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你们谈到动物这个话题时,请允许我不对它们从生到死遭遇的恐怖进行详细的描述。尽管我没有理由相信你们此时会马上想到世界各地的养殖设施(我不愿再称它们“农场”了)、屠宰场、拖网渔船和实验室对动物所做的一切,但我要用到你们所认可的修辞的力量来唤起这些恐怖的情景,使你们充分认识到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你们想到我在这里并未详述的恐怖,正是这次讲演的中心所在。
在 1942 和 1945 年间,在纳粹第三帝国的集中营里,数百万人被杀死。仅在特雷布林卡,死亡人数就超过 150 万人,也许还多达 300 万。这些只是令我们心灵麻木的数字。我们自己只有一次死亡;我们所了解的别人的死亡也只是一次一个。从理论上讲,我们也许能数数到 100 万,但我们数不到 100 万次死亡。
住在特雷布林卡周围乡村里的人们(大部分是波兰人),说他们并不知道集中营里的情况;说他们也许大致能猜到发生的事情,但他们无法确定;还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可能是知道的,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们并不知道,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
住在特雷布林卡周围的人们并非特例。集中营遍布第三帝国,仅在波兰就有将近 6000 个,在德国,集中营也是数以千计,具体数目无从知晓。一般德国人住的地方,方圆不出几公里就有某种类型的集中营存在。并非所有的集中营都是死亡营(即专门用来杀人的集中营),但所有的集中营都笼罩着恐怖气氛,那里远比我们所能了解到的更加恐怖。
并不是因为特定的一代德国人发动了一场扩张主义的战争并且战败了,他们才至今仍被排除在人类的范围之外。在他们能够重新被人类大家庭接纳之前,他们必须有非同一般的表现。在我们看来,由于愚昧无知,他们丧失了人性。处于希特勒那种战争的环境中,愚昧无知也许是一种有用的生存手段。但那是一个借口,由于我们在道德方面有严格的要求,我们拒绝接受这样的借口。我们认为,德国已跨越了某条界线,使德国人的所作所为超出了一般意义上战争的杀戮和残忍而进入了我们可以称之为“罪恶”的状态。投降条款的签署和战争赔款的支付都没有消除这种罪恶的状态。正相反,我们仍然把患有某种“灵魂的恶疾”视为那一代德国人的特征。“灵魂的恶疾”既标示着那些已经犯下邪恶行径的第三帝国公民,也标示着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对那些邪恶行径置若罔闻的德国人。从实际的后果上说,它是每个第三帝国公民的标记。只有那些身陷集中营的人们才是清白无辜的。
“他们就像绵羊被赶进屠宰场。” “他们像动物一般死去。”“纳粹屠夫杀害了他们。”对集中营的谴责里充满了原本用在牲畜圈养和屠宰场的语言,我都没有必要为我将要作的对比准备论据。指控的一方认为,第三帝国犯下的罪行是把人当做动物对待。
我们(连我们澳大利亚人都是如此)都属于一种深深扎根在古希腊和犹太-基督教宗教思想之中的文明。我们每一个人也许可以不相信所谓亵渎,也许可以不相信宗教意义上的罪恶,但我们确实相信存在精神上的罪恶。我们毫无疑问接受这样的看法:心灵(或灵魂)沾染了有罪的知识就无法保持完好。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看法:具有罪恶意识的人仍能健康和快乐。我们对特定的一代德国人侧目而视,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受了污染;他们显得很正常的迹象(他们胃口很好,他们由衷欢笑),在我们看来都是他们心灵受到严重污染的证据。
我们始终都感到难以置信:那些对集中营不闻不问的人能算是真正的人。我们会选择这样的比喻来说他们:他们是野兽,而被他们害的人却不是。他们就像对待野兽那样对待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人类同胞,他们也因此使自己变成了野兽。
今天上午有人开车带我在沃尔瑟姆转了转。这个城市看起来非常美好。看不到恐怖的景象,没有药品实验室,没有肉类养殖场,没有屠宰场。但我可以肯定这里也有这样的场所。它们一定存在。它们根本不需要大肆宣扬。它们此时此刻就存在于我们的周围,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对它们不闻不问罢了。
让我坦率地说吧:在我们周围进行的是一种堕落、残忍和杀戮的行当,它可以与第三帝国做得出的任何行为相比,实际上它与纳粹德国的行为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们周围的这种行当是没有尽头的,而且能自我再生。这个行当把兔子、鼠类、家禽、牲畜一刻不停地领进这个世界,目的就是要杀死它们。
人们无谓地进行争论,声称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认为特雷布林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行当,因为它只为死亡和毁灭而存在,而肉食工业的终极目的是生存。肉食工业的牺牲者死去后毕竟不会烧成灰或埋掉了事,而是经过切割、冷冻和包装,人们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用。这样的争论并不能使那些牺牲者得到些许安慰。原谅我下面的话会让你们听了不舒服——特雷布林卡遇难者身体的脂肪被用来制作肥皂、他们的头发被用来填充床垫,以此为理由来请求死者原谅凶手同样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