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约勒·萨杜奈特访谈录(2006年)
译 者 按:本文取自尼约勒·萨杜奈特为影片《琥珀海岸的红色恐怖》所作的一次访谈。在这次访谈中,她简要描述了自己在苏联时代的个人经历以及立陶宛人的受迫害情况,最后还讲到了对独立后立陶宛的看法与展望。我特别将这篇访谈录译出,作为《古拉格的光芒》一书的补充和总结。下文以I代称采访者,以N代称受访者。
采 访 者:David O'Rourke,OP
采访时间:2006年
采访地点:原维尔纽斯克格勃监狱(现为维尔纽斯博物馆的一部分)
视频与采访稿来源:
https://tatraproject.org/educational-resources/lithuanian-partisan-inter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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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我是菲利琪娅·尼约勒·萨杜奈特,于1938年7月22日出生在考纳斯,在多特努瓦镇领受圣洗。
I:你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一些经历,以及你如何成为这座监狱的囚犯吗?
N: 1974年8月27日,在维尔纽斯,14名克格勃特工闯进我的公寓,发现我正在复制一份地下出版物——《立陶宛天主教会纪事》。我几乎还没有打完六页纸。经过他们的搜查后,我被逮捕并被带到了这些牢房。《立陶宛天主教会纪事》包含了无神论共产主义者迫害信徒的事实文稿,这些迫害纯粹是由于信徒参加宗教活动——无论是圣洗、领圣体还是望弥撒,有时甚至是由于脖子上戴了一个隐蔽的十字架或分发祈祷书。宗教新闻被严格禁止。它被认为是反苏维埃的。所有的宗教出版物,甚至是教理和祈祷书都被取缔了。传播这些出版物是被禁止的。官方不批准任何宗教出版物。
与此同时,苏联的海外宣传大肆宣扬我们有充分的宗教自由。他们说我们不再需要教堂,因为我们已经拒绝了我们的信仰。他们说我们不需要宗教新闻,但又说,如果我们想要,当然会获得准许。简而言之,这是纯粹的宣传,我们无力反驳,因为我们不被允许出国旅行。只有说谎的人才被允许离开立陶宛。因此,我们的地下出版物是为了向世界披露苏联占领下的立陶宛的真实情况。
I:《纪事》刊载的文章是谁写的?
N:许多司铎和修女为《纪事》撰稿,但其基础是事实。披露的事实关于苏联学校中的迫害,教区中的迫害——对司铎和主教的骚扰,以及对信徒的迫害。从本质上讲,《纪事》是以事实为语言的。这意味着它是对真相的最有力的见证。(比如)在某年某日某地,对某某实施了这样那样的不公正或迫害,违反了苏维埃宪法所保障的权利和自由。因此,它揭穿了苏联的谎言:也就是说,我们的权利是存在的,并且在纸面上得到了保障,而现实却是我们因为行使这些权利而遭到惩罚和迫害。人们会被中小学校和大学开除;他们会失去工作,尤其是参加教会的知识分子。在斯大林主义者的流放行动停止后,迫害的性质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但人们依然生活在恐惧之中。
I:你能多描述一些人们因其信德而遭受的迫害,不单是监狱,还有经济和社会方面的迫害,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那些公开信奉宗教的人遭遇了什么?
特别是那些年里,参加教会的学生不被允许参加期末考试。他们的品行成绩会被降到“D”或“F”,仅仅因为他们和父母或祖母一起去了教堂。老师们会监视他们的学生。那些被发现去教堂的人被警告停止这样做。如果他们继续去教堂,就会遭受各种压制措施。当然,也有身体上的措施。可怜的学生会站在全班面前,甚至在全校面前,受到嘲笑。他们会说:“你是蒙昧的”、“你很蠢”、“你的父母是愚蠢的”。这对孩子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有时,如果孩子被认为是特别不顺服,老师甚至会殴打孩子,推搡他,拉扯他的头发。
I:他们是否使用了精神病院,这是苏联酷刑的一部分吗?
I:他们是否使用了酷刑威胁?他们有没有用酷刑威胁你?
N: 他们花了6个月的时间,威胁要打发我去明道加斯·塔莫尼斯去的那种精神病院,那里的条件比监狱里还要恶劣百倍。我被关在这座地牢的4号牢房里......也就是你刚刚拍摄巴利斯·加亚乌斯卡斯的那间。与那个角落的牢房相邻的是另一间被所谓“改造”过的小牢房。很久以后,在坦凯维丘斯主教的陪同下,当我们可以正式访问这些牢房时,我们发现了隐藏在那个凹陷处的两台X光机。这些机器对准了我待了19天的那间很狭小的牢房。关在那间牢房里的时候,我的头发都掉光了,体重也下降了大约50磅。连我的亲哥哥都认不出我了!
