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奥古斯丁忏悔录 卷一
第一章 颂扬
主,你是伟大的,最可赞美的;你有无限的能力,难数的智慧。
人要称扬的,就是你。可是他,受造物中渺小的一份子,浑身是死亡的朕兆,罪恶的痕迹,和你讨厌的骄傲人们的证据。
不管怎样卑微,他还是要歌颂你。实在,他的乐趣,就在歌颂之中:因为我们是造来为你的;我们的心得不到你,就摇摆不安。
主,求你使我明了:先呼唤你呢,还是先颂扬你?先认识你呢,还是先呼唤你?可是,不认识你的人,怎会呼唤你呢?不认识你的人,只能在你以外,呼唤另一个对象。或许,呼唤你也会是认识你的前导。可是,那个人家所不信仰的,怎能去呼唤他呢?假如没有宣讲师,人家怎能去信仰呢?寻求主的人,将颂扬他:因为觅则获,获则誉。
主,希望我在呼唤中寻觅你,在信仰中呼唤你:因为我们已听到关于你的福音。主,你给我的信德,你通过了你圣子的人性,和你宣讲师的工作,灌输于我的信德,正向你呼吁着。
第二章 呼吁
我将怎样呼唤我的主,我的天主呢?为了呼唤他的,就是叫他到我身边来。在我身上,是否有个足供天主居留的地方?在我身上,那里是造天地主宰的行宫?主,我天主,在我身上,为你找个相当的住宅,是否可能?就是你造的,覆载我的天地,是否真能包藏你?是否为了世上的一切,失了你,就失了存在,而你就在一切之中。那末,我既存在,为什么还求你莅临呢?假如你不在我,我就要化为乌有。我还没有下堕地狱;可是你已在那里。假使我进入的话,我在那里还会找到你。
我天主,假使你不在我,我不能存在,绝对不能存在。换句话,假使我不在你,我就不存在。万物的存在,是从你来的,因你和在你维持的。主,真是这样!我既在你,我再那里去呼唤你呢?天地之外,那里是我插足之处?“我充满天地,”你既这样说,我的天主还能从那里来呢?
第三章 呼吁
为了你的充满天地,它们就包容了你么?你究竟充满了天地没有?可是,你仍不受拘束的么?那末,你充满了天地之后,你还在那里?或许贯彻一切的你,绝对不需要受包容:因为你充满一切,同时又包容一切。你的固定的地位,并不是受你充满的东西给你的。为了假使它破坏,你也不会溢出来。“你到我们身上来,你并不下降,你却提拔了我们”;你并不分散,你却收拾了我们。
你充满一切,是否整个的你,都在里头?或许为了万物不能把整个的你容纳起来,而只容纳了你的一部分,同一的一部分么?或许,各物所容纳的,是你的不同的一部分;而大的所容纳的比较大,小的所容纳的比较小么?在你身上,是否有大部分小部分都存在?或许,你在那里,整个的你就在那里,而没有一样东西能限制你的全体么?
第四章 讴歌
那末,我的天主,你究竟是什么?请问:你不是天主,是什么?主外还有主么?我们的天主以外,谁是天主呢?
至上,至善,至能,至仁与至义,至隐与至显,至美与至力,隐而不可捉摸,不变而变化一切;永不新,永不旧,而刷新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压倒傲慢的人们。常动常寂,细大不捐(注:指大的小的都不抛弃),而什么都不需要。背负,填充,保护,造化与养育,完成与寻求,而什么都有。你爱而不狂,妬而不乱,悔而不痛,怒而仍平。你变换你的工作,而又坚持你的计划。你虽复得,却没有失掉过什么。你爱收获,可绝不为了匮乏。你求利息,可没有吝啬。大量的供献,使你发生义务;可是,谁给了你不是你的东西呢?你没有义务,你还是去工作;你免了人的债,你仍没有损失。
我的天主,我的生命,我的圣的甘饴,我们说了些什么?几时谈你,我们能说什么?谈话而不谈你的人,是有祸患的:因为唠叨的人,甚于哑巴。
第五章 洁予心灵
“谁能使我安息于你呢?谁能使你进入我的心灵,而使它陶醉呢?希望我能忘却我的一切烦恼,而把你,我惟一的爱,紧紧怀抱着!”
