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Amerikanetz),给我们讲讲你们那富有的美国工人吧!”
更衣房里传来阵阵笑声,一个魁梧的内务部人员在洗完澡后用毛巾轻快地擦拭身体,与我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的对话。这些人对于和美国有关的传闻非常感兴趣。虽然他们经常嘲笑我的回答——特别是在其他共产党徒在场的情况下——但他们不厌其烦地向我提出的问题表明,对于共产党媒体不断发表的有关美国失业、种族骚乱和黑帮活动的失实描述,他们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而美国人生活中最令他们感兴趣的是宗教。
向他们解释我们的灵性生活是一件难事。他们可以理解美国的工业成就:汽车和浴缸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即便我谈起底特律在大萧条后的情形——我在1938年离开那里,当时才14岁,那时他们会睁大眼睛,对普通工人所享有的富裕生活感到惊奇。当我告诉他们,普通的装配线工人可以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去上班,并且拥有一间附有庭院的房屋,里面安装了收音机、冰箱和洗衣机,还设有室内浴室,或许还有一座湖边的小别墅和一艘带艇尾马达的汽艇,这些事情对苏联人来说难以置信,但他们能够设法想象出来。毕竟,少数富有的工业管理者和党政官员——苏联的新精英阶层,其生活水平已经能与普通的美国产业工人相媲美。
但宗教和美国生活中无形的灵性价值却更难以解说。就在我总算向苏联人说清了基督教对我的意义,以及基督教道德准则对社会的意义时,我看出这番话对他们的震撼有甚于我对美国物质财富的描述。
为了让他们相信我所言非虚,我试图在他们中间活出基督徒的样子。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观察我的一言一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为吾主作见证的绝佳机会,因为这些人的年龄几乎都不到40岁,换言之,他们是在1917年革命后成长起来并接受教育的,被灌输了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旧社会,由于文盲率很高,人民穷困潦倒,只有少数家庭拥有圣经。共产党徒没收并烧毁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圣经,劫余的少量圣经也已经使用得破旧不堪,被上了年纪的持有者谨慎地藏匿起来。
在学校里,学生们受到这样的教导:耶稣是一个犹太神秘主义者和宗教狂,由于激进的言行而遭到罗马当局处决。他死后,罗马帝国接管了对他的崇拜,用作麻醉工人的鸦片:向他们承诺死后会在一个想象中的精神世界获得赏报,以补偿他们在人世遭受的苦难。学生们受到告诫,无论是对这种宗教迷信的信仰,还是参加它的仪式,均构成反苏活动。
受过教育的工程师和内务部国安人员对基督教的了解程度不过尔尔。他们见识过的宗教仪式,无非是有人偷偷地对着他们某个亲戚的棺材焚香和洒圣水,或在坟墓上撒上祝圣过的泥土。他们嘲笑这完全是过时的迷信。也难怪他们问我为何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因为我看上去聪明又年轻。既然宗教仅仅是一种迷信,他们从学校里无处不在的无神论宣传中看不出宗教有任何意义。他们知道他们的社区没有尚在运作的教堂,信徒是清一色的老人,便倾向于认为基督教是随着马克思主义的出现而消亡的东西。以无神论为主题的讲座,如同众多持续不断的共产主义的陈腔滥调那样,从他们的左耳进去后,又从右耳出来。他们并不真心相信战斗无神论——他们根本就毫无信仰可言。
当我们在深夜值班时围坐在更衣房里,我可以看出,他们得知以“登山宝训”为代表的耶稣教诲是基督信仰的核心内容之一时,其态度在逐渐转变。当他们第一次听到耶稣的一些言论时,表现得好像目睹了奇迹的儿童。当他们了解到世界上存在爱、信任、诚实、理想主义等理念时,便开始渴求这些理念。而我遵循这些教诲所展现的细微言行也令他们刮目相看——例如,尽管我有很多偷窃的机会,却从来没有从更衣房偷出他们的物品。。
而且,我确实在执行主的诫命“爱你的敌人”(太5:44),我猜想他们对此印象深刻。当然,他们明白我被带到那里并不是因为苏联人爱我,而且他们同样确定我是他们的朋友。我越是了解这些人,就越喜欢他们,我们的关系也愈发亲密,他们绝非我的敌人,而是与我同为苏联体制的受害者——虽然他们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但我感觉到这样的想法也开始在他们的心灵中萌生。
共产主义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去弥补其灵性价值不足的缺陷,并试图使自身变成一个宗教,创造自己的福音、先知、圣史、信徒、异端、狂信徒,乃至(暗地里的)怀疑论者。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其先知;马、恩的著作是其福音;列宁是其首席司祭,1953年我开始在更衣房工作时,斯大林仍是无可争议的“现世主神”。但是,共产主义“宗教”在满足人们的灵性需求方面一再落败,导致今天苏联的“宗教”氛围充满了幻灭感。在斯大林去世时的更衣房里,我作为旁观者观察到“现世主神”的去世对终身信奉共产主义的人所造成的影响。他们欢呼雀跃,真诚地为他的离去而感恩,而不是哀悼。后来斯大林的罪行曝光,他被自己的党谴责和诋毁的时候,人们几乎毫不震惊,斯大林的接班人一个接一个倒台的时候,人们也见怪不怪了。
