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就有一种阴冷潮湿的浓雾笼罩在拉格街上。我满心感谢,因为碧茜不必再站在外面了。 那种浓雾整天都笼罩着赖文集中营,那真是怪异的一天。声音传不远,太阳又一直不露面。我被派到马铃薯组去工作。我们那队人必须把一篮篮的马铃薯拖运到一条长沟里,然后在上面铺上土,准备过冬。我高兴能做这样的粗工,因它把我骨头里的一些湿气除掉了。而且偶尔乘守卫不注意的时候,我还可以偷咬几口生的马铃薯。 第二天,白色的浓雾依然笼罩在整座集中营上。思念碧茜的心情简直令我受不了。点过名解散后,我做了一件十分冒险的事。美恩曾告诉我一条不必经过医院大门口的警卫站而进入医院的道路。她说,在医院的厕所里,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因为窗门弯翘走了样,因此关不紧。医院里不许探望病人,因此许多病人的亲属都从这扇窗子偷进去。 在浓雾之下,我很容易地到达那窗口,而没被发觉。我攀上窗口,爬了进去,然后掩着鼻子避那恶臭。一排无尽、无门的水厕靠着墙安装着,粪池都已满溢出来。我冲向门口,随即停下步来。禁不住毛发耸立,全身有如虫蚁在爬行。对着水厕的另一面墙边,是一打左右赤身的尸体,并排仰天地放着。有些尸首的眼睛是张开的,好像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 我两脚生根地站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忽然有两个男人把门推开,抬了一把用床单包着的东西走进来。他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概是把我当作病人。我从他们身旁闪过,进入走道。站了好一会儿,腹中还在因刚才所见的景象觉得反胃。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漫无目的地向左边走去。 医院中到处都是错综交杂的通道和门,简直令人如坠五里雾中。我甚至不敢断定自己还能再找到回厕所的路线。假如那队搬运马铃薯的犯人在我回去前就离开了怎么办?后来我看到一条十分眼熟的走廊,于是加快了脚步,从一扇门跑到另一扇门。最后终于来到上次把碧茜留下来的那间病房前!周围看不见一个医护人员的踪影。我焦急地从病床中的通道走下,逐一看着每个病人的面孔。 “柯丽!” 碧茜在靠近窗口的一张病床上坐了起来。她看来健壮一点了,两眼发光,两边凹陷的脸颊也开始有些血色。她说,还没有医生或护士看过她,可是能有机会安静留在室内躺下来,已经让她病情有了好的转变。 三天后,碧茜回到第二十八号营房来了。她仍旧没有被检查过,也没有配到任何的药品。她的前额在我手中仍旧滚烫,可是有她回到营房来的喜乐已远胜过一切的挂虑。 更好的是,因为曾入院疗养过,碧茜如今长期地派往“编织组”工作。那也就是我们第一天在中央房所看见,一群沿着桌子在编织羊毛袜的妇女。这种工作只留给身体最弱的犯人,可是如今这类的犯人太多了,中央房也容纳不下,因此许多人就留在宿舍里工作。 那些留在宿舍里编织的犯人,要比中央房沿桌子坐着工作的犯人少受许多的监视。碧茜每天花许多时间帮助在她周围的妇女。她编织得很快,离中午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就已经把当天分配给她的袜子都织好了。我把圣经留给她。她每天花好几个钟头(从一个木台走到另一个木台)为其他的女囚大声读圣经中的话。 一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营房。那天我们得到集中营外去捡柴。因为地上铺着一层薄雪,我们很难找到掉在地上的枯枝,好作营房内那个小火炉的燃料。碧茜仍像平常一样地等着我,这样我们可以一同排队领食物。见到她时,她眼中闪着亮光。 我对她说:“你看来心中好高兴。” 她说:“你晓得我们一直不了解为什么在宿舍里有那么多的自由,但今天我发觉了。” 她说,那天下午她们同组的人对袜子的号码大小弄不清,就请监视员进来决定。 “但她不肯进来,她甚至不肯跨进门槛,那些守卫也如此。