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伯利恒的野地里,夜空中繁星闪烁,像点缀了无数钻石的天花板。日光消退后,夜空就显出了它那隐藏的美丽与丰富。在宁静的田野上,百虫奏乐。不时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羊叫、犬吠,还有偶尔的鸟啼、兽嚎,然后一切又复归于宁静。 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更准确的说,不是独自一人,在不远的大麦场里,波阿斯正在麦堆旁酣睡,虽然他对我的存在浑然不觉,今夜,我却是因他而来。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除了我亲爱的婆婆内奥米,还有洞察一切的耶和华。 波阿斯对我并不陌生,但也不甚熟悉。在收获大麦的季节,我跟随婆婆从我的故乡摩押地,来到亡夫的祖籍伯利恒。我去捡拾麦穗,碰巧到了波阿斯的麦田里。在那里,我首次遇见了他;他用慈爱的话语安慰我的心,又吩咐仆人们善待我。此后,我就一直在他的田里捡拾麦穗,直到收完了大麦、小麦。 波阿斯恩待我,不仅因为他善良、敬畏神,也因为他是我已故公公的族弟,是我们至近的亲属。按照耶和华的律法,至近的亲属当娶无子而亡的兄弟之妻,为他生子,承受亡人的产业。据此,波阿斯当娶我的婆婆内奥米,或者用我代替,因为婆婆已经年迈。但这律法与许多别的耶和华的律法一样,都被人忽略,甚至忘记了,所以没有人提起。 身为摩押女子,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从资历,我都不敢奢望在神国里有份,更不敢妄想成为波阿斯的妻子。我只盼望能够陪伴孤苦的婆婆,照顾她,直到生命的终点。 若不是婆婆的催促,今夜,我不会站在这里。 在这漫长而宁静的夜晚,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对于要做的事,我可以细细琢磨,反复掂量。 不错,我是奉命行事,但若非自愿,也没人强迫我来这里。波阿斯是有名的大财主,仆婢成群,产业丰富。 我与他相比,可以说是尘沙之比于星辰,乞丐之比于富君。我能蒙他许可,在他的田里拾取遗落的麦穗,已是感恩不尽。 但婆婆并不满足于此,她说要为我预备一个安身之处,让我享福。其实,能跟她在一起,我就已经觉得够幸福了。但我不愿拂逆婆婆——正是为了她,我才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哦!我是何等爱她,远胜过爱自己生身的母亲! 所以,我听从婆婆的劝告,沐浴抹膏,换上最好的衣裳,与她一同祷告之后,于今夜黄昏时分,我只身一人离开家,走向波阿斯的打麦场——今日他在场上簸大麦,晚上也会睡在那里。 虽然早已过了收工的时间,但个别迟归的人仍带着满身的汗泽、草屑,与我擦身而过。我的衣着和走向与他们截然相反——精服,粗装;出城,进城。 我感到他们的诧异,突然觉得赧颜了。虽然有面纱罩脸,被暮色掩蔽,但恐惧与不安,仍然使我疑惑起来。 路得啊,若有人知道妳今夜要做的事,他会怎样想妳呢? 我虽是摩押人,却是一个正派女子,从不知淫乱无耻之事。嫁到夫家之后,更是如此,因为我从婆婆身上,看见了神选民的圣洁与美丽。 我何以离乡背井,跟随年迈的婆婆来到异国他乡呢?是为了寻找一个家,一个国,一个幼年的梦——那是摩押地无法给我的。在婆婆身上,我窥见了梦的影子,不禁对她的故土和她的神耶和华产生了神秘的向往。 如今,我听从婆婆的话,走在一条在梦中似乎走过无数遍的路上。但人们的诧异,却让我羞愧以至于疑惑了。 当我因疑惑而摇动,因摇动而放慢脚步时,在我心深处,忽然闪出一双眼睛——那是婆婆亲切的眼睛!哦,她正慈祥的注视着我。她的目光似乎透过愈来愈浓的夜色,催我向前。那双明澈的眼睛里有种确定的把握,还有一种我所信任的无法抵挡的力量,似在对我说:“路得,妳做的是对的!不要疑惑!” 我信婆婆过于信自己的感觉,因为我曾无数次经历她那过人的智慧。在她面前,我已经学会了放下自己。 