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奥斯定忏悔录 卷八
第一章 感恩歌
我的天主,为感谢你,我要回忆你对于我的种种慈悲的措施。我愿我的骸骨浸没在你的爱情中,且向你说:“主,谁能和你相似?你解除了我的束缚,我要向你献上歌颂之祭。” 我将叙述你怎样解除我的束缚,希望崇拜你的人们听了我的话,都能说:“愿主受颂扬于上天下地;他的圣名是伟大而奇妙!”
你的话刻在我的心灵深处,你四面围困了我。你的永远的性命,虽则我还“如镜中观物,仅得其仿佛”;但我对于万物所由来的、你的不朽本体所有的疑团已一扫而空。我所要求的,不是希望对于你获得一个更切实的认识,而是为我对于你能有一个更坚定的信心。在我的生活里,什么还都摇曳着;希望那个我心中的陈旧的酵母,能一扫而空。救主,那唯一的道路,吸引住我;可是,我觉得我还缺少踏上这羊肠曲径的勇气。
在你的敦促之下,我乐意的去见新伯利西亚,他是你的一个忠仆,你的宠光照耀在他身上。我听说他自幼即热心奉事你。这时他已年老。他的高寿,他的修德的热忱,到处表示:他是个又有经验,又有学识的人物。在这一点上,我没有误会。我想把我的难题,就正与他:希望他能指导,我在圣道上采取一个适当的步骤。
我觉在教会里,林林总总的教徒,各有各的修成方式。我讨厌我俗世的生活;为我这是个负担子。利禄的心,现在已不足使我负此重担。那些欲望,在你的,我心爱的温柔美丽的宫殿前,已引不起我的兴趣了。当时,唯一能束缚我的东西,就是女人。使徒保禄并不禁止我娶妻,虽也敦劝人们步他的后尘,选择另一美妙的境界。为了我的懦弱,我想选择的,是那个轻而易举的。我的踌躇,我的怠惰,我的烦恼,都是从这一点上产生出来的。我以为:婚姻为我是适宜的;可是想到从他来的种种麻烦,我又觉得不易负担。
我当从真理的口里,晓得有等人,为了天国的爱,甘受宫刑。可是接上去,我又听到下边的一句话:“让能懂的人去懂吧!”“不认识天主的人们都是狂徒;他们虽然看到美丽的受造之物,却找不到造物主。”我已脱离了这种狂想,我已升入上层;我凭受造之物,我已找到了你,我们的造物主。你的圣言在你的身边,且与你是同一的天主。你因他而创造万物。
还有一种坏人,他们虽认识天主,却不光荣,也不感谢他。我也是这类的人;可是你的手,拯救了我,使我跃出迷津,把我安放在能治愈疾病的处所,恢复了我的健康。你曾给人说:“谦虚就是智慧。”不要假装智者;自以为智者的人们,都是愚蠢。我寻获了珍珠,我当牺牲一切去买它;可是,我还犹豫着。
第二章 费克道冷归正
我去找新伯西亚诺。昂博罗削主教是从他手里领洗的,所以主教爱戴他像父亲一般。我把我所走的迷途,向他叙述了一回。我告诉他,我曾读过,费克道冷,前罗马文学教授用拉丁文译的柏拉图的著作。据说他是临死领洗入教的。当时,他就额手称庆,一面为了我没有读别的谬说。
满幅的唯物哲学作品,却用各种方式表达天父和天父的“道”。接上去,他叫我效法基督的谦逊。这不是智者,而是愚人才能发现的。他有同我大谈费氏。在他留居罗马的当儿,他俩往来甚密。他给我说的一切,为表彰你的恩德,我不能不予以著述。这位博学老翁,这位许多贵显者的老师,既精通各种学术,又批读了,不知多少哲学作品。为景仰他教学的伟烈,罗马学界在罗马广场上,为他建立了一个铜像:这是个莫大的光荣。他虽已到达桑榆晚景,仍崇拜偶像,参加罗马贵族,兴高采烈举行的放诞的祭祀。护亡神啊,各种神兽哪,狗头人身神呐,这些鬼神曾攻击过海神,美神于智慧艺术神。这些鬼神在受罗马人征服后,又受他们的崇拜。年老的费氏,声色俱厉,滔滔不绝地,长时期为这些鬼神辩护。可是,他始终不耻做基督徒的弟子,领了洗,做了天主的儿子。他不但接受谦逊的扼,又甘俯首于十字架苦架之下。
主啊!你使诸天下垂,你手触山岭,山岭就冒烟。你用什么方法,进入这样一个人的心灵中呢?