你晓得为什么吗?” 碧茜带着胜利的口气说:“因为那些跳蚤!这是她自己说的,‘那地方满了跳蚤!’” 我回想到我们初来的那个钟头。我想起碧茜低头祷告,我记起她如何为这些我看来一无是处的跳蚤向神感谢。 **** 碧茜虽然不必去外面作苦工,但她仍旧需要每天两次站在外面排队点名。十二月的天气奇寒,这种点名的方式真正成为我们耐力的最大考验,许多人都受不了。一个漆黑的清晨,连街灯的周围都结了一圈冰。在我们前面两排中一个低能的女孩忽然便急,不能控制。一个守卫冲上前去,挥动手中的粗皮条鞭打她。那个女子因痛楚与惧怕而尖叫哀号。当一个像这样无辜的人受鞭挞时,只有叫人心中更加难受。但那女监督仍旧继续不断地鞭她。我们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她“蛇”,因她总是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衣服。直到现在,我仍能想像那种情景,当她举起手臂挥动皮条时,长长羊毛帽下的衣服在街灯下闪闪发光。终于那个哀号的可怜孩子倒在煤屑地上动也不动了,我心中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当那条“蛇”走远后,我低声对碧茜说:“碧茜如果我们有一天能重获自由的时候,我们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呢?我们能不能给她们开设一个收容所,照顾她们、爱她们呢?” “柯丽,我每天都在求神容许我们这样做!要向她们显明爱的力量比恨更大!” 直到那天上午我出去捡树枝时才想起,我当时心中想到的是那些低能的人,但碧茜想到的却是那些逼迫她们的人。 **** 几天后,全体出外作工的人都奉命到医院去作身体检查。我把衣服脱下来,放在门内的一堆衣服上面,加入那群赤身的女人当中。令我惊讶的是,在队伍前面竟真有个医生在用听诊器正式地在仔细检查。 我问前面那个女子:“这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回答说:“迁调检查,要派到兵工厂去工作。” 迁调!但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不能把我派走!亲爱的神哪!不要让他们把我和碧茜分开! 但令我心惊胆战的是我通过了一站又一站的检查——心、肺、皮肤、喉咙——许多人中途给拉了出来,但我仍留在队伍里。其实留下来的人,看来也并不强壮多少,肿胀的肚皮,凹陷的胸膛,干瘪的大腿;德国的人力荒必然已到十分严重的程度! 我在一位穿着肮脏白外套的女子面前停了下来。她把我扭转过来,面对着墙上的一张表格。她把冰冷的手放在我赤裸的肩膀上。“读读最低一行你能看得见的字。” “我——我看不见任何一行字。(主,饶恕我!)只有最顶上那个字母,是个大写的E。”其实最顶上的字母是F。 那个女子这才第一次瞧了我一眼。“你的视力不会那样坏!你是想故意放弃机会吧?” 在赖文集中营,能被派到兵工厂去算是一种特殊的待遇;听说兵工厂的食物和住的环境都比集中营里好得多。 “呵!医生,求求你,我的姐姐在这里!她身体不好,我不能离开她。” 那医生在她桌旁坐了下来,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明天回来配眼镜。” 我匆匆赶上队伍,然后把手中那张小的蓝色纸片摊开来,上面写着:“第六六七三○囚犯,奉命明晨六点三十分到眼镜处报到。”早上六点半也是迁调的犯人登车的时间。 于是第二天早上,当那些大卡车隆隆地驶下拉格街时,我却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轮候进入眼科诊所。那位负责配眼镜的年轻人也许是一个合格的眼科医生,但他全部的仪器不过是一盒已经镶有眼镜框的眼镜,包括金边的老花眼镜,和儿童的胶框眼镜。我试了很久,找不到一对适合我的,终于奉命回到自己的工作队去。 可是我当然没有工作,因我已经被迁调了。怀着不定的心情,我向第二十八号营房走去。踏进中央房,监视员抬头向我望来。 “几号?” 