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想象你在参加射箭比赛,如果奖品只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那么你心中不会有任何负担,会发挥最好的表现。反之,若奖品是纯金制的,你就会很紧张,反而射不中箭靶。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这两种情形下,你的技艺和比赛的客观条件都是一样的。然而,如果这比赛关系着是否赢得一项大奖时,你的心思就会受到各种干扰了。 为了要让「行动」不受任何干扰,就不应让它受到任何影响——不希望成功,也不担心失败。庄子劝我们: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庄子·应帝王第六篇) (不要追求名声;不要讲究智谋;不要强行任事;不要表现机智。充分体会大道无穷的理,游荡在天地间,而没有形迹。保全上天赐给你的一切,却不认为自己有任何所得。只要保持心地的虚空无物即可。有圣德的人的用心,像镜子一般,任万物来去,不加迎送,有物即照,不予隐藏。因此能应接万物,而不伤心神。) 「行动的道路」并不始于行动,而是始于思想。一个人必须以新的方式来想到行动。庄子给了我们好几个不同的例子:例如那位一边工作一边跳舞的厨子,他十九年不须磨刀,而其他的厨子却每个月都要换一把刀;又如那位泳者,他能潜入瀑布,正当旁观的人紧张得捏一把冷汗时,他却又哼着歌儿悠哉地出现了,还解释说他只是让自己随着水流漂浮罢了;还有那位会雕刻雕像底座的工匠,他不在乎任何赞美或批评、也不去想自己是能干或笨拙,他只是走进森林去。在那里,他的视觉纯净,他可以注视着树木的形状专心挑选,找到了合适的,他就拿来刻底座;找不到合适的,他就转回家。 但可惜的是,这种无为而悠闲的态度,现在已难得一见。我们行动时,总是不停地苦干,也总是会遇到无数困难。这是因为我们的行为常是为了满足欲望或摆脱恐惧。于是与一连串无尽的事件纠缠不清。例如,我们追求的如果是名,一日一达到目的,就会设法保有或更新,因此不是希望增加名声,就是害怕失去。如果我们的行动是以得到财富、感情、权力或享乐为目标,也会落入同样的陷讲中。我们注定要: ※相信自己追求的是很实际的事物,而且相当重视。 ※念念不忘于自己的追求。 ※在所追求事物的四周,创造一个充满了想象、恐惧、欲望和行为模式的天地。 ※分担了这世界的不稳定和弱点。 ※继续维持着这种情况。 我们就这样一砖一瓦地建造了一座监狱,把自己困在里面。但我们是否能透过行动,创造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呢?根据印度的宗教诗《薄伽梵歌》所说,我们可以做到,只要能符合几个条件。《薄伽梵歌》这部伟大的作品,一开始是讲到一位战士阿周那的困境,他因为感到战争的恐怖,绝望地丢下了武器。后来黑天来加入他,带领他度过了危机。 黑天劝阿周那作战。这就是第一课:人生是一场战争,你必须全心投入,行所当行。不可退缩、逃避责任。人生会遇到困难,有时甚至非常骇人,会碰到你不喜欢的工作,和各式各样的障碍。但是,纵然现实是如此艰苦,你仍须毅然决然地迎向前去。 我们一出生,就进入这世界。但我们是否真正进入了这世界呢?我们常规避那些似乎太危险或对我们太苛求的情况。我们逃开,希望情况会好转。我们不再真正临在。黑天说现实虽然冷酷而可怕,但那就是现实,我们必须接受,不再犹豫,毅然投入这场战争中。 我们行动的态度也同样重要。根据黑天的说法,这态度必须是一视同仁,或称做samatvam。这个字是用来形容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处之泰然的能力,庄子也曾提起过这种能力。别人是否看轻你或威胁你?或是对你欢呼,把花掷在你的脚前?人生是向你微笑呢?还是充满了不幸,使你苦恼?你曾否被捧得高高的、然后又重重地摔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你总是有一个持久不变的参考点——你内在的「中心」或「真我」。