之后,当他们看到我连路都走不了的时候,就把我转移到1号牢房,在那里我有一个狱友。通常情况下,狱友是刑事犯和(审讯员的)合作者,他们被安插来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并收集关于我们的信息,因为在这些走廊里巡逻的士兵无法通过窥视孔持续不断地监视。一段时间后,你的狱友会试图说服你相信你的行为是不明智的:你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基本上,他们与审讯员是一伙的,并协助他们尝试打垮囚犯,让囚犯出卖自己。当时,在1974-75年期间,他们对所有囚犯都是这样干的。据我所知,这种做法可以追溯到斯大林时代。
I: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让你与克格勃合作?
N: 审讯手段是设计出来吓唬犯人的,让他以为自己会死。由于没有任何生物愿意死,所以他们的目的是削弱囚犯的决心,这样他就会准备为了保命而讨价还价。也许他一开始就会回答一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会绊倒自己,陷入慌乱——审讯员当然晓得如何编织他们的罗网!有时会谈到一些看似无害的事情,但审讯员知道怎样提取他们要的信息。至于恐惧?好吧,一旦一个人害怕起来......时间越长,审讯员就越懂得如何利用它!
I:所以他们利用了设了圈套的问题......?
N: 是的,他们非常清楚如何下套。我得救的方法是拒绝与他们交谈。我的坚决沉默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激怒了他们。这就是为什么审讯小组(每两个月换一次人)每天都威胁要把我关进精神病院。他们一直在讲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么可怕。简而言之,他们试图用恐惧来操纵我,但从未真正执行过将我转移到精神病院的威胁。监禁6个月后,我写了一封抗议信,说我宁愿他们殴打我的身体——因为人可以从身体虐待中恢复过来——而不是继续在对我造成道德创伤,我指责的就是他们的这些行为。我称他们为“悖德的恶棍”。我说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干,我将不再参加他们的审讯。在我1974-75年的审讯过程中,克格勃采用了种种手段。虽然他们没有暴力对待我的身体,但他们有奸诈的方法来施加痛苦:例如,牢房不是极热就是极冷。我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了长时间X光辐射。
另一名囚犯弗拉达斯·拉皮埃尼斯(Vladas Lapienis)——上周我们纪念了他的100岁生日,他在被带出牢房时患上了严重的皮疹,可能是牢房附近洒下的各种化学品造成的。他还患有高血压,并且流了很多次鼻血,尤其当恐惧被间接的事情(如非常响亮的关门声)所加剧时。最后,他的血压降到了另一个极端,他开始问他们:“我死后你们会怎样处理我的尸体?你们会把它交给我的妻子吗?”然后他们把他转移到另一间牢房,一切(症状)都停止了。很难准确地一一指明,但他们实施着各种微妙的折磨。
I:对克格勃来说,审问女人肯定不是常有的事情。你认为他们对你特别严厉吗?
N: 为了打垮囚犯,他们对那些在审讯期间成功地保持严格自控的被拘留者使用了间接的酷刑技术。一些囚犯通过与审讯员进行对话而选择妥协,并可能泄露一些不太重要的信息,尽管他们认为自己实际上没有背叛任何人,但他们的待遇显然要好一些——甚至他们受的惩罚也不那么严厉。至于那些顽强抵抗的人,审讯员在打垮他们的运动中毫不留情。
I:在我们的标题中,正如Jūratė所说,我们给我们的纪录片起名为《琥珀海岸的红色恐怖》。你如何看待在波罗的海和立陶宛实施的红色恐怖?你会怎样描述它?
N: 克格勃竭力打压天主、宗教和真理,我当面叫他们“撒旦的黑手党”。他们表现得很恼火:“什么,这么说我们是魔鬼吗?”我回答:“不,你们不是魔鬼,但你们在为魔鬼工作!你们支持恐怖和暴力。去改过自新,你们仍然可以成为‘天主的儿女’”。
立陶宛经历了一场非常残酷的恐怖。在300万人口中,近100万人经受过巨大的痛苦。众多的人被折磨致死,被枪杀,或饿死在西伯利亚的冰雪荒原上。留在立陶宛的人为了保命而战战兢兢,一部分人设法逃到了西方。我认为这是对立陶宛的一种身体和精神上的种族灭绝;一股无神论的黑暗与天主搏斗了50年。但我们都知道,天主更有力量。当他们在试图吓倒我们:“现在你们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时,我会回答:“在天主的力量面前,你们纵然有百万之众也无能为力!”他们对我的回答感到吃惊。他们实在不喜欢你当着他们的面无畏地说出真相。对全能天主的信赖,是你最大的力量。有信德的囚犯真是极强大的,因为他们有这种伟大的力量可以依靠。对于那些没有信德的人来说,这显然是异常困难的。信德支撑着我们。如果你相信天主,天主就与你同在。
I:发生在你身上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在这段时间里,你最糟糕的时刻是什么?
