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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马窦《畸人十篇》列表
·人寿既过误犹为有第一
·人于今世惟侨寓耳第二
·常念死候利行为祥第三
·常念死候备死后审第四
·君子希言而欲无言第五
·斋素正旨非由戒杀第六
·自省自卖无为无尤第七
·善恶之报在身之后第八
·妄询未来自速身凶第九
·富而贪吝,苦于贫瘘第十
「我的民因无知识而灭亡。你弃掉知识,我也必弃掉你,使你不再给我作祭司。」
君子希言而欲无言第五
君子希言而欲无言第五
浏览次数:3009 更新时间:2010-4-15
 
 
 

    曹给谏问余曰:圣人皆希言,而欲不言也,奚谓乎?

    余答曰:夫言,非言者所自须,乃令人知我意耳。若人己.心胥通,何用言?如人面语,可省简牍也。圣人言以诲民。民自知,则其言之工,止矣;民弗知,圣人始言焉。然博雅之言,言约而用广,盖粹言比金铤焉,微而买重矣。是以圣人罕言,而欲无言也。无言则人类迩于天神,所谓人以习言师人,以习不言师神也。故天主经典及西土圣贤,莫不戒繁言,而望学者以无言焉。

    曹子曰:吾幼读孔子,木讷近仁及利佞之说,即有志于减言,且闻贵邦尚真论。今愿闻禁言之法言,幸以告我,以证圣人之旨,以坚此寡言于同志也。

    余曰:窦承命,不敢辞。然兹论也,浩且博,吾试揭数端,子自推其详备焉。凡不肖者,言不顾行,行不践言,则易其言也。言也如飞之,一出口,不得追而复含之矣。鸟出笼,即自此树飞于彼树;言出舌,亦自此口传于彼口,不还也。故智者多默希言,乃为翦其羽矣。天主圣经曰:“多言之际,不能无,能守已舌,乃智之至也。”又曰:“愚者不言,则人将谓之贤者。”释之者曰:“愚者未言,与贤者无异,惟舌与音,为其愚之征耳,是故宜恒以手掩口也。”束乱氏,古之贤者,于大众会不言。或讥之:“言之穷乎?性之愚乎?”曰:“然。愚者不能勿言先世之所寄,臣曰惟命;独有一物,臣不敢受寄。”问:“何物?:“隐密之言耳。”:“何谓也?:“言也难收矣!不泄之以声,恐露之以形;不漏之以醉,恐传之以梦也。”

    中古西陬一大贤琐格刺得氏,其教也以默为宗,帷下弟子,每七年不言,则出。出其门者,多知言之伟人也。是默也,养言之根矣,根深养厚,而株高干枝盛也。又尝出一名师,教人论辩,所著格物穷理诸书,无与为比,至今宗用之,而其人每静默希言。或问之曰:“子自不言,何能教人言?”对曰:“子不见夫砺石乎?己不动不利,能使刃利焉。”凡器之小而声扬;器之大而充,无音。何谓小人?中无学问,惟徒以言高焉。君子充实而美,斯无言也。善行为善言之证也,行也无音而言矣。故曰善言者不可以邪行坏之。若言行不相顾,岂不以邪行坏其善言乎?造物者制人,两其手,两其耳,而一其舌,意示之多闻、多为而少言也;其舌又置之口中奥深,而以齿如城,以唇如郭,以须如粮,三重围之,诚欲甚警之,使韧于言矣;不尔,曷此严乎!夫口也,又心之藩篱焉。故经曰:“守言即守心也。”围无藩篱,外患即侵而毁之;心无口之禁,不止受外入之累,自亦逃而失己矣。舌毋先心,可也。吾未不言而悔,只多有言之悔耳。

    敝乡之东,有大都邑,名曰亚德那,其在昔时,兴学劝教,人文甚盛,所出高俊之士,满传记也。责氏者,当时大学之领袖也,其人有德有文。偶四方使者,因事来廷,国王知使者贤,甚敬之,则大飨之,而命诸名俊备主宾之礼,责暖氏居首。是曰所谈,莫非高论,如云如雨,各逞才智,独责暖终席不言。将彻,使问之曰:“吾侪归复命乎寡君,谓子何如?”曰:“无他,惟曰亚德那有老者,于大餐时能无言也。”只此一语,蕴三奇矣:老者四体衰劣,独舌弥强毅,当好言也;酒于言,如薪于火,即讷者于是中变而哗也;亚德那,彼时贤者所出,佞者所出,则售言大市也。有三之一,难禁言,矧三兼之乎?奇哉!教可传之四表,故史氏不志诸伟人高论,而特志责暖氏之不言也。

