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中午时分离开德仲温泉的。小口径步枪大刺刺地握在巴桑的手中,他们的目光全朝两边逡巡着,生怕漏掉一个猎物。 我有意讲起了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我说我有一个姑父,年轻时打死过不少獐子、野鹿和狐狸,后来得了癌症。一位从不认识的活佛打卦说,这是因为他杀生导致的果报,只有多放生才能多活点儿时间。家人于是天天买鱼来放在河里,两年后他死了。 对于西藏人来说,一般都会将这类故事引以为戒。是的,戒训、戒条、戒律,它意味着必须遵守的禁忌。正如某位高僧所说:“一旦人的心灵中确立了这种戒律,甚至在邪念刚刚出现时,他就能加以自制。”在藏人,不,在真正的藏人的生活中,因为宗教的缘故存在很多戒律。而所有戒律中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杀生。从感化人心的角度来讲,杀生的结果与可怕的报应息息相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中贯穿着一条环环相扣的因果之链。而佛教的根本在于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慈悲,包括对自我生命的尊重和慈悲,如此才是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完善之道。 不杀生的戒律让人感悟到,不单单只有人的生命才珍贵。换言之,如果人不是将所有弱势的生命都视同自己一般珍贵,那么他或她必定也是个轻贱自我生命的人。这样的戒律其实十分美好,它使我们对生命乃至包容生命的天地都有了敬畏、谦卑和感激。 而无视这样的戒律,也就没有了对自我的约束,没有了任何的敬畏、谦卑和感激,有的只是傲慢与攻击、蔑视与破坏、仇恨与毁灭。一位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消灭生命是一种法西斯的游戏。” 我无意以道德家或宗教者的面目美化自我。我讲因果报应的故事,其实也是警戒自己。我深知自己的弱点,面对杀生的罪恶时,我也常常袖手旁观。但我绝不愿意继续当下去了,这已经给我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是没有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显然在他们的心中,只有个人欲望导致的个人快乐至上。如果杀戮能够满足欲望、能够带来快乐,那么就格杀勿论。因此他们全身心地充满了杀机,一只兔子还不够,又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兔子和小小的野鸡遭到了同样的下场。甚至一只停在村庄里农民的青稞场上的鸽子也引发了杀机,在轻微的枪声中一头栽倒。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我的故事看来只适宜于那些心底里生长着宗教种子的藏人,对他们这种现代化了的藏人则毫无用处。 不远处,有几只黑色的、亭亭的鸟儿在水草间优雅地徜徉着。——黑颈鹤。白杰大喊一声,又有了那种想要捕杀的激动。我也立即大喊了一声,不能打,这个不能打。连我都听出了自己声音的变调。白杰愣了一下,停止了刹车的动作说,那当然,打它们是要坐牢的。车继续向前开,我很想问他,仅仅是因为怕坐牢才放它们一条生路吗?我还想问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不能打?难道那个被打就是可以的吗?我似乎听见了那几只鹤的叫声,那样的叫声用一个词来形容,是鹤唳。 车子突然爆胎了。这时候,风沙骤起,席卷而来,顷刻间笼罩了整条道路、整个天空。我看着他们在风沙中乱成一团,颇有点幸灾乐祸,忍不住说出了口,看,这就是你们打猎的报应。表弟丹洋赶紧扯了我一下,以示制止。其实他已经用枪声表明了一种归属于他们的姿态,尽管一枪也没有打中。 折腾了半天才又继续上路,不久到达墨竹工卡县城。换车的时候,那几只被击毙的动物又被抛到地上。两只兔子,一只鸽子,一只呱呱鸡。每一只身上都带着枪眼和斑斑血迹。每一只都那么地漂亮,几个小时前还在草丛间、半空中充满活力地跳跃着、飞翔着,可此刻都僵硬地、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的地上。也许有人会说,打几只兔子呵、鸽子呵、呱呱鸡呵算得了什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可怎么算不了什么?它们难道不是生命吗?被枪击中的是它们,而被它们击中的是不是我们的怜悯心呢? 我不忍再看,突然间又非常生气。本来我一身轻松、满心欢喜地踏上这次德仲之行,可这几个人未免太不人道,硬是以杀生这种方式施与我不堪承负的压力。若不制止,于我为人、为佛教信徒的原则显然背离;若要制止,又肯定会招致他们的敌意。可我为什么不去制止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杀生呢?是不能、是不敢,还是不知如何制止?这么一想,我既气自己更气他们。他们凭什么如此霸道?凭什么不由分说地让我目睹甚至可以说是参与他们的杀戮游戏? 也罢,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可他们却越发地收敛不住,眉目间全是盎然的杀机,像火焰一样燃烧的杀机。从县城到拉萨的路上,一边是冬日里积着水洼的一片片草滩,更远处是流量较小的几曲河水。一群一群的黄鸭就在那些水洼里缓缓地漂游着。昨天在路上,他们还在说黄鸭这种动物很重感情,都是一对一对的,一只要是被打死了,另一只也决不想活,会绕着死去的伴侣一个劲地飞旋,直至气绝而亡。可这时候,他们几乎是嚎叫着跳下车去,把枪对准一只黄鸭扣动了扳机。 够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愤然地推开车门,从车后厢取出背包独自向前走去。风沙又起,风沙漫天啊。风沙突然间弥漫了黄昏的西藏的天空,如同硝烟四起,包含无可测知的深意。泪水终于流了一脸,我怎么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我怎么能与这样的人为伍?这些把自己视作西藏未来的主人们,这块土地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呵,他们连自己的家园都不热爱,非得把它践踏成生命的屠宰场、生命的涂炭之地才肯心满意足吗? 西藏人,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权力在你自己的土地上大开杀戒啊!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捕杀的正是自己的灵魂? 他们终于住手了,不再开枪射杀无辜,一个个很不高兴、一声不吭地回到车里。表弟丹洋疾步走到我跟前劝道,好了,不打了,上车吧,我们回拉萨。看他满脸的尴尬,我不禁心软。好吧,回拉萨吧,带着四只被打死的兔子、鸽子和呱呱鸡。让我们回到那个可以烹食它们的拉萨吧,在被灯红酒绿冲淡的酥油味中,在被轻歌曼舞遮盖的祈祷声中,那个已经不再是乐土和净土、福地和圣地的拉萨啊,有谁知道它未来的指望是谁?它未来的指望究竟在哪里? 好吧,让我们回到拉萨。“……哭泣但是不恳求任何,不叫喊,不气愤,也许并不太清楚在哭泣,也许是在梦中,就像呼吸一样。”……就像月光下的德仲泉水。“……泉水,动物们说。每天晚上太阳落下时泉水都要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