新伯利西亚诺给我说:“他读圣经,他精心研究各种关于教会的书。”他在私下谈心的当儿,曾对新氏世说:“你可知道吗?我已是个信徒了。”新氏答道:“我不信,我一天不见你进基督的圣堂,我一天不算你是信徒中的一分子。他笑道:“那么,使人做信徒的,是墙壁了。”他屡次说,自己是信徒,新氏总以他未进堂为辞,而他总以讥讽的口吻谈墙壁。其实他是害怕得罪朋友们,害怕得罪那些傲慢的魔鬼崇拜者。
他觉得,有一天,从骄傲的巴比伦城头上,从尚未被天父砍断的里朋的苍柏顶上,阵阵的仇恨,会压到他身上。结果,根据圣经,他立了一个坚决的志向。他怕,假使他在人前不承认基督,基督在天神前,也将不承认他。他觉得,假使他对于圣言创立的奥迹,为了他的谦卑,表示惭愧,而对于骄傲的魔鬼的一切,不但首肯,而且亦步亦趋,这一定是个罪恶。他对于虚伪,已不留情面;对于真理,已表示忠诚。一天,忽然费克道冷在新氏想不到的当儿,据费氏自己述——给他说:“我们一同到教堂里去吧,我决意做教徒。”新氏,虽不敢兴趣,仍陪同前去。要理明白了以后,他就登记,预备领洗。一时,罗马惊奇纳罕,教会兴高采烈。骄傲之徒,看到这一幕,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可是,主,天主。你是你仆人的希望。他已不再像虚荣过目,疯狂低头了。
最后,宣誓皈依的日期到了。根据罗马的习惯,领洗的人,当从高处,向信众背诵规定的宣言。新氏说:“罗马的神职班许费克道冷私下举行这个典礼:凡比较怕在群众前露面的人往往乐取这种方式,已有成例。可是,他为宣扬他得救的恩宠,仍愿公然举行。他曾公然教授文学;这与救灵的问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既从滔滔不绝的,向热烈的青年们,讲授文学;怎会怕在恬静的信徒前,宣传你的训话呢?在他上座宣读誓言的当儿,从下边认识他的听众口里,起来夹着他的名字的一片喝彩声,实在,在场的人,谁不认识他呢?在这欢声雷同的声音里,可以听见:费克道冷!费克道冷!他一到场就起了一阵欢呼之声。可是,为恭听他的宣言,一忽儿,就鸦雀无声。他朗诵他的神圣誓言,听众都伸着手,都想拥抱他,人人都想走近他,都想用敬爱和欢乐的双手去拥抱他。
第三章 罪人回头的特恩
“好天主,为什么一个令人失望的灵魂,假如从迷途里回来,比一个没有多大的危险,有得救希望的灵魂,更使人欢欣鼓舞呢?可是,你,仁慈的父亲,你看到“一个回头改过的罪人,比看到九十九个义人,不也更快乐么?”当我们想到那个牧童怎样背着亡羊回来,那个女人怎样把找到的银钱,纳入你府库而同他的邻居们相庆的时候,我们岂不也手舞足蹈吗?当我们读到你怎样设筵在你家中,为“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小儿子欢欣庆贺,喜乐的泪,不断从眼里流下来。我们和你的天神,为了爱德的祝圣,所享的快乐,不也都能使你欣慰?你是永远不变的,一切不是永远有的,或不是不变的,唯你是永远地,始终不变的。”
为什么一样心爱的东西,在失而复得后,比永久保持着的,像更可爱呢?关于这一点,我们有许多显著的例子,可资证明。譬如一个胜利的皇帝,假使他不动干戈,他怎能奏凯呢?战争的危险越大,胜利的光荣也越大。一个大风暴把一船的旅客,横加威胁,一如没顶之祸就在眼前,弄得个个面如土色。假使忽然天朗气清,风平浪静,极度的恐惧之后,定会产生难言的喜乐。一个亲人生了病,气息缓钝,已临最后关头,希望他痊愈的人们,谁不忧心如焚呢?忽然病势好转,虽一时未能恢复健康,行走如前,可是养病的他,比健康的他,更使他们觉得愉快。由此可知人们生理方面的快乐,不单自然的,无意的,就是人为的,友谊的,也莫不如此。假使没有饥渴之苦在前,哪里会有食欲之乐在后?酒鬼先吃臭酸的东西,是引起一种恶心的感觉,然后举杯痛饮,予以克制,而乐趣就发生了。习俗女子订婚之后,并不立即于归;这是为了要对方渴望一时,使得他将来得到了那个礼物,多知珍惜。