    邦伴氏,至德之士,初发志修行,即入学。其师方讲经,次经曰:“吾将守我行以免舌之咎。”闻此一句,即辞而曰:“足矣!请先习是句耳。”久修而后反学,师问曰:“何迟之久也?”曰:“未尽习初句,不敢还也。”自后德名藉藉,遽入深山,独居默修,用以晦迹铲名,而名曰益高。夫名也,如影焉,避就者,就避者,而愈晚愈长。是以邦伴虽屏居数年,四方共景仰之。于时有尊位持教官,赴山中见之。邦伴了无言,宫曰:“乞赐片言,小吏取以布教。”曰:“子不取我不言,何能取我言乎?”此可谓尽习初句者矣。香器,必固塞其口,不尔原气涣矣。子承传于心,苟冀储之,以备施用,莫若闭口默蓄矣。

    吁!今之学,非为己,悉为人耳。故大学师,有人以其弟来学,其弟久侍而不言,学师令曰:“言之,余以观汝。”夫人在目前,必令言以观之乎?觐面则视其形,闻言则视其心矣。试人如试陶等焉,叩击之,陶以音着其裂,人以言显其疵也。故吾先正,每曰:“吾未闻一人言,常畏之。”往时有一士,严坐于众士列,良久不言,俄发言,言其人所不达。或曰:“此人也而终不言,不亦可谓士乎!”默之一药,能疗言之万病矣。

    世之大惑者,每从师以肄言,无师以习不言也。第不言难,惟英俊能之耳。言欲遂而强止之,如以口含灭光烛,岂不难耶?志载昔非里雅国王弥大氏,生而广长,其耳翌然如驴,恒以耳瑺蔽之,人莫知焉。顾其方俗,男子不蓄发,月货之,恐其髴工露之,则使胡之后,一一杀之矣。杀已众,心不忍,则择一谨厚者,令鬂发毕,语以前诸工之被杀状,“若尔能抱含所见,绝不言,则宥尔。”工大誓愿曰:“宁死不言!”遂生出之。数年抱蓄,不胜其劳,如腹肿而欲裂焉,乃之野外屏处,四顾无人,独自穴地作一坎,向坎侥首,小声言曰:“弥大王,有驴耳。”如是者三,即复填土而去,乃安矣。后王耳之怪,传播多方,或遂究其说,曰此坎中从此忽生怪竹,以制箫管,吹便发声如人言曰:“弥大王有驴耳。”国民因而知其事也。呜呼!禁言之难,乃至此欤!

    是故昔西国君诰其贤臣曰:“吾于卿属有入之胸,特为流言沟焉,即入即出,妩留乎心,妩增乎行矣。”彼喧哗之心,无殊于隙瓮,虽斟之美液,四处漏,奚得满乎?欲塞言之漏,纵不得不言,可不慎于言乎?曷事败不因言而败?曷国覆不因言而覆乎?人之生死,皆由舌也。善辔衔不可御,修士不言不成德。东方鹤,初冬去之西土,道牛山,牛山产大鹰,乌鹤所忌也;鹤过山,则衔小石,恐忘而妄鸣,且受害,腧山方舍石矣。人辈亦过此世之险山,五欲之鹰,张爪吻以伤此心,何不以默之石塞口,而终日谨讲乎?

