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在四月第二周的一天早晨,休战终止了。各生产队同往常一样朝戈尔斯特罗伊和工厂行进。当天早上,我所在的生产队第一个穿过这个区域,接踵而至的是其他生产队,最后是两个新组建的班德拉分子生产队。我注意到当天早上的大门警卫比平时更多了,几乎是营区大门和厂区大门警卫之和的两倍,然而,当时没有发生什么,直到两个班德拉分子的生产队开始进入厂区大门。突然,他们遭到了军队的包围,被驱赶回去,厂区的大门也被关上了。班德拉分子恰好被困在营地和厂区之间,军队将他们与其他囚犯分割开来,并在必要时用枪托将其制服。
与此同时, 满载士兵的卡车从城内呼啸着驶来,军队将头目从两个受困的生产队中分拣出来, 装上卡车押走了。此时,我们的喊声终于惊动了留守营地的人,他们拿着棍子冲向铁丝网,准备杀进厂区, 但米哈伊尔和他的参谋们阻止了他们过早的骚乱。
营地的官员再次退到北门,将营地的控制权交给囚犯。下午什么事也没发生,傍晚时分,戈尔斯特罗伊的生产队长们回到了营地。但米哈伊尔要求我们留守厂区,他们又一次从铁丝网对面扔给我们面包和几条鱼。
当晚,市政府和营地官员再次会见了暴动的领导人。这一次,他们更加咄咄逼人,威胁将动用武力。米哈伊尔没有被吓住,他告诉官员,囚犯将以牙还牙。“你们上次答应过不会报复我们,”他说,“但天知道你们今早抓走的那些人出了什么事。这一切必须有个了结,要有一个彻底的改革! 事实上,我们先前的退让并没有换来任何东西!事已至此,不是生存便是灭亡!”
会议结束时,信号员们爬到了营地北端的两层楼顶上,挂出了一面巨大的自制旗帜,旗面的图案是骷髅头与交错的骨头,其他人在营地的一侧拉起一面朝向诺里尔斯克的巨大横幅,上面写着“帮助我们摆脱这些凶手”的标语。信号员向本地区所有的营地发出信号,号召罢工。他们都发出与我们同生共死的回应。从工厂高层的窗户望去,我们几乎看不到两英里外四号营信号旗的踪迹,从此以后,信号员就一直守在楼顶的岗位上。
正当营地组织起来时,军队也回来了。他们几乎是肩并肩地围住了整个营地的建筑群,包括厂区和女囚营。起初,为了缩小包围圈并减少所需的兵力,官员试图说服人们返回营地,但我们拒绝离开厂区。城里的官员们感到十分忧虑,因为该地区的大部分军队都部署到了劳改营,而城市里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动乱——诺里尔斯克的许多居民曾是囚犯,他们同情我们的诉求。
这次我们在厂区坚守了五天。第一天早上,城里的官员和军官来到了我们厂区的大门,并向生产队长们下达了严厉的命令,让他们在当天把人们送回营地。他们这次是动真格的,已经准备动用武力,但生产队长们不予应答。军官们转身带领队伍返回城镇。局面看起来十分危急,但营地的领导人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坚守下去。
那天下午,我们把工厂所有大门都钉上了,开始在各处用砖块堆砌路障。那是一个漫长而紧张的夜晚,我们都变得十分敏感,每个人都睡眠不足。第二天一大早,满载着机枪部队的卡车开始从城里驶出。军队被部署在工厂周围,“堡垒”中的我们与外界断绝了联系。营地里的女囚和五号营的囚犯冲到铁丝网前,开始高声抗议。但这些是正规军,他们丝毫不理会这些呼喊声,冷酷而高效地执行起命令。
部队一就位,他们的指挥官就要求我们立即离开工厂,返回营地。生产队长们以谩骂和大声抗议作为回应。我们有七十多个人在砖厂里,驻守在砖堆后方的不同位置,这些砖头既可以用作掩体也可以用作武器。许多人都拿着棍棒和铁棍。我与一伙人守在工厂东端的大窑房里。
