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念『九八』四十周年 在文化大革命渐进尾声,但红色恐怖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年代里,某天,同学阿明兴奋而神秘地来邀我去他家,原来他哥哥阿强回来了!我久闻阿强大名,他原是我们这区的阿飞总司令,本区内出名的「一只鼎」。六一年代被捕后,一直关押在安徽军体营农场,这是个令人闻之战栗的劳改营。 阿明家,闹哄哄地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大部分是阿强当年的追随者。当大家寒暄完,静下来的时候,阿强说:「我先给大家讲个和尚的故事,一个天主教和尚的故事。」 【天主教和尚?】我警惕地竖起了耳朵,虽然我已放弃了信仰多年。 「大家叫他和尚。我们这间房,共关押了四十八个人。除了几个政治犯,其余不是小偷、强盗,就是强奸犯,还有的,就是像我这样的英雄好汉。但和尚,却是最受大家尊敬的人。我刚进去时,也不明白:为何一个瘦弱的老头,即不懂武功,又不会打架,却是房内最有威信的人?难道,仅凭他进来的年份最早?听说,他五五年就进来了…」 【五五年?】我马上想到五五年九月八日,那个风云突变的晚上。 「和尚文静、内向,很少讲话;但他一脸祥和,目光炯炯。每当我们痛苦不堪;或暴跳如雷,正想扑向他人,恨不得将对方杀了,或撕成碎片时,只要和尚出现在我们身边,只要他握着我们的手,只要他将右手放在我们的头上,我们的痛苦就会慢慢减轻,暴戾之气就会慢慢消失。我们里面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要分家。』凡是收到老婆来信,宣布离婚的人,不是哭得死去活来,就是寻死觅活,头把墙撞得咚咚响。这时,唯一不在旁看笑话的,是和尚。他会搂着那人的肩、握着那人的手,然后把右手放在那人的头顶。和尚不用讲话,也不见他念经,但是奇怪,刚才还呼天抢地的,很快就会平静下来。这时,和尚才会细细声地和他谈上几句。 【右手放在对方头顶?…哦,这是降福!】我心中恍然大悟。 「每当枯燥、无聊,但又血气方刚的我们一起说三级笑话、传阅自画的色情画时,唯一不听、不看、不笑的,是和尚,他会低着头、闭着眼靠坐在墙角。他每天一有空,就要这样坐很久很久。每天放工回来。小伙子们均累得一摊烂泥似地倒在铺上,不想动弹了。唯有和尚,坚持「打坐」。有一晚,我一觉醒来,见他还坐在那里,我对他说:『你不累吗?还不早点睡?』他小声地回答我:『这就是我最好的休息。祂会给我力量。』『谁啊?』我问。他抬起头,朝上望了望,并没有回答我。我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除了屋顶,什么也见不到。」 「我们这间屋最静的时候,是当有人收到家里寄来的邮包,将缝线一针针拆开的时候。这时,全屋的人凝气屏息地望着拆包人的每一个动作,四十六双眼睛全盯在那只邮包上。双双眼睛放射出焦急、饥饿、羡慕、嫉妒的光。唯有和尚,他若无其事地在做自己的事,或又靠着墙闭目打坐。」「唯有这样定力的人,才配称得上是英雄!」 【什么打坐?这是在祈祷!】我真想出声纠正阿强。可是,在那个年月里,我没有勇气承认我是天主教徒。再说,我已离开了天主多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算教友。 「和尚好似没有家人。没有人来探监,也没有邮包。哦,不,我想起来了,他曾收到过一套寒衣,但即刻转手送给了光棍阿宗。和尚将包裹布留下作纪念,据说,他并不认识寄件人。」 「和尚并不懂医道。但每当有人病倒了,照顾病人的,一定只有和尚,而对临死的人,他更寸步不离、握着他们的手,陪着他们,直到他们咽气,然后替他们合上双眼,再在他额头划个十字。多么了不起啊,和尚!」 「在里面,最令人难熬的,并不是苦工、也不是吊打,而是饿!你们想象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不饱。这个滋味,难以形容。但每次吃『饭』时,和尚总将自己这份干粮的三分之二分给他人。他老是说:「我胃口小,你们年纪,要吃饱。」因此我们也不以为奇,轮流分享他的干粮。直到有一天,阿方在草丛中发现了正在噬嚼野草的和尚。他见到阿方,犹如做错了事的小孩,慌张地想丢掉手上的野草,但泪流满面的阿方已扑了上去,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 「和尚在离去前的那年里,给我们中好几个人洗过头。奇怪的是,不论是反革命的、山大王、还是流氓阿飞,在被洗头时,个个痛哭流泪。大仔佬阿方,更是嚎啕大哭…」 【什么洗头!这是付洗、洗礼!】我的心在呼叫! 「奇怪的是,被和尚洗过头的人,再也不打架了、也不骂娘了,还和他一样,喜欢帮助人、照顾他人…」 「去年,和尚死了,他是饿死的。我们中的阿亮是医生。其实,就算阿亮不说,我们也心知肚明。因为在他病重时,我们亲眼看到他痾出来的,是草!」 「和尚死后,获得了我们赠与的最高荣誉:我们每个人均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最新的、最舍不得的、最贵的东西。我们给他戴上了阿辉的新军帽;穿上了阿斌的新衬衫;裤子是阿仁的;袜子是阿龙的;脚上的跑鞋是我的;而阿方,则将自己的白毛巾围在他的脖子上…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但生前衣衫褴褛的和尚,登时变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彷佛将去赴宴。我们也给他戴上了他唯一的遗物:一条打满了结的麻绳。特别的是,每十粒结中间,有粒单独的结…」 【这是念珠啊!】一阵、又一阵的哽咽,涌上我的胸口。 「劳改营里,最厌恶、和最具惩罚性的工作是埋死人;。以往,人死了,一个浅坑,一层薄土,就是最后归宿。而不出一、二天,野狗就会把坑给扒了,衔着断肢残掌到处乱窜。但和尚死后,我们不仅争着抢着要去挖坑,而且决定给他挖个最深的坑。现在,他躺在那个二人深的坑里,向着东方。每天,他第一个迎接曙光,看着朝阳升起…」 这时,我陡地站了起来,大声地说:「他不是和尚!他是天主教的神父!我也是天主教啊…」哽咽,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哭声,淹没了我还想讲的话。全屋子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空气,也登时彷佛凝固住了。 而第一个有反应的,是阿强,他威严且低声地说:「这里讲的,这里散,大家不准往外说!」然后,他走到我身旁,搂着我的肩,再慢慢将右手放到我头顶上…透过泪水,我望着:他一脸祥和,我彷佛看到了那个神父。「你,你洗头了吗?」我一边抽注,一边问。当年的阿飞总司令阿强,默不出声地对我点了一下头;同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