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在我房间里,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是游西,他正要把自己的被褥和睡衣拿进来放进密室里。跟着他的是玛莉和蒂雅,手里也各拿着一捆东西。 我再闭上眼睛,那是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清晨,我患重感冒已经卧床两天来。头痛得厉害,骨节之间有如火烧。每个微小的声音、玛莉的喘息声、密室门板的摩擦声,都令我想要尖声大叫。接着我听见韩克和美达进来,又听见游西的笑声,他正在密室里忙着把各人的用具传出来。 我真想开口大叫:你们都给我出去!让我静一下!但我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免得自己发出声来。 终于他们都把自己的衣服和用品拿齐了,鱼贯地出去,把门关上。凌德呢?为什么他没上来?我这才想起凌德出去几天,在几家收容难民的家庭中,装置像我们这里一样的警报设备。于是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碧茜站在床脚那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药茶。“柯丽,对不起叫醒了你。不过楼下铺子里有一个人坚持有话只能对你说。” “他是谁?” “他说他是从欧米罗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颤巍巍地坐起来。“没关系,横竖我必须起来了。明天粮食配给证要送来了。” 我啜着那杯滚烫的茶,然后挣扎地站了起来。床边正放着准备入狱用的手提包。自从上次奉命到警察局报到以后,这个手提包就一直留在我的身旁。事实上,我又加了一些东西进去。除了圣经、衣服和洗手间的用品之外,现在又另外添了维他命、阿司匹林与碧茜的补血铁丸,以及其他好些东西。如今这个手提包已成了我的护身符,帮助我应付监狱的恐怖。 我慢慢地穿上衣服,走向楼梯口。整座房子似乎都在绕着我旋转。我抓紧楼梯的扶手,徐徐地向楼下走去。在贞苏姨妈的房门口,我希奇地听见好些人的声音。我朝里面望望。对了!我忘记了,这是星期三的早上,好些人聚在这里来参加伟廉主领的祈祷会。我看见娜莉正在给每个人派发我们所谓“占领期的咖啡”,那是用一种植物根和晒干了的无花果泡制成的。彼得已经坐上钢琴的椅子上,像这样的聚会多数时间都由他负责音乐节目。我继续往楼下走去。有许多前来参加聚会的人从我身旁经过。 当我摇摇摆摆地来到铺面时,一个身材细小、有一头黄发的人跳起来迎着我:“彭小姐!” “是的?”有一句荷兰的老话:察言观色,知人三分。这个人的眼睛不肯向我正视。他的视线仿佛只集中在我的鼻子和下巴之间。我问:“是有关钟表的事吗?” “不,彭小姐,事情比这严重得多!”说话时,他的眼睛似乎沿着我的面部转了一圈。“我的妻子刚刚被捕。你晓得我们收藏犹太人。如果她被质询,我们大家的性命都有危险。” 我说:“但我不知道怎样能帮助你。” “我需要六百元荷兰银币。在欧米罗的警署里有一个警察,是可以用钱贿赂的。我是个穷人——有人告诉我你有某方面的线路。” “线路?” “彭小姐!这是件生死交关的大事!如果我不能及时凑出这笔钱来,她就会被解到阿姆斯特丹去,那样事情就太迟了。” 这个人的举止有点令我迟疑。但是万一我判断错误呢?于是我说:“你半个钟点之后回来,我会想办法给你筹出那笔钱来。” 这时他的眼睛第一次向我正视。他说:“我永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贝雅古屋没有这笔现款,于是我差杜丝到银行去,并教她如何把钱交给这个人,只是不要透露任何情报。 然后我挣扎着回到楼山去。十分钟前,我全身发热有如火烧,如今则又冷得发抖。我在贞苏姨妈的房中稍微停留了一下,从桌上取得一个装满文件的公事包。然后向伟廉和其他的人道歉一声,出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回到房里,我卸下衣服,又把那只丝丝发声的喷雾器加满了水,才再爬回床上。有片刻的时间我试着集中精神,检查公事包里的名单和通讯处。这个月詹傅特城需要五张配给证。欧华稳镇无需配给证。有十八张配给证要送到……忽然感冒又冲了上来,我顿时头昏眼花,那些公文开始在我面前漂浮不定。公事包从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高烧中,我梦见警报器一直响个不停。嗡嗡之声十分刺耳,它为什么不停下来呢?我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又有人低声说:“快点!快点!” 我坐了起来。人群从我床边跑过。我回过头来,恰好看见蒂雅的脚跟从那扇秘密的门中消失。美达在她后面,接着是韩克。 但是——我今天并没有安排演习!