为我,你是什么?请矜怜,使我能说话;可是,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怎样会命我爱你?而且,缺了这个爱,你就要向我发怒,予以剧烈的威胁。实在,我不爱你,岂是件小患?主,我天主,因你的仁慈,请你告诉我:为我,你是什么?请你给我的灵魂说:我就是你的救援。说吧,我当洗耳恭听。主,我心灵之耳,已在你前。请你打开它,给我的灵魂说:“我就是你的救援!”我要随声而驰,抓住你而后已。请勿掩盖尔圣容,使我死于世,见尔面,活尔命!
我的灵室太矮小了,你怎能进去呢?请予以扩大!它已坍毁了,请予以修葺!我知道,我承认:内有不堪入目的东西。可是谁能加以扫除呢?非向你,向谁呼吁?主,请洁净我的隐恶;我因他人诱惑而犯的罪,亦请予以赦免!我这样自信,所以我这样说了!这,主,你也都明白!天主,我违反我自己,不是已向你宣布了我的罪么?你不是也已解除了我心内的罪恶么?你是真理,我决不同你争辩。我不要自己哄骗自己,因为我怕你的罪,再要陷害我。不,不,我决不同你争辩:因为,假使我对于我的罪恶,要严加追究的话,主,主,谁能帮我的忙呢?
第六章 孩童获宠
主,请许我,尘埃一般的我,在你的慈悲前,讲几句话!请许我讲几句话!我向你的慈悲说话,我并不向嘲笑我的人说话。也许你也会讥笑我么?请你回首视我!主,我要说什么?无非想给你说:我还不晓得,我从何处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个死亡的生活呢,还是个生活的死亡?我不知道。慈祥的你收纳了我,一如我的父母所告诉我的。我实已记不得什么时候,你用他的精,她的血,造成了我?
于是,人类的奶养育了我。可是,我母亲的,和我奶娘的奶水,不是由她们自己充实的。主,利用她们,给幼稚的我食粮的,就是你。你照你的计划,把你的财物,给予最渺小的受造之物。你给予我们的本性,使我除了奶以外,不想旁的东西;使我的奶娘倒也乐于把你大量给与她们的一切给我。实在,从她们身上到我身上来的好处,为她们也是适宜的。可是,她们虽是这些好处的源泉,却不是最后的:因为,主,一切的好处,是从你来的。我天主,我整个的生存,都是从你来的。你加给我的一切恩惠,无论外面的,里面的,使我以后对于这个真理,有更确切的见解。当时,我只晓得吃奶,为寻求我的乐趣;号哭,为发挥我肉体上感到的不平。
之后,时而睡,时而醒的我,开始笑了。这是人家告诉我的,我也深信不疑:为了一般的小孩都是这样。总之,对于这个阶段,什么回忆我都没有。慢慢儿,我觉得:我在那里,我也想表示我的意志,叫人去实行;可是总没有结果:因意志在内,人们在外,又无法闯进我的心灵。于是,我呐喊,摇动肢体,模糊地,向人家表示我的意愿。当人家为了不懂我,或为了害怕我,而不听我的时候,我就怒气冲天,嚎啕大哭,反抗那些不肯顺从我的人。他们虽是大人,又没有什么责任,我也不管。
我的幼年,终于全部过去了,但是你仍活着。主,你永久活着;在你身上,死没有插足的余地:在世纪还未产生的当儿,在什么都没有的以前,你已存在;你是天主,万物的主宰。你是一切过去的原因,一切变迁的不变原则,一切暂时的和无灵之物的永久缘由。我的天主,恳求仁慈的你,给我,你可怜的奴仆说:我的童年,是否是别一个已经过去的年龄的继续。这不就是我在母胎中度过的么?对于此,人家也给我说过一点;我自己也看见过怀孕的女人。可是,我的天主,我的甘饴,再以前,我是什么?我是否存在?我是不是人?对于这个问题,什么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我的父母也不能,别人的经验也不能,我个人的回忆也不能。你可不要为了这种问题,而讥笑我么?“你可只要我在我认识范围内颂扬你么?”
