这一切今日讲起来象是很轻松,其实当时我们是在吃不饱的情况下,付出超额的劳力,真是一分钟也不容易过。
劳改场的农工,不能与正常的农人相比,他们在辛劳中怀有希望,他们知道自己付出的辛劳不会白费;几个月后,将会有丰富的收获。一个人只要有远景,无论眼前受多大的苦楚,都能熬过去;可是在劳改营服役的人,知道自己付出的辛劳,不会有收获,田里丰盛的收割,自己没有份享用,更没有人承认这是你的功劳。其实人们压根儿不承认你存在!这种不被承认的感觉,对人性的推残,比肉体上所受的任何打击都严重。
全国性的三年大灾害,使本来就欠缺粮食的劳改场,更有理由缺粮。每天有好几位同伴饥饿而死。那时,我的工作就是埋尸体。在饥荒的时候,国家积极提倡节约。对于一个死了的囚犯,用一个木箱装遗体,是浪费,而同伴们又无法接受把尸体直接掉进深坑里。于是,大家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做一个活动的棺材(木箱)底板,把尸体放进棺材里,搬运到深坑徐徐放下时,拉开棺材底,让尸体掉入深坑内,而棺材则可留作另一个死者用。
有人问:怎么你能在九死一生中幸存的?对于无信仰的人,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谜;对于有信仰的人,这是上主的旨意,是他用特殊的方式,保存了我性命。在我这方面,由于我一向深信生命来自上主,生命是天主赐给人的最宝贵的礼物,我必须好好地保存这礼物,才不会辜负他的厚爱。因此,为了生存下去,我吃过野菜、树皮,我也吃过死了多天的飞禽;我曾经在马棚中偷吃它们的豆滓……当时,除了石头、泥土和粪便外,我几乎什么都吃。饥饿的真正滋味,对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确,在那三年大饥荒里,我亲身体验到人内在的兽性:自私、残忍、狡猾、欺骗……只有思想的野兽会做什么?我就是处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看到同伴们的兽性行为,我的痛苦比饥饿更甚。在我痛苦到极点时侯,我会往田野奔跑,大声呼喊:“天主,你到底在哪里?……”不知多少次,我想到一死了之,每次在生死关头的一刹那,我总会看到十字架上的主耶稣,以渴望的眼光望着我……然后我听到:“小信德的人!难道你怀疑我对你的爱?”
随遇而安
几十年的劳改生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毫无变化,刻板乏味;风吹雨淋,日晒雪打,就象是家常便饭,饿着肚子去干活是经常的事。在劳动得起劲时,就会听到腹如雷鸣,这是体内发生出的警告讯号,告诉我燃料不够了,要我赶紧给予补充。于是,我唯有请师父耶稣来帮忙:我默想耶稣禁食四十日后,拒绝魔鬼引诱的事迹,身为师父的尚且受到诱惑,又何况徒弟呢?想到这里果然精神为之一振。
这里的犯人真是龙蛇混杂,因此在监仓内,不时发生偷窃,诈骗、打架、淫乱等事情;另一方面却有一些人,从不肯做任何损人利己的事,这些人大部分是所谓的“反革命”犯或“政治”犯,这两种人虽然生活在一起,但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往往能够辨别谁是龙、谁是蛇。所以在监狱中,我结识了好几位来自各省区的朋友,他们中有上海的、山东的、江苏的、北京的、天津的……我们这群难兄难弟,一有机会便聚在一起谈心,我们也彼此相帮,互相支持,真是狱中的一乐也。可惜,花不常开,劳改条例规定,犯人必须经常调动和分散,这里的生活就是波浪式的起伏不定。
一九六六年,我已刑满释放,但却要留场就业。名义上我已恢复自由。可是,每逢过年过节我要请假返乡探亲,总不获批准。因此,我们这些留场就业的工人,便称为“二劳改”。有些“二劳改”工人,由于屡次申请回乡探亲不获批准,于是抱着充其量待回场后被批判一顿,便自我批准返乡探亲及过节。
一九七五年,我也曾多次向领导申请回穗探亲,但始终不获批准。最后,我决定仿效其他工人的办法:不告而走。记得那天大清早,我乘火车南下,心里想着就快要与阔别廿多年的亲友相聚了,那种内心的喜悦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无奈,天公不造美,火车刚开到呼兰县(将要到哈而滨),我便被逮住了,我的双手被锁上手扣,在几位大汉押解下,来到德都县看守所……我又再进宫。
