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刚到沃洛格达的时候就申请了一双鞋,但直到我们开始动身离开,他们才送来一双比我的脚大了三四码的旧鞋,不过总算是聊胜于无。当我跪下把鞋绑在脚上时,听到狱警喊了一声 “排好队!”(Становись!)。队列开始移动,等到我跟上队伍的时候,有人把我的帆布包递给了我。在启程之际,我们朝那些留在监狱里的人挥手致意,他们也把头和手伸出窗外,一边挥手一边大声鼓励我们。押送我们的依旧是沃洛格达的狱警,他们再次押着我们一路小跑,穿过沃洛格达的街道直抵火车站。
铁道支线被一长列车厢完全占据了,我们能辨认出前部车厢已经装载完毕,因为厢门紧闭,而且有警卫驻守在它们周围。我们的队伍沿着铁道支线一字排开,等待官员给我们分配车厢。六月中旬的太阳极为酷热,就连狱警身边的警犬也感到燥热,它们伸着舌头站在那里,流着口水,气喘吁吁,但依然保持警觉。只要有囚犯弯腰放下行李,或是在队列中原地踏步,警犬就会立刻晃起链子盯住他。终于,官员来了,他报出名字令我们离开队列,并把我们分派到各个车厢里。我们拿起装有面包皮或备用衣物的贵重行李,一个接一个登上了车厢。
这些车厢是严格意义上的囚车,用途是将囚犯从沃洛格达运往西伯利亚。它们是在货运车厢的基础上改建的,每节车厢的两头都钉有平衡木,上面盖着用作床铺的木板。铺位分为上层和下层, 你必须迅速决定自己要哪一层,如果选了上层,你就能透过车厢顶部的四扇小窗之一窥视到外面,如果选了下层,你就能更接近地面,活动起来更加自由。车门两边的车厢壁上也有双层床铺,但它们要窄小得多。车厢中央有一个小炉子,它的烟囱直通车顶,不过在六月的高温下,我们肯定不需要它。除此之外,车上仅有的家具就是一扇门旁边的一个马桶。而在车厢的两端,囚犯的隔间之外,有一个专供警卫使用的小平台,警卫们将陪同我们走完全程。
囚犯们在车厢里把自己的一切都收拾妥当,同时努力寻找旅伴或熟人,尽可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以熬过接下来的漫长旅途。挤在车厢里的三十个人中,有十个是刑事犯,其余的都是政治犯。然而,警卫给我们车厢任命的勤务员却是一个名叫沃尔科夫的刑事犯。至少,从盗贼能说服警卫这个方面上来说,他们似乎总是特权阶层,所以通常能控制住局势。
沃尔科夫传达了他所接受的指示:任何人若有逃跑的企图,或是车内出现任何企图逃跑的迹象,例如木板及窗外的铁丝网发生松动,以及车门被人动手脚,犯罪者都将受到惩罚。惩罚的具体内容没有得到说明,据测那将意味着又一段刑期,或是在劳改营里呆更长的时间。我们其余的人半心半意地听从了指示——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种例行警告。
火车在整个炎热的下午一直停在铁道支线上。但我们刚一进入车厢,车门就被关上了,而且当时车内已是闷热无比。人们很快就脱去了数量不等的衣服,在车厢内四处坐着。盗贼聚集的地方位于车厢的一头,而我在车厢另一头的铺位上层选了一个位置。我的旅伴是三个因擅离职守而在德国人中被捕的年轻士兵。
我做起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美国人,于是他们不停地问我与美国有关的问题。他们以前是红军士兵,曾与美军在德国会师。他们对美国士兵赞不绝口,但不太了解美国式的生活,而且对那种生活感到十分惊讶,饶有兴味。其他人也挤在我们周围聆听与美国有关的事,没过多久,我就和车厢里一半以上的囚犯聊了起来。
盗贼们又一次树起了属于他们的规矩。那些年轻人就像小鸡一样依附于沃尔科夫,为他清洁床铺、扫地、洗碗,完成他所吩咐所有事情。除这些场合以外,他们是一群相当不守规矩的人。他们那吵闹的纸牌和骰子游戏通常以斗殴而告终,只有沃尔科夫才能解决争端——他的决定是不容质疑的。如果有年轻人不愿接受,他们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他们通常都是毫无怨言地接受他的决定。
尽管我们得到了许诺,每天能得到三次餐食,但餐车位于火车的末端,只有在停车时间长到足以让食物穿过各个车厢时,餐食才会被送来。我们偶尔会得到双份面包,同时会被告知它们是两天的口粮。在大多数时间里,到了傍晚我们才得到汤和麦粥,当时就会明白当晚不会再有晚饭,而且没有停靠站。水也是每天只送一次,大家都是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有些带了军用水壶的士兵会把自己的水壶装满,而且车厢里全天都有一桶水留存下来。
