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个例子,我们在教室里的某天晚上,当时我被牢房里嘈杂的谈话声和巨大的骚动所惊醒了。当我清醒到适应了环境的时候,狱警正在把房间里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抬出去。官员们立刻赶了过来,把我们排成一队,要求我们说出是谁杀了那个人。自然没人会承认——命案发生时每个人听上去都睡着了。调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官员们威胁说,如果有必要的话,调查会持续一整夜,谁都不能去睡觉,但他们终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只得放弃了。在我们回去睡觉之前,我在兴奋的吵闹声中听说受害者是一名克格勃的线人,他在被发现后遭到了处决。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一个监狱传说,或许这个人是在一场因烟草或面包而产生的争执中被杀的。
本月结束时,旧校舍里的小团体被分开了,我又一次被押到萨拉托夫的主监狱。那里的牢房都是约7X12英尺的小房间,里面有脏兮兮的石墙,墙的高处挂着一扇小窗子。房间里始终是阴暗又潮湿,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恶臭的空气,那气味如此刺鼻,以至于我始终没能习惯。有时会有十七个人挤在这些房间里,不过我们的牢房里只有十二个人。
即使如此,这里也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到了晚上,我们挤在粗制长椅上一起睡觉。如果有人在睡梦中翻个身,就很可能把所有人都弄醒。另一方面,伙食比往常的稍微好了一点。我们在早餐时吃到了400克面包,配上热水后味道很好。在中午,我们和以前一样喝半升汤。但晚上我们吃的不是麦粥,而是三条冻鱼,我们称之为“河鲈”(окунь,类似于小鲈鱼),还有一些温水。我们像吃沙丁鱼一样,把河鲈从头到尾连内脏一起吃掉了。此外,我们的小团体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不要在正餐之间的时间段进食。这样一来,我们可以避免监狱里的一种常见情况:由于看他人进食而被激起食欲。
此时,他们又开始将我们逐一叫去审问,每次审讯从早餐后的某个时间开始。因此,我们日常活动的第一部分就是预测当天谁可能会被传唤。之后,至少在有人从审讯回来之前,我们按照日常秩序,用演讲、独白和小品来打发时间——这已经成为标准流程。有人回来后,一切都会停止,我们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当天的审讯情况上,试图搞清楚当前审讯员正在沿什么线索进行审讯,还要搞清楚有没有新消息。
在萨拉托夫的主监狱里,我们平时还有另一种通讯手段——摩尔斯电码。监狱的形状是一个空心立方体, 中央有一个院子。我们所在的二楼,四个侧面各有一排牢房,每排约三十个。每天,有人站在门口放风之时,电报机就会开始工作。囚犯们会用摩尔斯电码敲击墙壁,在牢房之间传递信息。
我们会努力搞清楚是否有新来的人,他们带来了什么消息——特别是来自前线的消息。人们在牢房之间传递名字,希望能找到朋友,我们还会询问每个房间里有多少人,他们是谁。每天的第一条消息都与那些在夜间死亡的人或其他牢房的病人有关——人们死亡的主要原因是痢疾。人们会通过“电报”用烟草交换额外的食物,如果有迫切需要的话,甚至可以换到衣服。电报员会用电码发出约定的时间和藏匿交换品的地点(通常是在厕所里)。
一天早上,墙上传来一阵激动的击打声。走廊那头传来消息说,斯捷克洛夫,前《消息报》编辑,在一间牢房里上吊自杀了。斯捷克洛夫在萨拉托夫待了将近一年,日渐绝望,是监狱的生活和强制的囚禁驱使他走向自我毁灭。由于斯捷克洛夫从前的地位和名声,这个传闻对于监狱电报来说很有分量,而且成为了人们全天谈话的主题。
《消息报》(Известия),苏联的主要报刊之一
大约是在这个牢房待的第二周,我被叫去审问。我像往常一样紧张起来,而且带有审讯开始时的那种特有的反感。整场审讯似乎是那么的徒劳和令人沮丧。我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但他们似乎是认定了我在掩饰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用假护照进入俄罗斯的,这最高可判处二至三年的监禁,但这一行为从未受到他们的认真对待。审讯员知道这件事,但似乎从未受到这件事的干扰,除非它有助于证实他们的怀疑:我一定是带着颠覆性目的进入苏联。