进攻开始的信号是一声枪响。军队立刻从四面八方推进,敲砸大门以将其破坏。场面陷入一片混乱,我记得女囚在道路对面的营地里大声呼叫,大约比囚犯的骂声和大门上沉闷的枪托撞击声还高了一个八度, 第一批进入厂房的军队穿过地下室的储藏室,上了一个斜坡,然后进入窑房。
第一顶头盔一出现,士兵就遭遇了雨点般的砖头和叫骂,他们退了出去,开始用机枪扫射。我们跪在砖头堆后面,惊恐万分,但准备在第一件军装出现后立即冲向门外。不过,就在我们全神贯注之时,其他士兵闯进了我们身后的房间,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不屑于开枪,仅仅把枪当棍棒使用。我的背上挨了一记重击,那一击几乎把我打成两截,将我打倒在地。为了确保我不会再起来,有人踢了我的头,然后我们就像水泥袋那样被逐一抛出窗外。
一些被打成重伤的囚犯被装上卡车,然后被运走。我们其余的人在工厂外排成一排,在耳光和拳打脚踢之下排好队。15分钟内,部队不仅清理了砖厂,其他所有的工厂也遭到了扫荡。我有些茫然,似乎整座城市都在从窗户和屋顶上注视我们。女囚营和五号营的囚犯陷入骚动。然而,军队指挥官却冷酷无情地站在那里,像岩石一样纹丝不动。
当所有的囚犯都排好队后,我们被押出工厂的大门,但士兵并未把我们带回营地,而是沿着铁轨将我们赶到黏土坑里。在那里,我们脱离了营地的视野,脚踝深陷水中,士兵们端着机枪站在我们周围,随时待命。指挥官走上来时,这里有片刻的停顿。他眼睛一瞪,下达了命令,士兵将机枪对准我们。这时,我尽力念诵了一遍悔罪经,但我内心的一切似乎同时在凝固与翻滚。
等待枪声的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就在接下来的一刻,一辆轿车呼啸而来,车轮后碎石乱飞,两名营地官员很快从车里走出,开始大声呼叫。士兵们在机枪后站起身来。我的膝盖瘫软了,再度呼吸起来。我们被命令在潮湿的地面上坐下来。我瘫倒在地。
三名官员在这群人周围大步走动,对着自己手中的各式名单叫出名字。囚犯一个个向前走去,被官员仔细地审查了一遍,并对照文件中的照片接受核对。轮到我的时候,其中一个官员盯着我看了很久,他又看了看他的文件,然后和其他官员低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对我说:“到右边去!”等到对我们的分门别类完成,右边大概有三十五个囚犯,左边大概有三十个,我不知道这种分类意味着什么。
我们在警卫的看管下站在那里,而官员则走回他们的轿车,随后驱车离开。几分钟后,一辆卡车在轰鸣声中沿道路开了过来。在前几分钟的极度恐惧过后,我的大脑现在又恢复运作了,这本来是祈祷的良机。但老实说,在我看到卡车从路上开来时,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们到这里了,把我们丢到某处就好。”
与这种念想交织在一起的是一丝自怜和一种孤独的痛楚。我在最后一刻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人、朋友和耶稣会同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知道我死在这里——西伯利亚荒原上一个采石场的某处。但是当卡车开到我们身边时,那一刻已经过去了,我立刻回过神来:“你以为天主不知道你的所在吗? 你以为他长久以来一直在保护你,现在却把你忘了吗?”