当然,车厢内就连最基本的卫生水平也达不到。清洁牙齿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指甲里积累污垢,我们会将指甲咬破。每当新的水被送来时,我们就会从水桶里舀一勺水冲洗眼睛,以缓解空气中的灰尘和汗水中的盐分所带来的刺痛感。比比皆是的寄生虫不会在这样的旅途中缺席,上路几天后,每个人都会无意识地不停抓挠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由于这里既没有活动的空间,也没有离开车厢的机会,我们的双脚、后背和臀部都有疼痛感。
不知通过何种手段,盗贼们了解到我们正在朝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行进,这是叶尼塞河上的一座被西伯利亚大铁路穿过的大型城镇,地处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地区,大致位于西伯利亚铁路的中段。乌鸦从莫斯科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大约要飞1800英里,而铺设的铁轨长度则超过2500英里。坐客运列车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到莫斯科的只需不到四天时间,自芝加哥至洛杉矶的距离和所用时间与之相近。然而,同样的行程却用掉了我们两个多星期的时间。沃洛格达离莫斯科很近,你可以想象一条横跨西伯利亚的、自沃洛格达至俄罗斯太平洋边界的路线,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所在的位置尚在路线中段之前,如此一来,你就能意识到苏联国土之广阔。
当我们发现自己正在朝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前进,就试着弄清了必经的西伯利亚大铁路沿线城镇——基洛夫、彼尔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库尔干、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鄂木斯克、新西伯利亚、托木斯克、阿钦斯克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凡是对这些城镇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对它们做出描述,如此一来我们在经过的时候就能认出它们,另一方面,这实际只是让我们有了一些谈资而已。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站在木板上,仰着脖子透过车顶附近的小窗观看郊野的风景。窗户从来没有闲置过,即使在晚上也是如此。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位于西伯利亚大铁路中段
我们有好几个小时都只能看到空地,而且主要是沼泽地,上面生长着茂密的、高低不平的草丛,这些植物被称作泰加(taiga)。空地没有一点丘陵,但远方有绵延的山脉。路上偶尔会出现一个铁路职工使用的小棚屋,这些人的职务是维护这条连接东西部的重要铁路。铁路沿线几乎没有城镇,仅有的城镇几乎完全建于铁路之上,或者沿着遍布于该地区的河流和水路而建。要不是有这么多沼泽地,1946年的西伯利亚会让我想到美国的大西部,它在第一条铁轨铺设时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城镇里通常有一条非常泥泞的街道,街道两旁是典型老式俄罗斯房屋,它们是用原木或木毛板搭建的,建材的缝隙中填有灰泥。每户人家的四周都有菜园,土地向四面八方扩展,然而它们当时并没有得到耕种。列车仅仅在大型城镇停车,我们会在停车期间获取餐食,有时能一次性拿到全天份的口粮——600克面包、半升汤和200克麦粥。
沃尔科夫负责管理餐食,他安排他的“小伙子们”分发食物。由于每辆车只得到了大约10个汤碗和木勺以及3个铁皮杯,我们必须轮流使用这些餐具。沃尔科夫总是先给政治犯们送餐,为了确保没有多出来的部分,他会用刀子把每一勺食物都削平。当然,经过了如此的精打细算,壶里剩下的东西就归沃尔科夫和“小伙子们”了。政治犯们发起了抗议,他们想让沃尔科夫安排政治犯和盗贼交替分发食物,先由政治犯负责一天,接下来的一天则由盗贼负责,却被他拒绝了。
