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梵帝岗主教龚老先生同囚于上海提篮桥监狱一大队,期间日日见面,时有交谈。我不是天主教徒,但龚品梅老先生知道我是政治犯,待我非常亲切,他那慈祥和蔼的影容,至今仍在我脑中萦廻。
龚老先生由于身份特珠,单独囚居于30呎的小监房内,早上看守人员来开了门锁,让他到放风场上活动一下身体,随后他总是坐于小监房门前走廊上一张破木桌旁。我当时年轻力壮,被编在劳役杂务组,天天要给整个大队的犯人送饭送水倒马桶,从早到晚在龚老先生身边走来走去。我曾坦率地告诉他,当年他被抓时上海各大报刋曾大肆渲染,说他是梵帝岗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从他的教堂里搜出了电台。此外,还搜出了许多女人的衣服,当局又据此给他加上了生话糜烂的罪名。龚老先生听后神情泰然,说电台是普普通通的通讯工具,不足为奇,而女人衣服则是教会为救济灾民募捐来的,还有男人衣服,有很多很多,捆成几大包。听他这么一说,多年来埋在我心头的疑团解开了,我唾弃当局的卑劣宣传,也为自己少年时的天真受骗而感到气愤。
过了一段时间,监狱里陆续释放了一些政治犯。一天下午,龚老先生被喊去谈谈,但没有几分钟便回来了。我好奇地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语气平淡地说:"他们要我承认有罪,承认了就可以宽大释放,这怎么可能呢?我和他们说不上,所以没谈几句就结束了。不是吗?要是谈得上,我早就已出去了。要是谈得上,我根本就不会进来嘛。
我肃然起敬,为老先生高风亮节所感动。但想想他已经被关了二十多年了,今后还得再关下去,又为他感到非常难过。
我离开提篮桥监狱时,龚老先生没法和我话别,只能站在远处朝我点点头,并伸出一个手指头向天上指了一下,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们会在天上相见的。
(世界日报 1996、3、31 黄乔叶 2023、九八68周年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