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亚达拉曼陪我走到小屋去朝拜圣体。我们手拉手,边谈边走这两百码的沙路。 亚达拉曼是一个回教男孩,大约八岁。我说大约,因为在他的族中是没有出生登记的,所以他们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 亚达拉曼不到学校读书,虽然河对面就有一间学校,有欧洲孩子也有一些本地商人的孩子去读。他不上学因为他父亲亚肋不准。 “亚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把你的儿子送到学校去读书?”亚肋深深地看着我说:“卡罗兄弟,我不送儿子到学校去因为孩子在学校会学坏。你看那些去读书的孩子吧:他们不祈祷,不服从,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管只管怎样衣着。” 亚达拉曼平时穿的很少,近乎裸体,他看来就像一座美丽的深灰色雕像。他们这种肤色是由于被卖到这里作奴隶的黑种非洲人和北部的白种非洲人,不断通婚的结果。 亚达拉曼,像所有伊士迈族的后裔一样,是受过割损礼的,他还守着传统的许多严规。他的父亲亚肋是一个好人,有很坚强的信仰和很多儿子。回教徒的封斋节一开始,他就从清晨到傍晚守斋,但仍然在田里工作。亚肋是一个很虔诚的回教徒,每年都不忘记守亚巴郎的奉献:杀一只羔羊以及为每一个孩子做一套新衣。他对上主的信仰是绝对的。穷苦如他,绝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工作养活一家大小。他的工作包括挖水道,一年有好几个月他必须从河床上挖水道引水流到他的田里,其余的时间,打理农作物和清理自己田里的灌溉水道,因为他的农作物每周至少要灌溉三次。 有一次,有些来自外国的和平工作团在亚肋河床上的水道边扎营。不久,亚肋的农作物就因为缺水而干枯了。 “亚肋,”我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的农作物会枯死。去告诉那些扎营的人,这条水道是你的,叫他们到别处去取水用。” 亚肋回答说:“阿拉是伟大的,他会保护我的孩子们。”他就这样看着那些和平工作团的人用他的水来洗工具,甚至互相泼水嬉戏而让他自己的农作物干死。 今晚,在小屋外,亚达拉曼就对我诉说这件事。这时太阳已西沉,空气也显得清凉起来,正适宜散步。我们边走边谈,两个人总是有谈不完的话,因为两个人都彼此喜欢。每天早晨,他都在我的小屋外静待我默想完毕。通常我们一起吃早点。他很喜欢我烘的面包。亚达拉曼总是饥饿的,但他从来没有向我要东西吃;总是我猜到他需要食物就给他。 今晚他神色严重,回答我的问话时,也不爽快,我知道他有事要对我说,但还在犹疑不决。 不过我知道不用等多久,他一定会说出来的,因为我们之间根本藏不住秘密。 “到底什么事,亚达拉曼?” 不响。 “你饿吗?” 不响。 “爸爸打你?” 不响。 “你的小鸟从笼子里飞走了?” 不响。 “什么事,告诉我亚达拉曼,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亚达拉曼哭了。他赤裸的身体在发抖,一道道的泪水在他脸上流下来,流到他小小的胸膛和腹部。 现在轮到我不响了。我必须等待这阵暴风雨过去。我用力捏着他的小手表示关心。 “好吧,亚达拉曼,什么事使你流泪?” “卡罗兄弟,我哭,因为你不会做一个回教徒。” “哦!”我说:”为什么要我做一个回教徒呢?亚达拉曼。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相信耶稣。我也和你一样,相信天主造成天地。我们的祈祷,都传到同一个天堂,因为只有一位天主。是他创造我们,养育我们,爱我们。如果你尽了你的责任,不偷不抢,不杀害不说谎,你会上天堂的。那个天堂也是我的天堂,如果我也服从天主的诫命,我也会到那里去的,你又何必哭呢?” “不,不,”亚达拉曼哭喊着说:“如果你不做一个回教徒,你就会像所有的基督徒一样下地狱。” “这是什么话呢?亚达拉曼,谁告诉你如果我不做回教徒我就会下地狱?” “村里有一个人告诉我,所有的基督徒都要下地狱。我不要你下地狱。” 