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部设席招余。是曰值教中节日，余食止蔬果而已。李子曰：“贵邦不奉佛，无杀牲戒，而子斋素，何也?”余曰：“岂独敝国?中国自三代以前，佛教未入，悉不奉佛也，皆以太牢事上主，悉不戒杀牲也。然而祭之前，有散斋，有致斋，斋者悉不饮酒，不茹荤。今所见士大夫，遇郊社大典，咸断酒肉，出居宫次。是则斋素之义，不由释氏始，不以杀牲故，明矣。”李子曰：“然。吾儒将祭而斋者，将以齐一心志，致其蠲洁，对越明神也。敢问贵国斋素，何意?”时余箧中，适有旧稿一帙，中说天主教斋素三旨，即出帙观之。

    其辞曰：因戒杀牲，而用斋素，此殆小不忍也。然斋有三志，识此三志，滋切滋崇矣。

    夫世固少有今日贤，而先日不为不肖者也；少有今日顺道，而昔日未尝违厥道者也。厥道也者，天主铭之于心，而命圣贤布之版册。犯之者必得罪于上主。所从得罪者，益尊则罪益重。君子虽已迁善，岂恬然于往所得罪乎?曩者所为不善，人或赦弗追究，而己时记之、愧之、悔之。设无深悔，吾所既失于前，乌可望免之于后也?况夫今之为善君子，不自满足，将必以辟己之短为离娄，以视己之长为盲瞽焉。所责备诸己者精且厚，人虽称以俊杰，而己愧怍如不置也。所省疚于心者密且详，人虽谓其备美，而己勤敬如犹亏也。讵徒谦于言乎?讵徒悔于心乎?深自羞耻，奚堪欢乐?则贬食减餐，除其殽味，而惟取其淡素。凡一身之用，自择粗陋，自苦自责，以赎己之旧恶及其新罪，晨夜惶惶，稽颡于天主台下，哀悯涕泪，冀洗己污，敢妄自居圣，而夸无过?妄自宽己，而须他人审判其罪也乎?所以躬自惩诘，不少姑恕，或者天主恻恤而免宥之，不再鞫也。此斋素正旨之一也。

    夫德之为业，人类本业也，闻其说无不悦，而愿急事焉。但被私欲所发者，先已篡人心而擅主之，反相压难愤激攻伐，大抵平生所行，悉供其役耳。是以凡有所事，弗因义之所令，惟因欲之所乐，睹其面容，则人观其行，与禽何择乎?有人于此人其性也，而将易之，使禽其形，宁死不愿之，今者人其形也而禽其性，则安之，何哉?夫私欲之乐，乃义之敌，塞智虑而蒙理窍，与德无交，世界之痼疾，莫深乎此矣。他病之害，止于躯壳；欲之毒药，通吾心髓，而大残元性也。若以义之仇冤，摄一心之专权，理不几忘而厥德尚有地可居乎?呜呼！私欲之乐，微贱也，遽过也，而屡贻长悔于心。以卑短之乐，售永久之忧，非智之谓也。然私欲惟自本身，藉力逞其勇猛，故遏其私欲，当先约其本身之气。学道者愿寡欲而丰养身，比方愿灭火而益加薪，可得哉?君子之欲饮食也，特所以存命；小人之欲存命也，特所以饮食。夫诚有志于道，怒视是身若寇雠然，不获已而姑蓄之，何者?吾未尝为身而生，但无身又不得而生，则服食为腹饥之药，服饮为口渴之药耳。谁有取药，而不惟以其病之所须为度数焉者乎！吾辈此身，皆当为虫所食，甘食厚味，以益其膏，不几为虫作牧人乎?性之所嗜，寡而易营；多品之味，佳而难遂。若穷极口体，逞意贪图，则以其养人者，频反而贼人，谓饮食殛人多乎刀兵，可也。今未论所害于身，独指所伤乎心。多聚饮食之处，多来猫鼠虫蚁；多饕饮食之人，多招罪过其身也。仆役过健，恐忤抗其主也；血气过强，定倾危乎志也。志危则五欲肆其恶，而色欲尤甚。丰味不恣腹，色欲何从发?淡饮薄食，色气潜馁。一身既以理约，诸欲自服理矣。古有问贤者何则为学?答曰：“脱身耳。”解之者曰：阻心之达真者，莫甚乎身乐之诱也。身之乐，以重霾雾晦我心才，使不得外脱种种诸像，内释五宫之欲而往察物性，以率造物主命也。故有意于学者，先当拔心于身外也。身也者，知觉尸也，机动俑也，饰墁坟也，罪愆饵也，苦忧肆也，囚神牢也，实死而似生也。家贼用爱诱损我心，缠缚于垢土，俾不得冲天享其精气也。能救此身，百凶尽熄，心脱阻碍，任天游驯命矣。古贤甘饿，求馁不求饱，其于身也，似仇而实亲焉。此斋素正旨之二也。

    且本世者，苦世也，非索酝之世矣。天主置我于是，促促焉，务修其道之不暇，非以奉悦此肌肤也。然吾无能竟辞诸乐也。无清乐必求淫者，无正乐必寻邪者，得彼则失此。故君子常自习其心，快以道德之事，不令含忧困而望乎外；又时简略体肤之乐，恐其透于心，而侵夺其本乐焉。夫德行之乐，乃灵魂之本乐也，吾以兹与天神侔矣；饮食之娱，乃身之窃愉也，吾以兹与禽兽同矣。吾益增德行之娱于心，益近至天神矣；益减饮食之乐于身，益逖离禽兽矣。吁，可不慎哉！仁义令人明，五味令人腐肠，积善之乐甚，即有大利乎心，而于身无害也。丰膳之乐繁，而身心俱见深伤矣。腹充饱以殽馔，必垂下而坠己志于污贱。如此，则安能抽其心于尘垢，而起高旷之虑乎哉！恶者观人盘乐，而己无之，斯嫌妒之矣。善者视之，则反怜惜之，而让己曰：“彼殉污贱事，而犹好之如此，恳求之如此，吾既志于最上，而未能聊味之，未能略备之，且宁如此懈惰，而不勉乎哉！”世人之灾无他也，心病而不知德之佳味耳。觉其味，则膏粱可轻矣，谓自得其乐也。此二味者，更迭出入于人心，而不可同住者也，欲内此必先出彼也。古昔有贡我西国二猎犬者，皆良种也。王以一寄国中显臣家，以其一寄郊外农舍，使并畜之。既而王出田猎，试焉。二犬齐纵入囿。农舍所畜之犬，身腥而体轻，走齅禽兽迹，疾趋攫纲，获禽无算。显家所养之犬，虽洁肥容美足观也，但习肉食充肠，安佚四肢，不能驰骤，则见禽不顾，而忽遇路旁腐骨，即就而乞之，乞毕不动矣。从猎者知其同产，则异之。王曰：“此不足怪。岂惟兽哉?人尽然也，皆系于养耳矣。养之以佚舐妖饱，必无所进于善也；养之以烦劳俭约，必不误若所望矣。”若曰凡人习于珍味厚膳，见礼义之事不暇，惟侥焉而就食耳；习于精理微义，遇饮食之玩亦不暇，必思焉而殉理义矣。此斋素正旨之三也。

    李子读竞，曰：“此实斋素真旨，吾儒宜从焉。”乃谢而请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