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约在申初,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就是说:”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为什么离弃我?” ——《马太福音》27:45-46 2007年9月5日,是德兰姆姆逝世十周年祭日。在此之前,《时代》周刊以”她的苦痛”为题,对她逝世十周年作了报道。在这篇报道中,作者David Van Biema引述了很多《德兰姆姆:来做我的光》(《Mother Teresa:Come Be My Light》)一书中的内容。所谓”苦痛”,正是源于此书所披露的德兰姆姆的属灵生活。 这本由美国Doubleday出版社出版的自传,主要收录了德兰姆姆和她的忏悔神父以及上司之间长达66年之久的通信。当然,这些书信所展示的,是另一个德兰姆姆——一个不为我们所知晓的、仁爱事业之外的、个人属灵生活之中的德兰姆姆。 David在文章中说,这本书之所以很快受到关注,在于它触及到了一个现代圣徒内心的真实处境。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修女形象。这个形象令我们震惊。 毫无疑问,在过去的100年里,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而且,她的非凡行为来自于她与天主的亲密关系。但是现在,我们看到,她的属灵生活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光景:停滞,干枯,黑暗。如同她自己所形容的,她的灵魂就像一个“冰块”。如同本书编辑Kolodie jchuk所写的:“天主不在她的心里,也不在弥撒圣祭里。” David还在文章中说,德兰姆姆曾经要求销毁这些信件。但是,罗马教廷以封圣为由驳回了她的请求。本书编辑Kolodie jchuk是仁爱传教会的高级神父,负责为姆姆的封圣收集证据。而这些信件,将在封圣程式里起到作用。 那么,让我们先来读几段姆姆的信件。 耶稣对你恩宠有加。但对我而言,寂静和空虚是如此巨大,我看,却是看不见;我听,却是听不到。我张嘴祈祷,却发不出声音……我希望你能为我代祷——让神得以实现祂的意志。 ——1979年9月写给Michael Van Peet神父。 我的微笑,只是一个面具,掩盖了一切。我的言谈举止无不表明我热爱着天主,我对天主有着平和的私人性质的爱。但如果你知道我的内心,你会说:”真是一个伪君子。” ——写给她的属灵顾问。 主,我的天主,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抛弃你所爱的孩子,现在我成了最可恨的人,你如同弃置无用之物将我抛弃,我感受不到爱。我呼唤,我攀缘,我渴求,但是无人答复我。我没有可以依附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哪里是我的信仰,在我内心深处一无所有,只有空虚和黑暗,天主啊,这种未知之痛是多么苦,我没有信仰,我不敢讲出我内心深处的想法,这让我承受难以言说之苦。我心里有许多没有解答的问题,我也不敢披露它们,因为我害怕亵渎神。如果有天主,请宽恕我。当我竭力思想使其高尚以至于上达天堂的时候,那里却是空虚,这种空虚像一把刀子割伤我的灵魂。别人告诉我天主爱我,但是,黑暗冰凉空虚的现实是如此巨大,没有一个东西能触及到我的灵魂。难道我对神圣召唤的盲目服从是一个错误? ——对耶稣倾诉,日期未知。 请特别为我代祷,免得我毁掉了神彰显自己的计划。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怖的黑暗,一潭死水。似乎从我一开始响应圣召时情况就是如此。 ——1953年3月,写给Périer神甫。 我越渴求祂,越感到自己被抛弃。……灵魂的拯救没有一点吸引力。天堂亦是虚无。请为我代祷,让我无论身处何种境况都能对神微笑。 ——1955年写给Périer神父。 我为何劳苦?如果没有天主,就可能没有灵魂。如果没有灵魂,就没有耶稣,神也是不实的。我尽力用美好的词语为仁爱会祈祷,但是我渴求与神合一的祷告再也没有,我再没有那样祈祷过。告诉我,父啊,为什么在我的心里有如此多的痛苦和黑暗? ——1959年8月写给Picachy大主教。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述我对你的感激,你对我太好了,多年来,我第一次来爱这黑暗。因为现在我相信,这是耶稣的黑暗和祂在地上苦难的一个小小部分。你教我把它作为你计划的一个属灵部分来接受。今天,我真的感受到了深深的喜乐。耶稣不会行走在痛苦里,但是祂希望我行走在痛苦中。 我有一种虚无所带来的欢乐,这种欢乐并没有天主的临在。我并不是用我的感觉接受它,而是用我的意志——天主的意志,我服从天主的意志。 ——1961年左右写给Neuner神父。 如果我成为一个圣徒,我将肯定是个黑暗的圣徒,我将继续在天堂缺席。但我会出现在地上遭受黑暗的人当中。……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永远地受苦…… ——1962年她写道。 请烧掉我所有的信件,以及我所写的。我想,我所做的工作都是为了天主,如果这些信被公之于众,那么,人们会更加想我,而不是耶稣。 ——1959年4月写给picachy主教。 然后,我们来看看社会的反应。 两种不同类型的天主教徒都认为此书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保守派的Matthew Lamb神父认为,《德兰姆姆:来做我的光》作为提升灵性的自传,将同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以及托马斯•梅顿的《七重山》并驾齐驱。 自由派的Martin说:“这本书将是德兰姆姆新的牧灵服务,有关她内心世界的牧灵服务。这将会跟她为穷人所做的服务一样被铭记。这本书可以为那些经历过怀疑的、感觉不到天主存在的人服务。当然,你们知道这些人是谁,他们是每个人。无神论者、怀疑论者、探索者、信仰者,任何人。 一些怀疑论者认为,她在她的生命中感觉不到基督,这并不意味着基督不存在。实际上,这种缺席正是神的礼物,得以让她取得伟大的成绩。 无神论者则把书中的德兰姆姆比成西部乡村音乐中的妇人。她拿着一个火把,等着丈夫回家。实际上,她丈夫离家去买香烟后,30年再没回来过。而最极端的无神论者Christopher Hitchens 则尖刻地说:“相比其他人,她并没有被现实豁免,宗教只是一个人类的谎言。她越来越深地投身信仰,期待救赎,这只能让她为自己掘出越来越深的陷阱。” 而那些熟知德兰姆姆微笑的人则认为,这是一种极端的谦卑所产生的潜意识,她极力折磨自己,以此来平衡她所取得的巨大成功。 但是,大部分信仰者反对这种解释,也拒绝认为她自己造成了自己的痛苦,甚至不把那定义为真正的痛苦。Martin在回应把德兰姆姆比成拿火把的妇人的说法时说:“不,她是天主永恒的伴侣。我们假设你结婚了,你身浴爱河,全心相信婚姻的神圣。但是你的妻子却不幸中风昏迷,你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爱。这就像关爱和照顾一个人50年,只是偶尔向灵性导师抱怨一样。但你知道,她是爱你的,虽然她不能说话,而你所做的还是有意义。”德兰姆姆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具有意义。 Jchuk 则为德兰姆姆灵性的干涸找到了一个神圣的理由。他说:她具有强大的人格。强大的人格需要程度更高的净化来作为骄傲的解毒剂。在1960年,德兰姆姆在菲律宾接受一个重要奖项时说:”这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因为我找不到祂。”这就是Jchuk的证据。 而纽约的心理分析师Richard Gottlieb说,她的信件充满着关于她所取得成就的种种内心冲突。她不仅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天主,而且哪怕她把一点点归为己有,即使仅仅是内在的念头,她都认为是罪恶。这导致了她持续不断的痛苦。其实,心理学家早就发现,有种类型的人格会因为自己取得的巨大成就而饱受折磨,甚至千方百计惩罚自己。 Gottlieb还认为,她想方设法实现耶稣的圣召。这使她处于主导的角色。但这主导角色会让她感到害怕。做被天主抛弃、但仍然忠于天主的爱人,才是一种长久的风险少的角色。 这些信件折射出德兰姆姆神圣的一面。她作为耶稣的使者而努力,当她知道耶稣并没有出现时,她反而意识到要更加坚定地去完成使命。 我们再来看看姆姆自己如何面对这黑暗。 她在上世纪50年代末期认识了Neuner神父,随后向他倾诉。Neuner神父对她说,她需要明白三件事:人类没有治疗这种痛苦的方法,那就是说,她不需要为它负责。感受到耶稣并不是祂存在的唯一证明,她对天主的渴求,即是天主隐秘存在的切实标志。耶稣的缺失,实际上是她为耶稣事工的一个灵性部分。 Neuner神父后来写道:“当她理解到,她心中的黑暗,其实是在与耶稣一起分享的时候,她明白,这正是她生命中必经的救赎之路。” 因此,她开始接纳这黑暗。她对Neuner神父写道:“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我的感激。多年来,我第一次来爱这黑暗。” 而心理分析师Gottlieb则说:“让人惊奇的是,她把这种痛苦整合成她人格的一部分,并使之成为她属灵生命的灯塔。” 最后,我要谈一点我的感想: 其实,德兰姆姆所经历的内心黑暗,也许恰恰是对十字架上耶稣的回应。在那个特殊的时刻,耶稣大声地问:”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为什么离弃我?”