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海上旅行者,怀着一腔沉重的心情,凄然和巴黎道别了。这次的离别,德奥芬分外觉得伤心:因为他已酷爱着巴黎外方传教会院和会院里的一切人物,如今却不能不和他心爱的人物离别。言念及此,不禁肝肠寸断;要了解他此时的心情,恐怕只有那些如同他一样情意缠绵的人们吧!为了彼此慰藉,他们特意坐在同一的车厢内;过了一些时候,他们终于安静了——而且渐渐高兴起来,是以,德奥芬说他们“比那些赴宴的人们还兴奋呢!”既抵比国的安特威港,并未迟误搭轮时间。他们所搭的是一艘六百吨的美国大轮船,名叫“恋法轮”,既快捷又稳妥,真可谓当时的海上皇后。起碇前一两天,德奥芬等乘暇游览观光:但见比国的城市,古而且雅,巍巍峨峨,令人有怀古念之感;本地的居民,敦厚纯朴,热诚勤俭,更令人起敬起畏。 “在隆隆的九响炮声中,我们向安特威港挥别,这是安城堡垒送给我们的礼炮。我好似在做梦吧!倘无天主的助佑,我的心快要破碎了。你们是我的生命,是以这次诀别令我感到莫大的伤心;尤其是,此后天涯海角,音信难通,在短短的时期内,绝不能收到你们的消息,啊,这更给我愁上添愁了!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你们抛下了千钧的重锚——请看,我竟用起水手的口头语来了——好似你们仍在我身旁一般,我感觉到你们正在安慰我,鼓励我,我们已经在船上睡了两宵。啊,海上的夜景真美丽极了!晚问在甲板上散步,嘹望那皎洁的明月, 亲切地吻着水面;在绿波上,撒下一道温柔的银光。于是我们高唱国歌,兴奋地吸卷烟。谈到吸烟,我最近才学会:原来在我登轮之先,一位安特威的老绅士给我送了一条,虽是中等的货色,但为我这初学吸烟的,已是绰绰有余;如果劲头太强烈,则我反倒受不住了。我好似一只小鸟,安闲些躺在窠里睡觉,我既不患病,亦不感光怎样疲劳。轮船是这般的舒适,微风是如花似玉人;水手精干异常,而船长亦雅度雍容,有如慈父。船上秩序井然,真令人不胜惊叹。在船上,我们本有特许,不必守斋,但为遵照比国的通例,在星期五那天我们仍旧守斋。饭前饭后船长总没忘了祈祷,而船员也是同样的热心。我目睹水手们清苦的生活,心中实在感动,实在同情;但我想他们一定也自有其乐趣,自有其所爱的地方。在工作的当儿,我爱听他们大唱其单调歌曲,又爱看他们像猴子一样,缘着绳子高攀。眼见海水汪洋,渺无边际;我的思想便排除了一切,充满我脑海的,只有渺茫无垠的海水。当我瞥见岸上的每个村落,或每个教堂的高塔时,我便向它们挥别;如今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是而已矣!再会吧!亲爱的家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啊!”信写毕后,未能立即付邮,到第二天德奥芬又以铅笔写了下面黄肌瘦: 亲爱的家人!再给你们报告一次,我十分安全无恙,不过,我感觉有点晕船。在船上,我们都高兴快乐,不必挂念;惟望多多为我们代祷,再会吧!我最亲爱的爸爸、梅姐、亨利、欧色柏!再会吧!法国!” 照常情来说,上面的那封信自应是他在欧洲最后的一封了。孰料飓风忽作,迫得他们的“恋法轮”不得不开往英国的普利穆斯港暂避。他们在那里停泊了三天,因此德奥芬又可以挥笔直书,向家人报告他的行程了。德奥芬给他弟弟描写这次风暴及其影响以后,他触景生情地说道:“今天傍晚我真高兴极了!