天地的主宰,我感谢你,当我在母胎里,和我幼年时,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我虽无从记忆,但也得类推,也得从我所接触的一般女子嘴里,得到许多智慧。那个时候,我已存在,我已活着。而且,当我的幼年行将揭幕之际,我已想法去向人家透露我的感觉。
这个动物的生存,主,假使不是从你来的,从谁来的呢?谁是自身的创造者?主,人们身上交织着的存在和性命,你是它们惟一的来源。在你,存在和性命是二而一的,因为最高的存在,就是最高的性命。
你是无上的,你是绝对不变的。在你,没有什么西山落日,可是落日总脱不出你: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你掌握中;假使你不予以容纳,就要茫无头绪了。你的年岁既没有终点,你的年岁是个永远的今天。不知多少我们的和我们先祖的日子,都在这今天里过去,并且受它的范畴。别的日子,也将葫芦依样的过去。可是你,永远是一样的;明天的和将来的一切,是今天由你造的;昨天的和过去的一切,也是今天由你造的。
假使或不懂的话,我也无能为力。希望他感到好奇,自问:这究是怎样一回事。希望他感到兴奋!宁愿他找不到答案,而找到你。不愿他找到了答案,而仍找不到你。
第七章 孩子的天真
主,请俯听我祷!人的罪恶,是可以诅咒的!说这句话的,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可怜了他。人果然是你造的,可是他身上的罪,是与你不相干的。
谁能为我一提我幼年的罪过?在你眼里,谁没有罪?就是生下只有一天的小孩,也难免。谁能使我记忆?不是么,随便那个孩子,不论年龄怎样小,我在他身上,为我渺茫的幼年时代,可以找到一副图画?
那时,我犯了什么罪呢?为了饮乳的贪心,我没有嚎啕大哭么?假使我现在还是不爱妈妈的胸怀,而贪孩童的饮料,人家必定会名正言顺地笑骂我。可是当时,为了我的无知,天理人情,都不予苛责。这种孩子气,在长大起来的我们身上,逐渐淘汰了。我从没有看见过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为了去恶而连善也抛去的。哭哭啼啼,求人家给我能害我的东西;怒目而视有地位年龄的人,或我的父母,或别的有知识的人,为了他们不肯满足我无理的要求;甚至诡计多端,拳打脚踢,因为他们在有害于我的事情里拂逆了我;不用思索,我晓得都是不对的。
婴孩的天真,在他肢体的无能,不在他心灵的无邪。记得我观察过一个小孩,他的一副嫉妬的神气:还没有会说,就面如土色,冷酷地注视他的共同吃奶的兄弟。这是件很普通的事。为改善这种心理,我不知道:做母亲的,或做奶妈的可有什么办法。当母亲的琼浆,清泉般涌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孩竟不许他的兄弟来分享这惟一的性命之粮;我们怎样能说他天真?这种劣根性,人家不加重视,并不为了它没有关系,却为了它将来跟着年龄,自然会淘汰的。我想这是独一的理由:因为,当这种心理,表演在成人的身上时,人家就要冲出怒气。
主,我天主,小孩的性命,和他的美妙精巧的肢体五官,一如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你给他的。一切为保卫他健全的倾向,也都是你支配的。最高的你命我为这些恩惠,承认和颂扬你的名字。你是全能全善的天主。天主,你所做的一切,谁都不能做。你是绝妙的模型,别的一切都是根据它脱胎出来的。
主,这个年龄,我记不起怎样活的;我所知道的,是人家给我说的,或由别的儿童身上观察得来的。这一段性命,我觉得很难把它插入我的性命史里。我在我母胎里的一段性命,与这孩提的一段性命,同是在遗忘乡里消逝的。假使我的母亲在罪中怀孕我,喂养我,我天主,请问:我,你的仆人,何时何地,能是无罪的呢?这个时期,我只得把它放在一边。这个时期,在我身上,既没有什么遗迹,那末,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呢?