在这看守所内,我所受的苦楚,远远超过了在农场的劳动;我被在一间狭窄的小房间内,整天只能盘腿坐在地上,不能站起来。也不能把双腿伸直,连上厕所及吐痰都要向看守员报告,得到他们的准许后,才能站起来。我也不得与任何人谈话,或打瞌睡,否则便要挨骂。
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坐监简直是度日如年;然而,由于我是有信仰的人,我懂得随遇而安,乐天知命,于是为了主耶稣,一切苦难艰辛,都成了甘饴的。
我终于决定向人民法庭申请上诉,我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这方面尽了人事,其他一切我都交托在上主的手中,让他安排一切。经过了八年时间,仍然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正当我对于上诉的事完全不再抱任何希望时,一位劳教干事突然通知我留在屋内,不用外出干活,并安排我到疗养室去休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受到这“特殊”的待遇?据有经验的老犯人猜想,这可能是我获得释放的先声。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几天后管教科科长通知我:“你已获得上级批准而平反,无罪释放。”后来才知道是我美国的侄儿出面替我上诉得来的。
善用余生
我在东北劳改场办理退场离休手续后,知道自己不久即可返回广州了,但却没有立即写信告诉石室天主堂的神父们;我怕在我离开广州的三十年中,教会在人事和教务各方面,都有很大的改变,再加上三十年农场的生活,使我对城市的一切完全陌生,更可说是脱了节。我实在不敢奢望自己能够适应广州市的生活,我需要一段过渡时期。终于我决定先到黄埔船厂妹妹家中暂住,看看天主的意思怎样才作打算。
休养了六个月,慢慢地我开始重新适应城市复杂的生活。这时,石室天主堂派人到黄埔来探望我,他们看到我一切正常,便热切的邀请我重返石室,为教会团体服务。渴望已久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分别了多年的羊群到底怎样活下来的?从前的朋友都在吗?
他们还会认识我吗?……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我急不及待的期望着答案的揭晓。
好,我决定立刻跟他们重返石室!
来到一德路口,抬头遥望阔别了三十载的天主堂,巍峨宏伟如昔,两座矗立在天空中的尖顶,就像伸出来欢迎我的双臂。不期然的,我加速了脚步,我要立刻投奔到慈母的怀里,伏在她的胸前,哭诉一直郁在心里的苦闷。站在褪了颜色的石室大门前,热泪像崩了堤似的涌出来。我猛力推开大门,圣堂内一片荒凉,一阵阵的寒气从四方八面迫过来,只觉得全身发冷,双膝抖颤得无法站立。慈母呀!慈母,您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我还能诉什么呢?一切您都明白,因为您都亲尝了。
我不知跪在圣堂里多久,只记得我站起来的时候,那块多年来压在胸口的大石不见了,我感到很轻松。我答应慈母,我要好好的善用自己的余生,做她圣子主耶稣忠信而有用的仆人。
重返石室后的首台主日弥撒,我站在祭台上,百感交集,激动得几乎不能开口。弥撒后步出圣堂,教友们扶老携幼,兴高采烈地包围着我:
“真好呀,谭神父回来了……”
“谭神父,您认识我吗?我就是……”
“谭神父,您记得我的女儿吗?她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谭神父,我的孙子也上大学了……”
“谭神父…
热情可爱的教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嚷着讲着。他们脸上深刻的皱纹,干旱灰白的头发,道出了他们往日的辛酸。我双眼模糊了,咽喉梗着什么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得把双手按在他们的头上,愿上主一一降福他们,深信唯有上主的爱才能安慰他们,鼓励和支持他们。