我报上自己的号码,她把号码写在一个黑皮封面的簿子里。又说:“拿起你的毛线和样本,自己找张床位去工作,这里没有地方了。”说完即回头去检视桌上已经织好的一堆袜子。 我站在这间大厅的中央眨着眼睛,然后抓起一束深灰色的绒线,急步穿过宿舍的大门。就这样,我们开始过着在赖文集中营内最亲密,也是最快乐的几个星期。在神的跳蚤圣所中,碧茜与我一同开始给这间大房内的人传述神的道。我们坐在临终病人的床前,把病床变成进天国的门径。我们看见许多失去一切所有的妇女在希望中变得丰足。第二十八号营房的编织队成了赖文集中营这个患病身体祷告的核心。我们为全营的人代求——在碧茜的督促下,为守卫们代求,也为犯人们代求。我们甚至为这钢骨水泥外面的世界代求,求神医治德国,医治欧洲和整个世界——正如妈妈在她残废身体的牢狱中时所做的一样。 当我们祷告的时候,神向我们说及战后的世界。那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在这个哨声和扩音器取代一切决定的地方,神却要求我们准备好,作未来年日中要做的事。 碧茜对她自己和我将来所要做的事一向十分清楚。我们会有一幢大房子——要比贝雅古屋大多了——那些在集中营饱受创伤的人会来此居住,直到他们感到自己有能力重回正常的世界里去生活。 “柯丽!那真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地板是用嵌花的木料铺成的,墙上刻有人像,有一座宽阔螺旋式的大楼梯。还有花园!房子四周全是花园,他们可以种花。柯丽,叫他们料理花园,必然会对他们大有帮助!” 当碧茜谈到这些事时,我总是以惊异的眼光望着她。她说话的表情,就好像在描述她见到的东西——好像那座螺旋式宽阔的楼梯和那些美丽的花园都是实际存在的东西,而这座拥挤肮脏的营房只是梦中的情景一样。 **** 但这里不是梦,乃是一场永无穷尽的痛苦。时常当点名的时候,那些长久积下来的悲惨事件就会令我忍受不了。 一天早上,第二十八号营房中有三个妇人停在里面几分钟避寒。第二周全营房的人都要受罚,在外面多立正站一个钟头。早上三点半,当我们从床上给赶出来的时候,拉格街上的灯都还没有亮。 就在这样一个提早排队的早晨,我看见一件再也不能相信的事。在这条长长街道的尽头,一辆卡车的车头灯所散出的光线在雪地上摇曳着。后面铺着床位的大卡车慢慢向前驶来,将地面上的雪水向路旁两边泼去。卡车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医院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扶着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下台阶的时,她的腿软了下来。护士把她轻轻抱起放进车后。不久许多人从医院门口出来了,有老的,有病的,她们全倚在那些护士和医院助手的膀臂上。最后出来的医院的侍役,手里抬着帆布扛床。 我们目睹一切的细节,但脑中却一直拒绝相信。过去我们当然听说过,当医院人数过满时,他们会把病最沉重的犯人送到前面那座筑有正方烟囱的大建筑物里去。但这些在我们面前的妇女——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呀!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更令我不解的是那些护士们仁慈的做作。就在前面卡车里的那位护士,她竟然热心,甚至温柔地弯下身来照顾她的病人……这一刻她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呢? **** 天气越来越冷。一天傍晚正当点名的时候,拉格街远处一小队的犯人开始有节奏地踏步。脚步声越来越响,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也学着这么做。守卫并没有叫我们停止,终于全条街上的犯人都在原地踏步。破烂的鞋子踏在冰冻的地面上,帮助我们冻僵了的腿、脚重新恢复血液循环。