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史明日再就余寓，曰：子昨所举，实人生最急事，吾闻而惊怖其言焉。不识可得免乎?今请约举是理，疏为条目，将录以为自警之首箴。

    余曰：常念死候，有五大益焉。

    其一，以敛心检身，而脱身后大凶也。盖知终乃能善始，知死乃能善生也。知家财乏，则用度有节；知寿数不长，则不敢虚费寸阴。不然者，如行雾中，前后不知，惟见目下耳。舟师使船，必有路程，有地图，日记已行几何，以知其所余于后也；坐必船后，即知其船前事，乃以舵张翕之矣。吾人行此生之路，亦如是也，日记其曰已往，而自置己于此生之末，乃能善迪检一生之事也。又如鱼潜以尾，引海中路也；鸟飞以尾，导空中路也。行此世，非如于海、于空乎?非以死候之尾，永言念之，难乎免焉。恒以心居死候，则知生际所当为。吾欲知生际一事当行耶，否耶，即思此事是我死候，所愿得于生前者耶，抑否耶。如此开导，岂不痛切哉！古贤裴罗谷氏，六年处冢内。伯辣漫人之俗，家门之外即是坟墓，出入顾及瞻之。西土吾同道几百国，大概葬死皆于城中。夫皆惧忘死之备，而立计划以自提醒耳。昔西邻国有贤王，传不传其世代名号，惟时君老仅一子，当嗣国。子轻佻无威仪，荒纵自肆，国民患之，有司以告王，请戒谕焉。王训约百方，弗若也，则命士师曰：“王世子犯重法，依律治之勿赦。”不曰，世子以旧行奸宄事，士师拘囚，讯鞫之，律当大辟，至曰则出以行刑。世子见事窘，请诣王所，与父王面诀，许之；至王前诉曰：“以王之子，国之上嗣，如匹夫死于刑下，理乎?情乎?”王洒泣曰：“非我也，法也。吾岂忘父子恩?既而暂免汝目下刑，吾让汝为王七日；七日之内，恣汝意行乐；满七日，自往士师所伏法矣！”语毕，即解王衣裳衮冕服之，令即王位，百官皆听其命，己退而燕处，了不与国政矣。

第俾一陪仆从世子，每曰夕即提禀云：“七日限，今已过若干曰也。”如是诸曰，世子一意盘乐，娱玩妩倦，独至夕，闻仆之提警，即大惊寤，忧愁不胜。迨第七日，期已逼迫，启请游乐毕，无欢惊矣。王至期出，即问世子：“七日之乐何如?”曰：“何乐乎！”王曰：“一国之力，不足供一人乐乎?”对曰：“然而夕夕有一仆，来以就刑曰数，提刺我心，于是曰曰知我命就终，竟灭诸乐已。”王曰：“人人曰曰无不就终，寿数不等，而均寡焉已矣！以后汝可保国矣，往昔所犯，大赦于汝；惟自今后，令此陪仆，依前七日，夕夕提警汝念也。”通国士民，闻之大喜。世子谢教谢恩，而悉改前行，父殁代立，亦为贤君也。视此可验几载之教诲百端，以移其心，终不能致，而七日死候之念，致之矣。是陪仆之设，智者不可无也，恐世事脱其心，而忘之故也。