N: 最糟糕的是他们威胁将我的亲人关进精神病院的时刻。就我而言,他们威胁了我的哥哥,最后把他关进了精神病院。单靠自己的力量克服这些困难是比较容易的。我自己对此非常乐观,并且抱着一种具有浪漫色彩的想法。我认为这里是众多殉道者的圣地,我的朋友们就在殉道者的行列中。就像在罗马有竞技场,在维尔纽斯有克格勃监狱。我认为被带到这里是一种巨大的荣誉。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但我还有一个健康状况不佳的哥哥。所以当他们开始威胁要伤害你的亲人时,这绝对是最难忍受的事情。即便处于那些时刻中,信德仍在支撑着我。我深信,我和哥哥都在天主的手中,天主会照看我们。至于克格勃,他们不过是骗子罢了。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想的却是另一套。他们是不幸的人,从来没有兑现过他们许下的美好承诺。
I:你提到了种族灭绝。你能谈谈你如何看待苏联人对立陶宛犯下的种族灭绝罪行吗?
I:你谈到了游击队员,所以我想,对于你和其他人来说,游击队员是相当重要的。森林里有人为了你们的自由而战,这对你来说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吗?
N: 游击队员对我们产生了极为强劲和振奋人心的影响。他们的反抗,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自我牺牲。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的时候,见过游击队员和为他们送信的女人的半裸尸体被糟蹋,他们在街头被曝尸了几个星期。我们不得不面无表情地走过。暴行揭示了苏联人的真面目。
I:关于农场的集体化进程和其他方面,你是否有这方面的经历,或者你是否认识有这方面经历的人,或者你是否知道被强迫离开你的农场,然后被集体化是一种什么感觉?
N: 对我的家庭来说,被迫迁往集体农场并不成问题。在苏联的第二次占领开始时,我们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农场。起初我父亲去了特尔希艾,在那里我们得到了鲍里塞维丘斯主教的庇护。有一年时间,他在神学院担任数理科学教师。然后克格勃开始调查为什么一个有儿有女的已婚男子会在神学院担任司铎的教员。当他们来搜寻他时,我们已经离开了。我们走遍了立陶宛,来到了我父亲的朋友安塔纳斯·斯拉马斯住的地方。他是一个园艺实验站的主任。顺便说一句,合作者们常说,这不是一个“园艺实验站”,而是一个“非法文化实验站”,因为那里没有共产党工人。从官方身份来看,我父亲是一名高级农艺师。他的工作有实用价值。他在十块土地上进行土壤测试,以便确定种植什么;如何获得更好的收成,等等。
集体化是强制性的,拒绝参与的人被剥夺了权利并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即便他们只是小地主,即便他们有很多家人。我读过一本非常有趣的书——《我们日用的食粮》,作者是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夫。他描述了在波罗的海地区有一个总的驱逐计划,特别是在立陶宛。他列举了预计将被放逐到西伯利亚的人数。他声称,预计放逐的人数每周都会增加,以便装满用来驱逐人们出境的牛车。众所周知,斯大林的得力助手苏斯洛夫曾经直言不讳:“立陶宛将不再有立陶宛人。”
至于集体化,它带来了一个摧毁文化的程序,消灭了既有的传统,夺走了人类最珍贵的一切——这实际上是对人类的嘲弄。通过将人们安排到拥挤的生活区,促进对大众的控制。互相刺探和出卖的可能性增加了。个体经营者的宅基地被消除了。同样,民族文化遭受摧残,珍贵的立陶宛纪念碑也被毁坏。苏联人试图抹去立陶宛的历史记忆。
I:你对今日的生活有何感想?
N: 在我们“独立”的立陶宛,人们无法感到满足,因为我们的“共产党弟兄”在50年的占领期间构成了苏联统治的支柱,他们继续留在岗位上并实行调整。他们侵占了国家的大部分资产。媒体上有他们的身影。检察院由他们掌控。这里有很多人仍旧以克里姆林宫的思维模式办事——以普京的精神为基础!俄罗斯总统普京曾说过,不存在“前”克格勃和“前”共产党员。他说:“一旦你成了克格勃,至死你都是克格勃!”换句话说,你可以装作改头换面,但你的精神依旧忠于你的赤党领导人。
立陶宛的国情相当复杂,但我们紧紧握住了希望之光。毕竟,我们知道我们在天主的手中,立陶宛是圣母玛丽亚的土地。他们放逐我们到西伯利亚时,预言我们将永远不会回来,但这个预言落空了。我们相信未来。我们知道,我们在天主的手中,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们大放厥词,说我们再也回不来了!他们还威胁我个人,声称要把我干掉。我因为打了这六页纸就被判了六年。这是恫吓的政治手段,目的是吓唬我不要参加抵抗运动。然而我们真的在天主的手中。阿肋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