退一步说,就算婆婆错了,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还能有什么损失? 违逆婆婆,在我是不可能的,尽管我每往前走一步,都有一种更深的被杀死的感觉。 我一步一步,到了波阿斯的打麦场。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他吃喝完毕。我看他展开铺盖,熄灭火烛,安然入睡。 我一动不动,躲在黑影里,凝目看他。 这是一位庄严的中年男子,更多像我的父亲,而不是夫君。他不也称呼我“女儿”吗?论辈份,论年龄,论出身,我与他都是何等不匹配! 我真的要求他娶我吗?我对他的生活可是一无所知啊!我怎能想象,在那豪宅大院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呢?就算他答应娶我,我能胜任妻子的角色吗? 圣经中明文规定:摩押人直到十代,都永不可入耶和华的会。在耶和华的会中,波阿斯的位份可谓至尊。他若拒绝娶一个摩押女子为妻,理由不也十分充分吗? 路得啊路得!妳并不是神的选民,所以妳不能要求一个以色列女子的权利。波阿斯对妳好,不过因为他心地慈善,也看在妳婆婆的份上。但妳却得陇望蜀,太不自量了。 况且,从来都是男人向女人求婚;只有轻浮的女子,才会主动向男人献媚。波阿斯若想娶妳,他自己不会提吗?但如今妳一个年轻寡妇深夜私访,他若责备妳,妳将有何颜面站立? 婆婆啊,我跟妳过得不是很好吗?路得的心里何曾有过丁点埋怨?是我不愿嫁人的,宁愿照顾妳;就算要嫁人,也不见得一定要如此高攀啊!在当时的士师时代,以色列人都任意行事,何况我一个外邦女子!但妳却催促我来到这里。 我站在这里,像站在断崖上一般。亲爱的婆婆,我虽然来了,却什么都不敢做,对波阿斯的敬畏和担心被他排斥的恐惧抓住了我。婆婆啊,请原谅路得的怯懦,只能临阵逃脱。 逃脱?——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退路已经断绝! 伯利恒城门已经关闭。黑暗笼罩着大地,遮住了地上的一切——麦田、道路、沟壑……只有满天的星斗,眨呀眨的,像调皮的眼睛。我听见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声,不禁战兢。 没有道路,没有亮光,没有安全,没有保障;没有歇息之所,没有枕首之处;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靠……哦!这真是我一生中最贫穷、最凄惨、最尴尬、最无助的夜晚! 路得被野兽撕碎,或坠崖而死,都算不得什么。但当晨光照亮时,人们看见这被撕碎的彩衣和倒在城外的尸首,会说什么呢?他们会摇头叹息着说:“嗨!真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女子!毕竟是摩押人哪……” 那时,婆婆将何等难过! 路得啊,今夜妳若死了,妳的罪名将永不得洗雪,而婆婆也难逃罪责。所以,妳不能死,妳必须活过今夜! 但哪里是我的藏身之处,哪里是我避难之所呢? 我的目光投向了波阿斯睡卧的角落。我意识到,此刻,除他之外,在天地间,我没有可以投靠的。 他就是我的盘石,就是我的避难所。哦!在这黑暗孤寂的旷野,幸亏我不是单身一人,幸亏还有他在旁边! 波阿斯啊,不管我有没有准备好,也不管你是否接纳,今夜我都只能靠定你了。这个黑暗的世界,对我意味着死亡和危险;但你却是我黑暗中的光,是我的生命和平安。 沉沉的黑夜带着硕大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我向波阿斯迈近一步,压迫有所缓解。但恐惧仍在不断凝聚而加深,又到了我无法承受的程度,只得又向他迈近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不能再近的程度——我听到脚下传来均匀的沉睡声。 我悄悄的坐了下来。 举目四顾,夜还是那么深;凝神静听,依然不时有各样的怪叫声。但我却不再觉得黑夜的压迫了,恐惧也渐渐消散。 我望着星空,开始数点天上的星星。看!这是银河系,那是北斗星…… 我听着身边酣睡的波阿斯,忽然觉得他是那样亲近,一点都不可怕。