望主悦纳
石室重新开放后,都得从头做起,所谓“庄稼多,工人少”,而居住在石室的神长们多年迈体弱,我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他们中竟是小弟弟。因此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自然就落在我的肩上。例如:探访教友,为病人傅油,教慕道者要理等等。渐渐地,来自四方八面各行各业的男女老幼,他们中有工人、大学生、医生、护士、工程师、教师、家庭主妇,还有不少中小学的孩子,都纷纷要求认识天主教教义,并渴望着能够加入教会成为信徒。为了方便慕道者,非必要我总不愿随便外出。因为我的慕道班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只要他们有空,随到随学。于是,我的工作便越来越繁重了。终于我尝到了破天荒第一次躺在医院床上,任人摆布的痛苦滋味。
经过各方面的检查后,医生说我只是疲劳过度,身体虚弱,必须休息一段时间,我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每天打针吃药,仍未见好转。终于在各人的劝告下,我决定离开医院,到云浮县天主堂马思魂神父处去休养。
有小桂林之称的云浮,的确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云浮天主堂四面环山,鸟语花香空气清新,环境幽静。在这里生活,有如置身世外桃园。这里的菜蔬大多是自己种植的,鸡和鱼是自己饲养的。每餐吃饭更有老友作伴,我们边吃边谈,好不开心。于是我胃口大增。每天早晨、黄昏,我们不是爬山,便是踏着脚车到处游览,这种无忧无虑神仙似的生活,我很快便复原了。
热情的教友纷纷来信问候,并安慰我不必急着返回石室,身体健康最重要,他们都要我好好休养,直至身体完全康复。云浮的一切也着实使人留恋,但我心底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催促我,要我快快回去:你已年届古稀,时日无多,广州有无数的工作等着你去做的,别犹疑了,回去吧……
好,我明天就走!我咬着牙根答应自己说。
第二清早,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老友,他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好像说:你真舍得走了吗?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还记得中学时读过的“登楼赋”。
石室还是跟一个多月前一样。教友们的消息真灵通,当晚便有好几位教友来看我,他们说:要看看我是否真的恢复健康了。其中有些还苦口婆心的劝告我:不要过劳,可以不做的,就不要做吧。慕道班可否减少几班,把几班合并在起,不是可以节省些气力吗?………教友们的热情和爱护,我只能一一心领,并求天主为我报他们。
这许多年来,我受了天主多少的恩典,我有什么可以报答他呢?但愿我能为他的教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此诚心祈望天主悦纳。
简朴纯真
我那耿直爽快,不拘小节的粗豪性格,和那不管人情世故的待人处事作风,相信大半是在东北三十年的农场生活所造成的。于是,喜欢我的人赞我简朴纯真;不欢喜我的人说我粗鲁横蛮。我自己细心想想觉得他们都有道理。简单的说一句,对于城市人的复杂思想,的确至今我仍无法适应。关心我的人,总叫我迁就一下,问题就是我应该怎样迁就才对呢?才能使别人舒服呢?
在东北农场的时候,没有东西吃,肚子饿是最痛苦的事,当时我以为只要能吃饱,还会有什么痛苦?今天我才知道肚子饿的滋味,并不算得痛苦;使人烦恼和痛苦的,竟是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不了解、猜忌、不信任、冷漠……是的,我是个简单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坦诚相处?是我们不愿意?还是其中有什么阻碍?
