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千百次被问到:为什么神父不结婚?问题的背后隐含着在天主的计划中,婚姻生活不及独身生活神圣。有人更进一步主张,回避婚姻,意味着婚姻有一些不完善之处。其实婚姻和独身都是和所爱者沟通,都有着一样的目标。那就是,永不会厌足的爱,永无止境的迷恋,永不退却至自私的自我之中。 在爱情方面,婚姻和独身并不像原子研究和神学那么相对。一切爱来自天主,而一切真理也来自天主。独身生活和婚姻生活同样需要爱,二者同是达到该终极的途径。独身是直接的交流,婚姻生活则是间接交流。独身生活藉航空而行,婚姻生活则经由陆路而行。独身生活如诗如梦,永远在心中保存着那意念;而婚姻生活则是用凿子、用画笔,专注于云石及画布上。独身生活像直觉一般直达结论,婚姻生活则像理智,在人世的沧桑里,一步一步缓慢而行。 独身与婚姻都有着一样的热爱,只是独身生活虽然不圆满,却是直接的;而婚姻生活也是不圆满的,必须藉另一方居间促成的。独身生活是没有激情的热情,是不寻常的平静;婚姻是以热情不断地追寻交融和快乐。 独身和婚姻都是美好的。独身并不高超,而婚姻也不低下。二者都是天主和人立的约,都召叫我们趋于完美。它们是相辅相成而非彼此竞争的职志。然而,婚姻生活比独身生活更属于俗世。「这世代将会过去。」「因为复活的时候,也不娶也不嫁,好像在天上的天使一样」(玛廿二30)。独身生活更直接与天国相关联。 在讨论独身与婚姻时所产生的缺失,是将两种圣召相比较,这就像争论左脚和右脚何者较佳一样。独身与婚姻都需要天主,而拥有天主的程度并不在于生活的状态,而在于个人对天主所赐圣宠的回应程度。独身者致力于藉圣洗圣事「在基督内得到子女」而为天主之国服务;已婚者则藉二人成为一体的结合而得到子女。天主有两种爱人——直接达到终极的独身者,以及通过婚姻的调和而达到终极的已婚者。 圣经上说:「人单独不好」(创二18)。因为人的情感是那么强烈,独身似乎有损天主所赐的自然爱欲与本性,吾主耶稣对宗徒们谈到婚姻契约不可破,宗徒们由于怕犯奸淫,对他说:「人同妻子的关系,如果是这样,倒不如不娶的好」(玛十九10)。耶稣回答时提及三种不相同的独身:「有些阉人,从母胎生来就是这样;有些阉人,是被人合的;有些阉人,却是为了天国,而自阉的。(玛十九11)。他谈到为天主之国不结婚而守独身者,并且说出了人如何能守独身的秘密。他说这是恩赐,他又说独身不是为所有人,「不是人人所能领悟的,只有那些得了恩赐的人,才能领悟」 (玛十九11)。 他承认人性弱点使我们遭受许多困难,但他又说出使他们惊恐的话:天主王动地邀请,而响应则在我们。独身不是司铎藉自己的力量达成、藉自己的力量而生活的。没有人会被迫在圣诞节得到一份礼物,但如果他接受了那礼物,至少必须有所表示。当天主把祂的圣子当作礼物赐给我们,把我们从罪恶中救赎时,许多人不接受这礼物「,加尔瓦略山上发生的一切就是其一。任何人若说耶稣强迫我们信他,就等于说任何礼物,比如独身生活,都是天主勉强我们接受一样不真实;独身生活不是人给天主的礼物,而是天主给人的礼物。 独身带有三种福音的劝谕:神贫、贞洁、听命。三种都不大受人欢迎。今日,神贫是「合潮流的」「贞洁和听命却是「不合潮流的」。今日,一般人对于听命和贞洁不怎么尊重,神贫似仍是相当流行,但不在于个人的不占有,而在于帮助贫穷的人,那是值得赞美的。贞洁曰渐衰微,原因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感性的文化中。中世纪是信仰的时代,然后是十八世纪的理性时代,而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感觉的时代。 维多利亚时代,性是禁忌;今日死亡是禁忌,每一世代有它的禁忌。我以为今日性泛滥的原因之一是缺乏生活的目标。一个人驾车迷路时通常都会越开越快,当一个人生活失去意义时,往往倾向追求速度、毒品及强烈的感觉作补偿。 独身生活是艰难的,因为它需要自律,控制三种最强烈的欲望——骄傲,或说自我肯定:贪婪,或说是过度追求财物:性,或是渴望与配偶结合及传宗接代。福音中提到三个「不可能」,但不可能都变成「可能」,因为「在天主没有什么不可能」。第一个不可能是童贞产子;第二不可能是神贫,当吾主邀请那青年舍弃一切跟随他,门徒们问他:「这样,谁还能得救呢?」耶稣说:「为人这是不可能的,但为天主,一切都是可能的。」(玛十九20-26);最后一个「不可能」「就是他讨论到第三种阉入时的话:「有些人为了天国,而自阉的」 (玛十九l2)。吾王继续说:「虽然在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在天主,没有不可能的事。」因为独身生活是个恩赐。 我们神父往往以为独身是我们给予教会一些东西,而实在是我们接受了一些东西,情形有点像一个女孩子接受了求婚。消极地说,独身生活造成了一种空虚之感。圣母的童贞之胎是空虚的,可是上主把它填满了。世上有两种空虚;一种是大峡谷般的空虚,那是不事生产的;另一种空虚是笛管般的空虚,只可藉由人的呼气而产生美妙的音乐。独身的空虚是属于第二类,自我降服之后,接着而来的是天主的恩赐。 当我们和基督之爱脱离时,独身生活变得最为困难,甚至成为负担。