向英国的西山望去,但见一片美丽的夕阳;再掉过头来,向东海远眺,只见一轮明月,冉冉地从法国海峡升起。提起英国来,不禁令我感慨系之:怀念她多少年来失去了真光的普照,在黑暗的囚牢里幽居着——我诚恳地为她祈祷。啊,只要英国瞥见了真光;啊,只要她领受了真光,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出一番伟大的善举来。她不是海上的霸主吗?可惜,凡是在她那面米字国旗飘扬招展的地方,她便给当地播下了错谬的种子。惟愿我们同心祈祷,恳求天主,勿使这种有害人类的霸权,再伸展赓续下去。我想,司铎们之着黑袍,在英国人的眼里,必定显得稀奇古怪,因为当我们进城观光时,街上的男女老幼,都以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而且有些小孩见了,竟吓得逃之夭夭。从人丛中来了一个受了好奇心驱使的人,前来执着我们的衣襟,反复地观看,看完了以后,他嗤然笑了,而且笑得是那么天真,使我们也不禁掩口大笑。 德奥芬敬书 九月廿六日 于普港旅次人 “最心爱的好姐姐!在耶稣基督内,祝你平安快乐!天主上智的安排,要我们在此滞留数日,因为这次飓风,“恋法轮”遭了损坏,需要修理。——这是船长所说的原因,是否属实,尚不敢确定:但我相信,这正是天意,使我能再度以笔晤面,向我的友好致候问安。你以为何如?亲爱的姐姐!旧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在每次假期最后的一日,你我总爱作徒步的远游,在那车站大马路上走着。要谈的话不知怎的那么多,好像是没有止境似的。可是现在我却离别你了,或许这是永远的诀别吧!那么,我们为何不来一次长谈呢?唉,回忆起来,心痛欲裂!我纵然话有千万,也只有对自己默谈了。在这里,我说话,已听不到梅姐的答复;在这里,我悲哀,已得不到梅姐慧眼的一盼。现在已没有那么温柔的手来拖住我,叫我再停留几分钟,再畅谈一会儿。我们的好父亲好弟弟,他们都在哪呢?啊,你们团聚欢乐,我呢?形单影只,说不尽心灵的孤寂,独自与天主相处,永远畸零孤寂!但是,我深信,你一定时时刻刻想念我。我想到你们收到了这封信,它一定要受你们的欢迎!但是,吾主啊!怀念父兄姐弟。岂是不对的事吗?与家人伤痛地诀别,岂是错误的事吗?自己感觉到寂寞无聊,岂是悖理的事吗?——彼此安慰,岂是不相宜的事吗?——把我们的祈祷,眼泪和希望都搀和在一起,为光荣您的圣名,岂是毫无意义的事吗?不,绝不!担反地,这些都好,因为我们为了您而离弃了一切,我们只希望为您工作,惟望在不久的将来,永远与您结合!请看,亲爱的姐姐,我又和从前一样,与你推心置腹,因为只有你最谅解我了。勇敢吧!我们要正视现实,人生如梦,万物皆空虚,如是而已矣!我在天之涯,你在地之角,这遥远的距离将我俩分开,此生此世我们将永无聚首之一了;可是,我们又何必如此感伤呢?无论早迟,我们终有重会的一日;如果我们将现世的别离和永远比较一下,那真是太短促了!母亲,朋友和圣人们,先我们而去,他们都在向我们说:‘啊,再会吧!’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追随他们,朝着他们那里走去!人之旅行,道不必同,哪一条是捷径,才是惟一的问题。好吧!我走这一条,你走那一条;先到者,请为那迟到者祈祷! “亲爱的姐姐,梅兰妮啊!我把一个珍贵的义务,委托给你——即是孝养我们最敬爱的老父亲!