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次日早上九点,我开始感到紧张。我还有些钱,所以去酒店餐厅点了最高级的料理,但我紧张得吃不下饭。我回到房间收拾起行李箱,买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合不上箱子。电话响了,是库兹涅佐夫打来的,他问我在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我马上就上来。”他说。库兹涅佐夫问我情况如何,我告诉他,我差不多把事情都办完了,除了关不上行李箱。他笑了起来。
“在锁上行李箱之前,你还有别的俄罗斯文件吗?”我告诉他,我的护照在楼下登记处的柜台上。“是的,除了护照以外还有什么?”我们把行李翻了个遍,我翻出了我的工作簿、工会卡、身份证以及我的一些“证书”和“奖状”,包括我的“突击队员”奖。库兹涅佐夫把它们全收走了(我没问为什么),然后帮我把行李箱和旅行包合上。“准备好了吗?”他问。他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说:“确认你没有落下任何东西。”我在他之后看了看四周,说:“我准备好了。” “那我们走吧。”他说。
他背着旅行包,我提着行李箱,我们乘电梯到了大厅。我付了账,并用钥匙换回护照。库兹涅佐夫拿走了护照。当我们走到人行道上时,伏尔加车停在那里。库兹涅佐夫把我的旅行包和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我上了车。然后他给司机下了一些指示,我们就启程了。
行车途中,我认出了这座城市的一些地方,但不知道车要开往哪里。最后,伏尔加车驶入了国际机场(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аэропорт)——不是伏努科娃,然后直接驶向航站楼。库兹涅佐夫进入了航站楼,并叫我们等着,几分钟后他回来让司机靠边停车。他没有上车,而是在车旁紧张地来回踱步。他从航站楼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我开始怀疑我的姐妹们都在航站楼里,或者马上就要到这里了。
带着这个想法,我开始观察那些标有各国国旗的抵达的飞机,尤其是寻找美国飞机。当一支意大利足球队抵达时,地面上发生了一定规模的骚动,但我几乎没有从对美国国旗的搜寻中分心。我们等的时间越长,库兹涅佐夫就越是着急。“我们去咖啡厅吧,”他说,“去买点咖啡。” 我和司机下车和他一起进去,但咖啡厅没有热水,所以我们又出来了。
我们又在伏尔加车边上站了一会儿——库兹涅佐夫越是着急,也越是让我着急——后来他注意到一辆车在通往航站楼的路上飞驰而过。库兹涅佐夫让我们上车,他自己坐进驾驶座,然后贴着那辆车将我们的车开到车站。坐在另一辆车后座上的人看起来不像俄罗斯人(后来我知道那是马文·马基宁),但我当时真的没怎么注意,一心只想着找我的姐妹们。
我和库兹涅佐夫下了车,当我们下车时,他轻声说:“弗拉基米尔·马丁诺维奇,如果你想留下来,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你可能会在那里吃些苦头。”他充满同情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他即将失去一个朋友)和话语本身令我吃了一惊。我觉得很奇怪,有那么一刻猜到他可能是在说我回家的事,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看到我没回答,库兹涅佐夫继续说道,“就那么说吧。我们可以把一切叫停。如果你走后想回来,可以随时告诉我。”我又一次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由于我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一言不发。与此同时,克格勃的人正在把我的行李箱从车后面拿出来。我和库兹涅佐夫进入航站楼,沿走廊一路走到一间小办公室。
办公室里已经有一群克格勃的人,他们彼此微笑着,但很少对我说话。不过,其中一人对我说,他把我的行李箱拿进来了,我点了点头。马基宁进来了,他在我身旁的长椅上坐下。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我们完全没向对方搭话。除此之外,我完全被搞糊涂了。起初还想问自己他们是不是要送我回家。我左思右想,但是没有接受这个答案。
突然,库兹涅佐夫说:“我们走吧。”我伸手去拿我的行李箱,但他叫我不用管它们。我们沿着走廊走到另一个房间,那时已经快到下午4点了。房间里已经有两个克格勃的人,他们微笑着请我们坐下。马基宁坐在沙发上,我坐在椅子上。然后又进来了两个人,他们的长相不像是俄罗斯人。其中一人立刻和马基宁握手,然后向我转过身来。
“齐赛克神父,”他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吃了一惊,然后微笑着答谢他的问候。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称我为“神父”。即便在西伯利亚,那些知道我是神父的人也从不这么称呼我,他们只叫我 “弗拉基米尔·马丁诺维奇”或“沃洛嘉叔叔”(дядей Володей)。那人介绍自己是美国驻莫斯科领事馆的基尔克先生,他问我身体状况如何,然后又转身和马基宁简短地聊了几句。他点了一支烟,看上去很紧张。
我什么都没搞明白。库兹涅佐夫和基尔克两人都很紧张——但他们在紧张什么呢?最后,库兹涅佐夫问,“好,让我们把事情了结吧?”
“很好,”基尔克说,“让我们把事情解决掉吧。”
两人握了握手,基尔克先生随后向我转过身来。
“齐赛克神父,你能过来一下吗?”我走到桌边,基尔克从大衣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份文件。“你能在这上面签字吗?”他递给我一支钢笔,我就签了字。我当时完全被搞糊涂了,连自己签了什么都没注意到。
“齐赛克神父,”基尔克先生说,“现在你是美国公民了”
“真的?” 我问道,一下子愣住了。
“是的,”他回答,“你又成为美国公民了。”
“这一切简直就是童话。”我迷迷糊糊地说。
“没错,这是个童话,不过是个美丽的童话,”基尔克先生笑着说,“而且是千真万确的。”
这实在是太突如其然了。我突然之间感到自由和释然,如释重负,我脊柱上的骨头如同橡皮筋一样活络起来。我觉得自己应该放声歌唱。基尔克先生向马基宁转过身,另一位来自领事馆的美国人把我的90卢布兑换成100美元,与此同时马基宁正在签一些文件。
实际上,我口袋里有93卢布,所以那个美国年轻人把100美元和3卢布一起还给我。这时我已经与马基宁见过面,而且知道他是谁。我们两人谈起话来,互相祝贺,房间里的人一时全都有说有笑。我挥着我的3卢布,邀请房间里的所有人去机场咖啡厅,库兹涅佐夫和克格勃司机也笑了起来。
我们一路走到咖啡厅,谈笑风生,一遍又一遍说着同样的话。每个人都点了茶,我兴高采烈地把那3个卢布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的最后一点卢布,但我并不为花掉它们而感到惋惜。但我们还没开始喝茶,一个克格勃的人跑到桌旁来。“快点, 喝完后别错过了飞机!”他说,他打开咖啡厅的一扇侧门,随后我们离开航站楼到了飞机活梯。
这是一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大型喷气式飞机。英国机长在活梯下迎接我们。“齐赛克神父?马基宁先生?能给我看看你们的机票吗?”我的票是头等舱的,马基宁的票是游客舱的,但机长领着我们从另一扇舱门进入机舱,安排我们坐在相邻的座位上。我和马基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转头看向窗外。
基尔克先生、库兹涅佐夫和一伙克格勃的人都在那里。马基宁和我向他们挥手致意,但他们没有回应。飞机忽然加速了。我先为自己祈福,然后在起飞时转向窗边。飞机盘旋了一大圈,我们能看到远方的克里姆林宫高塔。缓慢而小心地,我在这片自己将要离开的土地上空画了一个十字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