对天意的信赖与坚定的信仰顿时席卷了我的心灵。当我试着把这种感受写在此处时,它听上去颇为伤感,但在那一刻,它是一种莫大的帮助,也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体验。对天意的信赖是我在卢比扬卡的漫长监禁中习得的,它业已经受了最终考验,而且并未落空。
左边的那群人被装进了卡车。他们拥挤在一起,被迫将头夹在两膝之间,双臂叠在头上坐着。发动机开启,卡车开走了。一名官员走到我们右侧。“你们这些人,”他说,“多亏了我们才有幸活了下来。你们明白公然反抗政府应受到什么惩罚。你们差点被枪毙了,记好了!现在,我要把你们送回营地,还要给你们一个警告:如果你们又被发现从事反政府活动、颠覆性活动,或者和营里的暴乱者勾结,下次就得不到宽恕了。”
他就这样说了很久。我们仅仅是麻木地站在那里舔舐伤口,头颅低垂。“你们这些人出什么毛病了?”他终于吼道,“你们是想回营地,还是想去别的地方?”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种一致但不连贯的低语,这看上去令他十分满意,于是我们朝营地行进,走路一瘸一拐,全身伤痕累累,有些人浑身是血。
尽管现在厂区已经遭到扫荡,但营地本身依然处于囚犯的控制下。我们立刻被营里的人包围了,无数的问题向我们袭来。但我们没有心情说话,直接走进营房,然后瘫倒下来。即便在那里,朋友们也挤在我们周围,喋喋不休地说起营里发生的事情和营地的状况。我过了很久才得以入睡。甚至当其他人离开后,我在入睡前依然在反复回想当天下午的经历,我意识到当时可能会出现怎样的结果,并为现实的结局一遍又一遍地感谢天主。
次日上午,营地里召开了一次大会。米哈伊尔本人没有出席, 但他的副官向我们宣读了委员会的声明: (1)任何人被发现企图逃跑,营地警卫队都不会手下留情;(2)革命委员会不同意与城里的官员再次进行会谈,我们只会与莫斯科方面的代表会谈;(3)我们现在全被打上了反贼的标签,只能在自由与死亡间二选一,因此,我们必须团结一致。
随后,米哈伊尔的另一名副官接着谈起克里姆林宫的权力真空,提到有传言说贝利亚被指控参与密谋并遭到逮捕,另外,苏联国家安全部(MGB)将为劳改营里的大部分苦难负责。
那位破坏工厂罢工的将军和他的军队还在现场,我们得知那支部队是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远道而来的特殊部队。但他们暂时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党政官员一定很清楚,如果军队像袭击砖厂那样袭击营地,将会造成大量的流血事件,无人愿意为这样的杀戮承担责任。
大约在4月27日或28日,将军采取了下一步行动。下午,当囚犯在晚饭后坐在营房周围抽烟和聊天时,军队迅速突破了大门。进攻的计划相当周密,而且实行得十分细致。他们从大门涌入营地,快速包围了营地北端离大门最近的三间营房。接着,机枪手组建成横穿营地道路的阵线,把我们逼入绝境。端着刺刀的士兵把惊愕的人们赶出那三间被包围的营房,然后将他们带出营地,赶向城市。
当营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警报立刻响起,我们的“部队”朝机枪手疾驰而去。军队一定曾被告知只有在必要时才能开枪,因为他们朝正门方向撤退了。与此同时,一辆消防车冲过大门,水枪的水量开到最大。水流击倒了囚犯队伍里冲在最前面的人,挡住了冲锋,让军队有足够时间撤离。囚犯重新集结起来,冲向消防车。当他们掀翻消防车时,消防员们迅速下车跑向安全区。囚犯们疯狂地追着他们冲向正门,但被米哈伊尔拦住了。如果他们越过了死亡区,军队就会将他们视作“逃跑的囚犯”而开火。
将军的策略现在很清晰了。他试图每次用一百多人的小队发动奇袭,这样一来,他最后可能在不发生严重事件的情况下扫荡或制服营地。作为反击,一些囚犯不时在夜间溜出去,制服一个警卫,然后窃取一些枪支。但是,军队在各处都有探照灯,不可能在强光下溜过死亡区。