第八章 牙牙学语
为达到我现在的境地,我当从幼年的第一阶段,转入幼年的第二阶段。更好是说:童年在我身上代了幼年。这并不是说,幼年跑了;因为它能往那里去呢?可是它已不存在了。我已不是不会说话的婴孩,而是能言能语的小孩了。对于这点,我还能记忆。之后,我还能说出:我怎样学说话的?
可是,当时大人们并没有像不久的将来,在我学习字母时,那样有系统地教我学习。我的天主,我是靠你给我的理智,自己去学习的。为表示我的内情,为使人们顺从我的意志,我或嗟叹,或作不同的呐喊。我每无法使人了解我的意思,又无法使人接受我的意志。我开始明了,也觉得:人家既在一定的字音之下,指点一定的东西;那末,这些字音当就是那些东西的名称。我看对我讲话的人的各种姿势,我懂得他要说的东西。实在,面容的变化,眼睛的顾盼,肢体的动静,声调的高下,不是一种自然的世界语么?心灵上的希求希有,希去希避的情绪,它都能反射出来。这些字音,在各种谈话内听惯之后,我就晓得它们所指的事物。从此,我就鼓起口舌,运用它们来发表我的意见。
这样,人间彼此借以发表意见的信号,我也用以和我周围的人来往了。我在我父母师长的爱护之下,逐渐深入翻云覆雨的社会。
第九章 威胁挨打
天主,我天主,在那个时候,我碰到了不知多少的烦恼欺骗。教导我的各教师,一致强调:服从师长,为好好活命的关键。因为这样,才能口若悬河,因而打开荣华富贵之门。
之后,我进学堂去念书,学习文字。可怜的我,还不知学来有什么用。若我有些懒惰,就会挨打。大人们认为:这是合理的。我们的祖先为子孙开辟的曲径,是满布着荆棘的。
主,当时我们找到几个敬畏你的人。从他们嘴里,我们略识冥冥之中,有个大亨。他,我们虽看不见,但能听我们的呼吁,保护我们。年幼的我,就向你,我的避难所,我的安息地,祷告。我解开结舌,热烈地,对你祈祷,希望不要在学校里受鞭挞。为了我的利益,你没有答允我。决没有幸灾乐祸的大人们,尤其是我的父母,看到使我胆战心惊的夏楚(注: 泛指用棍棒等进行体罚),也不过笑笑而已的。
主,世界上,能否有个心地光明,思想正直,恳切爱你的人,看到刑架,桎梏,和别的使人疾首蹙额的刑具,默然无动于衷,而不要求你予以取缔的么?他能否像我们的父母,看到那些虐待我们的教师,而置若罔闻么?我们不但痛恨这种教师,且求你做我们的保障。可是,为了我们读书写字,未能尽如人意,常有身受的危险。
主,我的记忆,我的理智,并不薄弱;你的好心所给我的,为我这样的年龄,已绰绰有余。为了我爱嬉戏,我每受罚;可是罚我的那些老师,也正蹈这种覆辙。同一的嬉戏,他们做了,就看作正常的事。那些老师所指责的,就是他们所犯的,小孩也犯的过失。总之,不论小孩独有的,或与大人共有的过失,人家都不肯曲加原宥。
一个公正的人,怎能赞成一个小孩子为了拍弄小球,忽略那些将来更能使他们恶作剧的事情,而受一个同罪的大人责罚?老实说一句,假使他的一个同事,在文法上占了上风,他就会醋意勃发,比我在同学中游戏里遭到了挫折,还要利害。
第十章 学生的苦楚
可是,主,我天主,我犯了罪。自然界的一切,都是你造的,你指导的。至于罪恶,虽不是你做的,却也脱不出你的掌握。主,我天主,我犯罪,我违逆父母师长的命。他们要我学习的,不管他们的目标怎样,都是将来能为我很有用的。当时,我所以漠不关心,并不是为了我想学习别的更有用的东西,却为了我太爱游戏,好胜之心太大;动听的故事,颠倒了我的神魂;戏剧和别的大人们的玩意儿,激动了我的好奇心。
出席表演的人,因此得到了声势。他们差不多都希望他们的小孩子将来也这样。可是,假如看戏妨害念书,念书也所以使他们将来能登台表演,为什么却不惜让他们受老师的责罚呢?