你必须帮助他善度此生,以达永生;你必须作他的安慰之天使,使他安乐地度过他的晚年。请你也费心照料两个弟弟,使他们长大成人;希望你待他们如同待我一样,显出你的慈爱,显出你对他们的关怀。俗话说:‘三股麻绳不易断,较之一股胜千万’在这崎岖的人生途径上,我们必须时时处处互助。你应小心翼翼,勿让任何事物把你从关心诸弟的爱情中分开,这才是最重要的。须知真正的爱情,绝不会分裂;它只会扩张,绝不会缩小。爱情绝不致灭亡,因为它比灭亡刚强。这是天主亲自说的,绝不会舛错。欲使爱情刚强增长,除非祈祷默想!我们固然微小脆弱,可怜无能,可是,扶持我们的天主却是刚强的,全能的。天主的巨臂既已伸向我们了,那么我们也快快向他举起手来吧! “人生充盈着辛酸,塞满了悲愁,所谓的人生,有时根本谈不上有何意义,亦不过‘存在’而已。‘人生若小溪,流入大河里,大河也如是,以海为依归!’天主是爱情和慈悲的海洋。在祂那里,才找得着真正的快乐。那么,忍耐吧!奋勉吧!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便能和祂处在一块儿。天主既许的诺言,不会不兑现的。小溪干涸了,则天降雨露,于是能维持它涓涓的细流。我们的生命也是如此:当它干涸时我们便感到烦躁,那么,我们为何不求天主赏赐圣宠的甘露,和天主的神粮呢?我们在天的大父,他知道我们的急需,他同情我们的贫乏,他遣派了自已的使者,供给我们的一切。 圣经上说:‘求则得之’,那么好了,我们互相代祷,彼此扶助,力求上进,这也是一件自然的意中事了。‘道途既非遥,时间亦云短’,亲爱的姐姐,勉励吧!我的思想乱七八糟,信笔写来,语无伦次,在别人或许看不懂,在梅姐,我知道,只要说出一言半语你便明白了。姐姐。只有对你,我才能自由地侃主之名而请你举心向上。是的,高飞吧!高飞吧!像一只迁徙的小鸟,常常飞翔于青去之上。如此,则一切的痛苦能得到平衡,而天堂也可以弄到手了。在此愁苦的世界上,我们必须心眼高举,拿起自已的锄锹,努力地工作。侍人必须忍耐、大方、仁爱:请你也为我代祷吧!在一切工作范围内,使我同你一样忍耐一切。请你为那些我将在他们中间工作的人们祈祷,为那些教外的兄弟姐妹们祈祷,为那些我将甘心贡献我整个生命的人们祈祷。希望你将祈祷的意向大众化、普遍化,因为这才是诸圣通功的真谛呀! “我殷切地希望你,随时给我写信,越长越好,以安慰这孤寂的心灵。请转告我的诸位老友也常给我多写。请想,在遥远的异乡,收到一封家书,是多么的快乐!待我抵达中国后,我必用中国毛笔涂鸦,以博得你的一笑。在我们的通讯内,不要常常描写人生的痛苦,相反地,应该表现我们的快乐!在我们的信里,总得显出轻快才好。写得太多了,亲爱的姐姐,我应该搁笔了!在一切的事上,应该有一定的限度,当然在这些知心知爱的信件上,也不能例外!“惟愿我心贴尔心,抵掌共谈表余情”!你了解了吗?再会吧!亲爱的姐姐,望天主祝福你! 弟德奥芬寄于普利穆斯港 下面是德奥芬写给他的小弟弟的信: “狂风暴雨,把我吹到了普利穆斯城,使我能寄语小弟欧色柏,这真太幸运了,赞扬吾主吧!亲爱的弟弟啊!我们已经分别了,从今以后,我们各奔前程,走向那天涯海角!如欲再会,除非你也爱好中国的风尚,如同我一般!现在我似乎和你背道而驰,可是你明了我俩的,是分不开的!在祈祷中,在工作上,我们都有密切结合的需要。大概你快要回修院了吧!工作,工作,不断地工作!光阴的宝贵,远远超过你所想象的价值!凡你所能的,你应乘机学习,不可轻意放过!尤其是语言文字,更当多加学习,因为现在的世界,交际的机会较往昔繁多,在传教事业上,我们要运用它,以期达到真理的凯旋。