一周过后,将军尝试了另一种手段。这一次,他把所有的城内官员和营地官员都叫到了一起,约四十人都在大门处。他们在晚餐过后走进营地,进入大门后走了几英尺便停下脚步,要求和米哈伊尔谈话。与此同时,将军已经令部队集结在营地西侧铁路护栏上的几节车厢后面,藏在探照灯后方那片望不穿的黑暗中。
米哈伊尔和他的助手们走上主干道,告诉将军和官员们,从现在起,他们只会与莫斯科的一个委员会谈话。囚犯们挤在周围,官员们显得十分不安。与此同时,军队从西边冲了过来,将铁丝网切断,并试图在营地西南部占营区三分之一面积的区域建成一条小型战线,就像他们上周在营地北端所做的那样。
然而,其中一名囚犯却起了一些疑心。他爬上木桶,对着米哈伊尔和官员周围的人群喊道:“弟兄们!(Bratsi!)这是个诡计,是个陷阱!从他们脸上就能看出来! 你们看看周边,其中有诈!”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就听到了从西南方向传来的叫声。大多数人立刻冲了过去。军队刚刚突破第二圈铁丝网,囚犯们便用棍棒和石头攻击他们,他们一枪未开就撤退了。我猜他们大概是被告知不能开枪。
在大门,其他人怒不可遏。他们开始攻击党政官员,将军本人也挨了一记耳光。官员冲破包围逃走了,众人跟在他们身后拳打脚踢。一名陆军少校没有朝大门跑,而是跑进了营地。他爬到一楼的窗户上,想要跳过铁丝网,却没能成功,结果被铁丝网勒住喉咙,吊死在铁丝网上。
官员的下一步行动是在营地周围架设一圈扩音器。自那时起,我们就遭受了持续不断的宣传。扩音器不停响起,发出宣告,比如说为那些脱离暴乱的人建立一座特别的新营地,它位于城市东面大约8到10英里外冻原上的某处。扩音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被关在一座较好的营地里,总比在五号营等军队冲进来屠杀要好。他们还报出了头目的名字,表明自己对他们了若指掌,并许下承诺,头目以外的人如果现在出来就不会受罚。
不久后的一天,扩音器宣称囚犯所要求的来自莫斯科的委员会已经到了。当天下午,三名被派来终结诺里尔斯克周边暴动的委员来到大门。他们受到米哈伊尔及其手下的接见,但只有这三名委员被放进了大门。食堂对面摆放了桌子,囚犯们聚在一起。十个小组驻守在营地四周,防止下一次偷袭。委员们一开头就说暴动是徒劳的。如果有必要,用武力就可以镇压下去。无论如何,在劳改营推行太多改革措施是不可能的。谈到这里,米哈伊尔和其他囚犯领导者差点就要走出会议现场。
接着,其中一名委员微笑着站起身来。他向我们保证,自斯大林死后,劳改营的问题正在接受全面复查,特别是政治犯问题。他说莫斯科非常关心诺里尔斯克周边劳改营的罢工,所以他和他的同事被派来解决并避免发生流血事件。他确信一些问题可以得到解决,委员会乐意听取囚犯的任何建议。
一名囚犯领袖回答说,如果有必要,我们已经做好了流血的准备,就像在卡拉干达和沃尔库塔劳改营发生的那样。基本上,他说我们要的是人道的待遇和某些人权,接下来他列举了囚犯的最低要求:不能再有长达10小时甚至连一顿午餐都没有的强制劳动,不能再像喊牛一样用编号称呼囚犯。
“我们有名字!”他说,“我们要求报酬和补偿,我们要求与良好表现对应的休息时间。我们希望能与外界和家人沟通,而非仅仅一年一张的纸条。我们希望能收到他们的包裹。我们要保证手无寸铁的囚犯不会被无情地枪杀,就像我们的那两人先前遭遇的那样。我们要求保证协议不会像上次罢工后那样被破坏,我们要求保证不会有报复。我们要求的是更好的生活条件,减少每间营房中住户的人数,还有更好的食物。”
委员们尽职尽责地写下了所有的要求。最后,他们向米哈伊尔的委员会保证,所有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只要我们和平地放弃暴乱并返回工作岗位。这时,站立在大院四处的囚犯发出了一致的呼喊:“抗争绝不停止,直到得偿所愿!” 签完文件后,会议结束。在两三天内,委员们与暴动的领导人进行了私人会面,但没有得出结果或达成协议。另一方面,委员们又下令将三卡车的粮食运到营地,补充五号营几乎空荡荡的仓库——至少他们没想把我们饿死。