    世之害,莫大乎佞者。佞者以巧言迷人心,如仇类以金爵酰人命也。其所言非昌,徒以巧词绮语,饰而出之,如涂朱傅粉妇女之事,非大丈夫之气也。束格刺得氏,当乱世,卓立自好,正言不屈,好人谋而陷之于罪,被拘囚以诛焉。其门弟子大忧之,独己至死不变色。于时有一名士,大雄辨,论理无对,则代之恸,而作一文字,剖析事理,申雪枉抑,使束格刺得持于公堂辨之,必免刑也,躬诣狱致之。束格刺得读毕,曰:“不对,不堪用。”士曰:“此文言言切中夫子之事,奚云不对不堪用也?”曰:“妇人履,称我足,我亦不着矣。男子气虽断于殃,不取于卑陋巧言,而汝安取之,以自败其德乎哉?”佞者致言之病耳。盖言之期期以人信焉,立言而无人信,如创室而无人居也;人所深信,乃其所明视耳。汝以言之叶蒙之,则有所不通矣,故人疑而弗信也。藏麦于窖,麦得土气欲坼,出而量之多于初,然麦浮败矣。言在佞人盛而憎多,惟无孚也。尝闻称誉人以多,未闻称誉以多言。言善也,多人病之;善言不可多,而言、妄言、罪言可多乎?

    或曰:既尔,宇内何以言为?宁不皆衔枚而痦然行世乎!曰:否也,圣人劝寡言,拯扶世流耳,无言孰世乎?禽世耳。惟言,众人以是别乌兽,贤以是别愚,文明之邦以是别夷狄也。人无言,虞廷何以拜吕言?孔孟何以知言?且今多闻者从何而得闻乎?利兵以捍国御奸也,有妄持之以刺正人,则目为凶器而禁之,非其人不藏焉。是贬言之原,由人误用耳。圣人欲不言,欲人人皆正行矣。如医之慈者,欲无医乎,乃欲天下无病者乎?

    阮琐伯氏,上古明士,不幸本国被伐,身为俘虏,鬻于藏德氏,时之闻人先达也。其门下弟子以下计,一日设席宴其高第,命阮琐伯治具。问:“何品?”曰:“惟觅最佳物。”阮琐伯唯而去之屠家,市舌数十枚,烹治之。客坐,阮琐伯行炙,则每客下舌一器。客喜而私念,是必师以状传教者,蕴有微旨也。次后每异酱异治,而充席无非舌耳。客异之。主惭,怒咤之曰:“痴仆!乃尔辱主,市无他杀乎?”对曰:“主命耳。”藏德滋怒,曰:“我命汝市最佳物,谁命汝特市舌耶?”阮琐伯曰:“鄙仆之意,以为莫佳于舌也。”主曰:“狂人!舌何佳之有?”曰:“今日幸得高士在席,可为判此:天下何物佳于舌乎?百家高论,无舌孰论之?圣贤达道,无舌何以传之,何以振之?天地性理,造化之妙,无舌孰究之?不论奥微难通,以舌可讲而释之矣!无舌,商贾不得交易有无,官吏不得审狱讼。辩黑白以舌,友相友、男女合配以舌,神乐成音,敌国说而和,大众聚而营宫室、立城国,皆舌之功也。赞圣贤,诵谢上主重恩造化大德,孰非舌乎?无此舌之言助,兹世界无美矣!是故鄙仆市之,以称嘉会矣。”客闻此理辩,则跃然喜,请贯之,因辞去。厥明日,其诣师谢,语昨事,以为非仆所及,意师之豫示之也。师曰:“否否!仆近慧,欲见其聪颖耳。”众犹未信。师曰:“若尔,请复之。”随命阮琐伯曰:“速之市,市壳宴昨客,不须佳物,惟须最丑者,第得鲜足矣。”阮琐伯唯唯,去则如昨市舌耳,毕无他也。席设,数下馔,特见舌,视昨无异。客益异之。主忿怒,大詈之,问曰:“舌既佳,畴命汝市佳者,何弗若我,而惟欲辱我乎?”对曰:“仆敢冒主乎?鄙意舌乃最丑物耳。”主曰:“舌佳矣,何为丑乎?”曰:“吾解鄙见,请诸客加思而审之:天下何物丑于舌乎?诸家众流无舌,孰乱世俗乎?逆主道邪言淫辞,无舌何以普天之下乎?冒天荒诞妄论,纷欺下民,无舌孰云之易知易从?大道至理,以利口可辩而毁矣。无舌,商贾何得诈伪罔市?细民何得虚诬争讼,而宫不得别黑白乎?以舌之谤谀,故友相疏,夫妇相离。以舌淫乐邪音,导欲溺心。夫友邦作雠,而家败城坏国灭,皆舌之愆也。侮神扰上主,背恩违大德,孰非舌乎?无此舌之流祸,世世安乐矣。是故鄙仆承命市丑物,遍简之,惟见舌至不祥矣。”客累闻二义,陈说既正,音韵祥雅,俱离席敬谢教。是后,主视之如学士先生也。