哦!真有趣!波阿斯除去了我对夜的惧怕,而黑夜,又除去了我对波阿斯的畏惧! 沉沉的夜啊,你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呢?你是把人分开,还是拉近人的距离呢?你的工作是隐藏的,所以无法测透,但在每一个崭新的黎明里,我仿佛都看见了你黑亮的眼睛。 黑夜又如舞台上的帘幕。虽然不知道幕后的事情,但当曙光揭开帘幕时,舞台已经更新了。所以,每个黎明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波阿斯啊,只有在这漆黑的夜里,我才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我的救星!我像疲倦的海鸟,你躺卧的地方就是我栖息的小岛。我知道你会、你也能保护我脱离一切的危险。我愿意一辈子就这样悄悄的坐在你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斗转星移,大地变得格外冰冷而沉重。我搂紧双肩,缩作一团,衣服就像浸了水一般。我全身发抖,牙齿不住的打战。哦!没有想到,在收获大麦的季节,深夜竟有如此酷寒! 我觉得真是度夜如年。长夜漫漫,到哪里能躲避风寒呢? 有了!我突然想到了波阿斯的被窝。 哦,只有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窘境下,我才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我轻轻撩开了他脚边的被子。 他的铺盖是那么厚,那么宽大,仿佛专为我预备的一般。我若不进去,难道要等着冻死在外边吗?我于是小心的钻了进去,竟然没有碰到他。 被子里好温暖啊!我真傻,竟然在冷地里白坐了大半夜。早知道里面如此舒服,我何必枯坐在外边呢? 耶和华啊,谢谢祢,祢虽然把我带到绝路,但祢对我的供应没有断绝。这被子是那么厚实,那么软和,感觉就像天鹅绒一般。渐渐的,寒冷离开了我。 我躺在里面,真是又温暖又安全! 婆婆啊,妳看,我不是已经听从了妳的建议吗?虽然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形下。妳对我说“揭开他被子的一角,躺在那里”,我发现原来这并不是那么难。看来,有的事情想着复杂,做起来反而很自然。 我满足的微笑着,心里觉得又踏实又平安。我打了个哈欠,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突然一惊醒来,懵懵懂懂,一时不晓得身在何处。波阿斯也醒了,他一下坐起来,显然也极其吃惊。 “妳是谁?”他问道。 我急忙起来,俯伏在地,答道:“我是你的婢女路得。求你用你的衣襟遮盖我,因为你是我一个至近的亲属。” 波阿斯良久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妳的婆婆知道妳来这里吗?” 我说:“是她让我来的。” 我等着他斥责我,不料,他却说了一段我做梦都想不到的话:“女儿啊,愿妳蒙耶和华赐福。妳末后的恩比先前更大。因为少年人无论贫富,妳都没有跟从。女儿啊,现在不要惧怕,凡妳所说的,我必照着行。我本城的人都知道妳是个贤德的女子。我实在是妳一个至近的亲属,只是还有一个人比我更近。妳今夜在这里住宿,明早他若肯为妳尽亲属的本分,就由他吧。倘若不肯,我指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我必为妳尽了本分,妳只管躺到天亮!” 泪水从我脸上默默的流了下来。哦!他的话语比他那宽大的被子更温暖我心。 在这寒冷的夜晚,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躺在他的被子底下。他在脚下为我腾出更大的空间,如小房子一般。我安卧在那里,一动不动,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我将最终归于谁——是波阿斯,还是那位从未谋面的近亲。但波阿斯啊,你已经赢得了我的心;不是以你的富贵,而是以你的温柔屈尊。