幸而,我的上司是宽宏大量的天主,只要我尽了本份,其他的无心之失,他都会原谅和宽恕的。我又何必耿耿于别人对我的批评和不满呢?因此,每当我听到无为的闲言闲语时,我就举心向上,把这一切作为献给上主的全燔祭,并祈求他的悦纳。
我对圣人鲍斯高神父情有独钟。鲍圣的一生事迹和遭遇,给我很大的安慰和鼓励。
他不辞劳苦,不避嫌疑的与被遗弃的、被忽视的、游手好闲的、不受欢迎的顽童们做朋友,听他们诉苦、和他们游玩、给他们讲道理,鼓励他们学习一技之长,慢慢地引导他们认识耶稣、归向基督。鲍斯高神父的跟从者,以教育青年,匡扶幼童,作为他们团体的主要工作,今日慈幼会所办的学校,尤其是工业及职业训练学校最受人们的称赞。
可是,在鲍圣开始实践自己的理想时,他不是也受无数的阻挠和反对?不少人更当他是疯子,千方百计的要把他关到疯人院去。幸而,鲍圣却始终深信天主了解他的心意,他知道天主必定会保护和照顾自己的。两年前,鲍圣的跟从者——慈幼会士,在世界各地同时隆重庆祝鲍圣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深信鲍圣在天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发扬光大,定必心怀安慰。
我今日所做的工作,与鲍圣当时所做的相比,真是微不足道。不过我爱青年的儿童,深信自己这份爱心是真诚的,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气馁时,我总会向鲍圣求救,希望他能为我指点迷津。
耶稣我们的师傅不是最爱小孩子吗?他说:“让小孩子来罢!不要阻止他们到我跟前来,因为天国正是属于这样的人的。”(玛9:14)的确,我不但喜欢小孩子,还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们一样的简朴、纯真,好能更接近主耶稣。
张神父是我的好榜样
提到小孩子,我就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是很顽皮的;那时一天到晚只知游玩,从不肯安静的坐一分钟。谁也想不到后来我竟进小修院。其实,圣召是什么?进修院是怎一回事?做神父有什么意思?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只觉得能到广州去读书,很兴奋、很光荣,也很好玩。
我的信仰种子是在母亲和本堂张庆祺神父年代种下的。记得母亲是个很和善温柔的妇人,我们很少看见她发牌气,无论我们多顽皮,她从不打骂我们;但有一件事,她却永不放松,就是对天主的不敬。只要她知道我们不念经或不望弥撤,她便会重重的惩罚我们。有一次我被母亲罚跪在耶稣苦像前大半小时。
母亲自己常以行动教导我们,她每天领导我们一起念早晚课,饭前后的感恩经,家中要是有人出远门,或者有什么烦恼、困难的事,母亲总要我们一起念经,全心依靠天主。虽然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凡事都要问天主和天主商量,对天主那样忠信。现在才知道她那根深蒂固的信仰,确实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后来在最痛苦、最艰难的环境里,仍能保持坚定的信德,就是母亲给我立下的表样。我虽然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仍可清晰的看到母亲的面容。
张庆棋神父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神长之一。那时张神父每年一次到广州去参加退省,回乡时老是大包小包的买了一大堆糖果、饼干之类的食物,不是为他自己,而是给村里的小孩子们分享,教友和非教友,他都是一视同仁。每天晚上,张神父总给一群孩子们围着,要他讲故事。每次张神父一定是先教小朋友们唱一两首圣歌,然后就给他们讲圣经故事。村里的人都敬爱张神父,在我心目中,张神父简直就是基督的化身。张神父一生热爱天主,甚至他的死也是死在圣堂内的。原来,有一次张神父到广州石室小修院来探望我们,并和我们一起到石室圣堂去望弥撇。弥撒完了,大家都起来步出圣堂,只见张神父还是安详的坐着不动,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便上前去叫他,想不到当时他已回到天父的怀抱安眠去了。
张庆祺神父晋铎后,就在甘竹天佑门担任牧民工作,无论他多忙碌,只要有人需要他,他就会立刻放下自己的工作,以悠闲平和的态度接待来客。每一个接触过张神父的人,都会被他那慈祥、温和、谦虚的态度所感动,即使最暴戾的人也会在张神父面前痛哭流泪。张神父的一生是这样的平凡、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他却使自已的一生活得灿烂,活得不平凡,却悦乐了天父。
