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整个营地都发出了告示:一个前往诺里尔斯克的生产队正在组建当中。我们被通知去收拾东西,然后去外面的监狱大院报到。整片区域挤满了囚犯,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月, 等候火车将足够的囚犯运来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狱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将囚犯装船的工作更加“经济”。我们那趟列车运来的人一定是满足了运载的定额,因为我们在抵达后两天内就启程了。
院子里又一次摆出了供委员使用的长桌。官员开始报出各个团伙中的人员姓名。最后,我们以散乱无序的队列朝叶尼塞河方向行进。在河岸上,我转头向后望去,看见一大群囚犯沿道路走来。这群囚犯的人数在两千以上,他们将行李搭在肩上或扛在背上,步履蹒跚地前行。在河边,一排驳船沿着河岸一字排开,众多舷梯从岸边伸向船舱。当囚犯大军到达河边时,他们在警卫的包围下沿着河岸散开,等待上船。
官员们再次点起名字,接着囚犯就去桌前报到,依据桌上的文件再次接受名字、姓氏、目的地(诺里尔斯克)、罪名与刑期的核对。然后,他们以十人一组或二十人一组,在警卫的带领下沿着河岸前进,经由舷梯进入船舱。警卫和警犬始终跟在他们身边,防止他们跳河逃跑或者坠河溺死。
在这漫长的一日里,我一直坐在河岸上观看工作的流程。我的名字直到晚上才被叫到,之后,我通过了核查,加入了桌子旁侧的一个特殊小组。我们没有被押到驳船上,而是被押到“斯大林号”上,那是一条用来牵引驳船的拖船。我们先是登上船舷,接着到了甲板上,然后被赶到一个小舱口下到船舱内部。
叶尼塞河的一处河岸
“斯大林号”有两间大船舱,一个在机房前,一个在船尾。我们这伙人被装进了船尾的那间船舱。那是一间宽敞而昏暗的货舱,有曲度的木料构成了货仓的侧壁,货仓的外侧覆盖着铁板。龙骨上搭着一块粗糙的木板,它朝螺旋桨轴的两端方向延展了约10英尺。在船壁上,木板和横梁构成的交角沿着船体的曲线向上抬升了3到4英尺,这个构造是为了方便舱底排水。舱口阶梯脚下有一个很长的木毛板架,它们被固定在离地板几英尺的地方,横穿机房的舱壁。船舱中央有一排支撑上方甲板的大梁。船舱支柱的两侧也有一些用木毛板搭起的平台,那些就是我们的床铺。
当我们从舱口下到船舱,我们这一伙波兰人聚集于阶梯底部附近,在船舱前部落脚。同往常一样,每个人都想和自己认识的人待在一起,我们先前在河岸上商量过,决议让第一个下到船舱里的人尽量为其他人占位。盗贼们也聚在一起,他们占据了船尾的床铺。其他囚犯则完全占据了中央的铺位,有些人甚至决意沿外部船体的斜板住下。警卫们驻守在干舷上,其中两名警卫驻守在舱口阶梯的顶部。在船尾的末端有一扇与甲板相连的活板门, 警卫可以透过它观察囚犯,另有两名警卫驻守在那里。
现在已经是7月2日了。烈日炎炎,船舱里很快就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构成船体的木料表面被焦油或某种树脂所覆盖,它们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仅有的通风口是舱口本身、船尾的活板门以及甲板附近高处的几乎无用的舷窗。绝大多数人脱下了衣服,船舱里的空气缺乏流动,你甚至可以闻到混有烟草气味和树脂气味的汗臭。
“斯大林号”有一点比较好,那就是船上有厨房。正餐的供应很有规律,也很准时。我们在早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吃早餐——600克面包加上热水,在12点到1点半之间吃午饭——半升汤,然后在六点吃晚餐。“斯大林号”上有一种特殊的麦粥,这种在俄罗斯很受欢迎的黄色粥类被称作黄米粥(пшенная каша),所用的材料不是谷物,而是玉米。
400个人挤在船舱里,内部的空间几乎不足以让你在移动时不被别人绊倒。四百个人得到了需轮流使用的五十个汤碗。而且,警卫和往常一样让盗贼负责食物的分发。我们站在阶梯脚下的制高点,对船尾的活动了如指掌。我们注意到,盗贼头子用长柄勺用力搅拌汤汁时,为了显示他把汤搅拌得很彻底,长柄勺触及的深度从没有超过距壶底一英尺的平面,而较浓的汤留在了下面。当然,政治犯们总是最先接收食物,因此他们总是喝到稀薄的汤汁。
