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准备牛津大学的入学考试,1914年,十六岁的路益师接受父亲的安排,转往舍雷郡的布克罕镇接受柯克派崔克先生个别指导,习读希腊古典和各样名著与人文经籍‧柯氏崇尚叔本华哲学,尤其偏好理性思辩,对于路益师言谈和行文中任何逻辑瑕疵,不时给予严苛的指正,日后路益师撰写护教文章取譬精妙、析理透辟,自称归功于恩师柯氏的教诲。 在这段私塾习读的岁月里,路益师从阅读群籍中充分享受到沉浸在个人闲逸世界中「伊匹鸠鲁式生活的乐趣。 这种人生态度虽然无益众生,但能陶冶自我。 奉守这种生活哲学的人看似自私,却往往能带给友伴愉悦;反之,有一种人习于牺牲自我,却经常陷于自怜中,他的仁善摊陈在人的面前,反成为一种无休止的指摘,似乎人们都亏欠他一份同情、感激和敬仰。假如两者中须择其一,路益师绝对选择前者。 布克罕附近景色怡人,小径通幽,路益师养成课余漫步山野的习惯。 一个雾气迷茫的早晨,路益师散步到附近的山区。 山下市区的喧腾已经依稀得只剩下吱吱的微响,满山的枝叶被雾气遮成重重的纱帘,路益师愈走愈觉山气沁凉,愈走愈觉自己的躯体已经溶化成透明的山气,刹那间仿佛进入了天堂,胸臆间又满溢起强烈的喜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日子来,自己苦苦寻求,它却踪迹沓沓,这会儿,倒又平平白白降临了,难道喜乐是不容人用任何模式去网罗的? 难道喜乐的临到不是由于我们渴想喜乐?不是由于我们营造心境? 而是忘我于某一客体中,这一客体无所不在,但却不是人的理性、知觉可以制造出来的。 路益师于是想到童年时期的晚祷:「难道我用尽意志力想要进入领悟中,进入某种特定的心境,认为这样才能与神沟通,犯的也是同样的错误吗?我以为用精通熟稔建立起来的固定敬拜模式,可以帮助人稳稳地把握住神,这种错误的观念,使我变成不是追求神,而是追求一种心境、一种感觉,这样我岂不是把宗教降格为一种自慰的行为?一种制造激情的自动化装置? 难怪我在晚祷中遇不见神! 神难道和喜乐的来源一样,是某个人心以外的客体? 」理智上,路益师坚决地拒绝神的存在,心灵中,却一步步虚心剖揭着喜乐的奥秘,隐约觉得它的来源与神的存在有些相通的地方,可以太阳在露珠上的映影和太阳本身这两者间的关系来比拟。 这段时期使他的无神论唯物主义略受动摇的,是来自于爱尔兰诗人叶慈和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的影响。 这两位创作成绩斐然的作者以旺盛的想象力驱使秘教奇诡动人的象征,透过玄妙的文字召唤物质表象之外引人遐思的灵异世界。阅读他们的作品,路益师觉得少年期曾有的一段对于神秘主义的沉迷再度蠢蠢欲动。 充满着好奇,他多么希望能掌握那只有少数入门者通晓的仪式语言,借之探入超自然的世界最奥渺的原理、最幽秘的境界,与众多神灵交感,冥搜六合,摆脱躯体与生死的限制。同时,正因秘术被正统基督教和理性主义者判定为邪门左道,更让潜伏在他心中的叛逆性跃跃欲试。 然而,那使他免于掉入灵异陷阱的,除了找不到名师指引门径之外,胆怯也发挥了保护的作用。白天他或许无法抗拒好奇心的驱使,到了夜晚,到处黑影幢幢,阴森慄怖,唯物主义反而成了护身符。 不过,最佳的保护则来自于他对喜乐本质的体认。 沉溺在探秘的冲动中久了,他发现那股想要冲破藩篱,撕裂遮幔,直捣玄秘的欲望与喜乐的渴盼有霄壤之别;像佚荡的性欲一样,它只不过是灵魂与感官追求快乐、刺激的一种失之粗糙的方式。 一个峭寒的十月天,日已薄暮、山色湛蓝到近乎紫靛,天空浮散着发绿的雾霜,路益师读了一本书╴╴十九世纪英国童话作家麦唐纳所著,以乡野仙境传说为题材的奇幻小说,这本书让他对喜桨的来源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从前,喜乐一降临,总是让他觉得现实世界荒芜有若沙漠,喜乐好像替现实世界的每一器物镶上了金边;从前,令他渴望的事物都存在于遥远的另一层境界,现在,周围的事事物物都以崭新的面貌出现,讨取着他的喜爱,屋里的每个角落,甚至自己身心的每一部份,也开始耐人寻味起来,是的,喜乐并不是那样遥不可及,自己所渴盼进入的境界则正隐藏在周遭里面,世界多么的含蓄、婉约!不知不觉中,他的想象力已经受了一次隆重的洗礼! 悲观╴╴无神论的养料,已经失去了重量,悠悠消散了;灵异更完全对他失去了吸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