就是在可耻的,或正经的快乐,和朋友间高尚的交情中,如在死而复活,失而复得的儿子的一幕里,苦乐是永远呈正比例的。
主,我天主,这又是什么意义呢?你是永远的,你自己就是你的快乐;而在你周围的受造物也以你为快乐。但为何自然界的一部分,有进步,有退步,有和谐,有冲突呢?这是否出于你给予他的使命?从高天到深渊,从世纪开头到世纪结尾,从天神到蛆虫,从第一动作到最后一动作,你的一切美妙的事物,各有它你为它指定的时间地点。你总不会离开我们,可是我们要到你台前,却是件难事。
第四章 罪人回头的特恩
主,你行动吧,请提醒,叫回,薰炙,吸引,舒畅我们;使我们一边爱你,一边向你奔去。许多人从盲目的深渊里,出来归向你。这个深渊比费克道冷的还要深。他们接近了你,受到你的光明,也大放光明。受到光明的人们,同时也获得做你儿子的能力。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声名的人们,他们的归正所引起的快乐,自然要比较小。就是未认识他们的人,也不能例外。一种快乐,享受的人越多,个别享受的,也更加丰盛:因为火能生火,情能引情,声名籍籍之流,引人走救灵之路;他们走在前,群众随在后。在前的人们,所以看到有声誉的人的归正,这样乐也融融,是为了他们同时也想到因此将产生的别的美果。
我绝对不要想,在你的宫殿里,富人在穷人前,贵人在贱人前。你为压倒此世的傲物,你选择了在他眼里最不中用的东西;你为使有者化为乌有,你又选择了世俗视为卑鄙不堪,有等于无的东西。这些话的传声器,就是那个自称众使徒中最小的一个。使徒既打倒了桀骜的监督保禄,又使他接受基督的轻扼,做天地君王的仆人。为纪念这个大胜利,他把他原来的名字少禄改为保禄。名人的归正,为魔鬼是个更彻底的败仗:因为魔鬼不但特殊的抓住他,还仗着他,抓住别的多数的人。有声势的人们,受操纵的越是如意。为了他们的权威,落网的人数,越是会增加。信徒们认为费氏本是魔鬼的不可攻克的堡垒,运用它利剑一般的口舌,曾杀害了许多的灵魂。忽然看到我们的君王,捆绑了凶首,把他的器械收缴,洗炼之后,成为“合乎主用,准备盛置各种善事”的宝器,在新主人的指导下,做各种善举,怎样能不手舞足蹈呢?
第五章 两个意志
我听到新伯利西亚诺为我讲述的费克道冷的故事,我切愿步这伟人的后座。这也正是他的希望。他又给我说:怎样后来儒利央皇帝颁布一道谕旨,严禁天主教徒教授文学,费克道冷欣然服从命令,宁愿脱离学堂,不肯放弃你的真道,这道甚至能使小童雄辩滔滔。我以为他的运气不下于他的毅力,因为他能以全部时间供献于你了。我更羡慕他的幸福:因为他得到了一个专心向你的机会。我也期待着这样的一天,可是被我一般的怙恶不悛的意志束缚着。因为意志败坏,遂生情欲,顺从情欲,渐成习惯,习惯不除,便成为自然了。这些关系的连锁——我名之为铁链——把我紧缠于困顿的奴役中。我负担一种剧烈的劳役。一个新的意志,开始在我心里萌芽,促我不求酬报的侍奉你,享受你,唯一牢固的福乐。可是新的怎能压倒老的?那么,两种意志,一种老的,一种新的,一种血肉的,一种属神的,彼此冲突,而使我心伤。
凭我个人的经验,我明了下边的几句话:“血肉攻击神魂,神魂反抗血肉。”我又在这边,又在那边;可是赞成我的我,比抗拒我的我,更是我的我。在我作恶的时候,我能说,我已不是我了:因为陷害我于罪恶的,是种暴力,不是那种我甘心接受的行为。不过这种恶习所有的势力还是从我来的。这种我所讨厌的劳役,还是我有意接受的。对于这一点,谁都不能抱不平。因为这是罪恶应得的罚。我已不能再强辨:我还未能轻弃世俗,举心向你,纯为了我对于真理,还认识不够;真理已洞若观火了。可是,我仍恋慕世俗,拒绝跟随你。我怕解除我的束缚,如同人家常怕因此不得动弹。