耶稣所感受到的天主的缺失,可能正是德兰姆姆所祈求的,或必须面对的一个重大考验。实际上,这个考验是一个荣耀,使她的圣召得以实行。而她在黑暗中的坚持,又恰恰是十字架上的耶稣给予她的一个回应。她的痛苦,因而有了非凡的意义。因此,对于她来说,这种内心的黑暗也许是必要的。 在我们的信仰生活中,有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从来不曾经历过黑暗——从来没有怀疑过、迷惘过?从来没有停滞过、摇摆过?恐怕一个都不会有。 事实上,停滞、干枯、黑暗,这正是个人属灵生活中的必然表现。早在16世纪,圣十字若望就开始用属灵的”黑夜”来描述信仰过程中的这种现象了。圣女小德兰在病床上也曾有过短暂的不确定。而18世纪的圣保罗甚至经历了长达45年的漫长黑夜。当然,德兰姆姆的时间更长。 但是,她并没有因为这黑暗就停止或放弃她的仁爱事业。在感知不到天主爱的光景下,她仍然始终不渝地爱天主。而且,她并不只是把这爱停留在“感觉”上。为了爱基督,她每天早上4点半起床;为了爱基督,她走进贫民窟;为了爱基督,她把肮脏的临终者、流浪的小孩、浑身溃烂的麻风病人以及被遗弃的人,抱在怀里。她说:“我想从祂,也只想从祂的满溢痛苦的圣杯里饮水。”“我要的全部就是你能快乐”。 这恰恰是非同寻常的信仰。或者说,她用一个令人震惊的方式坚持了她的信仰。这个令人震惊的方式是:在灵魂的黑暗里接受天主的缺席,同时在行为的光与爱里显证天主的临在。 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她不仅是一个爱的使者,她还是一个属灵的英雄,一个真正的信仰伟人。因此,她的属灵的黑暗,绝不是什么可耻的秘密,而是一种宝贵的恩赐。 耶稣说:“除了天主一位之外,再没有良善的。”她是一个圣人,但她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罪的人。既是一个有罪的人,那么,她外在行为的高尚、完美,其实并不能免去她内心世界的种种问题。 一个人若是从未面临过邪恶的诱惑,又怎能说自己是纯洁的呢?一个人若是从未面对过背叛的试探,他也不能说自己是忠诚的。越是圣徒,往往越是要经历更多更大更深度的苦难、试探与挣扎。这苦难、试探与挣扎,既是外在的——肉体的,也是内在的——灵魂的,精神的。 事实上,真正的勇敢者,并不是那些从不惧怕的人,而是那些虽然惧怕,却仍然向前的人。真正的信仰者,也并不是那些从不怀疑的人,而是那些虽然怀疑,却仍然执著地相信的人。怀疑并不是对信仰的否定,恰恰相反,怀疑是对信仰的确认。 或许,我们曾为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怀疑而痛苦和羞愧过。但是现在,我们将因为“她的黑暗”而全然释然。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原来她也在。她竟然是我们中的一个。她所经历过的,恰恰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或曾经经历的。 因此,我觉得,她既然在那些遭受苦难的人当中,在那些穷人中的穷人当中,见证天主的爱。那么,她也一定在那些遭受黑暗的人当中,在那些信仰生命落入虚无、迷惘和冷淡的人当中,见证天主的爱。只有同病才能相怜。只有忧伤者才能安慰忧伤者。对那些在灵性的黑暗中摸索和挣扎的人来说,她的灵魂的真实状态,恰好是对他们最及时最有力的慰藉和鼓舞。 这就是她痛苦的意义。就像耶稣基督一样,她要用她的黑暗点亮我们。她要用她的苦痛医治我们,牧养我们。 英国作家马格•瑞德就是一个被她的“黑暗”所点亮的例子。 1968年,马格•瑞德拜访了德兰姆姆,他直言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针对马格•瑞德满肚子的疑虑,姆姆给祂写了一封信:“你向往天主如此之深,可是他始终远离你,天主一定是强迫他自己这样做,因为他是如此地爱你。基督对任何人的爱都是无限的。”马格•瑞德后来成为一个敢于发言的基督教代言人,并且在1982年皈依天主教。而他在1970年摄制的电影《因天主而美丽》,以及在1971年出版的同名书,给姆姆的仁爱事业带来了很大的推动。 而现在,随着“她的黑暗”的曝光,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马格•瑞德——都可以被她医治,被她点亮。 对于过信仰生活的人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天主不在场。这种缺失,能够使一切都变得虚空而没有意义。但是,我们必须在不幸中与天主站在一起,直至灵魂与基督发出同样的呼喊。如同薇依所说:“必须在虚无和虚无的苦难中努力找到更为充实的现实,应该热爱生活与更加热爱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