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泛决定论的批判 精神分析时常为人所诟病的即其所谓的“泛性主义”。但我怀疑这样的谴责是否正当。因为我认为其更错误与更危险的是所谓的“泛决定论”,“泛决定论”忽略了人面对任何情境时有采取立场的能力。人并非完全被制约及被决定的,而是他自己要决定向情境屈服还是与之对抗?换言之,人最后是自我决定的。人不仅仅是活着而已,他总是要决定他的存在到底应成为什么?下一刻他到底要变成什么? 同样地,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刻都有改变的自由,因此只有在有关整个群体的统计学研究之庞大架构中,我们才能预测一个人的将来,至于个体的人格,仍然是不可预测的。任何预测的基础,皆是用生物学、心理学或社会学的条件来表示。然而人存在的主要特征之一,却在于他具有超越上述条件的能力。而且,人终究要以同样方式来超越他自己。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可以自我超越。 让我引用齐博士的例子作为说明:我敢说齐博士是我一生中所遇见过唯一像魔鬼般的人物。那时人们称他为“斯坦霍夫的大屠杀者”,斯坦霍夫是维也纳一座大型精神病院的名字。当纳粹开始其“安乐死计划”时,他手中握有所有的线索,并且对当局委派绐他的任务极为热衷,因此他尽量不让任何一个精神病患者逃过煤气间。战争结束后我返回维也纳,也就是说我逃脱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煤气间之后,我问及齐博士的遭遇如何?他们告诉我:“他被俄国人囚禁在斯坦霍夫精神病院的一间密室里,但是第二天发现门被打开了,从此再也没见到齐博士。”以后我与其他人一样,相信他由同伴的帮助逃到南美洲去了。然而一直到最近,有个过去曾任奥地利外交官的人来我这里看病,他在铁幕中被囚禁了许多年——首先在西伯利亚,后来在著名的莫斯科卢布拉卡监狱。当我正给他作神经科的检查时,他突然问我是否认识齐博士?在我肯定回答后他继续说:“我在卢布拉卡认识齐博士,他死在那里,大约四十岁,是因为膀胱癌病死的。但是,你很难想像他死以前竟会是十足的一个好难友、好同伴。他去安慰每一个人,他活出最高的道德标准。他是我在监狱的漫长岁月中所能遇到最好的朋友了。” 这就是齐博士的故事:“斯坦霍夫的大屠杀者”。你怎么敢预测一个人的行为呢? 你可以预测一部机器的运转或预测机器人的行动!更甚者,你甚且也可以预测一个人精神的机制或动力,但是,人比精神还要复杂多了。 17 精神医学的信条 我简直无法想像会有一个人是完全被制约住而没有丝毫的自由存留。因此无论是神经官能症甚或精神病患者,都会有残余的自由,不管所存留的自由有多少。事实上,即使是精神病,也不能触碰到一个人最深的人格核心。我记得有位大约六十岁的病人被带来看我,他罹患听幻觉已有数十年之久。 当时,我面对着一个衰败的人格。不出所料,他四周的人都认为他是白痴,但我却发现他身上辐射出一种多么奇异的魅力!他从小就想要作神父,然而他却只能享受到星期天早上在教堂唱诗班中唱圣歌的快乐。陪同他一起来看我的姊姊诉说,他有时会非常激动,但最后总是能恢复自我控制。我对这个病人非常的精神动力很感兴趣,我以为他对他姊姊的关系有很强的“固定现象”;因此我问他:“为什么你能够恢复自我控制?是为了谁的缘故?”停了几秒钟后,病人回答:“为了天主的缘故。”在这时刻,他最深处的人格显露了,而在这样的深底,不论其智能的秉赋是多么贫乏可怜,却显现了美丽的宗教生活。 一个无法治疗的精神病患者可能失去了他的“有用性”,但是仍然保有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这就是我的“精神医学信条”。如果没有此信条,我就认为实在不值得去作一个精神科医师。为了谁的缘故?只是为了损坏而不能修理的“脑机器”吗?如果病人再也没有人性的尊严了,那么“安乐死”就可以使用了。 18 再赋予人性的精神医学 良久以来(事实上已有半世纪之久了)。精神医学试图以机械作用的观点来解析人类心灵,因而对心理疾病的冶疗,也光是从技术上着眼。我相信这场梦已经过去了,现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已是“人性化的精神医学”,不再是“心理学化的医术”了。 一位医师如果仍然认为自己的角色主要是一个“技术员”,那么他应该坦白承认他所看到的病人只不过是一部机器,而无法看到疾病后面的“人”。 一个“人”并非许多事物中的一件事物,“事物”是互相牵连决定的,而“人”最终是自我决定的。他要成为什么——在天赋资质与环境的限制之下——他就成为什么。举例来说,在集中营这个生活实验室与考验场中,我们发现并且见证有些难友的行径像个恶棍,有些却宛如圣人。人在他自身内有两种可能性,去实现哪一种是由他自己所抉择,而非视情境所定。 我们这一代处于现实主义的时代,因此我们要知道“人”真正是什么。毕竟,“人”是发明奥斯维辛煤气间的“存在”;但同时,“人”也是笔直走进煤气间,口中念着天主经或犹太祈祷文的“存在”!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