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问于徐太史曰：中国士庶，皆忌死候，则谈而讳嫌之，何意?

    答曰：罔己也，昧己也，智者独否焉。子之邦何如?

    余曰：夫死候也，诸严之至严者。生之末画，人之终界，自可畏矣。但敝邑之志于学者，恒惧死至吾所，吾不设备，故常思念其候，常讲习讨论之。先其未至，豫为处置，迨至而安受之矣。人有生死两端以行世，如天有南北二极以旋绕于宇内，吾不可忘焉。生死之主，不使人知命终之曰，盖欲其曰曰备也，有备则无损矣。圣经曰：守矣。夫将来如偷者，偷者阙主莫虑耳，是以凡闻讣，皆惊曰：“某毙乎?”曰某毙乎，诚不意其死矣。圣教中凡称贤、称圣者，无不刻刻防死候，以对心惟，以为沮恶振善之上范也。

    徐子曰：如是急乎?

    余曰：生人所明，莫明乎死之定所；不明，莫不明乎死之期。不论王公贱仆，尽人之子，谁不有一日焉?或旦不及暮，或暮不及旦乎?谁居甲能保乙乎?汝不知死候候汝于何处，汝当处处候彼可耳。故智士时冀死候相值，持此为生也。世之大惑，视死候若远焉，抑孰知此身恒被死耶，吾今已死大半耶！既往之年，皆已为死将去耶！旅人航海，宿舶中坐立卧食，如停不行焉，而其身昼夜迁移，曾无止息，且不问汝欲不欲，倏就岸而须登矣。二船相值，其间各以彼为行动，以己为住止，而实则俱行矣。世人或谬云“吾命今日如是，诘朝亦如是”，而吾生实汲汲趋没无停也。虽误云“彼有疾且死，我安且生”，而彼我息息并就终也。有以勺勺尽瓮水，将谓末一勺乃竭尽之乎?非也，自初至末，每勺竭尽之矣。夫人命亦谓卒曰为终，而实日曰终之矣。夫吾此生命也，非如西江之水也，江水有源，下流泄之，上流增之，则江永存不涸也。生人者，如烛耳，恒自消化，谁益之膏油乎?故渐至烬灭矣。人少而冀长，长而冀壮，皆如冀死也。已壮之后随老，老之后，随死矣。谁欲行路，而不欲至其域乎?是以总总苍生，吾未识死人寓此世界中活耶，抑活人寓此世界中死耶?未定也。

    徐子曰：子之玄语皆实。今世俗之见，谓我念念言言行行悉向善，即善矣。如念死候之不祥，便目为凶心凶口焉。是故讳之。

    余曰：不然。施我吉祥，即为吉祥；施我凶孽，即为凶孽。是死候一念能佑我，引我释恶而就善，则世之祥，孰祥乎是耶！彼言域，而窦乃言至域之道，欲至其域，先由其途，惟途难焉。子不闻为善如诉流行舟乎?有常念死候之近，而不得免心于纵恣者焉。况以是惮凶心凶口而讳言之，是非长恶之门欤！凡不肖从欲者，概由忘死之近，而自许寿修之侥幸耳。若为善者，自许寿不如自许天矣。苍生之生宇内，如矢如鸟，速飞无遗迹；如影如梦，无体可持也。而人于此营大业，如永久居焉，哀哉！

    南方有国名黑入多，古法未造坟墓，不得制室屋。其俗居室陋隘，而坟绝广大，谓居室次寓数年之暂，吾常居者独坟耳，故以此为急，崇饰之也。敝乡昔年有隐士名雅哥般，弃家游世，一切捐舍，人目为疯狂。有一友买得四鸡，嘱令携归家。雅哥般许之，径持去。其人还家，问则无有，谓雅哥般诳己也。他日遇诸涂，就而问之曰：“向托汝鸡，安在乎?”曰：“汝命归汝家，安在乎?”其人讶之。引与偕行，至其人生圹中，则四鸡在焉。其人愈益讶，曰：“吾托汝携归家，曷置之冢乎?”曰：“彼汝寓此，汝家也。”嗟乎！雅哥般曷狂?其为此以警我曹，不其深欤！

