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兰修女逝世十周年后,她的私人书信在两千零七年九月被结集出书,书名是《德兰修女:来,成为我的光》。 令众人意外地,书中通篇揭露的不是靠主得胜的光荣纪录,而是她生前数十年来的灵里低潮、孤独和怀疑。是这样一本圣徒心灵痛苦挣扎的自剖纪录,对我们基督徒应算是安慰?还是困扰呢? 无可讳言,在我们信仰里,坚信,是每位信徒的渴慕和向往。但那是否意味着天路历程的每一步,皆会稳稳踩在坚实盘石上,背景且伴着澎湃鼓声,一路豪气十足地往圣城迈进呢? 至少,另一位著名的英国文豪路益师〔C. S. Lewis〕并非如此。初信时,他曾给一位基督徒画家朋友亚瑟、哥弗丝〔Arthur Greeves〕在信里写道:「我想我的问题是缺乏信心。我没有什么理智上的论点,需要回头重新证明上帝的存在; 然而我旧有的疑虑习惯,当代的灵和每天的俗虑,生出这无理性的负重,窃取了我所有对真理的灵活感觉。而且常常祷告时会想,我是否在投递一封信,其地址实并不存在?」 如此疑虑,平时在信仰中不大会被深度探讨,但却无可否认,它真实地存在,而且是信仰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好像人也许无须从疾病中来认识身体。但有时疾病,却会使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更亲近、更认识。 一位英国牧师肯尼、李奇〔Kenneth Leech〕也曾针对此解释:「真实的信心,只能在含有矛盾和有创意的怀疑成份中成长和成熟。那种怀疑,并非信心的敌人,而是信心的重要成份。因为对神的信心,并不会带来虚伪平安,好像所有问题已有答案,矛盾已被化解。」 他说的是「在信中的不信」,一个信仰中无可否认的巨大矛盾。《马可福音》第九章里便有一句祷告,约可总结人心中所有的暧昧,以及暧昧所生出的愤怒和痛苦:「主啊!我信,请帮助我的不信!」 怀疑,信心成熟前的辩证语言 是的,怀疑常深藏在我们信仰的脉息里。那一丝高悬脑后,若隐若现又藕断丝连的回荡弦音,对许多基督徒来说并不陌生。 然而这并不同于未信前的怀疑,而是真正相信有上帝,但在信里却又埋有怀疑的种子。在多次祈求,未得应许的时候。在频频攀爬信心的山脉,又屡屡从嶙峋背鳍上滑落的时候。 从而憬悟到即使有信,白日里仍有斩不尽的蒺藜,夜里也有决堤而出的咸咸泪水,内里有时打捞不出自己的五官,深渊下可能是近乎灭顶的悲伤、猜疑和幻灭。 更别提在这世上,基督教的应许似乎一盏盏地灭去。电视布道家被起诉诈欺、有些教会只在组织结构上苟延残喘,聚会人数不断下降,宗教战争从未停息,之间还穿插无数鼓胀肚子吃着手指的孩子,大大张着无辜的眼神望向这人世。 在其中,神的同在俨然一丝不存。 所以感觉幻灭。 然而在信心的旅程里,幻灭也许是一道普遍的风景,但却绝非信仰的最后落款。因为真正幻灭的,往往是我们的自以为是,和信心的海市蜃楼。 而且若是一个对信仰追求不讫的人,不管处于怎样地忧伤怀疑中,也永远会伸出一只好奇的手,不断临摹「信仰」两字到底怎么写。在幻灭中也许会有些许远离,但远离的是「神应该是这样」,再转回寻求「神到底是怎样」。 因而每一次的落空,都可视为一信心的功课,或下一程的路标指引。在祷告中经历反复辩证:这次是否是神缺席了呢?或是,神原来不是阿拉丁神灯,那么,神到底是谁呢?是否神无法处罚我的对头呢?或者,神不是警察,那么神又时谁呢?