在这段时间里,我听了大量的告解。囚犯不知道战斗何时开始,他们就像开战前的人一样, 畏惧死亡,将自己的灵魂事务安排妥当。现在我每天早上都为大批人员做弥撒,并且分发了许多圣体。
到了5月底,五号营的抗争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一周以来,扩音器始终在不断劝降,要求我们在武力成为必要前投降。营地里整天无事可做,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不确定因素逐渐增加。有些人真的在重压下崩溃了。医务室和医院人满为患,因此人们躺在外面的草地上。空气很温暖,天气很棒,我们在诺里尔斯克很少见到这样春天,然而局势却越来越紧张。现在每晚都不断有警报响起,大门一直敞开着,军队也在营地的东、西两边的铁丝网上开辟了通道。每隔一段时间,特别是在晚上,他们就会试图偷偷穿过营地缺口并封锁营地的几个区域。
在持续的紧张和睡眠不足的情况下,人们愈加疲惫。大家都在嘀咕着谈判的结果没有希望。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因为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失控和出卖自己。有时,当一个人想拿当前情况开玩笑时,他的笑声会突然变得紧张、高亢,甚至歇斯底里。
五月的最后一天,危机显然正在逼近。那天,将军身着全套军装,带着他的幕僚们四处奔走,干脆利落地敬礼并发号施令。卡车一整天都在行驶,环行在围攻部队的阵列后方,把人员从一个地方运送另一个地方。我们的信号塔正在加班加点地工作,将事态的进展告知其他营地,并试图查清实时的状况——特别是从女囚营那里,因为她们位于在军队阵列的后方,拥有良好的视野,可以探查到最新的军队部署情况以及兵力最集中的地方。
军队不时发动快速突击,切断了大片铁丝网,然后在囚犯投掷的石块和砖块下撤退。但他们仍然没有开枪,看来将军有意开辟新的可能攻击点以分散我们的兵力,从而削弱我们的防线。
当晚没人吃晚餐。傍晚时分,女囚发出信号,说有一大伙部队在我们的营地后方我们视野之外的地方集结。那天晚上没人敢睡觉,米哈伊尔做了最后一次巡视,摇了摇头, 因为他意识到大限已到。他的“警察”无处不在,他们命令囚犯们各就各位,敦促他们,并用随身携带的棍棒敲打迟钝懒散者的后背。
紧张的局势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枪管的景象一点都不令人欣慰,尤其是当你除了砖头和棍棒之外手无寸铁时。囚犯们明白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劳改营的警察也很难让他们坚守岗位。当然,对于劳改营的领导人来说,局面是令人绝望的。无论如何,他们的脖子都会被套上绞索,他们要么战死,要么被处死,因为当局已经把他们的名字和照片记录下来了。
因此,米哈伊尔的委员会说得很直白,任何临阵脱逃的人都会在投降前被营地警察杀死。这是一个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很多人开始认为如果战斗真的开打了,自己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
夜幕降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坐在探照灯的强光下等待。凌晨1点半,警报突然响起。在寂静的营地里,第一次敲击铁轨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声厄运的尖叫,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铁丝网外的军队开始行动了,漫长的等待随着他们的行动而被打破。囚犯们匆忙集合到一起。