    夫造物者造人，贵绝万类，但其寿不及树木与禽兽者，何意乎?今之人寿短于古，造物者惜怜之耳。子不见世愈降，俗愈下乎?父之世不如祖，生我世不如祖、父，而我以后，将转之于益下者，孙也。人增咎，天增罚，不善之殃矣。然则人之生世，亦终身烦冤耳，徒得生之名，而实与苦俱来，与苦俱去也。百年之中，非是度生，是度苦海也，则死岂非行尽苦海，将届岸乎?苟岁月久长，岂非逆风阻我家归乎?

    呜呼！世人以命之约者，省苦也，减咎也，则死非凶，凶之终竟耳；似不为刑罚，刑罚之赦耳。君子明知天主借我此世，似侨寓，非以长居，则以天下为寓，不以为家；吾常生别有乐地，为我常家焉。且本生之寿纵长久，比之常生不灭，其为短也，可胜言哉！《舆地总志》记泥罗河之滨有鸟焉，日出而生，曰入而死，则其寿盛，乃一昼耳。必夫在卯为婴，偶死为殇，以辰巳为幼为壮，能见曰中为至艾，颁白以来，为老，而幸得至申酉，为耋、为耄矣，岂异吾于百岁之微，置是节乎?是以志乎常生者，凡有终之生，咸为须臾。持此须臾端倪，为吾身后全吉大凶之所关系，故不可不慎焉。

    凡所望于寿修者，冀以了毕是生之事耳。智者未至死，而生之事已完矣；若不肖者已死，而未尝始生也。凡真实急切之行，俱待明日矣，不知从明日者，必不能得之焉。已至明日，明日非明日，乃今日也，明日已往矣。诚如翻车水筒，先后比次，次筒裁上，则前筒已倾矣。席上设有肴撰百器，而曰其中有一器，蛊也，食必死，则此百器者，吾全不甘尝之矣。吾数日之命，明知必有一日待死，而不知何曰，则我宜一一疑之，而不迷于其乐。夫人命非独短浅而已，短浅之中，尤无定期。何曰不闻某暴病死乎?某被压、被溺、被焚死乎?某行市偶飞瓦中首，冒风死乎?某出门偶蹶，辄偃僵不起乎?某腹痛，误饮汤一杯死乎？某夜新娶，诘朝已亡乎?尘埃易散，琉璃易碎，犹不足喻人命之危脆也。吾命无一日之定，而忙人图多年之谋，若寿在其手焉，从而分定其事，如制衣者置帛于案，而分画之，以若干为衣，若干为裳，愚也哉。

    呜呼！毋恃年之茂、身之强，所见死亡，往往幼者多乎老者，强者多乎弱者也。子入陶肆阅诸器，小大厚薄不一，问是诸器孰先坏?必不曰薄者先坏，厚者后坏也；又不曰先出陶者先坏，后出陶者后坏也；惟曰先偃地耳。葆禄圣人谓人之身与灵曰：“吾曹得金贝，藏于陶具也。”则此身体，陶器焉，易碎矣，何论稚老哉?吾视图画，以手摸之，其所画物物皆近，而巧士以法加减色，使我目误视，或如远焉，或如近焉。世界一图画耳，人人皆近于死，无复远者，不可信目之化，而谬曰或远或近矣。以是观之，吾不谓今日乃我所禀命终之曰，必不能使我善用此日也。以吾年寡，多为善行，是预获长寿利矣。至寄老而不能为善，岂不失长寿利乎！人寿恒短，人欲恒长。短其寿者，戒其欲之长也，苟能自知前路不长，所当止宿不远，何必盛聚资费哉?未老谋善度生，已老则图善受死可也。老者勤积财，尤异焉！家弥迩，弥急于路费乎?特伯国法，老者至八旬，毋许用医，曰此时非谋生之时，乃备死时耳。