从此以后这便成为点名时候的声音,数以千计的脚在那条漆黑的长街上踏着、踏着…… 随着酷寒而来的乃是集中营生活中特有的一些试探,这类只想顾及自己的试探越来越多了,而且花样很多。我很快便发觉,如果我们能设法挤在队伍中间的话,我们就可以稍微少受一点刺骨寒风的侵袭。 但我也知道这是自我中心的行为。当碧茜和我站在队伍中间时,就有别人得站在外围边缘。多么容易找托词呵!我这样做只是为碧茜的缘故。我们的任务十分重要,应尽可能保持健康;再者波兰向来比荷兰冷,那些波兰女人也许要比我们能受寒…… 自私也有它一套的作风。当我看见美恩给我的那瓶维他命油越来越少时,我开始只在晚上熄灯之后才把它从麦杆下拿出来。那时别人看不见,就不会来要求分给她们一点点。碧茜的健康不是更重要吗?(神啊!祢晓得她能为她们做许多事,记得那座战后的房子!) 即使这样做不对——但也并不算太错啊。不是吗?并不像我们每天在赖文集中营所目击的虐待、谋杀和其他极端的邪恶那么不对!啊!这是撒旦在牠的国度中所施最大的诡计:向人显示那些可怕的邪恶,以致人们相信自己一点点隐密的罪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种毒瘤不断地蔓延下去。十二月的第二周,第二十八号营房的犯人每人都多发了一张毛毡。第二天,有一大群自捷克撤退来的女囚送到这间集中营来,其中一位被派到我们的铺位上来。她连一张毛毡都没有,碧茜坚持我们应该把我们多的一张分给她。那天夜里我答应“借”给她一张毛毡,但我没有说要“送”她。在我心里,我仍坚持那张毛毡是我的。 不知不觉间,我的事奉失去喜乐和力量。这难道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我的祷告变成十分机械化,连读圣经也变得呆板、毫无生气。碧茜试着替我读经,但她咳得太厉害,不能高声朗读。但我继续挣扎下去,带领着那个失掉真实性的崇拜和教导。直到一个下着微雨的寒冷下午,营房内只有足够的亮光从窗口照进来,我读到保罗述说他“身上一根刺”的事。他说,他曾三次祷告,求神叫这刺离开他,求神把他肉体上的软弱除去,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然而神每次的回答都是——来依靠我。最后保罗归纳说——突然圣经上的话似乎在纸上跳了起来——就连这样的软弱都要向神感谢。因为保罗如今晓得,他的事奉之所以能带来许多奇事神迹,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本领与美德。那完全是基督的力量,并不是出于保罗自己的能耐。 这就是了。 那真理好像阳光一样照进第二十八号营房的阴影中。我的罪不是因为怕冷而挤进队伍中间,我真正的罪是在于我自信任何的帮助和别人的改变均由我而来。当然那不是因为我多么完全,乃是基督的力量使这里的一切有所改变。 短促的冬日很快地消逝;我再也看不清经上的字迹。于是我合上圣经,对着那群挤在一起的妇人,说出自己的真像——我的自我中心,我的吝啬,我的缺乏爱心。那夜真正的喜乐又重回到我们的崇拜之中。 **** 每次点名时,寒风似乎变得更为刺骨。只要有机会,美恩就会设法从医院职员的休息室里偷来一点旧报纸。我们把报纸塞在衣服下面御寒。碧茜里面穿着那件娜莉的蓝色毛线衣,如今沾满了报纸上的墨迹,已变成黑的了。 寒气似乎冻坏了碧茜的腿。有时早上她完全不能移动。因此必须有两个人抬着她出外点名。其实那也不难——她不会比一个小女孩更重,只是她再也不能像我们其他的人一样踏步,使腿部血液流通。一回到宿舍,我就用手摩擦她的手、脚,可是她身上的寒气反而传到我自己身上来了。 圣诞节前的一个礼拜,碧茜一早醒来发觉手脚都不能动弹。我从拥挤的通道中挤到中央房去,看到那个绰号叫“蛇”的守卫在值班。 我哀求说:“求求你,碧茜病了!她必须到医院去!” “立正!报上你的号码!” “第六六七三○号犯人报告。求求你,我的姐姐病了!” “所有犯人都必须出来点名。如果她病了,到告病登记处去排队。” 古玛莉,一位在我们上层床位的荷兰女人帮着我。我们手臂围成一个扛床,把碧茜抬了出去。拉格街踏步的节拍已经响起。我们来到医院,却又停了下来。在街灯下,登记患病的行列一直延伸到这座大建筑物的尽头,甚至绕过街角,我们看不见行列的末端在哪里。