甚至在他们自己的阶层中,也出现过一些残酷又不公正的事例,这必定使他们不再抱有幻想。例如,我们有一位年轻的主管,他是一位兢兢业业的共产党徒和熟练的爆破工程师。有一天,矿井的某处出了故障,爆破没有按计划发动,矿上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上到煤层中检查原因,然后大声发出警告,救了其他几人的命。他自己未能在爆炸到来之前到达安全地带,被炸死了。尽管他已经死了,却成了当局的替罪羊,因为他们不承认自己的过失:他们称引爆延迟为“蓄意破坏”,并称那位自我牺牲的工程师为“叛徒”,是在蓄意破坏矿井的过程中把自己炸死了。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在营区里散步,目睹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那位工程师的年轻遗孀和七岁的儿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跋涉,拉着一架儿童板车,车上载有一口粗陋的松木棺材,里面装有孩子父亲的遗体。这是国家对忠诚服务的奖赏,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诸多惊人案件之一。
我的朋友们对基督教的兴趣之浓厚,令我大吃一惊。有一些波罗的海国家的囚犯,其家属将圣经藏在食品包裹里寄给他们,狱警时不时扣下圣经,并把它们交给内务部。有一天,我发现内务部人员并未销毁这些俄文圣经,而是在阅读它们。于是我和一个负责清扫内务部房间的老囚犯攀谈,问他能否给我一本圣经——我曾经看到这本书在书架的上层。他礼貌地拒绝了,说他不敢乱动圣经,因为内务部人员肯定会发现它不见了。“那无所谓,”我反驳说,“如果他们发现它不见了,他们会以为它已经被扔掉了。”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诺布尔,”他严肃地告诉我。“他们很清楚自己有几本圣经。他们有时会在晚上来这里,趁着他们以为没有外人注视的时候读这些书。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如今回想起来,我想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读这些圣经。众多囚犯的信仰令他们困惑——这样的一种信仰,哪怕是迫害也无法将之消灭。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怀疑上帝究竟是否存在。他们觉得,必须亲眼看看那本在铁幕后遭禁最严厉的书中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无论直接原因是什么,事实是内务部人员,即苏联秘密警察中冷酷和固执的核心人员,在夜里悄悄溜进那个房间,读起了圣经。西方世界的基督徒能否意识到这意味着苏联终将皈依?我们难道不能从这件事上认识到苏联人灵魂中的灵性饥渴有多深沉?
苏联人和其他民族一样对爱有着深刻的需求,但在眼下,爱只会在他们生活中的一个特定阶段表现出来。我总是被苏联人的舐犊之情所震撼。在这片充斥着刻薄、不信任和投机主义的土地上,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类品质。每个苏联人,无论他们的心肠多么冷酷,都会在夏季花很多时间与孩子们在户外玩耍。我相信,这些人之所以如此喜爱孩子,并乐意陪伴他们,是因为孩子是天真无邪的,毫无诡诈和欺骗之心。孩子的微笑是真诚的,孩子的感情是发自心灵的,而且不会试图掩饰内心的反应。
除了涉及儿童的领域,苏联社会并未给爱留下一席之地。“党的路线”是建立在仇恨之上的,对旧沙皇制度的仇恨,对托洛茨基异端的仇恨,对西方资本家的仇恨,对持不同政见的铁托的仇恨,对其他国家和其他意识形态的仇恨。不间断的宣传每天将仇恨灌输给人民,然而他们渴望爱!他们不是禽兽,而是人类。他们心中有一些比组织化的仇恨更美善的东西。
据我观察,苏联体制的最大弱点是没有满足苏联人民的灵性需求。无论它业已在物质领域为人民取得了什么成就,或者在将来可能实现什么物质成就,人民都不会满足于盲目地拒斥上帝。苏联人民渴望得到一种使自己折服的信仰所带来的安全感,这种信仰基于上帝的永恒价值,基于人类热爱同胞的天性。
我值夜班正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此期间,我与苏联人在更衣房里讨论宗教,能够发现我关于基督教的回答产生了效果。我可以看出,他们的灵魂渴望得到唯有基督才能提供的生命灵粮。具有这种饥渴的不局限于我在沃尔库塔遇到的苏联人。有一次,我们矿区的总工程师在拜访莫斯科的亲戚后,向我询问宗教问题。他是一个热诚的共产党徒,他向我坦言,他惊讶地看到教堂里挤满了参加礼拜的人,参礼的青年数量尤其引人注目。他对我说,他可以理解老人要去教堂,因为他们是在旧社会的迷信影响下出生的。但他接着说,青年明明具备受过良好共产主义教育的优势,却冒着危害前途的风险去参加教会活动,在他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他找到我,问我认为那些教堂究竟对青年有什么吸引力。
我答道,这些青年正在基督教中寻找他们在无神论共产主义中找不到的人生意义。他们在寻找对彼此的爱,对于诚实和人类灵魂之永恒价值的尊重。他们在寻找基督,并通过祂寻求救赎和救恩。工程师为我直言不讳的回答感到恼火,但也为我的话而心烦意乱。他不得不承认,这些青年一定是在教会中找到了有价值的事物,否则他们不会冒着失去晋升机会的风险去那里。他明白了,宗教不会像他长久以来所相信的那样,会随着老一辈的去世而消亡。
苏联体制一直试图以流水线的方式来打造出一批二十世纪的异教徒。但显然,理论家们在某处打错了算盘。根据我与共产党徒的讨论,我敢说他们的失败恰恰就在于此:基督教在本质上优于无神论,在历史上的任何时候,只要基督的福音在这个世界上传播开来,它总是能打败它的对手。它征服了古罗马的异教,接着使占领基督教罗马的异教野蛮人皈依,它将伪神从俄罗斯的古老草原上扫除,在现代,它正排除万难,在亚洲和非洲赢得数百万人的灵魂。在今日之苏联,凡是基督教传扬之地,共产主义的现代异教就会像沃尔库塔的坚冰一样在仲夏的骄阳下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