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将一生的事迹记录下来之后,会有三对眼睛在不同的观点下阅读它: 一、自己看它。 二、别人看它。 三、天主看它。 卡莱尔(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说:「没有传记是完全忠实的。」他可错了,我的自传是绝对忠实的。我的墨汁是血,纸是皮肤,笔是矛。全书八十多章,每一章记录我生命中的一年,我每天读着它都有不同的看法。我愈是将目光从页面上移开,愈是觉得有自己写自传的需要,好使读的人读到我想要他们读的。然而,我愈注视它,愈看出每一件值得记下的事,都是上天的恩赐,我怎能以为是自己的荣耀? 那自传中往日的卷页有如太阳一般,我离它愈远,眼中的影子愈深愈长:满是后悔、反感、惊悸。但当我走近它时,影子便落在背后,便没有那么可怖,但仍然提醒着我,我还有未完成的工作。而当我捧着它时,没有半点影子,前面没有,背后也没有,只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无比喜乐;好像走在阳光之下,既没有诱惑人的海市蜃楼,也没有紧紧跟随的影子。 自传是苦像——是生命的内在故事,是它如何在「生命之书」上记述、录音和撰写,不是它在时间舞台上的方式;这不是我要告诉你的「自传」,而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自传」。在荆棘之冠中.,我看到我的骄傲,看到我从祂刺透的手中攫取世俗的玩具;从祂穿透的脚上看到我逃避牧民的职责;在祂受创的心中见到我蹭蹋掉的爱;在祂受创的圣身上看到我追寻欲望的人世,像一块紫色的破布挂在祂身上。几乎每次翻开任何一页,我的心都在哭泣,为「私爱」对「无私的爱」所做的一切、为我自己怎样回报真爱、为「我」对「祢」所做的,为我这个所谓朋友,对「所爱者」所做的一切而哭泣。 然而,在自传中,当我因被邀请参与祂的最后晚餐而雀跃欢欣;因我们之中一人离开祂,以亲吻去灼伤祂的唇而哀伤:或者,当我蹒跚地帮助祂拿着苦爵走向「髑髅之地」;当我稍稍移靠玛利亚几步,帮助她把心上的匕首取出时;当我在生命中时或希望被称作「祂的爱徒」时;当我因带领别的玛达肋纳们到十字架下悔改,成为在一切爱中我未能达到的那种爱时;当我设法赶上那百夫长,要把冷水送到那饥渴的唇边时;当我像伯多禄一般,奔向空了的墓穴时,之后又像他那样,在海边多次被问到:「你爱我吗?」而为之心碎时,都是自传中比较具启发的时刻,这些可以写成一种不像两千年前的真正版本那么重要、那么真实的版本。 这版本上所载的并不是事实的全部真相——伤痕才是全部真相。我生命的纪录,就我自己看来,是与苦像交织而成的。只有我们一一我的天主和我一一去读它。随着年月迁移,我们将用更多时间去读它,它所载的一切在「审判之曰」要向全世界播放。 你们现在读的是真实的,却是在较低层次下的真实:像一颗宝石和宝石座,像珍宝和它的包装,像莲花与池塘。 那么,我自己又如何看待我的一生呢?我是以一个神父的身分去看它。那就是说,我不再是我自己,而是每一刻的存在都代表基督的人格。就像美国大使在国外,无论在休闲娱乐中,或是在议事厅中,都被视为国家代表。也因此,一位神父时常都是基督的大使。然而,这只是一个面向,神父依然是一个人。 这就是本书命名为《瓦器中的珍宝》的缘由(格后四7)。这是取自圣保禄给格林多人写的信,他说自己及上主的其它门徒不外是用陶土做成的器皿,盛载着珍贵的宝物;好似泥土做成的灯盏,盛戴着燃点照明的油。我特别选取这一节以表明神品圣召的尊贵和脆弱人性间的对照。我们具有以基督的身分去行使圣事的惊人力量,那就是赦免最丑陋的罪恶;将加尔瓦略山上的十字架放在祭台上;在圣洗池边给千千万万的婴儿、成人以超性的生命:并护送垂死者的灵魂到天国去。 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与常人无异,我们有着一般人的弱点,有些人好杯中物或女人、金钱:有些人渴望在圣统制中拥有更高的权力。每个神父都带着瓦器般易碎的躯体,要保存内在的珍宝,必须在火焰的十字架上伸展开来。