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除非——除非这不是演习。游西从我身边飞步而过,脸色苍白,烟斗在他手中的烟灰碟中格格作响。原来他的双手在发抖! 终于我那麻木的头脑醒觉过来,紧急的一刻如今果真到了。有三个人已经进入密室,第四个是游西。一下子他的黑鞋与红短袜也不见了。然而玛莉——玛莉在哪里,终于那位老妇人在卧室门口出现了,张大着嘴,大声地喘气。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半推半拖地把她拉过房间。 当我终于准备把密室的门板放下来时,忽然一个身材削瘦、头发灰白的男人冲了进来。他是从毕伟那里来的,在荷兰反抗军中有很高的职位。但我一点也不晓得他在这屋子里。他紧随着玛莉冲了进去。五个、六个,是的,这数目正对,因为凌德到别处去了。 那人的脚跟不见了,我把门板放了下来,回到床上。楼下传来摔门的声音,楼梯上也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可是更令我紧张的是玛莉那粗哑、刺耳的喘息声。 我祷告说:“主耶稣!你有医治的权能!求你现在就医治玛莉!” 忽然我的眼睛落在那只装满了人名和通讯处的公事包上。我一把抓了起来,再向上推开那扇密门,把公事包丢了进去,随即又把门落下,然后把那装满入狱用品的手提包丢到密室的入口。当我再回到床上时,卧房的门给推开了。 “你叫什么?” 我慢慢坐起来,装作初醒的样子。 “什么?” “你的名字!” “彭柯丽。”问话的人身材高大,面色出奇的苍白,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西装。他转身向楼下大声喊叫:“魏灵士,我们这上面还有一个。” 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起来!穿上衣服。” 当我从床单底下爬出来的时候,那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片纸头来,正忙着仔细审察。 “原来你就是首脑人物!”他带着一种新的兴趣望着我。“告诉我,你把犹太人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大笑。“那么你一定也对地下工作组织一点都不知道喽?且等着瞧吧!”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只好开始把衣服穿在睡衣上。一面侧耳倾听,看看密室里有没有声音传过来。 “给我看你的证件。” 我将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拿下来。当我从中取出身份证时,一束钞票也同时掉了出来。那人弯下腰,在地上抓起那束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将我的证件取去,仔细检查。室内有片刻的静默,玛莉的喘息声呢——为什么我听不见? 那人把证件还给我。“快走!” 其实我自己比他更急着要离开这个房间。匆忙之间我把毛线衣的钮扣全给扣错了。我又匆匆把脚套进鞋子里面,连鞋带也懒得扎好。然后我准备伸手拿入狱用的手提袋。 且慢! 那个手提袋在我心慌意乱之间给我推到密室的门口。鉴于那人一直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现在伸手到书架底下去拿它,岂不是会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边去吗?这是我最不愿他注意的地方! 于是我狠心地转身走出卧室,把那只手提袋留在后面。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做的一件事。 我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双膝因惧怕和感冒而抖得厉害。在贞苏姨妈的房门口,有一位穿制服的士兵在站岗,房门是关着的。我心想,不晓得祷告会结束了没有?伟廉,娜莉和彼得他们都离开了没有,抑或他们还在里面呢?这一次会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呢? 我后面那个人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于是我跌跌撞撞地下到了餐厅。父亲、碧茜和杜丝都坐在椅子上。那些椅子如今都被拉到后面,紧靠着墙放着。在他们旁边坐着三个地下工作人员,他们必然是在我上楼之后才来的。窗下的地板上躺着那片“阿平纳钟表”的标记,已经碎成了三片。幸好有人把它从窗棂上推了下来。 第二位纳粹的便衣警察正热心地在餐桌上堆着的那些银器和珠宝中翻弄着。这些都是从角落壁橱后面那个暗窟中搜出来的。那果然是他们最先搜查的地方。 那位把我带下来的人说:“这是我们这个地址上的另一个人。