有一天,停车吃饭期间出了事故。抗议变得愈加激烈,发展到了争斗的地步。沃尔科夫和他的“小伙子”拿出他们的刀子,别的囚犯则将床铺的木板卸了下来。然而,门在用餐期间是开启的,所以警卫很快就走了进来。从此以后,食物的分配交替进行,我们过上了堪称是武装休战的生活。
在多数时间里,郊野的景色与旅行本身一样单调乏味。我们无事可做,车内很不舒服,头几日的谈资也说完了。每个人都觉得又脏又热,身上满是灰尘,车门关得不严,墙板和地板上厚厚的木板上都有裂缝,当我们到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时,每个人都被风刮来的泥土和烟尘弄得蓬头垢面,我们的脸上出现了白色的洞,红色的眼珠子从中探了出来。
七月初,我们抵达了终点。郊野的山丘变得多了起来,山坡被高大的松树、常绿树木和铁杉树所构成的茂密森林所覆盖,铁路一路上穿过了许多隧道。我们到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所有人都挤到了四个小窗前,想一睹这座建于叶尼塞河之上的城市的风采。这条河实际上把整个城市分成了两半,在去年之前,这里除了铁路栈桥外连一座过河的桥都没有。城市两部分之间的交流是靠船只或轮渡实现的。城市是叶尼塞河源头的重要铁路节点,沿着河的两岸扩展开来,有点像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圣路易斯或密苏里河上的两座堪萨斯城。
建于叶尼塞河之上的城市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这里曾经是政治犯的流放地之一,建有大型的劳改营。在沙俄时期,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就有八位主要领导人被流放至此地,
列车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火车站里停靠了将近一小时,我们可以听到被卸下的前部车厢囚犯的声音、狗吠声和士兵们大声的发号施令。终于,车门打开了,点名的声音响起,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车厢。我的腿由于缺乏活动而变得软弱无力,当我们排成四条队列的时候,这双腿简直就像是橡胶做的。一路与我们随行的沃洛格达警卫又以那熟悉的速度赶着我们行进。我们以很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走着,我穿上的一只旧鞋脱脚了。我试着去拿,但警卫大声叫我继续前进,我被自己的东西挡住了去路,结果把鞋弄丢了。
我们没有穿过城镇,而是走小路到达镇外的中转监狱。这里实际就是一个建有大量营房的一大片开阔地,它被周围的两排铁丝网所包围。我们穿过监狱的大门,进入了营地中间的一个大院子,我们被要求在这里坐下,待在自己的那伙人里,不要和其他囚犯混在一起。经过快速的行军,再加上两个多星期没有活动,我们开心地在地面舒展起身体。
当我坐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另一个囚犯拿着我的鞋,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他朝我眨了眨眼,咕哝道:“下次绑紧点。”然后溜回了自己的队伍。他因为这次行动而受到了警卫的训斥,我十分感动。
我们终于在这里洗了个澡,理了发,然后赤身裸体地站着,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人样,与此同时我们的衣服经过了蒸烫和消毒。由于囚犯很多,这个程序用去了不少时间。每一伙人在清洁完毕后都得到了一壶汤,但是没有得到汤匙或汤碗,所以一些囚犯从包里拿出他们在铁路调车场里捡来的旧铁罐,于是我们共用这些餐具。这些罐子生锈了,而且漏水,前一个用餐的人用帽子或袖子把罐子擦得锃亮,吃完食物后将它舔得干干净净,然后传给下一个人。
我们小组中有一个名叫安德烈的波兰幸运儿,他吃完食物后把他的罐子给了我。当我拿着自己的那份食物回来时,他让我尽快吃完,然后跟在他后面。他走到队伍的另一头,脱下外套,从背包里掏出另一件衬衫,又排队拿到了一份食物。他狼吞虎咽般地把食物吃完,再次把罐子交给我,我却不敢去尝试——我的包袱落在队伍里了,所以没有可换的衣服。“去吧,”安德烈说,“我们都是新来的,他们不可能把我们分清楚。”
