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的故乡、你的家族和父家,往我指给你的地方去。 (创12:1) 天性木讷的我,在迈向福传使命之路时,深觉自己首要克服的就是讲道的技巧,如何将道理说得清晰、有趣,是对我最大的考验.我记得修辞学老师说过:无论说什么话,都要说得清楚,要让每个听众都听得见,而且要带给他们很舒服的感受。 所以从那时起,只要轮到我讲道的时候,我就会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到森林里去,把讲稿背下来,然后对着一片树林大声地念出来。 除了神学的进修、讲道技巧的训练,当神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就是决定自己将来要投身的国家。 我心里原本属意南美洲,因为从报导中得知,南美这片土地长久以来为贫穷所苦,因此希望自己能为这个地方的人服务;另一方面就是语言的考虑,我知道自己并非语言天才,为了减少语言适应上的障碍,选择欧语系的国家,学习新语言应不致有太大的挑战。 当然,如果去不成南美洲,非洲我也不排斥。因为我隶属的白冷会,已有许多神父在那里,主要的语言又是英语和法语,对我应该也不成问题。所以这两个选择成为我当时最优先的考量。 在修院时,学生们会写信给在外地的神父,那时我写信给在台湾的池神父,告诉池神父我不敢,也不考虑到台湾来,因为语言可能会成为我的障碍,但池神父的回信中,却一直鼓励我: “孩子,不要怕,到台湾来!如果你爱台湾人,你很快就会学会他们的语言。我也是来自瑞士东部的村庄,是你的邻居,如果我能学会了阿美族语。你一定也可以。” 这句话像是具魔力般,在我的心里引起极大的震憾,尤其是出自与台湾原住民打成一片的池神父口中,更具说服力。 其实我原本就对中国的人事物都很感兴趣,因为中国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每一次读利玛窦在中国传教的故事.心中都大受激励。 我突然想通了: “是的!语言不是最重要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能够爱那块土地上的人,才是真正要紧的。” 我向老师提出愿意到台湾传教,但同时也透露自己很担心语言的问题,老师便鼓励我不要气馁、继续学习。这段时间仍有许多同学,陆陆续续决定放弃神职这条路,到毕业时连我一共只剩九个同学了。 1968年4月6曰,我正式晋铎为白冷会神父。 祝圣大典上,父亲、姑姑、阿姨、兄弟姐妹、同学等约有三百多人都到场观礼,父亲一直很沉默地陪在我的身旁,但我可以感受到父亲心中的喜悦,我很高兴自己能把这个荣耀归给他。在父亲一生平凡的务农生涯中,带给他骄傲,别人一定会刮目相看说:“那么贫穷的农夫家中,出了一个神父呢!” 这个小村庄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出现过神父了!对我来说,未来我将承接主的使命,到别的国家去和还不认识神的人分享福音,晋铎荣耀的背后,是我迎向挑战的坚毅决心。那天典礼结束后,我特别怀念母亲,心中感谢她帮助我走这条路。回想十二岁时,第一次听到妈妈讲述我出生时主如何恩待我,我存活下来,心中就立志要献身为主,做一个无愧的工人。 虽然我已决志要当神父,然而我的本堂神父,却觉得那时我个头太小,完全没有一个神父的威严,所以并没有特别支持我。而进修院又需要量一笔不小的经费,在无人替我筹措的情况下,全靠母亲有一位奥地利的同学,答应带着我挨家挨产去筹款,才解决了学费的问题。 母亲过世前一年,曾经告诉我,如果将来要走神职的路,要先为自己找一个神师〔Spiritual Mother〕,我不解地回答: “你就是我的妈妈,我不需要有别的妈妈!” 母亲向我解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你还是要为自己找一个神师,她可以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也可以在信仰上支持你。在你当神父的时候常常为你祈祷。在你遇到困难时,也可以请求她的帮助。” 母亲提醒我不要找阿姨或姑姑,也不要找亲戚中的人,因为会引起彼此的嫉妒。最好另外再找一个人。她建议了一个人选,是一个年轻时住在她家附近的妇女。也是她的同学,名叫伊达〔Idahen〕。 我认识伊达全家.也很喜欢这个长辈,几乎每年都会到她家拜访。她的经济状况十分优渥,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她和她一家人都很热心,对信仰也很坚持。 经过考虑之后,我就邀请她当自己的神师,没想到伊达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使命.虽然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但却欣然接受这个邀请。 