根据我的情报,她是这组的首脑人物。” 那位坐在餐桌旁名叫魏灵士的人向我瞥了一眼,又转移视线回头欣赏摆在他面前的战利品。“甘田,你晓得该怎么办。” 甘田抓起我的手肘,把我推下最后的五级楼梯,来到铺子的后面。另一位穿制服的士兵站在门内守卫。甘田把我推到前面的铺面,又推我靠墙站立。 “犹太人在哪里?” “这里没有犹太人。” 那人用力地掴我一记耳光。 “粮食配给证藏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甘田再掌掴我。我摇摇欲坠地靠在那座天文台钟上。人还未站定,他又举手掴我,一次又一次。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头部因痉挛而后仰。 “犹太人在哪里?” 他再掴我一次。 “你们的密室在哪里?” 我口中有鲜血的味道。头昏眼花,耳鼓雷鸣——我快要晕厥了。“主耶稣!求祢保护我!”我大声叫着。 甘田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如果你再说一次那个名字,我就杀掉你!” 然后,他的手慢慢放回他的身旁。“如果你不说,那个瘦子会说。” 我摇摇晃晃地在他面前走上楼梯。他把我推坐在餐厅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他把碧茜带了出去。 在我们上面,铁锤飞舞,碎木横飞。显然是一队受过训练的搜查人员在寻找那间密室。突然,侧巷的门铃响了。但那个暗号呢?难道他们没有看见那个“阿平纳”的暗号已经不在了吗?我向窗口一瞥,心里不禁窒息起来。那个木制的三角牌,已给人重新装好了,正好端端地放在窗台上。 我抬头一望,已经太迟了。魏灵士紧紧地瞪着我,他说:“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个暗号,对吗?” 说完跑下楼。在我上面的锤声和皮靴声停止了。我听见侧门开了,魏灵士用温和而讨好的语气说: “请进来吧!”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听见了吗?他们抓走了史洛林先生!” 毕伟?不该是毕伟呵! 我听见魏灵士说:“哦?有谁跟他在一起?”他寻根究底地盘问了许久,最后把她拘捕了。那个女人眼中闪烁着恐惧与迷茫的眼色,与我们一同靠着墙坐了下来。我晓得她只是个偶然在城里传递消息的妇人。我心里焦急地望着窗台上的记号,它无异是在向全世界宣告,贝雅古屋中一切如常。谁知我们家已成了一个陷阱。今天还有多少人会坠入这个陷阱之中来呢?还有毕伟,他们果真抓到毕伟了吗? 甘田带着碧茜在餐厅门口出现。她的嘴唇浮肿而突出,脸上有着深蓝色淤血的痕迹。她踉跄地跌坐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碧茜啊!他打伤了你!” “是的。”她轻轻擦擦嘴唇上的血渍。“我可怜他。” 甘田一转身,原本苍白的脸似乎显得更苍白了。他尖声叫道:“犯人不许出声!”有两个人带着笨重的步伐从楼上抬下来一件东西。原来他们已经找到楼梯底下的旧收音机了。 甘田怒吼着:“你们不是奉公守法的公民吗?你!这个老不死,我看你相信圣经。”他把指头按在书架上那本破旧的圣经上面。“告诉我,这本书里面怎样教你们顺服政府的?” “敬畏上帝。”父亲引证圣经。在这种时候,听他口中所发出的字句在饭厅中回响,真有如祝福与重新的保证。“敬畏上帝,尊敬女皇。” 甘田瞪着他:“里面不是这样说的,圣经不是这样说。” 父亲承认说:“没有,圣经只是说:‘敬畏上帝,尊敬君王。’但对我们来说,则是尊敬女皇。” 甘田大声咆哮:“没有什么君王或女皇。如今我们就是合法的政府,你们则是破坏国法的歹徒。”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又是一番盘问与逮捕。那个年轻人也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之一,他还未坐定,门铃又响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访客:饭厅开始显得拥挤起来。我对那些只是来坐坐谈谈的朋友最感抱歉。一位年老退休的传教士也给带了进来,他的下颚因惧怕而抖个不停。但值得欣慰的是,尽管他们在楼上乱撞乱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间密室。 一个新的响声令我跳了起来。通道上的电话响了。 魏灵士叫了起来:“是电话!” 他怒目环视室内,然后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急急地拉着我下楼。他抓起听筒放在我的耳朵上,但他的手一直不放。 他努嘴示意,叫我回答。 我尽量用极平板的声音说:“这是彭氏住宅和商店。” 可是对方并没有体会到我的声调有何异样。“彭小姐,你们的处境十分危险!