主,请怜视我们的懦弱,援救向你呼吁的我们。请你也援救那些还没有向你呼吁的人们;使得他们也向你呼吁,而终得救。
第十一章 潜移默化
当我垂髫的时候,已听到人家谈永生;这是自卑自贱的我等主,许给我们骄傲的人类的。我的母亲很敬仰你;我一生下来,她就用十字圣号祝福我,给我尝神妙之盐。
主,你晓得,年幼的我,曾一度患了胃病,突如其来的寒热,几送掉我的小性命。天主,你是我的守护。你知道:当时我怎样诚恳地要求我的母亲和我们大众的母亲,你的教会,赐我基督的洗礼。
我纯洁的母亲,忧心如焚,急于使我受洗,信仰主耶稣,除免罪过,而得永生。可是病忽转机,洗礼就此中止。理由是为了大家认为假如我活下去的话,我仍会犯罪,而我在领洗后犯的罪,势将更严重,更危险。
当时,我,我的母亲,以至全家,除了我的父亲以外,都信仰耶稣基督。我的父亲既不能摇动我对于母亲的信仰,又不能阻止我步她的后尘。“我天主,我的母亲满望你是我的父亲。你也使她在我身上,比我父亲,发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道德人格虽高于我的父亲,但在别的一切事情里,仍如你所指出的,惟丈夫之命是从。
我天主,我愿意知道:我的洗礼的延期,是否出于你的圣意。这样放宽了约束犯罪的缰绳,是否是件好事?为了这点,到现在,谈到某人某人,我们还随地可以听到:“让他去吧,他还没有领洗呢!”可是有关肉身的问题,我们绝对不会说:“让他多受些伤吧,他还没有痊愈呢!”实在,早疗治我灵魂上的疮痍,而我和我的双亲,在你庇荫之下,如意去保卫这个你的恩惠,不是更好么?
是的,这一定更好。可是,我的母亲想到那阵狂风暴雨似的诱惑,将吹打到我童年才过的身上,认为:与其糟蹋已经刷新的肖像,宁暂时牺牲那将来能得复生的一撮之土。
第十二章 奥斯定的好恶
童年时,我既不爱读书,又恨人家来强迫我去读。可是,我的青年,比我的童年,更令人担心。结果,人家的压迫,为我是好的。我实在不好:因为不是这样,我将一无所成。大凡人家不愿意做的事,虽是件好事,也是做不好的。强迫我的人们,做的也并不好。可是,我天主,为了你的措施,我终于得益。他们所以强迫我读书的目标,无非是虚体面,假光荣,和一套无耻的勾当。可是,连我们头发的数目,也都知道的你,一面利用人家的强迫,增进我的学问;一面利用我的懒惰,谴责我的罪过。可怜我年龄虽小,我已恶贯满盈。主,你的措施真奇妙,“因为人应得的罚,就在他所犯的罪恶之中。”
第十三章 奥斯定的好恶
弱小的我,究为了什么不爱希腊文?到今天,我还莫名其妙。因为我虽不爱初级拉丁文,我却酷爱高级拉丁文。实在,那时我在学校里,又要读,又要写,又要算,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怎样还有心去念希腊文呢?这种厌倦的心理,是从罪和空洞的性命来的。我是血肉,我是一去不回的气息。可是那些使我能浏览各种书籍,发表各样意见的浅近学识,比以后我当背诵的伊尼阿漂游记更好,更实用。当时我忘掉了我个人的不幸,去哭田陶的死——殉情。你,我的天主,我的性命,远离了你,踯躅歧途,我却视若无睹,不知痛哭。
试问天下最愚蠢的人,不是那个不知自怜,只知为恋爱伊尼阿而死的田陶而哭的,又是谁?天主,我心的光明,我灵的食粮,我理智的精力,我思想的依靠,不爱你,就是死;这种死是最值得痛哭的。我不爱你,背了你去作奸。在我花天酒地的当儿,四面传来喝彩叫好的声浪。浊世的爱情,实在是一种奸情,与不忠于你的表示。灰土出身的我,仍依恋着灰土,抛弃了你,去寻求最卑污的东西。假使人家禁止我去念这种传奇,我将为了念不到这种能使我悲伤的东西而悲伤。可是,人家把这种东西看作文艺妙品,远在那些使我能念能写的基本学识以上。