世俗的担子,压在我身上,仿佛梦境,也有他的乐趣。我倾向你的神情,宛如一个想从酣睡中起来的人,虽百般挣扎,终脱不出睡魔之手。世上绝没有一个常要睡觉的人:寐醒总比睡觉好,这是谁都承认的。可是,在肢体疲倦,半睡的人,虽明知精神已较好,起身的时候已到,仍会躺在床褥上。同样,我虽明白:接受你的爱情,胜于顺从我的偏情,我仍不肯痛下决心。你的爱情虽中我的意,我的偏情仍控制着我。“你睡觉吗,快起来,快从死人堆里起来,基督将光照你!”到处你把真理悬在我眼前,处我接受,我的答语还是敷衍的:“好,就来,就来,且请少待。”在不断地就来和少待的烟幕下,我仍拖了下去。在内修者看来,我对于你的法律的兴趣是空的:因为在我肢体内,别有一条反抗理智的法律;他俘虏了我,引我徘徊在罪恶的法律下。罪恶的法律,就是我恶习的暴力。它压倒且霸据了我们的灵魂。这是应得的罪,因为我们的灵魂,自愿投入罗网。可怜的我呀!“谁能从这死亡的肉躯里,救我出来呢?不是耶稣基督的圣宠而何?
第六章 解放在前
主,我的靠山,我的救主。这里,为你的光荣,我要向你陈述:你怎样从那密密的包围我的情欲之网,和俗事的奴役中,解放了我。
我照常生活着,但我的苦闷有增无已,我天天向你叹息,我天天向你呼喊着,我尽我所能,使我从叹息的纷扰中,到你教堂里去。亚利比阿斯在解除了他的法律职务,辞掉了第三任法官顾问后,常和我在一起。他很想为挣得几个钱,待机而动,利用他的法学,跟我教授雄辩学。
一天,南伯利隶乌斯适因事他出,庞底西亚诺米来看西亚利比阿斯和我。他是非洲人,我们的同乡,在朝庭上很有地位。我已记不清,他有什么要求于我们。我们坐着交谈。偶然,在我们前面,一张弄玩具的桌子上,他发现了一本书,取而读之,竟是使徒保禄的书信,这是他梦想不到的。他满以为,这是我用以教授雄辩学的书籍中一本。他忽笑逐颜开,注视着我,为了我只有这样的一本书,向我表示他的诧异和景仰。实在,他是个虔诚的教徒,每跪在你台前,做深长的祷告。我给他说,这些书信最能引起我的注意力。在我们的谈话里,他给我们讲了,不少关于安东尼的故事。他是埃及的隐修士,你的忠仆中最著名的一个;可惜,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认识他。庞底西亚诺看破了这一点,在非常惊骇的情绪之下,慢慢地,把这位人的生平,一一为我们讲来。我们看到,就在我们的旁边,你的神迹奇事在纯正的信仰中,在公教会内显示了确切不移的证据。对于如此伟大的事迹,我们大家同声惊叹,而他却纳罕我们的懵懂无知。
接下去,他谈到了许多隐修院,谈到隐修士们德行的馨香如何上达天庭,如何在旷野中结出丰盛的果实;这一切为我们都是闻所未闻的。原来密兰城外,有个隐修院,个中住着不少有圣德的隐士。昂博罗削就是该院的监护。可是,我们也不识不知。庞地西亚诺仍侃侃而谈,我们也觉得津津有味。
他又讲到某一天,那天午后皇帝来观马车竞赛,他和同事三人在城墙附近一个花园中散步,他们四人分作两起,各自信步闲行。其余两人走向一间小屋,屋中住着你的几位仆人,是“天国为他们所有”的神贫者。这两人进入屋中看见一卷安东尼的传记。其中一人取而阅读,顿觉惊奇、兴奋,一面读,一面想度如此生活,预备放弃官职,为你服务。这两人都是皇帝的近臣。而此人竟然勃发神圣的热情,感到真诚的悔恨,睁眼注视着他的朋友说:“请你告诉我,我们如此殚心竭力,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我们究竟追求什么?我们为谁服务?我们在朝廷供职,升到‘凯撒之友’,不是荣宠已极吗?即使幸获这种职位,也不是朝乾夕惕,充满着危险吗?真的,冒了很大危险,不过为了踏上更大的危险!况且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相反的,为做天主的朋友,只要我要,马上可以成功。
他讲这一切的当儿,仿佛尝到生产的苦。后来,他的目光,又射向那本书,继续念下去。当时,他的心里,发生一种只有你能认识到的变动,他是已无心于世物,这不久就证实了。他念着,同时他心中的波澜怒号着,他终于决定归向你。他给他的朋友说:“我已斩断了,我们共同的奢望。我决意从此时此地起,侍奉天主。假使你不同意的话。至少请你不要攻击我的计划。”他的朋友决意同享这种赏报,同工作,同享受。他俩已是你的人了,共同出资,修建了一座救援之塔,抛弃一切,一心跟随你。