    其二，以治淫欲之害德行也。五欲之炎发于心，则德危，而受彼烧坏。此死候之念，则一大涌泉，灭彼炽焰，故于惩戒色欲，独为最上良药也。吾在世，若已结证罪案犯人，从囹圄中将往市曹行刑，标榜我自负之以行，而于道中适遇喜乐事，何堪娱玩乎?若翰圣人设一喻，状世人取非礼之乐也，甚善。其言曰：“尝有一人，行于圹野，忽遇一毒龙欲攫之，无以敌，即走，龙便逐之至大阱，不能避，遂匿阱中，赖阱口旁有微土，土生小树，则以一手持树枝，以一足踵微土而悬焉；俯视阱下，则见大虎狼张口欲翕之，复侥视其树，则有黑白虫许多，此树根欲绝也，其窘如此；倏仰而见蜂窝在上枝，即不胜喜，便以一手取之，而安食其蜜，却忘其险矣；惜哉食蜜未尽，树根绝，而人入阱为虎狼食也。”是奚谓乎?人行圹野，乃汝与我生此世界也。毒龙逐我者，乃死候随处逐人，如影于形也。深阱者，乃地狱之忧泪苦谷也。小树者，乃吾此生命也。微土者，乃吾血肉躯也。虎狼者，乃地狱鬼魔也。黑白虫骯树根者，乃昼夜轮转，减少我命也。蜂窝者，乃世之虚乐。哀哉人之愚，甘取之，迷而忘大危险，不肯自拯拔焉，哀哉！西土有两泉相近，其一泉水，人饮之便发笑，至死不止；其一泉水，人饮之便止笑，而瘳其疾也。使人笑至死之水，是乃世乐迷人坏其心也；止笑愈疾之水，则死候之念耳；可不旋酌之乎?

    其三，以轻财货功名富贵也。夫物也，非我有也，非我随也，悉乃借耳，何足恋爱乎！身后，人所去所也，彼所无用财为，亦无重财为矣。吾曷不萃彼所之所尚乎?惜乎妄人，于己所不在受誉，于己所在受苦也。夫物，汝曾唷其得之之娱，而未试其失之恨，请毋观其来，观其去，毋观其面而观其背欤。夫进而聊带伪乐而退，乃大遗真忧也。圣经所谓财人已毕其寐，而手中无所见也，言有人梦捉得金银满手，喜甚，急握固之，忽然而寤，即空拳耳。经不曰“人财”，而曰“财人”，以是贪得者，非我使财，为财所使，是财奴也；不曰“得财”，而曰“梦得财”，盖其富厚百年，犹一夜之短梦耳。且状其情，以一旧事，极着明焉。昔有一士，交三友，而情待不等。其一爱重之深于己，其一爱重之如己，其一甚菲薄，希靓面焉。忽遇事变，国主怒逮讯之诏狱。士闻之，即急走其上友，诉己窘急，幸念夙昔，冀援手焉。其友曰：“今日特不暇救汝，政与他友有嬉游之约，当候于此，不得动移。只能送汝衣一袭，舆一辆耳。”士怅然叹息，则走其中友，愈益悲泣诉己患，祈勿袭前友，特脱我于厄也。友曰：“今日适远行，不暇。惟得偕汝行至中途，远则至公府门耳。讯狱在内，吾不得与闻也。”则益窘，而悔曩昔择交之误也。既而思彼小友，素忠实，或能救我乎未可知。至其所，无奈愧怍不得已，先告以二友相负状，又自咎曩之菲薄，请勿介意也，惟幸念一日之雅，愿邀大德，无弃我矣。友曰：“吾故寡交，恒念汝。汝今勿忧，此等事惟我能任之，便相拯济，为好我者劝也。”言毕，即先行趋王所。此友之宠于王也异甚，则一言而释，士竟无虞矣。是奚谓乎?士遇事变，即人之死候，上主将审判我一生不善行也。其三友者，一财货，一亲戚，一德行矣。夫财货室屋田产，自不能运动，惟与我葬服及棺椁耳。夫亲戚朋友，惟送我山间及坟墓之外，自不能入矣。第德行阴鹭，人虽不甚重之，却能保身后之急，且以我救也。以是可见死候之念，导人以明世物之虚实矣。能随我者，乃我事也，实也；不随我者，非我事也，虚也。沙辣丁者，西方七十国之总王也，将薨，取葬衣，命一宰臣揭诸旃竿之首，行都邑中，顺涂而大呼曰：“沙辣丁七十国王，今去世，惟携此衣一称耳。”噫！诅不亦此意乎?野狐旷曰饥饿，身瘦腥，就鸡栖窃食，门闭无由入，逡巡间忽睹一隙，仅容其身，馋亟则伏而入，数日饱饫归，而身已肥，腹干张甚，隙不足容，恐主人见之也，不得已又数日不食，则身瘦腥如初入时，方出矣。智哉！此狐。吾人习以自淑，不亦可乎?夫人子入生之隙，空空无所有也，进则聚财货富厚矣，及至将死，所聚财货，不得与我偕出也，何不习彼狐之智计，自折阅财货，乃易出乎哉?问何者为真富?必曰广有重物，能恒存不受坏者为真富，故良田腴产，谓富人之本业焉。夫田产于人，火不得燕，水不得漂，盗不得负，而趋年远，不得销损于诸物中，独为坚久，故善持富者宝之，何况于德，更万倍坚久乎！德不畏水火盗贼，弥久弥固，不相脱离，生死我随也。此为人之大本业也，必矣。

