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是当时打我的人,前半生所发生的一切,也只是对我意志的一种考验。"
钢琴家许路加的人生磨难
"我不憎恨任何人"
1931年,我出生在江西南昌,七个兄弟,两个姊妹。吃饭时围满了一张圆桌,我的父亲要一一点数,待11个人都上桌了,才开饭。等人上桌时,我就盯着看哪一块肉骨头的肉最多,等到爸爸一声开饭,我就迅速把那块选中的肉骨头抢挟过来。
4岁半时妈妈就想让我学钢琴,但一个月要3块大洋,相当于我父亲一个月的收入。那时我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学钢琴,每次上课老师都要骂他,他就拉住我陪他去上课,回去他反复叫我练琴。下次上课时,老师叫他弹,他指着我说他会,老师奇怪地问:"他怎么会啊?"但他听我弹了以后,很高兴地说:"弹得很好。"
从此以后,我上课练琴,同学在一边看小说。老师也不管是谁交钱,只要有人交钱,有人上课就行,我后来成了沈阳音乐学院钢琴教授,被肖邦第10代传人霍尔诺夫斯卡教授认作肖邦在中国的传人。
如此拔牙"奇迹"
"文革"初期,有人说我收听敌台,家里被抄。乐谱被一页一页的翻检,检查有没有发电报的符号;琴键被一根一根地抽出来,看是否可以发电报。审讯挨打后,我才了解为什么人被掌嘴后,眼里会冒金星,但心想千万别打耳朵,我可做不了贝多芬。
他们打我好像打木板,还叫我滚来滚去。每个房间都挂有毛主席相片,打累了,就叫我向毛主席请罪。
即使这样,我却还冲口而出:"我不拜偶像。"
旁边的人大怒:"什么,你骂毛主席是偶像?现行反革命。"即刻又打我,之后拿出红皮书,唱跳完"红太阳"以后,问我:"你拜不拜?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不用想了,给我十分钟,我也不拜。"
他们又打我嘴,还取下相片后面的钉子,说:"我们要你尝尝钉死的味道。"有人说钉脚,有人说钉手,有个学生说这些地方都不够痛,要钉人中。这时另一人说:"不行!这厮若不死,以后留个疤,到处胡说八道。从门牙鼻孔中间钉进去,不死也没证据。"接着两边各坐四五个人把我按在地下。"啪"地钉子被钉入,我感到脑袋轰然一声就人事不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慢慢爬回家去。当我爬到家门,太太一开门看到我吓得昏过去,因为我的脸整个肿起来,全身是血。钉子钉进去时不觉疼,但是因为钉在我的两个门牙中间,所以把牙根钉破了,坏了神经,空气一进去,就痛得受不了,有崩牙经验的人大概对这样的感觉不会陌生。
我叫太太即刻带我去拔牙,原先每次去看牙,有个朋友都非常细心替我诊治。但是当我们来到医院,看到处贴满了大字报,朋友也给送去改造了。那些原来扫地倒垃圾的,现在当起医生、护士。
有两个护士过来,一看我是个"坏分子",就把我绑在拔牙的凳子上,打开放器械的抽屉,开始商量要用哪个钳子帮我拔牙。瘦的说:"用这个。"胖的说:"不对啊,他要拔两个牙,要用大一点的钳子才行啊。"那时我难受得要命,心想,"即使是拿老虎钳,只要拔下来就可以了。"结果那个胖的决定用一个宽钳子,夹住两个门牙,在没有使用麻药的情况下,一口气把两个牙都拔出来。然后往里塞一块棉花,说:"好了,回去吧!"
后来,我那个牙医朋友被放出后叹道:"不敢相信。不会拔牙的人把两个牙连根一起拔出来。"他说,因为我的牙根被弄断了,要开刀,要挖才能把牙根弄出来,牙根若不弄干净是会死人的。但是不会拔牙的人竟把我的牙拔得干干净净的,真是奇迹。
骨头比筷子结实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来把我抓去,关到一个房里写交代材料,写我参加过什么团体,有哪些人参加等等。
我想这些事不可以写,写了会害人的,我写下哪个人的名字,他们就会去打哪个人,但是又不能不写,那写什么好呢?我就凡是记得的经典文章都写上去。他们看了以后大怒,发狂似地打我。
后来,他们一天不打我骂我,我就不敢睡觉,他们若打了我嘴巴、往我脸上吐痰等等,我心里反而觉得平安。
有两个星期,每次吃饭时,他们就把封嘴的胶布撕下来,让我吃完再封。我没有牙,怎么吃呢?就在墙边把它敲碎,再把碎片放入嘴里才吃得下去。那时胶布一撕下来,连胡子也一起都扯下来了。日子久了,连皮也撕下来了,没有胶布贴住的地方仍然继续长胡子。有一次他们把胶布撕下来时,看见我的脸上有了一个大十字,居然笑得打滚。
以后他们把我抓去,要我改名字:"你为什么要用美国名字?"我说:"报告,路加不是美国人。"他们不管:"反正不是中国名字。"
我问他们:"应该改什么名字?"他们说:"改’许革’。"
我心想那根本不像个名字,我就说:"报告,要改名也不能改’许革’,要改做’许反革’。"
他们说:"你还犟嘴啊?"
我说:"我本来不是革命分子,是反革命嘛。"
后来他们把竹筷子夹在我的手指之间,用砖头敲,我的手指全被打扁了,手都变成黑色,而且筷子断了五根,但是骨头没断,他们自己的手都打痛了,后来说:"算了,他的手指头一定都断了,骨头能比筷子还结实吗?"
回家后,我太太把一条旧裤子剪成一条布为我缠上,没有胶布也没有绷带,血与布粘在一起,很疼,特别是晚上,可以感受到神经在那里一跳一跳的。
第二天疼痛没有加剧,我太太说:"疼痛没有加剧,表示没有伤到骨头。骨头若有事,你根本过不了晚上,一定要到医院去接骨头。"过了两三个星期,我的手发痒,我太太说:"大概是长肉了。"我慢慢把布打开来看,以前是布和皮肤粘在一起的,但新皮长好了,旧皮就和布一起脱下来了。那块布拿开以后,手指甲都是新长的,软软的,我现在虽然将近70,手的皮肤仍然很嫩,像年轻人的手。但是当时不能拿东西,也不能弹琴,手指都是硬梆梆的。
后来我开始练琴,三四分钟全身就出不少汗,好像刚从水里给捞上来一样。那时没有电扇或冷气,太太就帮我扇扇子,从我恢复练琴到可以弹琴,我太太左手右手不停互换,扇烂了无数柄扇子。
1983年我和爱人调到了北京,在中国音乐学院任教,曾先后两次为原驻华大使和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老布什弹奏。
回忆过去所受的苦难,我没有憎恨过任何人。我觉得,就连是当时打我的人,前半生所发生的一切,也只是对我意志的一种考验。
个人链接 许路加:江西人,被萧邦第十代传人学生霍尔诺夫斯卡教授认作为肖邦在中国的传人,文革期间,在沈阳音乐学院因信仰问题受到冲击。任中国音乐学院任教期间,先后两次为原驻华大使和后来成为美国总统布什先生弹奏诗歌,现已移居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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