小时候,张神父似乎特别偏爱我,深信他今天仍旧爱着我,但愿张神父在天主面前的转祷,使我爱主更切,信德更坚,爱德益深。
运动员本色
我在有惊无险、苦乐参半中度过了六年小修院的生活。记得曾有两三次,我因为怕读拉丁文,而作过离开修院的打算。后来在姊姊和导师们的劝告和帮助下,终于度过难关。小修院毕业后,我被送到香港的华南总修院继续供读神哲学。
当时,华南总修院共有修生六七十人,分别来自广东、广西、福建各教区,还有婆罗洲和沙劳越的华侨也送到这里来培育。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语言和生活习惯都有很大的分别,但青年人的特点是没有“隔夜仇”。大家因误会而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事后各人都知道自己的不是,而向对方求宽恕。终于大家就在握手中言归于好。的确,彼此宽恕是爱的基础,我们在修院里不单学习神哲学等的理论知识,也在彼此相处的日常生活中,实践爱德和宽恕之道。所谓理论和实践结合,真是相得益彰。
刚在香港庆祝过九十岁寿辰的耶稣会士马良神父,是华南总修院当日的院长。马院长是爱尔兰人,他常找机会与学生谈话兼学粤语。每次被马神父叫着谈话时,我就会想要是这次马神父能以英语和我交谈就好了,我实在渴望有机会学好自己的英语。可是每次总让马神父占上风,先用粤语和我交谈。今天马神父讲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我们那班修生实在功不可没。
记得有一次马神父对我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天德”就是天上之德,相信你父亲给你这个名字,一定是希望你将来能有天上的圣人们一样的德性。你该记着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厚望!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很小,所以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是相当模糊的,那次马院长突然把我的名字和我父亲连在一起,对我来说真是很好的提示。自此,我跟父亲的关系好像拉近了许多,每次我想起自己的名字,就记得父亲对我的厚望。愿我将来在天上与父亲重逢时,他会拍着我的肩膊对我说:天德,你真是我的好孩子,我没有给你改错名字。
我在华南总修院的生活比小修院时的更开心。一方面是自己年纪大了,成熟了,不少从前不明白的事,现在都能了解;另一方面,在修院各神长的悉心教导下,我对天主的认识日渐加深,在日常生活中,处处体会到天主的临在和爱护。我感谢天主对我的厚爱和召唤,我当时已立志要一生忠诚事奉上主和他的教会。
我从小喜爱运动,华南总修院有标准的球场,三面环海,一面靠山,海滩就近在咫尺。因此,我一有空便去爬山、游泳或同学们打球。记得我曾经连续赢得华南总修院三届水陆运动会全场冠军的殊荣。一位优良的运动员,不但要有强壮的体魄,精湛的技术,最重要的还得有坚强的意志力和无比的信心。原来我在运动方面所接受的训练,竟在东北监狱和劳改场获得最大的发展。
仆中之仆
每当晚上睡前我疲倦得不能动弹,上床躺一会时,我总喜欢闭上眼睛,默想圣保禄宗徒的一句话:“这场好仗,我已打完;这场赛跑,我已跑到终点;这信仰,我已保持了,从今以后,正义的冠冕已为我预备下了,就是主,正义的审判者,到那一日必要赏给我的………”(弟后4:7-8)
的确,我是多么的渴望能够早日奔到天主台前,接受他为我预备了的冠冕。记得有一次与一位好朋友谈起我的渴望时,他关心地握着我的手说:
“谭神父,我看你是太劳碌了。上次你病了一场,其实还未完全复原,你又是马不停蹄的工作了。别忘记,你今年已经七十四岁,别人这个年龄,都在家里享清福了,而你工作的时间比年轻力壮的人还长,怎么可以呢?”
环顾石室的几位同道,老的老,病的病,年轻的接班人又不够。看着到来要求认识天主教道理的人与日俱增,我就有一说不出的喜悦,这喜悦就是爱主之心推动着我,要我不断地向前跑……我知道主的荣冠就在不远的尽头处,等待着我去领取。正如圣保禄宗徒所讲的,如今我生活不再是自己生活,而是主在我内生活。因此,我每天的工作虽然很长、很多很苦,却没有别人想象中的辛苦。相反的,当我看到有人因为我的一句安慰或鼓励的说话,而恢复做人的信心时所带给我的快乐,别说是损害了健康,即使是牺牲了性命,我认为也是值得的。
记得一天晚上,时钟已敲过了十点,在睡眠蒙胧中听到有人在敲“神父楼”的大门。到底是谁呢?这么晚还来找神父,大概是有家人要傅临终圣事吧。想着便披上外衣,赶下楼去开门,但见一位不相识的中年妇人,神色惊惶,我还来不及问她找谁?有什么事?