我们坐在那个闷热的船舱里等待了两天。“斯大林号”与驳船的甲板上装满了运往河流上游的机械、铁轨、五金器具、牲畜和农产品。在船只满载时,我们可以看到驳船的甲板几乎与水面齐平,而船舱完全被水淹没。斯大林号的发动机在第三天启动了,它们就位于我们所在舱壁的另一侧,噪音非常大。此外,油烟和废气过于稠密,再加上剧烈的船体震动,导致我的眼睛无法聚焦——所有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为了压过震动的声响,我们的话语也变得嘶哑起来。
不久之后,油气和高温就让我们发起了头痛。舱壁热得令人无法忍受。我们被迫爬下床铺,躺在甲板上,呼吸沿着龙骨板吹来的凉爽的空气。结果就是,人们几乎不再谈话,每个人都蜷缩在地板上,努力不去理会酷热、噪音、震动以及头痛欲裂的感觉。
自从船只开始朝上游航行,船体就在不断摇晃。河流会支配驳船,使它们从河道的一侧摇摆到另一侧,而“斯大林”号会在牵引绳的拉扯下左右侧倾。有些人晕船了,这对于船舱中空气或氛围的改善有百害而无一利。
叶尼塞河流域图,图中的紫色线条是“斯大林号”航行的大致路线,线条下端的红点是航行的起点(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上端的绿点是终点(杜金卡)
在第一周结束时,人数达到盗贼两倍的政治犯已经组织起来了。有一天,政治犯中的一伙人在发放汤的时候朝盗贼走去,然后叫他们坐下来。“你们可以换个位置,看看我们有没有出差错,今天我们要来分汤。”盗贼叫他们回归原位,但政治犯们没有动。“我们希望汤的分配公平公正,”他们说,“那些食物是唯一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你们这些吸血鬼却拿走了最好的部分,给我们的几乎都是水。现在都给我闪到一边去!”
说时迟那时快,盗贼头目朝政治犯发言人的脸上猛地打了一拳,把他打翻在木板上,几乎就在被击中的同时,他抓住了自己的刀。一场席卷全船的暴动爆发了,政治犯开始从船舱涌向船尾,把盗贼们逼到墙壁处。我能看到盗贼之中有刀子的光在闪烁,一些政治犯则开始扒掉木板涉水逃跑。暴乱者的喊叫与伤者的惨叫混杂在一起。鲜血不但飞溅在木板上,还流淌在暴乱者的脸上。那些倒地的人则惨遭践踏。
没过几秒,警卫就赶到了阶梯之下,他们大声咆哮命令人们住手,不然就要开枪了。然而,这毫无作用。在发动机的噪音和人群的呼喊中,根本没人能听清他们的话。一个官员也跑下楼来大声喊叫,但那也是白费力气。然后,他大声发出命令,士兵们在机枪后就位,从人群的后方开火。子弹朝暴乱者头顶的木料猛地射去,弹头在墙面上弹射的声音在船体周围回响。没有参与战斗的人立即溜到甲板上卧倒。
第一轮射击没有发挥作用,于是士兵们将准心调低,停止朝木料射击,并且开始朝人群猛烈开火。人们仿佛被刀斧砍翻了,一大群暴乱者就像镰刀前的玉米秆一样倒了下来。枪击终结了暴乱,士兵们走到阶梯底部,让每个人后背对着枪,正面靠墙排成一排,同时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急救员从舱口匆忙赶来,将死者和呻吟的伤员拖出舱外,至于他们把多少人抬出了船舱,我不得而知。其余的人面朝船舱的墙壁,背后是机枪的枪口。急救员在清理完地板上的尸体后还擦洗了木板,抹除了上面的血迹,然后在地板和墙上撒满了消毒剂。最后,警卫叫我们不出一声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他们自己则架着机枪整夜守在阶梯上,除了每次有一个人能获准去如厕,其余的人谁也不准动。
大约一小时后,船上的官员和一些警卫军官下到船舱里。他们只问了很少的一些问题,在床铺前走来走去,同时检视着面前的人群,并且不时向其中一个囚犯发出简单的指令:“你!起来!”被挑出来的人被押上阶梯接受问话,然后就被转移到一艘驳船上,他将在那里渡过这次行程的剩余部分。
事实上,此次事件是官员们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他们将为损失的囚犯负责。他们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接收了一定数量的囚犯,之后就必须在诺里尔斯克交付同样数量的囚犯,不然就必须为减员做出合理的解释。这些囚犯被判处苦役,狱方将他们运到俄国各地,并且一路上供给他们饮食,期望他们能在接收地派上用场。射杀这么多的囚犯会给警卫和官员的仕途带来沉重的负担。他们必须证明自己仅仅是把开枪用作最后的手段。
当晚几乎无人能够入睡。有关杀戮的记忆依旧十分鲜活,子弹击中人群的场面以及射进身体的声响过于真切,在我们的头脑里挥之不去。不过,食物分配在那之后变得公正了。走了这么多的人,食物此时是如此充足,甚至能让所有人至少隔一天就能得到额外的一份。警卫们在阶梯间里停留了几天,之后又回到了干舷。生活再次平静下来,我们又得忍受发动机发出的单调噪音和船体的摇晃,而对于噪音与烟气所造成的头痛,我们又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努力不受其影响。