现在,我天主,在我心里,我已听到你真理的呼声: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前者要好得多。我宁愿忘掉伊尼阿的故事,或别的同类的说部(注:指古代小说﹑笔记﹑杂着一类书籍),不愿放弃那些读与写的基本学识。教授文范的学堂里,门上挂着帐幔。这像表示学问的秘诀,实则黑暗而已。希望他们不要申斥我,我对他们已一无所惧了。我天主,我向你披示我的腹心。为对于你的正道,表示敬仰之忱,我觉得:我的安乐,就在承认我的罪恶之路。希望那些卖买文范的人们,勿以我为声讨的对象。假使我问他们:伊尼阿是否一如味吉尔所说的,尝到过迦太基。学识浅陋的人们要说:我们不知道;比较高明的要说:这是假的。假使我问他们:伊尼阿的名字是怎样写的?念过这个字的人,都能如社会上通行的,写来一点不差。假使我再问:忘记念,忘记写,比忘记诗人虚构的故事,孰更有害于我们的生活?有些脑筋的人,谁都会给你一个同样的答案。
童年的我错了:因为我把那些荒诞的传奇看在实用智识以上;说得更确切些,我爱好前者,我嫌恶后者。一加一,二;二加二,四;一种口诀,真使我头痛;至于那些满载武装同志的木马哪,特拉的火灾哪,格兰似显影丈夫前哪,真使我五体投地。
第十四章 不爱希腊文
为什么我讨厌希腊文,人家用它也写了不少的神话。荷马的作品,想入非非,意趣横生;可是仍旧不合我的口胃。我想希腊的小朋友们,假使人家也强迫他们去念味吉尔的拉丁作品,恐怕也要发生同样的反感。实在,要精通一种外国语,是件难事。用外国语写的小说,随便怎样奇妙,总会被言语的困难所冲淡。当时,我对于希腊文,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我的师长们,用各种恐吓手段,强迫我去学习。
我学拉丁语,相反地,是在奶妈们的吻爱,亲友们的玩笑中进行的;绝对没有什么勉强的氛围。
我呢,我也很想发表自己的见解;这,假使只靠呆板的学校教育,而不乞灵于直接的对讲训练,是不可能的。为使同我对讲的人明了我的思想,我自然要发奋学习语言。
由此可见,自由中的好奇心,比任何强迫恐吓的手段,更有裨益。可是这种恐吓的方法,为制止过分的好奇心,也不可全部抹杀它的作用的。我天主,你为维持你神圣的法律,你也运用教师的夏楚(注:泛指体罚学童的工具),和致命者的酷刑,使我们迷途知返。
第十五章 希望学有所用
主,请你听我的祈祷,希望我的灵魂在你的纪律下不要颓丧。你的仁慈救我出了迷津,希望我能歌颂不懈,希望你加给我的甘饴比任何诱惑的甘饴更强烈。愿全心爱你,全灵吻你的手,至终不陷于罪。主,你不是我的君王,我的天主么?我愿运用我童年时所学的一切,为你服务。凡我说,我写,我读,我算,我都愿为你工作。因为在我学习空虚的事情的当儿,你赠给了我一种纪律,你又宽恕了我一切有罪的享受。我虽也学了许多有用的字,可是这些字,很能从正统的资料里得来;而且这是为学龄儿童一条最稳当的道路。
第十六章 申斥神怪的非非之想
习俗的潮流,你是可以诅咒的!谁能抵御你呢?你何时将枯干呢?你把亚当的子孙卷入无边的险海中,你几时会中止呢?这个险海,为那些栖身十字架上的人们,也是难于度过的。不是在你的推动之下,我念了朱彼忒狂吼淫乱的恶史么?这自然是不能并行的;可是妙处就在狂吼像是为壮人的胆,去步武他的后尘的。
假使一个出于灰土的人呼着:“这是荷马的非非之想,他把人类的弱点,放在神身上;我更爱他把神的伟大,放在人身上。”那个修辞学的教师听到这些话,而不深深怪异呢?下边的几句话,似更准确:“是的,荷马的非非之想,把污秽的人,与神祇等量齐观,所以人们的丑事,脱离丑事的角度;而使秽得彰闻的人可以说:我并没有蹈淫棍的覆辙,然而效法了天上之神!”
