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宗教热 集中营里,也普遍有一种。文化冬眠的现象,然而政治和宗教却是两个例外。营中处处有人谈论政治,而且几乎是毫不间断地谈。谈论的根据,主要是靠屡遭喝止但又传递极速的谣言。与军事状况有关的谣言经常互相矛盾。一个接一个快速传来的结果,除了增添俘虏的神经紧张之外,别无其他好处。有许多次,被乐观的谣言煽热了的希望——希望战争快快结束——一一归于破灭。有的俘虏因而丧失了一切希望,不过,最惹人发怒的却是那些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俘虏对宗教的兴趣,打从萌芽开始,就虔诚得令人难以想像。那种信仰的深度和活力,常使新到的俘虏既惊讶又感动。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即兴的析祷或弥撒了。不论是在茅舍内的某个角落,或搭着载运牲口的卡车由遥远的工地返回营区,尽管又饿又累又冻,周遭一片漆黑,大家仍不忘举行这种宗教仪式。 一九四五年冬春之交,斑疹伤寒的病毒蔓延营中,几乎所有的俘虏都受到感染。身体虚弱的,只要还能够劳动,都必须继续苦干,死亡率因此非常高。病人的营舍小得可怜,根本不够容纳;药品也付诸阙如,看护人员更是形同虚设。这种病有某些症状十分讨厌,譬如,患者对食物感到难以克制的恶心(这不只是增加生命危脸),发高烧以致神智昏迷等等。我有位朋友就因为神智昏乱极其严重,备受折磨。他自以为就要死了,便想要祈祷;然而由于心神狂乱,搜尽枯肠仍找不出祈祷的字句。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尽力保持清醒。这几个钟头,我试着构思演说的辞句,后来,我又开始把我在奥斯维辛消毒间内被没收的那份书稿重新撰构起来,并且用速记把重要的词汇写在一张张的小纸片上。 偶尔,营里也会发生一些颇值得科学讨论的事情。有一次,我就亲眼目睹了一件怪事。那种事虽然很合于我的职业兴趣,但我这辈子(即使是在正常生活中)却从未经验过。那是一个招魂会,我是应营医的邀请前往参加的。这位医生也是个俘虏,他知道我是个精神科大夫,招魂会就在病患营舍内一间他的私人小房间里举行。当时,一群人围坐成一个小圈子,其中还包括偷偷溜来参加的一名卫生队准尉军官。 有个人开始念咒招唤鬼魂。那名准尉军官面前搁着一张白纸,无意识地书写着。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十分钟后,灵媒失灵,鬼魂未曾招出,招魂会旋告结束),他的笔在纸上慢慢划出几道线条,拼凑起来,恰恰是清晰可读的"VAE V."。据说,他从未学过拉丁文,以前也从未听过"Vae Victis"——悲哉败者——这句话。依我看,他以前想必曾听过,只是不曾刻意记住而已。正因为这样,“鬼魂”(其实就是他的潜意识)在那时候才找到这句话。当时,离战争结束和俘虏获释的日子,只有几个月而已。 14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生活在集中营里,身心方面虽然不得不退化成原始状态,精神生活还是有可能往深处发展。生性敏锐的人过惯了丰富的知性生活,在营中容或会吃足苦头(这种人体格多半柔弱),但他们内在的自我所受到的伤害却少得多。他们能够无视于周遭的恐怖,潜入丰富且无挂无碍的内在生活当中。惟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可以解释这个教人困惑的现象:看来弱不禁风的俘虏,反而比健硕粗壮的汉子还耐得住集中营的煎熬。为了使读者容易了解我的意思,我不得不再用我个人的亲身经验来作说明。容我再谈谈我们每天清晨动身前往工地时的情景吧! 有人喝道:"工作分队,前进!左二三四!左二三四!左二三四!头一名向后转!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脱帽!"这些命令,迄今仍在我身边回响着。"脱帽!"令一下,我们遂经过营区大门,探照灯直射在我们身上,凡是精神不够抖擞的,立刻会挨一顿踢打;至于未经许可,即因耐不住寒冻而重行戴上帽子的人,则更加倒霉。 在昏暗的晨曦中,我们沿着处处坑洼石块的道路蹒跚而行。随行的警卫不时吆喝着,并以步枪枪托驱赶我们。两脚肿痛难挨的,就得仰赖隔邻难友的搀扶。一路上,大家默不作声,刺骨的寒风使人不敢开口。我旁边的一个难友,突然用竖起的衣领掩着嘴巴对我说道,"我们的太太这时候要是看到我们,不知会怎样?我倒希望她们全都呆在营里,看不到我们这副狼狈相。" 这使得我想到自己的妻子。此后,在颠簸的数里路当中,我们滑跤、绊倒,不时互相搀扶,且彼此拖拉着往前行进;当其时,我们默无一语,但两个人内心却都知道对方正在思念他的妻子。偶尔我仰视天空,见繁星渐渐隐去,淡红色的晨光由灰黑的云层中逐渐透出,整个心房不觉充满妻的音容。我听到她的答唤,看到她的笑靥和令人鼓舞的明朗神采。不论是梦是真,她的容颜在当时,比初升的旭日还要清朗。 突然间,一个思潮使我呆住了。我生平首遭领悟到偌多诗人所歌颂过,偌多思想家所宣扬过的一个大真理:爱,是人类一切渴望的终极。我又体悟到人间一切诗歌、思想、信念所揭露的一大奥秘:"人类的救赎,是经由爱而成于爱。"我更领会到:一个孑然一身,别无余物的人只要沉醉在想念心上人的思维里,仍可享受到无上的喜悦——即使只是倏忽的一瞬间。人在陷身绝境、无计可施时,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以正当的方式(即光荣的方式)忍受痛苦了。