    以是观之,舌也本善,人枉用之,非礼而言,即坏其善。是故反须致默,立希言之教,以遂造物所赋原旨矣。

    夫谷言无五毋,有五有也。污、邪、巧、谤、夸,五毋也;真、直、益、减、时,五有也。

    言毋污则近净,而洁者就之,无纵吐污言以咤小人,而先秽己口也,勿曰:“彼耳是宜闻”,惟曰“吾口是当言耳”。恶言来,吾用恶语报之,是火将炽,而吾施之鞲;初恶一,今恶二矣。苟用善言迎之,是火渐延,而吾徙薪,岂非以我善致彼善乎?毋邪则近正,而端者取之。正心必发正言,正言未必由正心也。虽然,正言之时,心能据正,恒自据正,即有邪心,亦可匡也。若果伪者,并亦不能恒作正言,斯为邪耳。鹦鹉鸟能人言,而不自达其意,平时谆谆与人无异,忽逢撄扰,即扬禽声,而复其咈咈也。诈正人,善为仁言,而不自通其旨也,无事便便,与人无异,俄值拂逆,便转邪情,而还其偏本也。诈不可久,矧能恒乎!毋巧则近质,而诚者尚之。法言素朴,而自光美,不求鲜华之饰。戾言病丑,不能不借于绘工,愚者雅之,智者病之,行行古之道,言言今之词耳。毋谤则近恕,而忠者若之。世道衰下,谗言易发易传也,故当戒口以言,戒耳以闻也。无听谗者妩谗,故谗人与闻谗者,吾未识罪孰重乎?毋夸则近谦,而敖者去之。自伐善者,非因己既行德而言之,乃行德以言之耳。如是,以虚德为实慝矣。以慝易德,吾所伐善安在乎?吾之誉在我口,是反为营也。彼称我善,爱道而长己德;吾自称己善,冒名而泯己德也。此五毋也。

言有真则无诞,而人即信焉。真言全体相结,伪言始终不类也。真者如明烛焉,光四射,纵掩藏之,必乘隙而出矣。蒙者、醉者、狂者,三人之言咸真实无伪,汝为不然,岂不居三人之下乎?直则无诡曲,而人悦依焉。直路一而去彼界近,曲之无数,而皆弥远矣。汝冀蚤赴家,莫善于从径途也。视利而行,行不得义,察色而言,言不得直也。发矢不直,是无力,安能中乎?张弦不直,则无音,胡得和乎?发言不直,则无志无气,必不及致其所图也。益则无窍,而人以为用焉。有千金之言,有无价之言,谁曰言无直欤?富赠人财,仁赠人言。珍贝利财,忠言利德,二者孰利乎?凡无利于众,无补于身,悉妄言也。遇事当言,度言之胜乎不言,而后言无悔矣。减则不繁,而人好绎焉。凡真论欲人易晓,莫若淡且简也。约言近乎不言,故为趣矣。少可以成事,何用多为?无余无缺,始为减也。有不言之处,有希言之处,无尽言之处矣。吾言之真,宁使人嗣之以思,无宁使断之以厌也。时则不误,而人愿聆焉。时而不言,犹不时而言也。时雨,人翘首而望之;时言,人倾耳而纳之,皆得其欲也。不对病之药,纵善而伤身;不合时之言,纵昌而败事也。虽然,知言之当以时发众也,知当言之时,几人乎?体人之言真,从义之言直,由礼之言减,敦信之言益,惟智之言,时矣。此五有也。

    使言无斯五毋,获斯五有,谈自旦迄夕者,或谓之多言,吾敢谓之希言焉。有言者,人一闻而喜。此言者,人百闻而犹喜也。

    语竟,曹子悦曰:“旨哉!闻之曰,人也于言,如钟于音焉,大叩之大音,小叩之小音也。若妩叩而音,其妖钟已!请益。”余曰:“赡已,恐中国士诮我曰,西士以喋喋劝希言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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