啊,地狱之海,人子们出金钱,去学这些不堪的东西,自投于你的浊浪中。那些教师,除了受自学生的薪金以外,国家依据法典,还予以津贴。事情的冠冕堂皇,可见一斑。你撞击四边岩石,人家在你的声浪中听到:这里,人家学字;这里,可以养成伶俐的口才,一面为发表你的意见,一面为征服人们的理智;什么黄金雨,胸膛,欺骗,天顶等,假使没有戴朗思的说部(注:指古代小说﹑笔记﹑杂着一类书籍),我们到那里去找呢。他描写一个风流的青年,怎样模仿淫乱的朱彼忒。青年目视壁画,书中的神,一如神话所传的,正把黄金雨降落在丹内伊女神的怀里,尽他玩弄的能事。你看,那个青年,怎样地在神的绛帐下,放浪形骸。
“那个神是谁!就是那在霹雳声中,震撼天顶的家伙。”
“我,渺小的人,怎不照样做呢?是的,我做了,我觉得很高兴!”
不,这是不对的,不对的,这些字并不是为了那些龌龊的事情,而使人易于记忆。相反,这些字足使那种丑恶,描写得更加精彩。可是,我并不诋毁这些字,它们仍是精致的器皿;我所恨的,就是那些醉汉放进去的鸩酒。最可痛心的,假使我们不肯喝的话,人家就要打我们,而我们可怜的一群,绝对没有向一个公正法官申诉的可能。
现在,我天主,我在你圣台前,波平如镜地,重提旧事;可是当时,我对于这些东西,念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人家为了这点,就把可怜的我,看作一个希望无穷的孩子。
第十七章 成绩特殊
我天主,请许我一叙我的理智,你的礼物,和它白费的神恩。譬如人家用荣誉的激励,或夏楚(指体罚学童的工具)挞伐的威逼,要我去做件有害健康的事情。朱诺为了未能阻止特拉望登陆意国,尝愤急忧伤。实际上,朱诺并没有这种表情;这纯是诗人的空中楼阁。我们的老师根据这个蓝本,用散文来再描写一次。结果,我的作品,人家认为:一面适合她的身份,一面能把她的哀怒之情,在最美丽的辞句内,表现得恰到好处。
啊,真性命,我的天主,这一切,为我有什么用?当我演讲的时候,同龄同窗的喝彩声,为我有什么好处?这不过一阵风和一股烟而已!为练习我的理智和口才,岂少相当的材料?主,你的圣经里,充满着你的颂辞;这应当是我心的寄托。假使这样,我的心何至卷入浮华之风,做恶鸟的牺牲,向邪魔百般奉承呢?