附近染污了的雪地上躺着三具尸体,显然是在排队时因不支倒在地上死了。 玛莉与我一声不响,回头把碧茜抬回拉格街。点名后我们把她抬回床上。碧茜话说得很慢,而且模糊不清,但她显然有话要说。 “柯丽,一座营——是一个集中营,但由我们……负责主持……”我得弯下身来靠近她,才能听见她说什么。这营在德国,但不会再是座监狱,乃是一个收容所。那些被仇恨与暴力的哲学所摧毁的人,可以到这里来学习另一种的人生哲学。那儿没有高墙,没有装着倒钩的铁丝网。营房里的每个窗口都栽有盆景。“那对他们很好……望着东西成长,人们可以从花卉中,学习爱……” 现在我明白她是指什么人说的。她是指德国人。我想到早上站在营房门口的那条“蛇”。“报上你的号码,所有犯人都必须出来点名。” 我望着碧茜凹陷的面颊。“碧茜!我们会在德国负责这集中营吗?这间集中营要取代荷兰那座大房子吗?” 她似乎对我发的问题感到惊愕。“啊!不,我们会先有那座大房子!那房子已经准备好了,等着我们去领用……窗子多么高啊!阳光会如潮水一般地照进来——” 忽然她咳个不停;等她停止咳嗽时,麦杆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那天白天与夜里,她断断续续地昏睡了好几次。每次醒来,就很兴奋地述说一切有关我们战后在荷兰或德国工作的新细节。 “柯丽,那些营房是灰色的,但我们可以把它漆成绿色。要是鲜艳的浅绿色,好像春天一样。” “碧茜,我们会在一起吗?我们真会一同做些事吗?你有绝对的把握?” “柯丽,我们会在一起……你和我……我们时常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汽笛声响起的时候,玛莉和我再抬着碧茜出去。“蛇”站在通往街上的门内。当我们抬着碧茜正要出门时,她举步拦住我们:“把她抬回床上去。” “我以为所有犯人都要……” “抬她回去!” 我们心中有点奇怪,但仍遵命把碧茜抬了回去。雪雨打在窗上沙沙作响。难道第二十八号营房的气氛竟影响到这位残忍的守卫了吗?点完名后,我立刻奔回宿舍。在我们的床边竟站着那个绰号“蛇”的守卫。她旁边站着两个从医院来的侍役,正忙着放下一张扛床。当我走近的时候,她竟有点自咎地挺了挺身子,厉声地说:“犯人要迁调。” 我仔细地望着这个女人;难道她竟冒着虱子和跳蚤的危险,使碧茜可以不必排队等候吗?当我举步跟着扛床走时,她也没有阻拦我。一队编织组的妇人正走进这大房间来。当我们经过时,一位波兰藉的朋友,跪下来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我们走到外面,冰冷的雨雪打在身上好像针刺一样。我靠近扛床用身体护着碧茜。越过排队的病人,经过医院的门,我们走进一间大病房里。他们把扛床放在地板上,我弯下腰来要听碧茜说些什么。 “……必须把我们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告诉别人。我们必须告诉他们,不管深渊多深,祂比深渊更深。柯丽,他们会听我们,因为我们曾在这里生活过。” 我看着她那憔悴得变了形的身体。“柯丽啊!这一切几时发生呢?” “现在,就快了。啊!很快就要来了!柯丽,年初的时候,我们都要出狱!” 一个护士看见了我,我退到门口,眼睁睁地望着她们把碧茜放到靠近窗口的一张窄床上。我出去绕过这间建筑物。终于碧茜从窗口看见了我。我们彼此交换了微笑和无声的言语,直到一位营地的警察喝令我离开。 正午时分,我把织针放下,走到外面的中央房。“第六六七三○号犯人报告,请求准许到医院探望病人。”我挺直地站着。 “蛇”抬头向我望了一眼,然后签了一张许可证。外面仍旧下着雪雨。我走到碧茜病房门口,只是那个可怕的护士竟不让我进去,有许可证也没有用。于是我只好再次走到靠近碧茜床位的那扇窗外。我等着护士离开了病房,然后轻轻敲着窗子。 碧茜张开了眼睛,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用嘴唇示意:“你好吗?” 她点点头。 我继续说:“一定要好好休息。” 她动了动嘴唇,只是我看不出她说什么。她又动动嘴唇。我将头倾向一边与她的头平行,她那张发紫的嘴唇再次张开了: “……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 “蛇”下午和晚上都休假。