这本是一件艰巨的工作,我们必须合力去做,我将你委托于你的护守天使,愿他保护你的青春,辅助你的一生!亲爱的小弟弟,我们将在天堂里重会,我现在也给你一条劝谕吧——和梅姐一样,我希望你举起你的心灵!祝祷天主,赐你丰富的圣宠,赐你艰苦卓绝,赐你平安快乐,从今生以达永生,由此世登永世!翘首东望,心焉祝之!” 上面所抄录的信写于十月七号。两天以后,我们的旅行者便从普港起碇了。直到次年四月间才收到德奥芬的第二封信,是写于二月间,而寄于新加坡。此信颇长,而且十分琐碎,仿佛普通的旅途日记,故不必尽抄;现在只选择其中的几点精华,节录如下: 德奥芬从新加坡给他家人写道:“我们已经进港了,那么,我就要准备修家书了:在中国的新年佳节,我能给你们修书,实在令我高兴极了。今晨起来第一个想念的,除了天主以外便是你们,去年的 我们的传教士,在星洲小住时,巧遇了几个交趾支那的学生,是高尔泰主教遣送他们到槟榔屿修院读书去的。相见之下,德奥芬五内歆动,他曾给泰勒神父写道: “每天早晨,这些青年用本国语诵经,我们每爱在旁边悉听。啊,他们的音调是那么清脆,那么哀切,真动人极了!你还要我告诉你别的吗?啊,他们真是后生可畏,是继我们而起的后辈英雄!是离乡背井,堪膺重赏的伟人!他们是致命者的后裔,他们都是从越南来的,而越南又正是殉道的圣地呀!”在星洲小住了三周,卫神父与其他两位同志起程赴香港;其余的几位多住了几天,然后乘便各自往指定的任所去了。在离开星洲的前夕,德奥芬给他的一位女性朋友写了一封信。这位朋友是他孩提时代的好伴侣,在德奥芬给她写信时,她已是一位青年夫人了,住在离德奥芬的老家不远:——“金谷山旁的闲步,逸趣横生的共读,我想你还记得清楚吧!在我的心灵里,还留着许多残余的记忆,每一想到这些愉快的日子,辄令我不能无动于衷。我的朋友们,在我的心内都占有一个位置,当我思念到他们时,往往使我潜然泪下——这并不是说,我对过去所做的一切有所遗憾;我敢自信,在一切言行上,我完全听从了天主圣宠的启迪;我之所以潸然泪下的原因,是为了我离别这些可爱的友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愁别恨,当旧伤重裂时,它便自然而然地流出那痛苦的血泪,使我再度尝到那离别的辛酸滋味。 “拜读来信,知悉你现在困难重重,艰苦万分,这我当然相信;我必为你代求天主,赐你神力神勇,能够处之泰然。你清晰地知道,凡是关于你的事情,我都十分关怀。我们都知道,今世的人生,亦不过可怜而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些事简直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日用之粮。如何利用它们,才是一件最要紧的事。啊,那些善用忧愁灾殃的人们是有福的!这样的人将获得丰厚的报酬!我常把苦难视为购买天堂的钱币;不过,在这张钱币上必须铭刻着耶稣耶稣基督的肖像,正如普通的钱币刻着本国元首的肖像一般。勉励吧!亲爱的朋友,勉励吧!我们的元首基督爱上了你,所以才叫你走他自己走过的苦路;希望你能够符其所望,为他的原故甘心走此苦路;无论他何时何地召叫你,你都要欣然追随他去。不久的将来,我们在天堂上再会吧!那时你一定是功德圆满,荣华富贵的了,因为在现世的生命中,你历尽了艰辛,饱经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