若神无法使每件事都化险为夷,祂便不是魔术师,也非修补生命的装修工,所以,神到底是谁? 一次次的怀疑,都是信心的一个个渡口。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当我们对神所有的想头都绝灭时──仍然可以有盼望,因为幻灭也可以是一种觉醒。可以唤起我们所有痛的触须,刻骨铭心地认清:原来真正幻灭的是我们自己、是这世界、是对神的虚幻认知。 在幻灭中,我们发现上帝并不会迁就人的期望,会窥见自我在宇宙里的真实尺寸,发觉没人说得出上帝应该是怎样或应该怎么作。从而发觉自己对上帝的要求,是对信仰的虚构,是当人面对诺大夜空时,为自己的脆弱所建构出的一片薄薄遮棚。 幻灭,可以帮助我们分辨什么是信里的虚假,从中解脱,再寻求什么才是生命中真正的真?什么是上帝沉默的美好旨意? 所以幻灭,并不一定会让我们的信仰断根断脉。 怀疑,也可说是信心成熟前的一连串辩证语言。 而且信仰有多崎岖,语言就有多长。 挣扎,是深入信仰的切入点 当然也不能否认,也有人在幻灭中永远脱逃不出,所有信心轰然坠地。因为失去的痛太深,生命的门被一一粗暴地搧上。自以为是的神被剥夺,那可能是的神,又让人觉得无端恐惧。 路益师在其爱妻过世后,深深沉浸在忧伤中时曾写出《卿卿如晤》〔A Grief Observed〕一书。在书中他提到:「我并非落入不再相信上帝的危险。真正危险在于渐渐发觉关于祂的恐怖。让我怯于说出的结论并非『所以原来根本没有神』,而是『原来真正的神是这样,不要再自我欺骗了吧!』」 读来惊心,然而他并非唯一用「危险」和「恐怖」字眼来形容上帝的人,德国哲学家祈克果也有过类似的体会,而写出《恐惧和战惊》一书。 有时因着幻灭,在信心中会变得寸步难行,愤怒此时反成为最好的防御。对生命中粗糙的部分愤怒,对那些引领自己祈求更多的人愤怒,对自己易受欺骗的部分愤怒…… 然后有的因为不甘,反复在愤怒中探问,走着走着,愤怒反成为走回上帝的一座桥。 也有的奋然烧了这座桥,否定上帝存在,像对一拒绝自己的情人心生愤恨。 更有的遗弃信仰,像平平常常丢弃一双敝屣。因为原本对生命就不抱太多期望,一生里被遗弃的经验已累积太多──父母、朋友、生命──放弃因而和呼吸一样自然。 但若与十字架缠斗不休,可能会发现此时在信仰中才算真正「上道」,才真正逼近神圣奥秘的核心。发现上帝原来是怎样一位神?祂又是怎样作工? 每一次上帝对自己期望的拒绝,都似又一层帘幕的揭起。从中窥见在我们生命中所谓「神」的位置上,到底置放了什么替代?若那不是神,什么才是神? 这也是一生的叩问。答案,永远不够宏观不够完整。一次又一次地叩问,一层又一层地进入,渐渐了解生命中失真的其实不是上帝,而是自己错误的想象。上帝,永远超越我们的想象,比人的智慧有智慧,比呼吸的空气还要真实存在。 终而发现在我们的恐惧无助里,原本勾划的是一位超能的神,可为我们提供一安全自在的世界。却未料上帝的力量不在于驾驭,而在拯救──死里复活的拯救。 所以挣扎是在幻灭废墟中,重新采认析辨所有信仰的图像和肌理。让自己的信心出生入死,再死里复活。 怀疑,拓印的是感觉的走势 前面所提的路益师,对朋友诉说对神缺少信心,祷告像投递一封地址不存在的信,后面却接着这样说:「但你要注意了,我并不这样想──我所有的理智都已被说服,但我会常常感觉如此。」 许多历代「圣徒」也都曾分享过这类「灵魂黑夜」的经验。他们不信的知识理论其实早已被解甲,一再缠斗不休的,只是属灵的感觉。 德兰修女在她一九五零年的信里,那种痛苦挣扎的感觉历历在目:「我呼唤、我攀附、我渴求──然而没有回应──没有可攀附的──没有、没人、孤独….