那天早上,我被押进一个房间直面一众审讯员。我直挺挺地坐了下来,然后他们开始从各个方面向我发问,问题的内容是我的生活或我的“间谍”工作。他们中的一位说道:“你们这些司祭,是打着宗教幌子的煽动者,潜入俄罗斯煽动民众,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承认呢?” “我不比你更像间谍!” 我反唇相讥,他立刻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呢?只要回答问题就行,别耍嘴皮子。” “我不是在耍嘴皮子,”我说,“你知道你自己不是间谍吧?我也知道我自己不是间谍,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非常混乱的审讯。我的回答很难保持冷静或准确,因为不同的审讯者会像连珠炮一般提问,而且不一定是围绕同一个主题。当我事后将审讯的内容,或者至少是我记住的大部分内容告诉我的狱友们后,我们还是无法就他们的意图得出结论。在评估审讯方面,牢房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议事场所,也绝非毫无偏见。
三天后我再一次被传唤,而这次是在半夜。我的审讯员是一个高大的金发青年,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他一个人等在那里。我在卢比扬卡有过被专业人员审讯的经验,没过多久,我就怀疑他是个新手。他看起来很年轻,却又试图表现得很严厉,我不由得感到好笑。他并没用我所尊重的、甚至是畏惧的那种事无巨细的诘问,而是用突然的 “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来发问。有一次,我笑着说:“那你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吧!” “喂!”他说,“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 他站起身来,努力装出一副强硬的样子,对着我的脸握紧拳头。“看到这拳头了吗?好好看清楚了!” 我低下头来,努力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整个审讯的过程中,他始终坚持让我在椅子的前缘上坐直,他自己却不太能打起精神,总是打瞌睡。到了清晨,他差不多每隔三十秒就要打个盹,甚至无法在面前的文件纸上写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在审讯的结尾,他使劲把钢笔扣在桌上,猛地站起来说道:”现在你回自己的牢房好好想一想,明天”——此时,他又试着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你最好赶紧下定决心,一五一十地把事实说出来!”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又被叫了出来。审讯员还是那个年轻的家伙。他似乎是个初学者,我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实际上却没把他当回事。他显然是在磨练自己的技术,于是决定换个方向。当我们在一如往常的预审里兜圈子的时候,一个年轻姑娘端着一个盛着三明治、茶、面包和黄油的托盘走了进来,然后把托盘放在审讯员的桌子上。姑娘出去后,他把托盘里的一个三明治和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来吧,”他说。我摇了摇头。“没事儿,吃吧。” “我不吃,”“来吃吧,”他说,“我知道你饿了,吃吧。” “我不想吃。”。我当然想吃,但这个骗局是如此显而易见,而我不过是拒绝了这个游戏。于是,在整个审讯过程中,那份三明治和那杯茶就一直摆在桌前。与我相比,审讯员受到它们的困扰更大,因为他一直紧盯着食物,随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当他得知我在乔普拉亚戈拉当过“一等司机”时,就问起很多与发动机和机械装置有关的技术细节,“这个螺丝是干什么用的?这个阀门在哪里,这根电线在哪里?”我会用“我不知道”或者“我忘了”回答。“你自称一流司机?我还以为美国人应该有很高的技术水平。我才不信你会换车胎呢!”