直到如今,在神职路上已走过三十二个年头,无论我到哪里,伊达总是每个月写信给我,天天为我祈祷,也常常寄钱给我,希望我可以拿去帮助穷人,或资助学生求学。 在来台湾传教之前,必须先经过一年的实习,而我实习的地点,位于瑞士第三大城温德图,那里的本堂神父,要我特别关心教会的年轻人,也安排我在学校教学生圣经。我欣然接下这两份工作.认为这是训练自己用有趣的方式,把圣经道理表达出来的好机会。 我非常喜欢和年轻人相处,但由于这些孩子来教会的状况并不稳定,我希望有一个方法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更有向心力。成立合唱团似乎是个可以尝试的作法,虽然自己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可是我却希望借着合唱团固定的练习,凝聚这群年轻人,也培养他们对音乐的兴趣。 合唱团在每个星期六下午练唱,我特地请了一个音乐老师担任指导,慢慢的这个团发展成三十人的小团体,年龄层约介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其中有不少人已经进入社会工作。 练习了四个月之后,我安排他们在专为年轻人举行的弥撒中,负责全程的唱经,第一次的尝试,效果并不好,但我并不灰心,继续努力了半年之后,悠扬轻快的歌声,竟然吸引了别的教堂前来邀请我们担任弥撒诗班。 当初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如今许多都已进人中年、为人父母了。却仍然在教会唱诗班向天主献出他们的歌声。在我看来,这是神在我当神父的第一年,给我的特别鼓励。 然而另外一个工作,也就是在学校里教授圣经,就不如合唱团工作一样顺遂。每次我都预备了信仰和社会的话题,想认真的和学生讨论,但显然他们对此并不感兴趣,在课堂上吵闹不休,我对此感到十分受挫,因此主动向本堂神父要求辞去这项职务: “我想我还没有预备好怎么教他们,要上他们的课之前,我常常感到一股很大的心理压力。” 本堂神父体谅我的难处,于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在下一堂课时,我向那班年轻人宣布,这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后一堂课,本来还在喧哗的学生顿时鸦雀无声,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一片静寂之后,开始有一个学生出声挽留: “请你留下来再教我们,我们会改变的。” 听了这话,我心中有些不忍,只好告诉他们: “我很喜欢你们,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教你们,因为你们在课堂上闹得太厉害,我的经验还没办法解决。” 学生仍不断央求我继续上课,他们承诺以后上课情形将会改变。我就将学生的要求,告诉本堂神父,本堂建议我再给学生一次机会。 抱着“再试一次”的心情踏进课堂时,学生的改变令我大为惊讶,他们不再吵闹,也愿意安静听课,我和学生之间的沟通开始变得顺畅,宛若起死回生一般。 为了使课堂更生动活泼,我经常询问学生的意见,征求他们喜欢讨论的话题,举凡男女关系、堕胎、吸毒的问题、圣经的来源、基督徒的生活,只要是学生有兴趣的,我都尽量安排,以一课堂一个主题的方式,进行讨论和经验分享,也感受到学生们越来越喜欢这门课。 九个月后,我结束实习要离开时,学生都依依不舍,他们真的很喜欢我用这种方式和他们分享信仰和生活。 离开这个实习的城市后,我在总会的安排下,前往英国的莱顿〔IcytON〕学习英文,并且协助那里本堂的工作,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就好像是为前往台湾暖身。 有一次本堂安排神父上台讲道,想到要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公开讲话,我非常紧张,于是请一位嫁到那里的德国妇女,帮忙修改讲辞。因为她的英文非常标准。之后,大约每两个礼拜,我就必须用英文上台讲道,英文因此突飞猛进,讲道也开始收到一些回馈,偶尔会有人来对我说: “神父,你讲的某一句话,我们非常喜欢!” “我们现在都听得懂你所说的.” 这些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与我共事的本堂神父年纪老迈,说话速度快而且含糊,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他几乎整天沉溺在电视机前,是我私底下问副本堂,没想到副本堂回答我: “这里很多神父都是这样!” 我心中很不解: “可是,那么多教友需要服务,许多病人也需要他。他哪里有时间看电视?” 