当其时,他可以借着凝视爱侣留在他心版上的影像,来度过凄苦的难关。生平首遭,我总算了解到下列这句话的真义:“天使睇视那无限的荣耀,竟至于浑然忘我。” 在我前面,有个人跌倒了,后边几个人跟着一一绊跤。警卫冲过去,挥鞭猛打,我的思路因之中断了几分钟。所幸,我很快就卸下俘虏的身份,飞回另一个世界,继续与妻交谈。我向她发问,她答复了;轮到她提出问题,我也回答了她。 “停!”我们已抵达工地,而且纷纷冲进漆黑的茅舍,巴望抢得到一件像样的工具。不久,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把锤子或鹤嘴锄。 “快一点不行吗?猪!”大家连忙各就各位,回复到前一天在壕沟里工作的位置。冻得死硬的土壤,随着鹤嘴锄的敲击而迸裂,而溅出火花。众人默无一语,脑部冻得发麻。 妻的影像,仍萦绕在我心头。一个念头掠过我脑际。我连她是生或死都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此事我而今已深为熟稔):爱,远超乎我所爱的人的肉身以外。爱最深刻的含义,就蕴藏在她的精神层次、她的“内在我”当中。不论她是否近在眼前,不论她是否尚在人间,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 我不知道妻是否尚在人间,也无从查询(被俘期间,不准通邮),可是这在当时并不重要。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任何事物,都动摇不了我的爱情、我的思念,以及我所爱的人的影像。当时,即使我获悉妻已仙逝,我想我还是会平静地瞑想她的音容笑貌,我与她之间的精神晤谈还是会一样生动、一样宽慰我心。毕竟,"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啊! 15 死囚的美感经验 这样子强化内心生活,就可以在空洞、贫血、孤绝的俘虏生涯中,以遁入过往的方式,找到了一个避难的港口。只要你不自羁绊,就可一任想像力驰骋于过往,咀嚼一些无关宏旨、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你会以怀旧的心情,把这些前尘往事一一加以美化,使其显得遥不可及,也使得你满心渴望再度身临其中。我自己就常在想像中搭上公共汽车,打开家门,接听电话且捻亮电灯。这些琐事和记忆每每令我低徊不已,乃至潸然泪下。 内在生活一旦活络起来,俘虏对艺术和自然的美也会有前所未有的体验。在美感的影响下,有时连自身的可怕遭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从奥斯维辛转往巴伐利亚一集中营的途中,我们就曾透过车窗上的窥孔,凝视萨尔兹堡附近山峦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景。当时,如果有人看到我们的脸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是一批已放弃了一切生命和获释希望的俘虏。尽管(也许正因为)放弃了一切希望,我们仍(才)神往于睽隔已久的大自然美景,并为之心醉情痴。 一个人即使身在集中营里,也可能叫身旁正在劳动的难友抬头观赏落日余晖中的巴伐利亚森林(一如画家丢勒——Durer——在其一幅名水彩画中所示)。在该处森林中,我们兴建了一座巨大而隐蔽的军需工厂。有天傍晚,我们已经捧着汤碗,疲累万分地坐在茅舍内的地板上休息;一个难友冲进屋里,叫大家跑到集台场上看夕阳。大伙儿于是都站到屋外,看到西天一片酡红,朵朵云彩不断变幻其形状与颜色,整个天空真是绚烂之极、生动万分。相形之下,灰黑的破茅舍显出强烈的对比;泥泞的集合场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则映出灿烂夺目的晚天。大伙儿屏息良久,一个俘虏才慨然一叹:“这世界怎会这么美啊!” 又有一次,我们在壕沟里劳动。周遭是灰潆潆的晨曦,头上是灰蒙蒙的天空,眼前下的是灰朴朴的雪,连大伙儿身上的破衣,以及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清一色的灰黯。当时,我再度默默地与妻交谈——或者该说是我正努力为自己身受的痛苦和凌迟寻找一个原因。就在我与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无望感作最后也最激烈的抗辩之时,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挣脱了把我团团困住的阴郁,且超越了这无望、无意义的尘世。突然间,我听到一声胜利的肯定,从某处遥遥传来,仿佛是在答复我针对生存的终极目的而提出的疑问。就在那时,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幢农舍在巴伐利亚灰暗的晨曦中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就这样照亮了昏暗的周遭。一连好几个钟头,我站着挖掘冰冻的雪地,警卫从我身旁走过,辱骂了我几句,我于是再度和妻交谈。我愈来愈感觉她就近在眼前,同我在一起;我甚至觉得自己碰得到她,还可以伸手握住她的手。这个感觉非常强烈。恰在那时,一只鸟悄然无声地飞下来,而且就栖息在我前面——在我刚刚挖出来的土堆上——还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