他们已经逮捕了史洛林先生。他们晓得一切的底细!你千万小心!”这个女人一直说个不停。在我旁边的人把所有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刚把电话挂下,电话铃随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信息也一样:“史洛林先生被解到警察局去了。这表示他们知道一切的底细……” 终于,当我第三次用那种不寻常的声调回答时,电话那头传来咯哒一声。魏灵士从我手中抢过听筒。 “喂!喂!”他大声叫着,拚命摇着墙上的电话机,但电话已经挂断了。他把我推回楼上,叫我坐在原来的椅子上。他对甘田说:“我们的朋友学乖了,但我也听够了。” 碧茜显然得到许可,离开自己的椅子,开始在厨房的柜台上切面包。我希奇地发觉原来已是正午的时候。碧茜把面包分给每个人,但我摇摇头。此时身上的热度再次上升。喉咙干燥发烫,头部也痛得厉害。 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说:“魏灵士,我们把所有的地方都搜查过了。如果这里真有一间密室,那必然是魔鬼自己建的。” 魏灵士看看碧茜,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他静静地说:“这里有一间密室,而且必定有人藏在里面,不然他们不会承认出来。好吧!我会派人守住这间屋子,直到他们都变成木乃伊为止。” 大家鸦雀无声,室内布满了恐怖的气氛。就在那时,我膝上有一种轻微的压力。原来是“玛赫•沙拉•哈施巴斯”跳上我的膝盖,在我身上摩擦着。我轻轻抚摸着它那发亮的黑毛。它今后的遭遇将会如何呢?我更不敢想像楼上那六个人的命运。 自最后一次的门铃响起,至今已有半点钟了。不管是谁在电话那一头,他总算体会到我的意思。显然警报已经发出去了。消息已经传开了,再也没有人踏进贝雅古屋这个陷阱来。 魏灵士显然也想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他忽然命令我们站起来,下到楼下的通道,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他将父亲、碧茜和我留到最后。在我们前面,那些在贞苏姨妈房间的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屏息呼吸在他们群中扫了一眼。显然前来参加祈祷会的人在突袭前多数都已经离开了,但并非所有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娜莉,跟在她后面的是彼得,最后出来的则是伟廉。 原来全家人都在这里。父亲和他的四个孩子,并一个孙儿。甘田推了我一把。 “继续走!” 父亲从墙钉上取下他的高帽。在餐厅门外他稍停了一下,将那“富丽新”名牌的时钟链锤拉了下来。 他说:“我们不应该让它走尽了链。” 父亲呵!难道你真相信在下一条链锤走尽之前,我们还会回来吗? 街上的雪已经溶了。当我们走出小巷,进入百德街时,沟中积着一漕漕的污水。我们在街上走了才一分钟,但当我们进入警察局的双重大门里面时,我已冻得发抖了。在警察局的通道上,我迫切地向四围打量着,希望能看到罗武或其他我们认识的好朋友,但没有看见谁。似乎是一队德国士兵代替了经常值班的哈林警察人员。 他们赶着我们沿着一个走廊向一扇沉重的铁门走去,那也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猛犬先生”——傅利斯的地方。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大房间,以前显然是个体育馆。窗子开在高高的墙头上,而且都罩着铁丝网,铁圈和篮球圈都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有一个德国军官坐在后面。翻筋斗用的棉垫摊开来了,掩住部分的地板。我晕倒过去,跌在一张垫子上。 足足有两个钟头的时间,那位军官忙着把每个人的名字、住址及其他的资料登记下来。我统计了一下与我们一同被捕的人数:共有三十五个人是在贝雅古屋拘捕的。 在我们之前被捕而来的人也都在棉垫上或坐或卧,其中有些面孔是我们认得的。我一直在找毕伟,但他不在这群人当中。被捕之人当中有一位也是钟表匠。过去他常因生意的关系到贝雅古屋来。这人彷佛对我们的被捕特别感到忧伤。他走过来坐在父亲和我的身边。 那位军官终于离开了。自从古屋的警铃响了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可以自由交谈。我挣扎着坐起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快!我们大家必须同意说什么!