她一个箭步踏上楼梯,反手把门推上,迫得我立刻倒退了两步。站定后,她紧张地问:“你是神父吗?”
“是的,你找哪一位?”
“我并不是教友,我想跟神父谈……”
她吞吞吐吐地说。
“没关系,请进来坐。”
原来,她是位钢琴家,且是三个儿女的母亲,她的父亲是广州市内某福音堂的著名的牧司。最近丈夫突然患了精神病,日夜胡闹,弄得家里鸡犬不宁,邻居和亲威们不但不给她帮忙,还到处搬弄是非,取笑她,幸而三个儿女都在外地读书,没被连累,她自己只有逆来顺受,并希望他听她的劝告,接受治疗。怎知这两天他更变本加厉的说要杀死她,就在一小时前,他竟在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说要杀她,她只得夺门而跑,她哭诉着说:“我一边跑一边想着应该到哪里去,想来想去,竟想不着一个地方能够让我安身的。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发觉眼前是一所石室天主堂……”可怜的妇人,我能帮她什么呢?当晚我带她到石室招待所,让她安静地睡一夜,明天再作打算。
主,我只是个无用的仆人,我不过做了我应做的事。爱是不求已益的(格前13章4)
我的铎职生涯
(1941-2002)
谭天德
自我呱呱坠地迄今不觉间经已七十九个春秋了,犹如发了一场长梦,亦如在人生和大舞台上的一位演员,演了七十九个寒暑:婴孩幼年、少年、青年、成年、老年——的镜头在世界大银幕上连续放映、演出。追忆我在农村生活的童年,适值张庆祺老本堂神父当任。他一辈子的生活克苦爱人,尤其是热爱儿童。每晚上亲自给儿童讲要理和圣经故事,另外赠儿童不少食品,他爱主爱人,克苦牺牲的德表就在我幼小的心灵播下修道的种子,直到巍畅茂(法籍)主教莅临敝乡施放坚振圣事时,号召一批青少年到广州石室小修院去修道,准备做教会的接班人,如我们衷心敬爱的神父那样。那时共有五位去修道。我是其中的一位蒙召者,这一批蒙召者的(神品)圣秩种子被带回石室方济各修道院中去播种培植,六年后再移到香港华南神哲学总院,在耶稣会神长们七年长悉心培养和教育后,以及自己经过许多的曲折及艰苦奋斗下,终于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四光荣十字架瞻礼日——晋升铎品了,达到了毕生的愿望。那天使我喜得泪滴,从此我的铎职生涯便开始了。也正是日军占据大陆的年代,石室派我到南海县蛇龙乡龙头里天主堂去传福音,就在沦陷区播道渡过了三个寒暑,迨大陆光复后,我被派到广州市梅花村安老院服务一年。从此天天看修女们(中西合作的贫穷小姐妹会)每日分批到各区市场和商店去为老人们的伙食行乞,不怕步行的艰苦,不怕天气的寒暑,也不怕问人开口求施舍……有施钱的,有施肉类蔬菜的,奇怪的是商人们都异常乐善好施的,因为他们认为施舍了,生意会更兴旺。修女们在院内对待老人们的慈爱关怀,胜过子女,否则她便不会千里而来到中国服务老人的。谁驱使她们远离自己的祖国,辞别了自己的父母、亲人,来服待非亲非故和异国老人呢?