副本堂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这件事除了让我心中愤怒之外,也很难过,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成为这样的神父,当初承接使命的动机是为了人,为了信仰,不是为了看电视。 一天,本堂神父照样盯着电视,我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上前去,不客气地问他: “你当神父是为了看电视,还是为了照顾你的教友?” 本堂神父瞪大了眼,充满了怒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电视给关了。之后大约有一个星期,不再有电视的嘈杂声,似乎是他觉悟了。但过了没多久,他又开始看起电视,一个月后又重回老习惯。 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心,而且因为那回的顶撞.我和本堂神父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本堂神父似乎很希望我快点离开,但我并不后悔说了那些话,至少我勇敢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完成英国的学习之旅,到苏格兰和爱尔兰游学了几个星期后,除了验收自己英文学习成果,却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令我担忧的事,就是自己的法文退步很多,连沟通都没有办法,这令我想到在台湾的语言学习,自己有限的语言能力是否能让我在台湾生存下去? 回到瑞士,接着便是前往琉森〔Luzcm〕进修社会学,这是当神父前的必要训练,就是具备洞悉社会问题的能力,并且加以解决。 这个学校位于卢柴,白冷会瑞士总会附近,同学多半是来这里在职进修,因为本来就从事社工相关工作,所以他们的经验非常丰富。透过和他们一起讨论社会问题,我学到更多帮助人的技巧。这些当时一起热烈讨论的同学,到现在我们都还保持联络。 在这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位基督徒姊妹伊玛〔Irma〕,她很喜欢天主教弥撒的气氛,所以常常问我关于天主教的问题,我们也一起上教堂参与弥撒。 我从小就没办法离开家太久,我很爱我的家,常常觉得自己住在全世界最漂亮的地方,我告诉我自己:永远都不要离开这个美丽的家园.而且我很喜欢养我的兔子、牛、羊、鸡啊,出门不到一个礼拜,就开始担心它们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很不一样,他们很喜欢在陌生的地方过夜,觉得很刺激、很新鲜。 我刚进修道院的时候很想家,常常半夜躲在棉被里头哭,但我告诉自己要勇敢,不能投降!我妈妈从不会在口头上鼓励或阻止我当神父.她只告诉我:“你若想读就坚持下去,若不想读就回家来。”想起那段年少轻狂、青涩的岁月,记忆犹新。 了解了我这种强烈恋家的情绪,就不难体会离乡背井来到异国文化的台湾,对我而言是何等大的挑战。 《圣经ˉ世纪》里记载,亚巴郎七十五岁时,上主呼召他:“你要离开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定你的地去。”巴郎依他的吩咐,带着妻子往迦南福地而去,这是我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圣经故事。 但那时我不明白,天主为什么要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离乡背井,尤其是在那一片沙漠里,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也没有目的地;但年幼的我很佩服亚巴郎的勇气,因为我认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亚巴郎那样,富有冒险精神,无条件离开自己的家。 然而在三十年前,已经先在台湾服务的长辈,也就是白冷会的池神父,邀请我到台湾去和他一起服务台湾人时,我依稀还记得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我无法离开我的故乡,因为我太容易想家了!在瑞士境内住校读书我都受不了,怎么有办法飘洋过海到台湾。” 我拒绝了池神父第一次的邀约。但池神父很快地回信,信中有一段话,至今仍深刻地印在我脑海里: “不要怕出国,不要怕离开你的故乡,你会找到一个新的故乡,而且深爱它;如果你爱这群人,为了和他们沟通,你很快地就可以学会一种新的语言。来台湾吧!我们很需要你!” 三十年后重新回忆起那一段池神父的话,感谢天主借着他的口,让我鼓起勇气,不再逃避“离开你的故乡”这个召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