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可以说实话,可是——”我把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因我那个给感冒弄昏了的头似乎在告诉我彼得正在极力对我皱着眉头,那副表情是我从来未见过的。 彼得代我说完那句未完的话:“可是如果他们晓得伟廉舅舅今天早上在教旧约圣经,那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说完他把头向旁边一扭,于是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当我们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时,他低声说:“柯丽姨妈,那个人,那个钟表匠,他是纳粹警察放进来的奸细。”说完他拍拍我的头,好像我是个患病的孩子。“柯丽姨妈,再躺下去,千万不要再说话了。” 我被体育馆那扇沉重大门打开的响声吓醒了。罗武走了进来。 他大声喊着说:“大家肃静!”然后倾身对伟廉说了几句话,只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罗武随即又大声说:“厕所在后面,你们可在监视下,每次出去一个人。” 伟廉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说如果我们把那些对我们不利的文件撕得粉碎,那么可以放进厕所用水冲去。”我在大衣口袋摸索。里面有几张纸头和一只装着几张纸币的钱包。我将它们仔细检视,试着思索若在法院时将如何去解释这些东西。除了室外的一排厕所,那里还有一只洗脸盆,旁边放着一只锡杯,用链子绑住了。我满怀感激地拿起那只锡杯盛水喝——这还是从早上喝过碧茜给我端来的热茶以后第一次喝水。 近黄昏的时候,一位警察把一大篮新鲜热面包带进体育馆来。但我咽不下去。我只想喝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再要求他们带我到外面去。 当我最后一次由外面回来时,一大群人已经围在父亲身旁开始晚祷。自我有生以来,我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结束的:他以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将我们的一切都交托在神的眷顾之下,那确切而诚挚的祷词,历年来没有改变。如今圣经还放在家中的书架上,但圣经的大部分内容都已藏记在他心中。父亲那双蔚蓝的眼瞳似乎能穿透这间封锁、拥挤的房间,也能越过哈林市、甚至越过整个世界。他凭着记忆,背诵诗篇上的话:“祢是我藏身之处,又是我的盾牌,我甚仰望祢的话语……求祢照祢的话扶持我,使我存活……” 那夜我们大家都睡得不多。每次有人离开这房,就会踏着一打以上的人。终于光线从墙头上罩有铁丝网的窗口上透了进来,警察又送面包来了。漫长的上午慢慢地过去,我靠在墙上打盹,如今最痛楚的似乎是我的胸口。正午时分,士兵走进屋子来,命令我们站起来走。于是我们各自挣扎着穿上大衣,再次排队走过那条寒冷的走廊。 史美街上摆着警察设好的木栏栅,有一群人聚在栅木后面观看。当碧茜和我扶着父亲走出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恐怖而带愤怒的声音。他们看见这位“哈林老善士”给拉去坐牢了。警察局门前停着一部青色的公共汽车,一些士兵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人们开始爬上这部汽车。路旁人群中的朋友与亲属有的哭了,有的只是瞪大着眼瞳,呆呆地望着碧茜和我扶着父亲的双臂朝警局门前的台阶下面走去。忽然我们都停住不动了。毕伟被夹在两个士兵中间,没有帽子,也没有穿大衣,颠颠危危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他那光秃的头上满布着瘀痕,干了的血粘在颚下的短须上。他并没有抬头,他是给拖上车去的。 父亲、碧茜和我挤在前面的一个双人座位上。从窗口上我瞥见文婷站在人群当中。那是个晴朗的冬日,空气中金光闪耀。车身震荡地向前开动。警察在旁清道,车子开始慢慢向前驶去。我迫切地望着窗外,对哈林的一切恋恋不舍。我们越过批发市场,圣柏和教堂的墙在明如水晶的亮光中闪耀着闪耀着千变万化的灰色。奇怪的是,这一切的情景对我都不陌生。 忽然我记起来了。 那个异象!德军入侵的那晚我所见到的异象!目前这一切的景象我都见过的。伟廉、娜莉、毕伟、彼得——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被拖着越过市区的广场,完全违背自己的心意。这一切都在那个梦中出现过——我们大家都将离开哈林市,无法再回转。但我们将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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