我们快走到小屋了,亚达拉曼停下来,他总是走到这里为止,总是在屋外十步路的地方停下来不再往前走。你无论怎样叫他,给他什么,他都不会雷越一步,就好象小屋里有什么神秘的鬼怪会对他这个小回教徒不利似的。他对我的爱,常常受到这道隔在我们之间的墙所伤害,而今晚,这伤害更借“地狱”之名出现。 我告诉他:“不会的,亚达拉曼,天主是仁慈的,他会救我们两个人,他也会救你的父亲。我们大家都到天堂去。不要相信因为我是基督徒,我就要下地狱的话,我也不相信因为你是回教徒,你就要下地狱。天主是仁慈的,也许你没有听明白村里那个人的话。也许他说坏基督徒要下地狱。不要伤心,回家去吧。回去祈祷,我也要在这里祈祷,不要忘记对上主说——我自己也会说——主,让所有的人都得救。现在,去吧……”我伤感的走进小屋里,这间用泥造的小屋,由那位与我同名的嘉禄(卡罗)造的。自称为所有人的小兄弟的嘉禄,他却因为无知和成见而被亚达拉曼的族人所杀。 今晚,我的祈祷变得很困难。我的小朋友的话使我思潮起伏 。 可怜的小亚达拉曼。你也做了成见的牺牲品。这些带着像暴风雨一样狂暴的宗教热诚的人们,这些所谓“上主的人们”,只因为别人不是“我们的一份子”,就断然把世界上半数以上的人打下地狱。 维系我和一位兄弟友爱的线,又怎能被一个尚未证明是正确的信仰或宗教所打断,使他不但不能成为我们团结的桥梁,反而变成一道分隔我们两人的死亡或混乱的鸿沟?这样分隔人的宗教,不要也罢,宁可在黑暗中摸索,也不要这样的光。 经过长长一小时的努力,我终于使我可怜的灵魂静下来面对圣体。我发现泪水沾满了我白色的会服。现在轮到我流泪了。 当我省察自己的良心,以便清除我灵魂——不是亚达拉曼的灵魂——的门户之见时,孩童的一幕,忽然涌上心头。那是我才八岁,和亚达拉曼一样。我家就住在一个小镇里一座旧教堂的钟楼的阴影之下。镇里的人不算是很热心的教友,但对所谓“纯粹的信仰”却眼光浅短,思想狭隘。 有一天,一个人挨家逐户的推销书籍。那时我还不懂事,第一次听到“圣经”这个字眼。 当时这个人在镇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先是妇女们,然后是所有的人。有些是出于维护宗教的热心,有些却出于尊重自己的宗教。这阵骚动,很快就蔓延到孩子们的世界来了。 有一个妇女从窗口扯着喉咙尖叫:“无赖,我们不要你的宗教,离开。” 那个人在大街的中心走着,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袋、装满了他的“书”。 有一个妇女从他后面把一本刚从他手里买来的书丢回给他。他并没有回头看,只弯腰把书捡起来。有一个孩子用石头打中了他的背部;他加快脚步,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每个人都拿着石头,我是其中之一。那天傍晚,在五月敬礼时,本堂神父称赞我们保卫本堂有功。 事隔四十年,尤其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这件事给我一番新的意义。 我从来没有为向一个不抵抗的人丢石头——出于宗教虔诚——这件事告过罪,而这段小插曲也是发生在一个把这种事视为理所当然的,从不追究事情的真正意义的小地方。 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后,事情已有点不同了。圣神的一线灵光,启发了整个宇宙,旧的世界逐渐死去,而新的已出现了。现在我们有新的关怀,新的需要和新的力量。我们正处于一个伟大的希望之中,一个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和平友爱相处的萌发时代,真理和仁爱也开始努力朝向宗教合一的目标前进。各民族都已开始鼓吹尊重个人,尊重异己。 宗教合一的运动,已开始松解那最复杂的结,彼此了解的愿望,比把自己封闭在自以为拥有真理的老本堂内的诱惑,强大得多了。 人,可能是第一次开始丝毫不作防范的走出自己的围墙,满怀丰收的希望去和陌生人交朋友。 亚达拉曼,我亲爱的亚达拉曼,别怕,我们必能相亲相爱,我们会常常在一起——不只是在天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