我被教导神爱我──但黑暗冷淡空洞的真实是那样大,没有什么可以摸着我的灵魂。」 真是近乎一字一泪,句句像孤寂大地里升起的狼烟。她诉说的是巨大被遗弃的感觉。自她得到神圣呼召后,便再也经历不到与神那种「新婚」式的亲密感觉了。 一九五六年她又写道:「那样深的渴求神而….被击退的空洞没信仰没爱没热情……天堂意味着虚无请为我祷告我可以无论如何仍对祂保持微笑。」 可窥见怀疑是如何地使人无法确认,无法安顿,又如何地带来生命的疲惫。这是为何耶稣会说:「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约20:29〕 但怀疑的「感觉」,不代表生命真实地永恒在漂流。一次次信仰中的迁徙,实是更走近十字架的旅程。 德兰修女的特别,在于她被黑暗感觉纠缠的深度和长度。近乎五十年的深沉痛苦,一路哀求的是渴望和上帝深深连结的感觉。但她却从未怀疑过上帝的存在,她灵魂的尺码,也因此在世人眼中从未缩水。 正如婚姻不能长年在浪漫感觉里沉溺,信仰也不能永远在狂喜中酣畅。家庭辅导专 在她属灵导师开导下,德兰修女终于焉回复:「我不再用我的感觉接受,但用我的意志,上帝的旨意──我接受祂的旨意。」 怀疑,一种恩宠 在德兰修女书信集里,她至终表明自己已可和灵里的黑暗感觉和平共处,并把自己的痛苦和她的救主以及穷苦人认同。 「我已开始爱上我的黑暗,因为我现在相信那是一部份,很小的一部分,耶稣在这世上的黑暗和痛苦。」 其实某些方面来说,这样的灵里黑暗未始不是保罗所说的那根「刺」,保护了她不被世人的称誉污染或毒化。 「我内在所感觉到的痛是那样大,使得我无法感觉到众人的瞩目和赞扬。」 更多的是,这是她对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灵里黑暗,以及死在骷髅地前哭喊的一种参与:「我的神!我的神!为甚么离弃我?」 她视自己的磨难为对耶稣在十字架上干渴的一种回应:「如果我的痛苦和受难,我的黑暗和隔绝,可以给你一滴安慰,我独有的耶稣,就任你差遣…..在我所有灵魂和生命上嵌印你心中的痛苦…..你在我身上找到的每一滴血,我都愿意用来满足你的渴…..不用麻烦,请不要太快回来。我已准备好用所有的永恒来等候你。」 那是怎样一种回应?基督教信仰的精髓也就在此了。几乎所有其它宗教提供的应许皆是平静、远离挣扎和由苦难中脱身。只有基督教信仰中的恩典,是在苦难最深、最痛的地方出现。在一个对神同在近乎绝望的人物离世前的话语里出现:「为何离弃我?」 「为何离弃我?」,说实在绝非传福音的最好说辞。但千年来,这离弃感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盼望,即使在最羞辱、最孤独、被背叛的时刻里,神也和我们同在。 那沮丧下沉的路,灵魂里最刚硬怀疑的时刻,上帝的沉默…..全是祂荣耀的序言。祂无时无刻地不与我们同在。 若要问自称「上帝手中一支铅笔」的德兰修女,在这世上为我们留下的最后一本着作,到底是什么样的书呢?「来,成为我的光」,是河流呼唤海洋的心声。 波赫士曾说:「怀疑,是最大的恩宠。」在信仰中,我们从不这样鼓励或教导,但有些人也许是不得不经过怀疑,来完成他信仰的整体魂魄。那么怀疑,便成为他的恩宠。 怀疑的脚步也许蹒跚,但信心的脚印却可能因此嵌得更深。 属灵感觉也许像废墟,但槁木死灰中,仍可开出美丽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