如果你能把你的意识固定在那宁静的中心、在那暴风眼中,你就会得救。那时你可以泰然地做应做的事,专心于你的行动,而不是行动的结果。这样,行动不再能监禁你,因为你的心思不偏不倚,不受结果的影响,因此是自由的。 所谓不偏不倚,绝不是指冷漠。阿周那必须参加作战,正如我们必须完全投身于我们自己的战争。但是,阿周那对于他行动的结果,必须抱着超然的态度。他任何时候都可能阵亡,但是他觉悟到,他以及他面前的一切,是一个永恒的神灵。他知道战争的骚动和流出的鲜血都是不真实的幻影。而此刻他有一个责任:战场是真实的,这场战争需要他使尽全力。我们对自己的行动也应作如是观——在行动中,好像是要不惜任何代价,去争取胜利,但同时又要对胜利或失败保持同样超然的态度。 当我们的注意力不再放在行动的结果上,就能更专注于行动本身,因此反而有最好的表现。在哈息德人的传统中,据说每一项行动都会在无形世界中产生一个天使或是与那行动相像的精灵。因此一项不和谐的行动,会产生一个不易相处的生命,脾气暴躁;草率的行动会产生一个永远忙得喘不过气、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生命;一个混乱的行动,会产生一个做起事来总是要旁人收拾残局的生命;但是,一项对成败处之泰然的行动,却会产生一个平静而温和的纯洁生命。这是一个很美的模拟,让我们看到,我们的行动会在我们的内心世界,产生非常明确的影响。 我们必须专注于当下的行动,才能使这行动的每一层面都是出于有意识的,而且很美,不应让幻想、分心和懒散来扰乱它。它会成为一件艺术品。南丁格尔写道: 护理走一门艺术;如果要让它成为一门艺术,必须有绝对的奉献精神,有非常艰辛的准备,要有画家或雕塑家的工作精神;因为在毫无感觉的画布、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的工作,怎能与以活生生的人体——即天主精神的圣殿——为工作对象相比较呢?……(护理》走艺术中的一支;我几乎可以说,它是精致艺术中最最精致的。 除了艺术以外,人们还曾用其它不同的事物来代表完美的行动,这些全都指出一些极其正确且美丽的一面:例如,「仪式」就是执行一项行动,除了仪式本身以外,没有其它目的,因此是神圣的。冥想和祈祷也都是把注意力转向内心,转向「真我」或转向神。因此行动和冥想——或祈祷——成了同一件事。黑天劝阿周那注意自己的内心,把一切行动都献给神,不是为了自己而有这些行动,是为了神而做。 这也是劳伦斯修士所走的「道路」,他是十七世纪三十年战争时的一位冥想者。他常常得到超个人经验。他年轻时,有一年冬天,注视着一棵干枯而无生气的树,心里沈思着,再过不久这棵树就会重新生长,开花结果,于是心中涌起一股非常强烈的爱,因而得到了深刻的开悟。劳伦斯修士很容易在祈祷中神魂超拔,但是他的「道路」不只限于祈祷而已,更是在日常的行动中,实践天主的临在。一位与他同时代的人写道: 即使在忙碌的厨房里,他仍能保持心神集中和虔诚的心意。他从不慌慌张张,也不无事闲荡,做每件事都有定时,态度保持一贯的沈静、稳重、镇定。 这位作者继续写道,对劳伦斯修士来说,花在行动上的时间,与用在祈祷的时间并无不同。在嘈杂闷热的厨房里,好几个人同时问他不同的事情,他的态度仍与在最深的默想中一样地安详。 我们如何把这样的理想付诸实践呢?很困难,但也很简单。比方说,此刻我正要开始一项行动。也许是管理一大笔钱或修理厨房的水槽。也许是与美国总统见面,以决定这世界的未来,或是替一个伙食团削马铃薯皮,或在下星期一之前缝好五十张桌垫。不论我眼前的工作是什么,我全心做我所做的事。这样我就一举消除了任何干扰。我不是为了打败对手或满足虚荣心,也不是要让自己更有钱或表现自己是多么聪明。 我不为自己的过去或未来而分心,只让自己全神贯注于正在做的事——而且尽全力去做好。我也不追求任何结果。就好像我所做的,并不属于我。那时我也才发现,有那么一会儿,执行那行动的不再是我,那行动毫不费力地自己在执行,就好像有一股比我更强的力量在做那事一样。于是我有了非常轻松的感觉——这就是老子所说的「为无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