这就是基督之爱,她们的超性和超人之爱也鞭策着我去努力攀登天国的高峰。此后我又被派到疟疾的海南岛去传教三载,由北(海口市)到南(榆林港)由西(临高县)到东(文县),踏过了全岛,更突出的是,踏上海南岛著名的五指山(黎苗族山区),把基督的福音播传海南岛处女地,三年间攀山涉水,日晒雨淋,捱饥忍渴,虐疾缠身,对传教士来说简直是属家常便饭的。是谁驱使我呢?也是基督的爱。直到共产党解放大陆后,我从香港养病返穗回到广州石室了,那时是一九五零年间,省港还来往自由(未封锁),请参阅“主爱中华”文摘出版的书本“家讯”内“我的自传”便知详细。
自从由港回穗后的三年中,播道的任务是主要和急切的把主之圣言传播到市内各教堂中的教友中。另外创立了广州教友前往上海佘山圣母堂朝团一年廿余名,廖守基教友是团员之一,由本人领队抵达上海徐家汇,在堂拜会了龚品梅主教及各位神长和教友们。大家都沉漫在基督大家庭的天伦之乐趣中,并分享在此动荡期中大家如何为主之真理作证。我们一团人员都分散在各教友家食宿,可称得是天下都是一家亲。
由沪返穗后三个月中,我就种下了坐监狱的“祸根”,但在广州石室传教而未入狱的神父,便先吃“眼前亏”:被拖到马路上赤脚踏那被阳光晒溶的沥青,脚底是长满了泡泡,有的被批斗,折磨到死。在文革期间,我今日仍然幸存的原因是上主保存了我生存的上智安排,而免我被折腾而致命,巧妙地令监狱劳改场作为我的“避难所”。如今虽然越过了古稀之年,但仍能坚持开办慕道班,慕道者来自各县各地;有大中小的学生、有工农、有专家、桥梁工程师、教师,甚至有在抗美援朝时代的老共产党员,最突出的还有不少精神病者、悲观失望者、无职业生活者都来到我跟前寻觅信仰,所以我的生意特别兴旺,货如轮转,客似云来。苦中带甘。可是每天傍晚停课后,力竭声嘶,疲倦不堪,实在是超负荷了,明知自己是临近红日西沉的时刻,还要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主服务的奉献精神。原因是感到“庄稼多,工人少”的现象而使我拼搏,现在引用著名诗人藏克家咏牛诗来自勉。
块块荒田水和泥,深翻细作走东西。
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俗人眼光对离家别亲,离乡别井出外渡活是件苦事,但怎知道对修道人来说却是甘饴而有福的。回忆在四十年代中,我曾到东莞石龙若瑟洲麻疯院小住几天,却见中外的修女们为麻疯人洗涤腐疮兼有浓水的手足时,虽然腥臭的浓水不断流出,然而她们却没有带口罩,却很滋味地亲如家人一样服侍他们,直到如今她们(修女)的慈霭而亲切的形象,一直深刻地印在我脑海里,如果没有基督的慈爱,怎能驱使她们去对待异国的陌生麻疯人呢?我亦努力去实习基督博爱精神,接待了社会上各种的残疾者、患精神病者、悲观失望者、走头无路者;以耶稣救世主慈悲为怀的心肠,尽力解决他(她)们的各种困难,因此人们却带着毁誉参半的口吻给我定名:“父,你是救世主!”