我们有一段时间在电线、螺丝和阀门的话题里绕圈子,后来他才意识到我在随口胡说。“我还得说多少次,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他说,“你最好早点给我明确的答复。” 最后,审讯没有取得多少成果就结束了。“现在给我听好了,”他说,“明天将是你最后一次实话实说的机会。所以好好想一想。” 但在第二天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收到传唤。
与此同时,牢房里的谈话集中到了莫斯科的战斗上。每天都有新的囚犯进入监狱,而报告也通过摩尔斯电码传播开来。我们的小团体里甚至来了一位新成员, 他是萨拉托夫卫戍部队的军官, 他告诉我们德国人就在不远处。萨拉托夫城内估计随时都会发生战斗,如今城镇里到处都是士兵。
毫无疑问,德军已经迫近了,萨拉托夫几乎每天都要遭受轰炸。在轰炸期间,我们甚至开始大声为德国人呐喊助威, 希望他们能在院子里投下一枚炸弹,又一次,就像在去萨拉托夫的火车上一样,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制订逃跑计划——假如德国人好心到炸毁狱墙的话。
战争的迫近造成了另一些更直接的影响。原本相当好的伙食变得越来越差,有些日子则根本就没有食物。城镇里的食物也很少。现在囚犯太多,而监狱的厨房没有条件处理这样的危机。一天晚上,当我们团体的人被领去厕所的时候,我注意到走廊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大羊骨,于是趁狱警没注意把它抢了过来,藏在外套里。在厕所里,我把羊骨放在水龙头下尽可能洗干净,然后将它放进口袋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坐在牢房中,用牙把羊骨切成数块,然后用齿把它们磨成粉末吞咽下去。我把羊骨切碎并把骨片赠送给其他人,但他们的牙齿不够坚固,嚼不动骨片。
1942年1月底的一个晚上,我再次被传唤去审讯。审讯员还是先前那个年轻的金发男子,但他似乎出奇地沉默寡言,神情沮丧。他紧张地来回踱步,同时做了预备的发言。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实话实说的机会,所以这次最好考虑把话说清楚。他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审讯员开始质问我,但他很紧张,不停地摆弄桌子上的东西,谈话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就一直这样坐在那里,直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审讯员抓起电话听了一会儿,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把话筒挂上,大叫一声起身跑出房间。我听到前厅的其他官员在外头,围在一起欢呼。突然,门开了,另外三个官员跟着我的审讯员走了进来,兴奋地聊着天,互相拍打后背。其中一个官员终于注意到了我,他叫来狱警,让他把我送回牢房。我迫不及待地赶回牢房把消息传出去:根据谈话的片段,我了解到俄国人已经夺回了莫斯科的门户莫扎伊斯克。德军正在撤退,莫斯科已经脱离危险了。
这个消息在牢房里引起了轰动。一时间每个人都讨论起这个消息,消息很快通过墙壁上的摩尔斯电码传播开来。新闻得到了确认,我们可以听到楼上楼下都是喃喃的说话声,那天晚上,甚至连狱警也加入了整个监狱的喧闹之中。囚犯对红军的胜利反应不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俄国人,其中许多是老兵,他们的自豪感和爱国心使他们对俄国人的这次胜利感到兴奋不已,但随后他们会自己反思起来,或者被他人提醒,我们立即获释的希望也随着德军的失败而消失了,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最后,还是爱国心占了上风。总而言之,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
1月23日上午,我又被叫了出来,我以为这次必定是与那位金发高个子新手所做的“最后机会”面谈。相反,我被带下楼关进了一个囚室。过了一会儿,狱警把我的私人物品从牢房里拿出来,给了我一块面包和装在纸筒里的三匙糖。我知道自己又要踏上旅程了。最后,两个狱警把我领到了院子里,押上一辆待命的囚车。他们和我一起上了车,我们一路颠簸着到了萨拉托夫火车站。火车站里的人群已经完全变了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整个车站都充满了乐观的气氛,人们都很高兴。就连拥挤在车站的士兵看上去也如释重负,脚步轻快了许多。
我和狱警们登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在一个乘客隔间里坐了下来。这次我们只花了五十个小时就回到了莫斯科。但我小心翼翼地吃着面包和糖,因为我事先不知道这次行程要花多少时间,也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一路上,我可以看到弹坑和毁坏的房屋从德军入侵的高潮中恢复过来。但这次不再有轰炸了,铁轨似乎经过了修复,我们顺利抵达莫斯科,途中没有遭遇任何事故。
(译者:oblivious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