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容来不曾享受温柔的爱。 年轻的母亲,严厉而急躁,她把她的爱隐藏在一条条家规中;我们是入伍训练的小兵。 及至稍稍成长,便又卷入漫天地的一场挣扎中。跟命运挣扎,跟自己挣扎。在别的女孩穿红着绿的年华,我的世界只是无尽的辛酸和眼泪。 我从来就没有青春,从来就不知阳明山的杜鹃是怎么开的,碧潭河的水是怎么流的。 而千年如一日。 如果说有的人柔情似水,有的人潇丽如云,我就是被钉死在旷野的一快粗石,顶着烈日,抗着狂沙,顽强孤单。 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生活方式,乃至于我的笔下,都是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我的心从来不曾温柔,温柔的爱,乃至被爱。 ☆★☆☆★☆☆★☆☆★☆☆★☆☆★☆☆★☆☆★☆☆ 小时候,只知道人分两类,大人和小孩。 等到霍然发现这个世界还有第三类人时,已是八岁,可以算得是后知后绝。 真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的是这段稚嫩的爱在其中一方迁居之后自然结束。 万万没有料到,十年之后这个人居然又回来了。只是自己大病未起,面对着对方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心中的落寞和难堪可想而知。 我把自己关在小屋,只觉得心如死灰。 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李夫人为什么掩面不见刘辙最后一面。隔了几千年,女人的虚荣还是一样啊! 这已经无关风月了。 十九岁那年,医院里认识一位大夫,温和谦厚,没有病人不喜欢他,只是我心如止水。 他有事没事就到我床前绕一趟,凝凝盯着我,我只有故作不知。当时我的心脏出现杂音,晚上他来为我量脉搏,把着我的手久久不松,我屏声静气地等着,时间自我们指间无息溜走,我不敢抽回手,怕的是不小心伤到他。 隔着蚊帐,只见他高大模糊的身影,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我的脉搏平静一如我的心情,他是听不出什么的。 十年之后——恰恰又是十年。我在医院里再度碰到他,他已经升级为主任大夫,我明知他已认出我,然而,这回轮到他故作不识,我也不曾点破,只心里好笑。男女之间,出了爱情,还是可以拥有友谊的,大夫也忒地小心眼了。 ☆★☆☆★☆☆★☆☆★☆☆★☆☆★☆☆★☆☆★☆☆ 这段时间内,有一度我的病奇迹似的停止了,如同放出笼的小鸟,一时之间海阔天空人我翱翔。也许是心情愉快,自有一番容光焕发的神貌。窈窕淑女,当然也免不了君子好逑。 就在一次朋友的婚宴上,认识一位男士,外表粗诳,却是心思细腻的一个人。他是新郎的好友,新郎新娘有意地把我们拉拢在一起。 我从来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即便少女时代,也很少幻想,所谓“一见钟情只当是小说上的字眼,没想到居然发生在我身上。这位男士是少有的痴情人。 其实一开始我就拒绝了他,而且我们总共也没见到几面,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死心。这人住南部,朋友写信给他,他竟然说,他只关心我一人,以后信中只要提我便可,其它一概少说。朋友拿着他的信啼笑皆非。 我不能说心里不感动,只是那种感动有如看到一部情节动人的电影或小说,也会情不自禁的伤感、流泪,心弦震动,却是不属于我自己的。 我知道他也是位爱说笑的人,却在我面前笨口拙舌,木纳寡言。 有是看他坐在我对面讷讷不能言的痛苦,心中也是怜惜,怜惜他痴的辛苦。但是,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施舍,惟独爱情不能。 有一次他见了我之后回去,填了首《如梦令》给朋友,我只记得起两句:“昨夜又见轻笑,浇愁何需买酒”。朋友对我的无动于衷非常不能谅解,我却是欲辩无言。 ☆★☆☆★☆☆★☆☆★☆☆★☆☆★☆☆★☆☆★☆★☆ 我不是一个寡情的人,只是我的感情都给了别人。 给了那些残障孩子。那时候,我刚刚参加两处残障机构,辅导了上百个孩子,每天脑子里所想的都是他们。怎么样带他们,教他们;教他们高兴我也快乐,他们哭泣我也流泪。 我一心一意想做的就是这份工作,我没办法一辈子只守着一个男人,一分爱。 实在说,做为一个女人,有人这样痴痴的爱,痴痴的守,不能说没有虚荣感。然而,对方明知无望却依然年年消耗着他的青春,也造成我心中极大的负担。我怕,怕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整整十五年,总算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 三十岁以后,病体日趋严重,心境却是日趋单纯,每日生活规律简单、宁静自然。总以为过了男人不在动心,女人不再嫉妒的年龄,什么爱恨恩怨都与我无干无涉了,真正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 不想三年前,突然接到男部打来的一通长途电话,一开口就是好想我,吓了我好生一跳。 敢情是我小学三年纪的同学,该死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电话的那头,他结结巴巴诉说着三十年的思念之苦,当年怎么陪我一同上学,一同玩耍,怎么在我迁居之后到旧居找我,十余年前尚且在报上刊登许多次寻人启示,可惜我一次也不曾看到。甚至,我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从我们学校,熟悉的老师,家居的环境,他说得有凭有据,绝不是信口雌黄。然而,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说来实在不能教人原谅,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好玩,怎么跟小说情节一样。继而一想,兹事体大,不要又害了别人一生,心情这才庄重严肃起来。 不想让他再残存一丝希望,越陷越深,每次打电话来,我都是冷着一张面孔训他。 他说想我,我教他别胡思乱想,他想见我,我只欢迎他和女朋友一起来。 他要我的照片,可以天天放在小皮夹内看,我顾左右而言他,只教他好好工作,赶快攒点钱结婚,年龄也不小了,再不结婚,儿子都耽误了`````等等等等。 不知他是否也觉得无趣了,还是真伤了心,电话是没有了,我却又不免挂心,不知道这人怎样了,有心找他问一声,却又怕无端端再招惹出什么是非来。 ☆★☆☆★☆☆★☆☆★☆☆★☆☆★☆☆★☆☆★☆★☆ 爱是不必说抱歉,我却必须说一声抱歉。 虽然,我并不后悔。我很清楚自己,即使旧事重演,我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或许是多年苦难把我磨练得极端理智,处理起感情的事竟也是如此冷静。我总觉得既然自己无意接受对方,那么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因为,感情的事最忌拖泥带水,如果一时心软,不忍拒绝,到头来只怕造成伤害更大,甚至转爱为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