其实,路得在你面前算是何人?但你却那么谦卑、诚恳,对我说出这样的恩言!路得有何德何能,竟承受如此的恩情? 我并不知道除了波阿斯,我还有一位更近的亲属;这也难怪他按兵不动了。我若知道,便不会来这里了。但波阿斯啊,我感谢你,你没有责备我的轻率、冒失,也没有长篇大论教训我,反而替我遮盖过失。这恩情,路得将永远铭记在心! 我觉得这不是波阿斯接纳了我,而是耶和华用祂温暖的膀臂接纳了我——一个来投靠祂的外邦女子。主啊!在祢那里,怜悯永远都是向审判夸胜的,因为祢喜爱怜恤,不喜爱祭祀。 耶和华啊!我的明天在祢手中。今夜我既蒙祢如此眷顾,我相信明天,祢也必为我开奇妙的道路。 接下来的时间,我虽然躺在那里,却没有再睡。我相信波阿斯也没有睡着,虽然我们两人都安静的躺着,相离尽可能的远。 天将亮时,波阿斯起来,对我说:“不可让人知道有女子到场上来。趁天未亮回去吧。”我就起来,打算回去。 他又说:“等等!妳不可空手回去见妳的婆婆。打开妳所披的外衣!”我就脱下外衣,把它打开。 他去拿簸箕,从麦堆上撮了六簸箕大麦,倒进我的外衣里。他掂一掂,扎紧口袋,然后,帮我扛在肩上。 麦袋沉甸甸的,我刚好能承担它的重量。我就扛着它,越过曙光初现的田野,进城去了。 婆婆远远的看见了我。原来,她一夜没有合眼,悬切守望,一大早就起来了。 她帮我卸下口袋,关切的问:“女儿啊,怎么样了?那人是怎么说的?” 我一五一十,告诉了婆婆一切。婆婆凝神听着,带着嘉许的微笑,对我说:“好孩子,做得不错!愿耶和华照妳所行的赏赐妳。我知道我们的确有一位更近的亲属。但妳放心,只管在家里安坐等候。那人今日不办成这事,必不休息!” 我不知道波阿斯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事情进展如何,但那是我和婆婆安息的一天。 经过一夜的争战、惊扰之后,婆婆累了,我也累了。既然该做的都做了,重担就卸下了。婆婆和我都很高兴——我更多因她的高兴而高兴。 那天,我们两人都没有作工,而是吃喝、躺卧,彼此谈笑而快乐。尽管我们心里都在想着这事的结局,也恳切的悬望着、期盼着,却都没有忧虑,彼此也不再讲说。 傍晚时分,有人叩门,那是波阿斯的仆人。他向婆婆和我施礼,又毕恭毕敬的对我们说:“主人差我来告诉妳们,他已经买赎了凡属于以利米勒和基连、玛伦的全部土地,也买了玛伦的妻子路得为妻,好在产业上存留他的名。请准备办理喜事。” 仆人离去后,婆婆俯伏在地,举目望天,流着泪说:“主啊!我谢谢祢!谢谢祢眷顾了死人和活人!”然后,她紧紧的抱着我,我们两人相拥而泣。 她把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好孩子,愿耶和华赐福于妳,给妳一个好儿子。愿他打碎仇敌的头,得着仇敌的城门!” 婆婆的期盼没有落空。我做了波阿斯的妻子,并且怀孕生了一个儿子。 婆婆把孩子抱在怀里。邻舍的妇人都欢呼说:“内奥米得孩子了!”人人都来向她贺喜。她们为他起名俄备得。婆婆欢天喜地,亲手养育了这个孩子。 波阿斯供应俄备得和婆婆一切的需用。他完全献出了儿子,让内奥米做他的养母,归在玛伦的名下;除了尽父亲的职责,并不要求为父的权利。不料,婆婆却丝毫不提以利米勒或玛伦,只说这是波阿斯之子。这就维持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孩子依然属于波阿斯,尽管俄备得继承了我先夫家全部的土地。 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神的确是从尘土中提拔了我,祂不但给了我一个好丈夫,也给了我一个好儿子。俄备得生了耶西,耶西生了戴维,大卫生了耶稣基督——祂的王国永无穷尽!无论是妇女们的祝福,还是婆婆的祝福,还是以色列众长老在城门口对我们一家的祝福,都一一应验了。 但这丝毫不能归于我,当归于我亲爱的丈夫。因为他怜悯了我们——一个无助的摩押女子和她孤寡的婆婆,还有我死去的公公和先夫;耶和华就按他所行的丰富的赏赐了他,给了他妻子、儿女、产业,还有不灭的名声。耶和华啊!我赞美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