我们的失足可以比任何人的失足更严重,因为我们是从高处坠下。在所有坏人中,坏的神父是最凄惨的,因为他们被召更靠近基督。 这是被召的人不容易写自传的缘故,因为他有的是被召的尊严和陶土般易碎特质所引起的恐怖紧张感。正如纽曼枢机所说的:「我连天神的察查也不能抵受,又怎能看到祢的面容而仍然存活?在祢圣容的光耀之下,我将像草般枯萎。」而在神圣使命与人性软弱工具间的尖锐冲突中,往往是基督之爱大量倾注的时刻,祂从不让我们任何人受到超出能力的诱惑;甚至在我们软弱之时祂仍爱我们,因为「善牧」爱迷途的牧人一一如爱迷途的亡羊。也许,对于尽力爱祂的人,感受到的冲突更尖锐。 可是我看我的生命和我的圣召如何配合,和别人怎样看它可能有点不同。这也许是世界上有传记和自传的原因吧?即使传记也各有不同。圣若望宗徒留下的基督的生平,和犹达斯写下的生平一定相当不同一一如果他能以笔来写而不是以绳子来写的话。通常,传记是在此人成为显要人物之后才写的;又或者,写的对象不是人人熟悉得可以谈论,而是值得谈论的人。 莎士比亚早就预测到这一点,因此在传记中写道: 人们所作的恶在他们身后仍然存在, 所作的善往往与他们的骸骨共埋。 当写的是所获得的宝座比普通人高上几呎的主教时,就可以看到他在威仪与尊严中出现浮华的危险。让我再引莎士比亚的名句: 人,骄傲的人, 盛装于微小而短促的权势, 他以为最有自信的却是他最无知的, 他虚饰的本性一一像一头忿怒的猿猴, 在高天之前玩弄把戏, 使天使为之饮泣。 当一个人像我那样,得蒙上主赐予享受一点点知名度时,往往会遇到超乎应得的赞美的危险。就像我八十四岁生曰时,一个小孩写信向我祝贺:「祝你生曰快乐,祝你长寿,祝你有一天成为教宗。」 一个人在漫长的生命将尽时,往往会发现两件事:事情好得难以置信,以及事情坏得难以想象。在过誉一事上,实在应归功于教友,因为他们理所当然地把神父视为一一「另一位基督」。 天主并不选择最好的人做神父,我获赐圣召并不是天主在神圣的智慧中看到我比别人好。天主的爱是盲目的,我知道千百人比我更堪当这圣召。祂往往选取软弱无能的工具,好使祂的权能得以彰显。否则,一切像似由那易碎的瓦器而来,而不是来自于圣神。吾王耶稣骑着驴子荣进耶路撒冷,也可以藉比驴子好不了多少的人性进入纽约、伦敦,或走在任何一座主教座堂的中间通道。祂并不看重那在民意测验中的知名之士,祂说:「几时人们都夸赞你们,你们是有祸的」(路六26)。 这似乎把福音置于令人反感的地步,然而,吾主耶稣的意思是听了别人赞美的话,我们可能相信剪报以致被世俗的想法所左右。一般来说,我们愈接受民意的估计,便愈少花时间跪下来省察良心;外界到处都是水银灯,令我们眼花缭乱,忘却内在的灵光;赞美之词往往使我们心里产生虚假的印象,以为自己真的堪受这些赞美。我们对它的反应随着年月而变更,起初觉得尴尬、脸红,渐渐地,变得喜欢它,却一面说这些赞美像水过鸭背一样,不留痕迹,可是鸭子喜欢水啊!最后,注定会下个愤世嫉俗的结论:那赞美我的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最终,我的一生将置于天主眼前,天主的评判将完全不同。世人看的是表面,天主看的是内心。达味不是因为相貌俊美而被天主所选,厄里亚先知也不是因样貌而遭弃。吾王对我们有双重的看法:祂理想中的我们,以及我们如何回应祂的圣宠。天主给我们自由意志,就如父母给子女们自由一样,是冒险的。耶肋米亚先知的一生,述说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显示出天主对我们的理想,和我们按自己意志成就的差异。天主给人的墓志铭不是写在石版上而是写在心版上。我只知道,得到较多天分的人,要受到更严厉的判断。得到愈多,被赋予的期待愈大:托付愈多,必须偿还的也愈多。天主不单给了我圣召,祂也给我机会和恩宠去丰富我的圣召,祂期望我在审判之曰,交出更多利润。 天主如何审判,我不知道,可是我深信祂会以慈悲和仁爱来看待我。我认为在天堂中有三大意外:一是,有些我从不期望会看到的竟然身在其中;其次,有些我以为一定可以见到的人却不在;但最大的意外将会是由于祂的仁慈,而我竟有幸身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