    其四，以攻伐我倨敖心也。倨敖之气，诸德之毒液也。养敖者，其道心固败矣。夫敖之根柢本弱也，以虚为实，以无为有，以他为己也。故常念死候，不俾自昧自爽己矣。孔雀鸟，其羽五彩至美也，而惟足丑，尝对曰张尾，曰光晃耀成五彩轮，颇而自喜，倨敖不已，忽俯下视足，则敛其轮而折，意退矣。敖者何不效鸟乎?何不顾若足乎?足也，人之末，乃死之候矣。当死时，身之美貌，衣之鲜华，心之聪明，势之高峻，亲之尊贵，财之丰盈，名之盛隆，种种皆安在乎?何不收汝轻妄之轮乎哉！古者西土有总王，名历山，奄有百国，幅员数万里，无胜其富，而心傲甚，犹若不足；既薨，葬埋之侈，殚极华美。时有名贤，观其茔，讥之曰：“夫人昨也踵土，今也为土踵矣；昨也彼藏金玉，今也金玉藏彼矣；昨也寰宇不足容之，今也土窟三尺则足矣。”呜乎！行世之际有尊卑，死之后无尊卑也。诚若象戏焉，运于枰局，将卒异位殊道，及事毕覆局，则杂位同道矣。目者无所不见，惟不见己也，见已有道，以镜照焉。人者无所不识，惟不识己也，识己岂遂无道乎?以死者之髑髅鉴焉。彼昔如我今，我后如彼今也。往日余有友，常画髑髅形悬于斋室，以自警也。彼谁不善于图画古器之设乎?