我是如此之饿,以至于不顾一切后果也要去尝试一下。当我把罐子交出去的时候,勤务员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把罐子装满了。我大吃一惊,差点让罐子掉在地上。在我吃光了这一份以后,安德烈又返回将这个把戏重复了一遍。不过,壶在这时就快见底了,勤务员已经起了疑心。我想,如果再试一次的话,我一定会把自己的运气用光。
用餐结束后,大院里摆放了一排长桌。我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叫了出来,我们在桌子处列队,回答例行的问题,然后接受“委员会”的核查,他们是中转营的官员和北方劳改营的代表,到此是为了“雇用”有才能的人。大院里很热,很多囚犯都脱下衣服以享受阳光。我看着他们脱下衣服,接着就被每个人瘦弱憔悴的模样所震惊,几乎分辨不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了。不过桌旁的专员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并向营地的官员作出指示。
突然,我听到指挥官叫道:“利宾斯基!”我走到桌前,他们问了我的名字和姓氏。
“利宾斯基,”我说,“弗拉基米尔·马丁诺维奇。”
“这里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指挥官问道。
“齐赛克。”我答道,并且努力向他解释这一情况。他又问我是哪一年被捕的,什么时候被判刑的,所犯何罪。当我告诉他“58: 6”时,他又看了看文件。
“哦,梵蒂冈间谍,”他说,“你到那边去。”
我来到一张桌子前登记,秘书正在填写各种表单。秘书们也是囚犯,他们大多数原本是学校教师或会计。他们没有被送到劳改营去,而是被关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协助处理文件,这些文件是这个中心的一大麻烦,它们来自于即将发配到北方劳改营的囚犯。其中有一个秘书, 他一听到指挥官称我为 “梵蒂冈间谍”, 便好奇地看着我。这是一个来自利沃夫的犹太年轻人,他一边用波兰语和我说话,一边用波兰语在文件上写下数据。
“你要被送去诺里尔斯克做苦工了,”他告诉我,“你是司铎吗?”我点了点头。“听着,你接下来要进行体检,有一位主治医生是来自利达(在阿伯丁附近)的波兰人——巴罗夫斯基医生。你认识他吗?”我摇了摇头。“那好,把他的名字记住,等你参加体检的时候,尽可能找到他。让他知道你是司铎。他也许能帮你找到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甚至可以让你不用去北方,留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这里。我们可能在劳改营附近再会,祝你好运!”
这时,下一个囚犯已经靠近了那位犹太年轻人的桌子,我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狱警们立即把我推到体检的地方排队等待,体检是在一个帐篷里进行的,那是监狱医院里的一种用帆布拉起的帐篷。帐篷是敞开的,但几乎完全不通风,里面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和乙醚的气味。医生也大多是囚犯,他们之所以被关押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是因为这里因为需要他们。
队列通过帐篷时,每位医生会逐一检查其中的病人。我努力寻找那位来自利达的波兰医生。最后,我问其中一个医护人员:“谁是巴罗夫斯基医生?”我看了看他指的地方,然后游走起来,试图进入那位医生前的队列。当他看完下一个病人后,排在我前面的男人开始朝他走去,而我绕过他溜进了医生的小隔间。那人对着我破口大骂,但我连头都懒得转过去,只是继续朝医生的方向走去。
巴罗夫斯基医生抬头看着我,用口音很重的俄语问道:“你怎么了?”医生也是囚犯,他们由俄罗斯女医生监管,而且附近还有狱警站着,所以我不得不小心行事。“心脏有毛病。”我回应道。巴罗夫斯基医生敲了敲我的胸部,把听诊器贴在我的胸口听着。
“是这里疼吗?”他用俄语问道,“还是这里?”