我却以一笑置之,并以此自勉,凡自愿弃已跟随耶稣走苦路,背十字架的人,同时也会尝到在苦难中夹着一些甘味,我曾生活在三个朝代政府(中、日、共)交递中,亦尝过几次深刻而感人的甘味。其一:我于一九四八年间从海南岛回广州时,当时机场制度是:凡乘客都要一律接受双手高举的身体检查,当轮到我要举起双手受检查时,突然间检查员和颜悦色的对我挥手说:“走吧”破例不受检查。我后来反思,我此次得到厚待的原因是出自对传教士的尊敬,而不是对“我”的优待。其二:一九四九年我在港养病时期间,每逢星期日至玫瑰堂举行弥撒圣祭后,就在对面车站侯车时,远远看见一位西人驾车路过,他看见我穿着颈带白硬领(Col ar)的黑西服,便箭直地把车驶到我跟前,并热情的招呼我坐车到尖沙嘴码头去。当我踏上过海轮船上沉思回忆:神父因何而受到国内外的人士尊敬呢?首先肯定的不是因为神父穿的服装,而是因他们的离家传道舍已为人公而忘私的牺牲精神。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理应老早退休了,可是眼前无人肯出来办理慕道班,真理种子无人播种,迫得自告奋勇负责举办慕道班,直到日落西山,死而后已。
我在人生大舞台上的演出期间,估计快要临近剧终人散时刻了,希望圣保禄书信(弟后四,6-8)的话在我身上落实吧:“我离世的日期已经近了;这场仗我也打完;这场赛跑我又跑到终点;这信仰我已保持了。”以上的话象是我离家入修院,为尽献身的宗旨和下台的写照。
愈显主荣
我敬佩的广州谭天德神父
林雪儿
谭天德神父是度州石室天主堂里一位德高望重、深受广大教友尊敬爱戴的神职人员,年近八十高龄,长年累月孜孜不倦地把整个身心奉献给信仰的真理:拯救灵魂的事业。
我是一个残疾人,虽已年逾不惑,却从来没敢像健全人那样理直气壮地谈婚论嫁,只祈求能在双亲膝下多度几个春秋。可惜,一九八零年,母亲病故,带走了伴随我长大成人的慈爱,带走了我在人间的一半温暖;一九九零年,历来对自己管教严厉的父亲也被万恶癌魔夺走性命。我悲痛欲绝,觉得没有直系亲属的生活简单无味。正在失落彷徨之际,一位对天地间“爱”字的研究深有造诣的男士亲切地把我领入教堂,领到谭神父身边。领进一个有数以亿计人口的大家庭。
谭神父既有母亲的温柔又具父亲的严肃,他豁达宽容,平易可亲,我很快就跟他熟悉起来并成了他家中常客。他家的客人(慕道者)特别多,可以说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朋友们来自四方八面,来自各行各业,各具阶层,各种年龄。这些人一般都带着各自的忧伤、隐衷、怨愤、悔恨慕名前来聆听神父的教诲,接受神父的抚慰。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巨富,身居高官的要人,穿金戴银,衣着豪华的靓太太娇小姐、还是满手老茧、皮肤黝黑的贫苦百姓、形象丑陋的残疾者、面容憔悴的病人,神父都以同一种语调,同一种眼光,同一种深情款待。在他十平方左右的居室里,永远笼罩着平等友爱,温馨祥和的气氛。
神父给每个人赠发一本(要理问答)小册子,这是本蕴含着宇宙万物最普通、最重要道理的小书。神父一丝不苟补充解释要理,不厌其烦地数次重复、再重复。他讲述的是神哲学:天主、圣神、原祖父母、童贞圣母、天堂地狱、复活、十诫四规……等等。孙中山先生曾指出“宗教能补法律之不逮”。神父苦口婆心地劝导人们要遵守诫规,修德立功,行善赎罪。神父确有神奇的魅力,听了他讲的道理后,有人擦干了心灵的血迹泪痕;有人解开了恩仇恨怨的千千死结;被黄邪淫毒迷惑的学生醒悟归正;有贪污受贿罪行的人坦白退赃……在神父帮助下卸下了包袱的人们轻松前进,振奋精神,以百倍的热情投身到各自工作、学习的岗位。
神父深深地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民。解放前和改革开放后,他曾数次放弃出国到香港定居传教的机会,执意地留在环境简朴的广州石室,他常说:“我是一个牧羊人,我离不开穗市的羊群。”神父曾被极“左”之风发配到东北劳教长达三十年,曾熬过“天当被、地作床,山坑水解渴、马粪充食粮”的艰苦岁月。神父把逆境视为天意对人生的考验,凭着坚固的信念度过了黑夜,迎来了光明!还炼就了一副钢筋铁骨!
常年穿着单色衣服,喜欢赤足走路,外貌酷似一个健壮老农夫的谭神父,份外珍惜今日之灿烂阳光,清新空气,正在不分昼夜,精力充沛地工作、再工作……
1995年1月6日(公教报)
1983年由东北农场退休回穗路经天津西开教堂跟该堂罗神父及教友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