我们在7月22日上午到达了杜金卡。除了河岸上的一些房屋以及建在河中的码头外,当时的杜金卡一无所有。劳改营的工人后来在那里建起了一个巨大的港口设施,但是当时的河水很浅,浅到“斯大林”号不能靠岸在码头卸货。我们甚至不清楚什么时候到的目的地,只知道发动机的速度放缓了,然后听见铁链在甲板发出的沉重摩擦声。锚机发出尖锐的声音,起锚溅起的河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为了稳住船锚,发动机进行了短暂的加速,接着便熄火了。
一座建于河中的简易码头
我们很快开始感受到寒意。随着锅炉停止了运转,“斯大林”号的船舱变得如同冰柜般寒冷。我们将自己剩下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一边坐在船舱里等待,一边聆听甲板上的大声命令以及河水击中船身发出的飞溅声。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了船桨拍打河面的声音,还听到了对“斯大林号”发出的响亮指令信号。终于,我们听到了曲柄在舷梯下降时发出的转动声,以及“斯大林”号的汽笛里传来的最后一阵不规律的尖啸——那是卸载开始的信号。
一队士兵出现在舱门前,然后走到了楼梯井的中段,并在一侧列队。一名官员从阶梯的中间走下来,并向我们讲话:“杜金卡到了!你们要以十人一队的形式依次下船。排好队,排好队!任何捣乱或逃跑的企图都只有死路一条。我的士兵接受了常规的命令,谁要是不按规定排队,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的士兵都会将其射杀!”
当我们从舱口走出来,在日光下眨眼,惊奇地发现这里居然下雪了!而我们在两周前才脱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酷热。在甲板上,大风迎面吹来,气温低得让人难以呼吸,我们被迫大口喘气。所有人随即开始把行李中剩下的衣服披在身上。人人都想站在他人的背风面,看上去简直乱成了一团。“我的天啊,”我旁边的一个人感叹,“现在是冬天了!我们该怎么办?”
叶尼塞河的水是灰色的,水波汹涌,河面上盘旋着刺骨的寒流,凌冽之程度足以穿透我们身穿的所有衣物。我们周围的士兵已经穿上了长达脚踝的大衣,高高立起的衣领挡住了风。云层遍布于天空,但不知何故,天空似乎是如此之遥远,我们头顶上那斑驳的灰色天穹看上去简直高远无垠。
我是在斯大林号汽船的甲板上第一次看到著名的西伯利亚风光。从河岸绵延开来的土地上有很多丘陵,地势连绵起伏,但地面是光秃秃的,上面只有星星点点的灌木丛或金雀花。河道另一侧的土地绵延了两英里以上,我只看到远方连绵起伏的山丘的蓝色轮廓。我可以看到河岸之外的远方,在那里有一些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营地相似的东西,那是几座被黑色铁丝网所包围的营房。
一座被铁丝网包围的劳改营
杜金卡镇本身只有长长的一排木屋,散落于山坡上与河岸边,在灰蓝色的土地上看起来十分荒凉。镇上唯一的大型建筑在山上,那座俯瞰河流的建筑是港务局的调度中心,其功能是指挥码头和铁路调车场。在杜金卡的北方,也就是朝向大海的方向,有大型蒸汽船停泊在河里,河岸以北还有一座黑色的大山,从这里开采出来的是供船只使用的煤。
我们十人一组走下舷梯,坐上了小艇。我的双腿又一次因缺乏活动而变得跟橡胶一样,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就像在睡着时双脚还想走路一样。小艇划到岸边,将一批人卸下后便立即返回接送下一批人,连续不断地来回工作。上岸的人紧跟在警卫身后,他们被押到离岸边约200码的地方,接着被警卫要求坐下。
雪停了,但寒风从北面吹了过来。杜金卡位于北极圈之内,来自极地的风顺着河岸与并列的丘陵吹拂河面。如果风全都是从北方吹来的,那就形同一场极地飓风。划艇一次可以从船上卸下十人,把两千人卸完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斯大林号”卸载完毕后,他们开始卸载驳船上的人和货物。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在刺骨的寒风中一起蜷缩在岸边——这可是在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