第十八章 渴望威名
这样,我在虚荣中,随波逐浪;这样,我天主,我远离了你,在浊世中厮混,有何足异?人家把这些人做我的模范:当我在叙述他们善行的文章里,被人捉出了别字或犯文规之处,他们就引为奇耻大辱;当他们自身的丑行写得文情并茂,他们就会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主,你看到这些东西,你默默无言。你是忍耐的,仁慈的,真实的。现在,你从可怕的深渊里,救起那个寻求你,渴望你的乐趣的灵魂。它向你说:“我寻过你的光仪,主,我还要找它。”在黑暗的情欲里,人家和你,距离得很远。人家远离你,或亲近你,不必乞灵于足;这不是路程的问题。那个离乡背井的荡子,不需要骏马舟车。他为漂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以便浪费他慈父给他的东西,或插翼而去,或膝行而前,都没有关系。我们应当注意的,就是父亲的仁慈,尤其是在收纳荡子时所表演的。在情欲里活命,就是在黑暗中活命,就是远离着你活命。
主,我天主,你夙忍耐为怀,静看着人子们怎样注意受自祖先关于文字和音节的一切,而忽略你的永生之约。假使一个文字教授,对于人字的音节,有些错误,人家就要声色俱厉地责斥他;假使他干犯你的圣律,仇恨另一个人,人家却易于予以谅解。仿佛最凶恶的仇人,比胸中的仇恨更危险;仿佛仇人能受到的创伤,比因仇恨之气,而在自心上发生的创伤,更严重。实在,我们天赋的良心,叫我们己所不欲于人的良心,我们比任何文化的爱好更深刻。
伟大的主宰,你静静地高居天顶,是最神秘的;你运用始终不渝的法律,在泛滥的情欲上,散播了盲目的报复。一个追求雄辩光荣的人,在法官前,在群众前,咬牙切齿,猛烈地攻击他的仇人。可是,他在辞令上十分注意,不使说出什么(Inter omines)在人间。他为谋害别一个人,千方百计,一些不带犹豫。
第十九章 含毒素的教育
请看,这个可怜的小孩——我,躺在那种学校的门边。在那里,为避免写一个别字,什么都不厌其烦。假使我偶尔写了一个别字,我对那些作文比我好的同学,就要妒忌。
我天主,我对你说这一切,就是承认:我怎样渴慕虚荣,把求悦于人,当作我生活的准则。当时,我远离了你,埋没在污秽的深渊中而不自知。
在你眼里,我比什么都丑恶。就是那些师长,为了我的顽皮淘气,爱撒谎玩弄人家,和醉心于卑鄙的表演,也都讨厌我。我在我父母的地坑里,饭桌上,每有偷窃的行为。这,或借以满足我的食欲,或借以吸引同谋的儿童。受我收买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参加我的一切恶作剧。在游戏中,我的好胜之心是很剧烈的;我一觉得有失败的危险,我就不屑出以卑劣的手段。可是假使人家施行这种伎俩,一经发现,我就会声色俱厉地,提出强硬的抗议;而我若被识破的话,就只知怒吼,不肯认罪。
“这岂是儿童的无邪?不是的,主,不是的;我天主,请许我这样说吧!他现在为了胡桃,小球、飞鸟,对于师长的态度,和他将来为了黄金,土地,奴隶,对于君侯的态度,没有什么大分别。一个年龄接一个年龄,夏楚(指体罚学童的工具)换了较重的刑具,人性还是始终如一。”
我们的君王,你所以称许儿童,不过为了他们弱小的躯体,是谦逊的象征。“天国是属于那些像儿童一般的。”
第二十章 谢感主恩
主,造物主,最好的天地大君,我们的天主,就是你只许我活个童年的性命,我也应该感谢你。为了只要我存在,我就有性命,有情感,就注意于保持我身的完整。这个完整象征了神秘的万有一统,而我原来即是个中的一环。我在内感的指导之下,驾驭我五官的动作;在一切细小的观念中,我有获得真理的快乐。我不愿受骗,我的记忆力是坚强的,我的辞令是完美的,我爱友情;我避痛苦,藐视,与愚鲁。这一切,在我这样的一个人身上,不是很奇妙的么?可是,这一切,是天主给我的,不是我自给的。这一切是好的,这一切是我的组织。那个造我的是好的,他就是我意志的对象;童年的我靠着这一切而生活;我当歌颂他。
我犯罪,就是抛弃了你,在受造之物,我自身,与别人身上,寻求快乐,荣誉,真理。这样,我陷入了痛苦,烦恼,错谬的深渊。听,我的甘饴,我的荣福,我的依靠,我的天主,我感谢你,为了你赐给我的种种礼物;可是,还请你为我保持着它们。你既保存了我,你赐予我的一切,将发扬滋长起来。我的物体,既是你给我的,我将同你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