那个时候,夕阳行将西下,庞地西亚诺和他的同伴,开始寻找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促他们一起回归。他们就把所决定的志向,志向的起源,细数了一遍;并且要求二人,假使无意参加的话,不要予以梗阻。两人虽不动心,但不觉泪珠簌簌而下,以便向他们表示贺忱,一面请他们多多代祷。最后,抱着依恋富贵之心,回到了朝廷上去。其余二人,满心仰慕天上之势,隐居在草棚中。
出家的两人,各有一个未婚妻。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也矢志守贞,把身灵奉献于你。
第七章 奥斯定的纷扰
“这是仿地西亚诺所讲的故事。主,在他谈话时,你使我做了一个自我检讨。你在我背后拉着我,使我转身面对着自己,因为我背着自己,不愿正视自己:我遍体苍夷,怎样丑陋。我看到这幕,不胜惊骇;可是逃往哪里去,怎样能脱离我自己呢?假使我不要正视我自己,庞底西亚诺和他的故事,仍站在我眼前。这样,你又把我放在我面前,叫我自省,而痛恨我的罪恶。是的,我认识我的罪恶,可是不久又闭上眼睛。印象既淡,又什么都忘掉了。”
现在,我看到那些勇往直前的青年。为救自己的灵魂,甘做全燔之祭,我觉得非常钦佩。他们的豁然而愈,相比之下,我更觉我的可怜又可恶。行年十九 ,我读了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一书引起我对智慧的爱好后,屈指数数,已12个年头了。可是,我仍依恋于世俗的荣华,不知一心去寻求那个宝藏。那个宝藏,不单把握它,就是寻求他的快乐,已超过一切保障,国土,和肉情的快乐。踏进青年阶段的我,也是个可怜虫,青年的我更形可怜。我曾想求你保持我的贞洁说:“请保持我的贞洁,可是,不要就付诸实行。”我怕假使你答应我的话,你就要根治我的偏情。我更望它能满足,不愿见他灭亡。我走错了路,我迷信了一种邪说。我虽并不坚信它,我却认为它比别的道理好。这是为了对于别的道理,我没有坦白的去探求,而带着恶意去加以攻击。
我想,我之所以迟迟不忍断绝世俗,一心归向你,是由于我没有获得照耀我虔诚的光明。可是一天,我已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我的良心支持我说:“你现在还在托故推辞吗?从前你借,你不认识真理,所以不肯抛弃虚妄的包袱。现在你可明确了,真理在催迫你,只要你脱卸负累,自会生翅高飞,用不到这样多的辛苦,无须再费一二十年这样长的岁月,早已插翼,向天空飞去了。”
庞西亚诺高谈的当儿,我内心非常不安,非常惭愧。他办好了他的事情,就辞别而去。我扪心自问,怎能不自讼自承呢?密密的鞭雨,打着我的灵魂,促它和我共同努力归向你。它闷闷不乐,无理的拒绝。它举不出什么理由;它举出的,却被驳的落花流水。它只有寒蝉的惊惧。他怕被迫押出那个污秽死亡的洪流。
第八章 奥斯定的纷扰
在这个由我发动,反抗我自己,以我心灵为战场的剧烈斗争中,我愁肠百结,幽云满面,回头向亚利比阿斯呼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我们刚才听到的,可有什么意义?那些没有学问的人起来攫取了天堂,我们自以为经纶满腹的人,却只晓得在血肉中打滚吗?可不是为了他们跑在我们前面,而我们愧于跟从吗?我们不跟随他们,我们反倒不惭愧吗?”大概,这是我同他说的话。当我在促然隐退的时候,他缄默者,诧异着,向我凝视着。我的话不同于寻常。我的额,我的面颊,我的眼睛,我的气色,我说话的声音,比我的言语更表示出我内心的冲动。
我们的住宅旁边,有座小花园。为了房东不住在那里,许我们随便享用。我内心的暴风雨,是在那里开始的。这幕剧烈的自我战争,谁都不能予以遏制。它的起源,只有你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这个方式终于使我寻到理智;这个死亡终于使我找到生活。当时我只见我的黑暗,哪知光明即将穿过黑暗呢?