无论我如何求别的守卫,都不准离营。第二天早晨点名散队以后,不管准或不准,我径自向医院走去。 我到达那个窗口,张眼向里面窥视。一位护士挡在我和碧茜中间。我立即缩下身来,隔一会儿才再伸长颈项向里面看。现在有另一位护士与先前那一位同在一起,她们正挡住我要看的地方。然后一个走到床头,一人站在床尾。我好奇地要看看床上是什么,那只是一只古旧的黄色象牙雕像。雕像身上没有衣服,我能看见每一根象牙似的肋骨,还有羊皮纸似的脸颊下面牙齿的轮廓。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察觉到那就是碧茜。 两位护士一人抓住床单的两角,把这包东西拿到室外去。直到那时,我的心才恢复跳动。 碧茜!但——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她不能—— 她们要把她拿到哪里去呢?她们哪里去了?我从窗口转过身来,开始沿着这间建筑物跑。呼吸时,胸口隐隐作痛。 忽然我想起那间厕所,那扇医院后面的窗子——那儿就是…… 我的脚机械地把我带到这座建筑物的后面。我一手攀上窗槛,但又不自禁地停了下来。假如她在那里?假如她们把碧茜放在地板上? 我举步走开了。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胸口的痛楚仍在。但一次又一次我的脚又把我带回厕所后面的窗口。我不要进去,我不想看。碧茜不会在那里。 我又走了许久。奇怪的是,虽然经过好几个巡营的警察,却没有一个拦住我,或停下来质问我。 “柯丽!” 我回过身来,看见美恩向我跑来:“柯丽,我到处找你。啊!柯丽!快来!” 她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朝医院后面走去。 当我看清了她是向那个方向走时,我挣开了她的手臂:“我晓得,美恩,我已经晓得了。” 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又抓住了我,把我领到厕所后面的窗口,从后面把我推了进去。在那间臭气熏人的房间里站着一个护士。我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但美恩站在我后面。 美恩对那护士说:“这是她妹妹。” 我把头扭向一边——我不要看那些排在远远墙边的尸身。美恩用一只手臂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过房间,直到站在一排令人心碎的尸首前面。 “柯丽!你看见她吗?” 我举目看碧茜的面孔!啊!耶稣——祢做什么!主啊!祢说些什么!祢要给我什么! 碧茜躺在那里,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像在睡觉一样。她的面孔丰满而年轻。那些因挂虑和忧伤而起的皱纹已经平复了;那因饥饿与多病而深陷的面孔全部消失了。躺在我前面的碧茜乃是哈林时代的碧茜,既欢乐又安详,而且更强壮!更自由了!这是天上的碧茜,洋溢着喜乐和健康。甚至她的头发也是整整齐齐的,好像有天使服侍过一样。 终于我惊讶地转向美恩。那位护士默不作声地走向门口,亲自为我们开了门,温柔地说:“你们可以从这通道上出去。” 我再向姊姊那辉煌的面孔瞥了一眼,然后和美恩一同离开了。门外的走廊上堆着一堆衣服;最顶上放着的就是娜莉的蓝色毛线衣。 我弯腰拾起它来。毛线衣上已是七穿八孔,而且沾满了报上的墨迹,但那是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也是我与碧茜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但美恩抓住了我的手臂。“不要动那些东西!黑虱子!全都要烧掉的。” 于是我撇下最后一点与碧茜在物质上的联系。算了,这样更好。因为从现在起使我与碧茜联在一起的乃是天上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