    其五，以不妄畏而安受死也。造物主每造一物，即各赋以爱己之心，是者不论灵蠢，物物有之，则畏死欲生之性，人人均也。然而生死皆听天主之命。人自求死，即不可；人强求生，亦不可。何者?天主固不令人自擅死也，若士卒非帅命不敢离行伍也。倘终竞不欲死，是为悔既生焉。夫生死之主，借尔此生，实阴约以死而还之，如左券在彼，不愿死则失约而悔其已生矣。贪财不可，而贪生可乎?欲负约赖人之财不可，而欲负约赖天主之生，可乎?吾乡人亚入西劳氏，西极之名将也，经逾阿林波山，时方市，市为天下最盛，或请观之，曰：“无货不备。”辞曰：“有售长生者，吾则往矣。”陋哉若人！不贪货而贪生，并贪下流也。别有真儒，承国主大封，问使者曰：“上赐我此禄，亦赐我寿命以久享之乎?”使者曰：“否，此天主恩耳。”儒者日：“既尔，我则往事天主，自修我行，以我身后求享天禄矣。”辞不拜受。夫愿常生，则进求常生之路可也，汝于死人主域，于常生谬矣。夫死候者，须臾耳，虽严而速毕，何当惧之乎?吾不能无死，然而能免死之惧也。狂者与婴儿不惧死，吾反弗克焉，彼愚而我智也。愚能与人以安，智能与人以不安．哀哉！夫真智之君子，备死也，不畏死也。死候无时不在其念，譬如良将时时不忘战，是备敌也，非畏敌也。夫死候之念，初来以威，次来以慰，卒来以喜也。武士入都试，或有惊马，则数日前肄习之马埒间，使勿惊，至试日，马已习弗惊也。人心于死候，亦如惊马矣。吾以念死，心习之埒间，至真死候，则已习，弗误我大事也。夫人所畏于死者，非死之瞬息，乃瞬息之后所纪也。此畏也，最能引我于善，则宜存养之，不宜却去之也。试思吾自今以后有曰，将我一生中日日刻刻，凡眼所视、耳所闻、口所啖、鼻所嗅、四体所动，才所为心所爱，合理与否，一一藉计无漏焉无爽焉，凡善与恶，悉审察以按判，孰不惧乎?既惧之，必有助以敛心以谨行者矣。故敝乡有贤者，修道八十余年，临殁时四体战兢。旁人间其故，答曰：“是惧也。非始自今也，吾平生有之。”人曰：“众皆云夫子道已成也，何惧?’’答日：“天主审判严矣，其耳目于我也，犹人乎哉，可弗惧与?”古又有一人，死而两曰后复生，又生世十余年，竟不发一语，亦绝不见笑哂，默居静修。其复死曰，诸友强问之，惟曰：“人不知死后审何如?使知之夫！”语毕而死。盖君子于天下无所与，无所与即无所爱，无所爱则舍之无恨也。其志在天上，不在人间，以彼为家。客闻欲近家，不啻无忧且大喜焉。以此躯壳为囚禁；为桎梏，则见其坏朽无任；娱乐如囚人视狴犴垣壁裂，桎梏坏烂，乃望其解脱拘系，可归故乡，何忧哉？第兢业曰慎，不敢辄自居安居贤，犹恐德未成也。是以孜孜不倦，惟日不足矣。

    徐子曰：于戏！此皆忠厚语，果大补于世教也。今而后，皆知所为备于死矣。世俗之备于死也，特求坚厚棺椁、卜吉宅兆耳，孰论身后天台下严审乎！

    余曰：迂哉！重所轻，轻所重，莫凶乎是也。文王墓在丰镐，而周公作诗以诰其后王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则丰镐之文王，文王之灰烬焉耳。吾忘己之精灵，而独顾吾灰烬乎?夫遗魄朽于高朽于下，终生思之，未审何异欤?棺椁所不覆，固天覆之，奚厌其薄乎?然厚葬亲者，自是人情，不必非之，所盯咛者，惟毋自菲薄吾神灵焉。此世一生耳，而身后永常苦乐、皆自今造之。今世也，吾有不善可蠲，吾有善可增，此生以后绝不能也。死后按察赏罚之时也，有未犯王法，未得罪于人，而偶经过于司生杀者之前，入其庭犹且惴惴焉，矧终其身所为莫非违天命，获罪于天主，临死时将至乾坤主宰严台之前，按我万世罪殃，而且得晏然乎?不思乎?妄望侥幸免乎?自昧而不信乎?谬矣！

    夫善备死候者，万法总在三和。三和者，和于主，和于人，和于已是也。得罪于主无所逃。不从主而祷，孰祷乎?系在此，则祈解亦在此矣。即复勤询天主所贻至教，习其情悔，责吾前非，立心于守圣，戒以息主怒，以致其神宠，此以和主也。吾藏人非义财物，即还之其人。尝毁谤人玷缺其名行，即以真实语奖许之，复成立之。尝与人交争，傲狠有雠，即恕宥和睦好待之。此以和人也。凡有以酒色自污蔑本身，以丑念邪情乱荧心灵，即时洗涤新新，修善志，归道体，或有诱感我于非义，远离废之勿惜。此以和己也。呜呼！倘死者已受主刑，今能复生于世一刻，以改前非，移心于道德，不难出无量之价，无苦不甘心，取之以易之。其如不可得，而吾承启心以忖悟，备死候之实范。若不图讯行之，何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