我避入花园,亚利比亚斯步步跟着。他虽在我后,我仍以为形单影只。在这样一个凄凉的情形中,他为什么不离开我呢?
我们坐在离住房最远的地方。我长吁短叹,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接受你的圣旨,你的友谊。我天主,我的千条骸骨,催我前进;他们的颂声上彻云霄。为达到那个目的地,又不需要船,又不需要车,又不像从我们的住宅到这花园的一角去,需要走几步路。向你那边去,走到你那边,只要一个要字,可是当有一个坚决的,整个的意志:摇曳的,半个头的,部分作战的,部分偷懒的意志,都是不中用的。
在我心头鹿乱的当儿,我尝试各种动作;可是每像那些肢体残缺,或被捆,或麻木的人们,有动弹不得之感叹。我拉头发,敲额角,抱两膝:这些姿势这些动作是因为我要,才做出来。假如手足不听我指挥,那末即使我要做也做不到。这一切足以证明:只要我愿意做,立刻就能做;只要我真正愿意,就能如愿以偿;这一方面,能力和意愿是一致的;愿意即是行动。但我并不行动。我的肉体很容易听从灵魂的驱使,念头一转,手足跟着动了;我的灵魂却自相矛盾,它要做的,它却不肯付诸实行。
第九章 奥斯定的纷扰
这里怪现象是从哪里来的?这为了什么缘故?主,恳求仁慈的你光照我,使我能从人类的罪罚,和亚当子孙的黑暗的痛苦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这种怪现象是从哪里来的?这为了什么缘故,灵魂命令肉躯,肉躯立刻听命。灵魂命令自己,结果是到处碰壁。灵魂令手动,手就动,发令和执行几乎不能区分先后,可是出命的灵魂和受命的灵魂,是一个灵魂,而受命的手,却是肉躯呢?灵魂命令自己做事,它却不遵命,这种怪现象是哪里来的?这可为了什么缘故?灵魂命自己做件事情,这表示它已要了;不是这样,它是不会出这样的命令的。
这是因为它没有整个地愿意,他没有整个的发出命令。命令的尺度完全符合愿意的尺度,不执行的尺度也遵照不愿意的尺度;意志的失败与实践的失败,是成正比例的:因为受命的意志,就是出命的意志。为了它没有整个的出命,他的命令就不能实行。假使出命的,不是整个的意志,他的命令自然也不是整个的;那么,命令的不行,有什么大惊小怪,这是灵魂的一种病态。真理要提拔它,可是终不能整个的矫正它,因为恶习压得它太厉害了。为此,有两种意志,他们都不是整个的;这个缺少的,恰巧是那个拥有的。
第十章 奥斯定的纷扰
我的天父,有人以意志的两面性为借口,主张我们有两个灵魂,一善一恶,同时并存。让这些人和一切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人、一起在你面前毁灭!这些人赞成这种罪恶的学说真是败类。
我天主,一如在你面前,空头的理论家,和惑人的煽动者,都受淘汰。愿那些为了意志进行判断时的双重性,肯定我们有两个灵魂,一善一恶,同时并存。让这些人和一切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人、一起在你面前毁灭!这些人赞成这种罪恶的学说真是败类;假使他们回到真理的路上来,与拥有真理的人们同一见解,那么,就可以变为好人。下边,保禄宗徒的几句话,大可以应用在他们身上:“从前,你们是黑暗,现在,你们是主前的光明。”他们要做光明,可是不是主前的光明,而是自身前的光明。他们以为灵魂的本性,与天主的本性是同的。他们弄得更黑暗了,因为他们在一种咄咄逼人的傲气下,离开你, “照耀入世之人”的真光距离更远了。请你们注意你们所说的,该自知惭愧。请你们“接近他,他将光照你,而你的面容将不见惭色了。”