    士君子生或逢时不幸，不容我善度生，孰能禁我善受死乎?吾愿生死均善；不可得兼，宁善死焉，一死光明，照耀终生也。昔有间西土：“贤畴之寿为至长?”曰：“至至善之候。”又问：“君子生世，宜几何时?”曰：“至可生之分限耳。”辣责德满，西土之名邦也，其习俗视生死无二，惟论理当否，有诗人作诗，云：“士临阵，与其失命，宁失刃”，当路闻之，以为大僇，流之远方。其余风及于闺阁，亦皆轻死尚义。本国史载，一母有子，出御寇，死之，或告之曰：“令子死国难矣。”母安坐弗动，曰：“我政为今日，生此儿也，是生已足矣！”由此论之，可见本世生姑为生，而烦苦实甚；岁月渐消，危浅无比，则生而似死焉。此理明甚，无可疑也。

    然此世界中无他生，不得不以知觉运动为生；既以为生，不得不以气尽命终为死。但此死期，凡有生者，常当念之，念之甚有利于道行矣。故今犹须略揭其形状也。夫死之候，有三艰，一在死前，一在死际，一在死后焉。

    凡人将死，既先遘厉虐疾，不可疗已，则良友泣涕嘱耳语之，曰：“有后事宜相付嘱者，速言之矣！命几以泯矣。”吾从蓐间闻此语，则栗栗战惧，不知身后何如也，惟默叹曰：“此曰月已矣，我永永不可再睹之矣！吾所爱良田广宅，珍贝盈箧，非我有，徒为他人积矣。妻子儿女，不得复相聚矣，徒恋爱无益矣。呜呼！已往若干年，遽去如电，而使我至此滞殊也。”盖曩所甚爱，此时睹之，甚伤心也。存之以乐，失之以忧，则前多爱，今多死矣。是故贤妻孝子女，此时避而不忍见也，见而增彼此之哀痛故也。为吾友者，或备棺椁，或制衰麻；为亲戚者，或敛家具，或守财笈。吾展转床笫间，惟有幽忧填膺耳。此则未死前也。

    死非他，惟灵魂与形体分别耳。凡二物相吻合者，莫如灵与身之亲切也；合既密，分之愈难矣。两友偕行于途，临歧尚犹惜别，况一生同体之交乎哉?即见遍身失润色，而貌变目深，鼻棱口暗，耳燥足冷，脉乱心动，四体流汗，哀哉哀哉！夫人以母痛入世，以己痛出之，出入皆痛，惟死时痛在我身尤切矣。及至将死，则仰而见天主义怒吾前行，俯而思一生之岁月，都费之以造恶，向前而观无穷幽暗之路，下而视，视地狱苦谷之门大开，以我翕吞，左右旋观而有群魔，俟我神魂出身而抢之，伤哉！此时欲进而不堪，欲退而不容，欲悔而无及，即恨其生而死已。此则死际也。

    及至死后，所苦患又甚焉。何者?死之后，我之所存，魂与魄耳。魄即为尸，尸为腐肉，腐肉为虫蛆，虫蛆化归于土，此则贤否无异焉。请随视恶人之灵魂。夫既出身外，忽见移幽阴异界，辄置之天主严台前，以审判一生之所为，则尽出籍记，详载行事无遗。于是所得非义之财，所取非净之乐，藐法欺君，酷虐暴民，顺私意伤剥孤弱者，皆来受其报也。于是淆乱神道，抗侮上主，妄尊异端，诈伪诬世，无所惧畏，既见主威，在上审罚，无奈颤栗而无所逃也。于是不肖人所掩诸丑情，阳廉阴贪，外饰正、内酿邪，见过不图改，见义不肯若，诸噢隅阁事，心中所藏逆公之谋、非礼之欲、非法之念，人目所不及，一一发露，不可蔽焉。天地万物，并我自心，皆从而讦我证我，则我焉辞乎?在生多见天主慈恻，天主宽容，至此始见天主之义怒威严也，则我何祷乎?谁复解救之乎?于是方知财贿已无，而惟有犯理得财之罪也；秽乐之味速过，而取秽乐之咎常遗也；傲矜之气已随风而散，而惟留傲矜所招之刑，永悠不脱于身也。则第得恨已恨天，懊恼而受无限殃痛，呜呼不已矣！此难之至难。在死之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