“不,”我用波兰语说,“在这里!”
医生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扫视了一眼周围,看看有谁在附近。当他回过头来,我用拉丁语补充道:“波兰司铎(Polonis sacerdos)。”他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理解了。就这样,他开始了一场漫长且耗时的体检,对我的身体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检查,与此同时,他一直用波兰语咕哝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大到足以让我听到。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阿伯丁”。他说自己曾在距那不远的利达镇居住过。
“我去给你开点药,”医生说,“你可以和我的助理一起去医务室。” 我跟着那位年轻的助理走进了医务室。因为院子里炙热的太阳和医疗帐篷里闷热的气氛让我开始感觉虚弱,他先给我喝了三四杯冷水。他还给了我一些维生素药丸,让我在喝水的同时服下去。我们的语速很快,免得因为我们在里面待太久而让狱警起疑心,他对我说,他也是一位司铎,应那位医生要求被分派到营地给他帮忙。
“那位医生,”他说,“也会尽力让你留下。祝你好运!”
一间劳改营医务室
一走出医务室,警卫就把我带到一个较大的临时营房,那里的窗户很少,有几排双层床铺,就在外边正为上游的劳改营组建生产队时,一些临时囚犯住在医务室的床铺上。营房里为数不多的窗户紧紧地关着,内部的空气缺乏流动,十分闷热,气味很难闻。我沮丧地发现自己是房间里仅有的几名的政治犯之一。其余的人大多是年轻的流氓和小混混,他们崇拜并追随着一两个年长的盗贼。
我到那里还没过几分钟,一个盗贼就从我的帆布包里抢走了我攒下的小面包、一件衬衫和一双袜子。我气愤不已,试着让每一个能听见我说话的人明白,这种持续的偷窃行为是不可容忍的,这些盗贼是囚犯的大敌。他们的一个头目听到了我的咆哮,漫不经心地朝我走来。“你说什么?”他冷笑着说。我说:“盗贼是我所见过的最恶劣的人。”
他抱着挑逗的意图站在我面前,用脚轻敲着地板,手里来回摆弄着什么东西。“哈,”他说,“你觉得这些盗贼应该被砍掉脑袋,嘿嘿?”
“不,我只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偷的是谁的东西!”
他瞅了我一眼,“你是什么特殊人士吗?”
他的态度令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个囚犯。而这就是问题所在。在这里的人都是囚犯!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如果他们想偷东西,可以从监狱里偷,或者从俄国人那里偷。为什么要到处去偷囚犯的东西?即便不偷别人的东西,我们的麻烦都已经够多了!”
他的笑容消失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走开了。他在那些年轻的盗贼中间转了一圈,一会儿和这个人说话,一会儿又和那个人说话。我害怕真正的麻烦正在酝酿当中,但他在几分钟后笑着朝我走回来,还带着我的衣服——面包早就被吃掉了。他一边把衣服递给我,一边笑着说:“给你,假如我是你,我会改变自己对盗贼的看法!”我什么也没说,仅仅是接过了衣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最后,他又耸了耸肩离开了,而在我逗留那个营房期间,再也没有人骚扰我。
当晚的晚餐过后,警卫叫了我的名字,把我带到医务室,然后把我送到一个小隔间里。警卫站在小隔间外面,巴罗夫斯基医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小隔间里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年轻的护士,她坐在另一张桌前,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医生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让我把衣服脱到腰间。他给我检查了一会儿后,就吩咐护士去准备这样那样的药。他叫我坐下来,然后给我量血压。
当护士去储藏室准备药的时候,巴罗夫斯基医生悄悄对我说:“我没能把你安排到留守名单里。我试着去找了些关系,但根本不可能。想必是因为我这里容纳了这么多人,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今晚叫你来,为的就是把这些事告诉你。我实在很抱歉。”这时,那个姑娘拿着药回来了。她给了我几粒口服的药丸,又给了我一瓶带走的药。我在她的注视下吞下药丸,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