我早有意献身为主,我的天主服务。愿的是我,不愿的也是我,都是我自己。我既不是完全愿意,也不是完全不愿意。我和我自己斗争,造成了内部的分裂,这分裂的形成,我并不情愿;这并不证明另一个灵魂的存在,只说明我所受的惩罚。造成这惩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原罪的遗毒,我既是亚当的子孙,自然也不能避免。
假使有多少彼此对立的意愿,便有多少对立的本性,那末一人身上不仅有两个本性,该有许多本性。假使一个人的自问:当到庭院里去呢,或去参加摩尼派的集会。摩尼派人即要说:“请看,这里分明有两个意志,一种好的,促它到我们这边来,一种坏的,推它到别的地方去。不是这样,怎样会有这种矛盾的现象?我认为:这两种意志,都是坏的。摩尼派人以为,只有催人接近他们的意志是好的。假使我们教徒中间的一个,在去戏院与去教堂的两个观念中犹豫着,我不晓得我们的朋友,将给我怎样一个答案。因为他们或是承认——他们是不肯承认的——到圣堂中去,和领受了圣事的人经常到圣堂中去一样,是出于好的意志;或是承认一个人身上存在两个对立的坏的本性,两个坏的意志;那末他们所说的一善一恶,是不正确的;或是他们将归向真理,不再否认一人在考虑时,是一个灵魂在两种意愿之间摇摆不定。
为此,希望他们,假使觉得两个意志,会在一个人身上斗争,不要再坚持,在人身上,有一善一恶两个对立的灵魂具有两种对立的本体,来自两个对立的本原。你,真实无妄的天父,你是反对他们,驳斥他们,揭露他们。再进一步讲,比方一个人同时自问:用毒药杀人呢,或是用刀?强占这一家或那一家的田地;或是变一种、同时在戏院的马戏场上有表演,当参加哪一种、偷窃和奸淫,都有好的机会,当怎样选择?在这些动人心,而同时不能兼得的东西中,他当怎样的弄得心烦意乱呢!可是,在这种场合下,因为人们的欲望简直太多了!但摩尼教徒对这一大批不同的本性往往只字不提!
关于好的意志,我们也有许多的话可以讲。我问他们,乐读保禄宗徒的著作,是不是件好事?爱念热心的圣咏,诠释福音的意义,是不是合理?他们的答案将是“是的,都好!”假使这些善念同时用同样的热力,向我们进攻,那末,如果同时欢喜这一切,我们的心不是被不同的意志东拉西扯吗?这些意愿都好,可能彼此相持不让,直至我选择其中之一,使分歧的意志成为统一。
同样,永远的真福在上提携我们,而尘世的享受在下引诱我们,一个灵魂具有二者的爱好,但二者都不能占有整个意志,于是,灵魂被弄得痛苦不堪:真理要他接受第一种,恶习要他依恋第二种。”
第十一章 最后的决定
辗转不安的我,自觉罪恶的深重,翻来覆去,我在束缚我的锁链中翻腾打滚,直至全部解除为止。锁链在我身上,也没有从前的坚强,可是仍旧拉着我。主,你在我灵魂深处催促我,你严肃的慈爱,用恐惧悔恨的鞭子,阻止我再度堕落。假使我在堕落的话,那个脆弱的铁索,势必加强他的束缚力。
我在心中问自已说:“快结束了吧!快结束了吧!”我的话催我采取行动;我想动,可是仍旧不动。我虽没有蹈我的覆辙,可是站在深渊之旁喘息的我,又来了个新尝试。这次我差不多到达了目的地,把握了目标。结果,还是到达不到,把握不到,因为我还没有以死求生的决心。老恶比新善,在我身上更加有势力。去就更新的时间越近,越使我惶恐,我虽不退,我也不进,我仿佛悬了空。
我的那些女朋友,最可怜的可怜虫,最虚浮的绣花针,每温和地动我的肉躯,在我耳边轻轻的咕哝着:“你弃绝我们吗? 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和你一起了!这个,那个,为你永不许可了吗?”
我的天父啊,它们暗示些什么呢?希望你的仁慈,从你仆人的心里,扫除这些渣滓!她们的声音,我只听到一半,她们心中的好东西,不过是粪土而已,丑行而已!因为她们同我谈话,不像在正大光明的辩论中,面对面而进行的。她们只在我背后叽咕着;当我要远行的时候,她们就拖我,使我回头。她们的拖拉,终使我缓进,因为我没有拒绝她们,弃绝她们,奔向目的地的决心。我的强悍的习惯在对我说:“你以为没有这一切,你能生活下去?”