每个人都抄起砖头、石头、棍棒或任何他能找到的武器,沿着铁丝网跑到岗位上。士兵们缓慢而有计划地、有条不紊地前进,他们中的许多人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害怕。我的队伍原本被安排到正门,又被匆忙派到东边的医务室附近,那里的军队似乎最多。一看到我们冲向栅栏,士兵们就停下了脚步。我们也停了下来。这是一段长时间的艰难等待与对峙。
虽然此时是凌晨两点,但整个城市的人似乎都已经起床了。有人在屋顶上站着,每一扇俯瞰营地的窗户边都挤满了人。到了六月份,北极圈内的白昼极为漫长,太阳从来不会真正落下。大多数夜晚亮如白昼,那晚在军队探照灯刺眼的灯光照射下,现场的亮度更高了。
实际上,主要的攻势是在北门发起的。将军的主力部队是来自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机枪手,他们是进攻的前锋。他们趁着大家尚未注意到便极速冲进营地,立刻有传令让我们的队伍折返营地中心阻止他们。
当我们绕过面包房附近的营房,沿着营地的主干道前进时,能看到机枪手们插了一排横穿道路的旗子,然后他们驻守在旗子后面。他们的指挥官大声喊道,这排旗子表示一个中立区,任何越过它的人都将被立即击毙。然而,我们的队伍正在朝他们冲锋,现在只有20码的距离了。
跑在我们队伍前方的是一个名叫尤吉斯的立陶宛人,以前是个拳击手,他的手粗得跟大腿似的,头紧紧压在肩膀上,看上去仿佛没有脖子。我曾以为他轻微酗酒,直到他的朋友告诉我,他的精神状况是遭受审讯的结果。
尤吉斯听到行动终止的命令,顿时大发雷霆。人们想把他拉回来,但他把他们甩开,把一块砖头扔进机枪手之中,他抓住了一个士兵的手臂将他扛了起来,然后把他摔倒在地。即使在混乱中隔了那么远,我敢保证自己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这时,指挥官朝尤吉斯开枪,然后叫他的手下开火。他们立即发动了枪击,前排的囚犯像镰刀前的麦子一样倒下了。
和我们一起走在主干道上的人都摔了个嘴啃泥,我卧倒在地。尤吉斯倒下死去了。我身旁的一个人想要卧倒,但他的脚不听使唤,接着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脚后跟。有几个人想要躲到厕所的木栅栏后面,劳改营的“警察”以为他们试图逃跑,就从背后捅了他们几刀。
机枪手持续开火,将所有人压制在地面上。凡是试图爬起来的人都会被击中。我开始用自己的肚皮匍匐前进,朝厨房的掩体爬去。我蹲在一个泔水桶后面,子弹恰好击中桶上和我胸口一样高的位置。我在厨房后面发起最后一次决死冲刺,到达厨房的安全地带,然后抱紧了墙壁。
我回头望去,看见一排排尸体和伤员散落在路边。我能听见机枪的枪声、囚犯的咒骂声、呻吟声和大声的命令,另外,比这一切更为响亮的是女囚从营地方向发出的高亢尖叫声。就在我观看的时候,部队开始从铁丝网的缺口处涌入,他们没有开枪,而是用枪托将囚犯打倒。
许多囚犯在营房里,士兵开始把他们赶出营房,必要时一次一个赶出来。一些暴动的领导人被发现死于厕所中,他们割断了手腕或者喉咙,宁可自杀也不愿被活捉。军队进入了我所在的厨房,开始对藏在那里的囚犯展开围捕,他们让我们靠墙站成一排,用枪管顶住我们的背,然后带着我们穿过铁丝网。
在我们离开时,我看见了从屋顶上扔下的骷髅旗。伤员正在被送往医疗中心,死者仅仅是被码成一排。当然,我无从知晓五号营的实际伤亡情况,但根据实际的计算,我在离开营地的路上共经过十三具尸体,还看到士兵把其他的尸体像堆柴禾一样堆放在医务室门口。
我们在营地外约150码的地方被编成队列。米哈伊尔遭到抓获,在重兵看管下被带出前门,然后立即被装进一辆封闭的囚车带走了。女囚们都都发狂了,她们撕开了营地周围的铁丝网并攻击士兵,但最后被满压的消防水枪驱赶回去。成群结队的囚犯被一点一点地编成队列,然后被押走了。
当我的队伍离开时,我最后望了一眼这一整个疯狂的景象:站满看客的城市,营地的残骸,探照灯的强光下匆忙奔走的士兵,还有无处不在的呼喊、命令、尖叫与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