可是,恶习同我谈话的声音,已渐低落了。我害怕去的那一面,呈现着纯洁庄严的节制,明朗而肃穆地微笑着,庄重地邀请我上前,向我伸出充满着圣善的双手,准备接纳我,拥抱我。贞节的城里,不知有多少男女小孩,多少青年,多少年龄不同的人,多少可敬的寡妇,多少老处女!这些灵魂的贞洁不是不毛之地。贞洁是你的净配,她生产了许多幸福的儿女。
贞洁带着徐徐的口吻鼓励我说:“什么,那些孩子,那些妇女所做的,你不能做吗?他们做到这一点,仗着他们的力呢,还是仗着天主的能力?天主把我赏给了他们。为什么依靠你自己,战栗不安呢?勇敢地投入他的怀抱吧!不要怕,他是不会不管你,让你堕落的。勇敢地投入他的怀抱吧,他要收纳你,医治你。”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还爱听靡靡之音,我还趙趄着。他再度给我说:“在这世界上,不要听你肉欲的诱惑,当加以克制。他许给你的种种甘怡,怎能及得到天主的法律的温柔,这是我心中的一场斗争,这是我与我的决斗。在我的左右的亚利比阿斯,默默的等候着这次大决战的结果。
第十二章 最后的决定
从我灵魂深处,一个精密的默想,把我的一切罪过,罗列在我心目之前。忽觉一阵暴风夹着,如盆大雨而来。为哭一个痛快,我就远离了亚力比阿斯;怕他为我是个障碍,而我相信独居是个必要条件。
这是我当时的情形,他也大概看得很清楚。我不知在我号哭里,说了些什么话。在我起身之后,他人坐在原处,又惊奇,又纳罕。我躺在一棵无花果树荫下,尽情地哭,只觉泪水簌簌而下。我想这是个最中意你的祭献。我向你申诉,我的话,我也记不得了,可是大意如下:“主,你到何时,到何时,你要发怒呢?我们的罪行,你都不记吗?”我觉得我的罪恶还拖着我。我哀号说:“为什么常明天,明天呢:为什么不立刻立刻呢?为什么不立即湔雪我的耻辱呢?”
我且说,且哭,我忧心如焚。忽从邻居传来一个青年男子或女子的声音:“拿,念;拿,念!”我忽变色,我尽心查问:在儿童的玩意儿里,是否有这样的一套。可是我终找不出什么。我压住了泪,我起来。我以为,这无非是天主的命令,要我展开保禄宗徒的著作,随手展卷而读。当时我记得,一天,在安东尼念圣经的时候?忽然感觉下边的几句话,就是天主的命令:“去,出卖你所有的一切,给了穷人,你将在天上,获得宝贝,来,跟我!”这些话,立刻使他回心向你。
我赶紧回到亚利比阿斯坐的地方去。我起立,保禄的著作落了地。我把它拾起来,我随手展开来,我低声读下面一段:“不要在宴会中活命,饮酒过度,寻柳问花,口角嫉妒;但当服膺吾主耶稣基督,弃绝肉情的快乐,”我不想再多说了,因为多说是没有用的。我念完了这几行,一线恬静之光,射进我的心,把我不安的黑暗,一扫而光。
我用我的手指,或用别的方法,在那一页上做了一个记号,就把书合了起来。心旷神怡的我,把这一切告诉亚利比阿斯。他呢,他也把他内心的秘密报告我。他要求我念那段圣经,我就指示给他,他念得比我更专心;而且念了下去。下边的一句,“信德不坚的人,请予以提醒!”我没有念,他却念了。他以为,这是针对他的。这个启示,增加了他的勇气,坚定了他的圣善的志向。他的言行是很纯洁的,我大确实望尘不及。这样,他就坚决镇静地跟随了我。
“不久,我去见我的母亲,报告她经过的一切,她欢心踊跃,很是高兴,即刻赞美你。你所能做的,超出我们的想象力。她的动人的涕泣,哀嚎,在我身上,竟有意外的收获。你这样地弄得我钟情于你,使我不再去寻女人,求什么俗世的荣华了。不知多少年前,你默示她的一切,在我决定把信德为准绳的今日,已全部实现了。她的悲哀,忽变为意想不到的浓郁万分的幸福。这个幸福比她前曾设想,有一天能看见他的孙子孙女的幸福,更纯洁,更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