神父们一旦从教会的观点看待独身,进而讨论它的历史、它的社会学、它的心理学等诸如此类,负担将变得更沉重至令人呻吟。如果我们把它视为与基督的关系,那就不是个难题而是爱了。将它视为是教会的法律,独身是困难的;若看成是门徒对主的爱,独身仍是困难的,但却是可以忍受且充满喜乐的。 我可以把我的一生画出一条弧线,我肯定任何神父都可以画出相似的弧线。我对独身的态度和我个人对基督的爱息息相关,只要对基督的热情消减,就开始对受造物产生热情。独身不是缺乏热情,反而是加深了热情。 每一种热情都有激发它的目标;例如一堆黄金、一个女人或者像吉卜林所说的「一缯鬈发」,又或者是耶稣。为什么耶稣接受十字架的苦难?由于他具有承行天父意旨的火热之情,他甚至把它比作一团火。一个极爱妻子的丈夫不会觉得忠于妻子是困难的,可是一个经常与妻子争吵的男子往往在追寻更绿的「草原」。我们只要找出最爱的是什么,就能屈服于它之下。 今日世界中,有许多著名人士独身的例子。比方甘地是个极虔诚的信徒,他深爱「那不可触及的力量」,以致在三十一岁时决心守独身。在妻子的同意下,立誓终生过独身生活。他表明自己有一个终生的使命,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去追随,对他而言就是要实践两大德行——贫穷与独身。就如心理学家艾力·艾力逊所说的:「他为了更广大的团体的亲密而舍弃了性爱的亲密,并不是以为性行为是不道德的。」又如甘地本人所解释的:「我要献身为团体服务,因此我得放弃生儿育女和财富的欲望,过着Vanaprastha的生活,也就是没有家庭挂虑的生活。」 已故联合国秘书长韩马绍是另一位由于对目标的热爱——国与国之间的和平——而服膺独身的人。他说:「对于向『可行之道」作出回应的人而言,寂寞是义务。」在他五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对天主写下这句话:「是否祢给我这无可逃避的寂寞,就是要使我更能把自己献给祢。」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他感到需要与人分享、拥抱,与人结合及融和。可是像甘地一样,他认定:「独身的孤寂比两个肉体的结合更能接近且深入的共融」。 有些联合国总部的人因他守独身而开他玩笑,并诬诋他是同性恋。他笑嘻嘻地用下面几句话回击那些诋毁他的人: 因为牠从不找伴侣 世人称独角兽是不正常。 他热爱民族间的友爱,因而看到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必须抛到海里去,以挽救即将沉没的船。 我是器皿。 天主是饮料, 而天主也是那渴饮的。 以上两人大抵都不知道他们和圣保禄宗徒说着同样的话:「没有妻子的,所挂虑的是主的事,只想怎样悦乐主;娶了妻子的「所挂虑的是世俗的事。只想怎样悦乐妻子。这样他的心就分散了」 (格前七32-33)。所有独身的人应该感激韩马绍这几句精警的话:「对创造行为的终极降服——是某些人的命运,藉由牺牲而非性行为被领到这门槛上,并体验出某些令人眩目的力量。」 归根究柢,完全是关乎一个人的热情,他爱的火焰有多高,他的欲情有多热。如果一个男人肯为他深爱的女人放弃个人自由,那么一个男人也可以为爱天主而放弃女人。守身服务的热情随着对基督的热情而有起落,人的心中一旦少了让基督来统治的意愿,其它的东西就要来填补。我收到无数神父兄弟寄来的信,他们都看到灵魂温度计的升降。其中不少人没有尝试为自己辩解,反而都回过头来,并且证明修和后的爱比未曾破裂的友谊更加美妙。十字架上的基督以及圣体内的基督从来都是独身问题的试金石,我们愈是离开独身的恩赐。便是不想仰望十字架,不想朝拜圣体内的耶稣,好像一个人看到收账人在一边就横过街去避开他。因此,十字架是天堂与地狱的交界,当我看到自己在祂被钉的十字架前不忠,那儿是地狱;当我紧守忠信或飞奔到祂脚前求恕,那儿是天堂。 欲情及性冲动是人类最有力量的本能之一。某些性教育家最大的错误是假定若儿童明白过度的性所造成的灾难,就会避免不计后果地滥用欲情。那是不正确的。没有人会因为看到门上贴着「肠热病」三个字,而冲动地去把门打开,去受传染的;可是,当门上贴着「性」字时,就会让人有冲动想把门打开了。 欲情比我们以为的作用蕴含着更大的目的。它不单是为了快感; 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更不只是为了强化夫妻的联结,它具有一种更高的潜力。性冲动可以转化,正如炭可以变成火焰,也可以变成钻石。欲情可以消耗,也可以积藏。可以在身体「之外」寻求与他人结合,也可以在身体「之内」寻求与天主结合。 当一个灵魂被不断的恳求、催迫、吸引或被外界征服时,他无法做自己的主宰。正如容格所说:「灵性上的转化往往在于控制欲情的能量,否则会浪费在性行为中。经验指出,当欲情的能量保留时,其中一部分会转向精神方面,而剩下的部分会转向无意识中。换句话说,当性冲动不被外界所吸取,而沉入无意识之中时,灵魂将处于与天主更直接的共融。」 因此,独身生活不单是从「外在」弃绝,也必须从「内在「专注。天主不在外面而是在我们之内,「我住在你内,你也住在我内」(若十四20)。独身是个转化器,可以加增人内在的能力去专注于灵内的基督。 淫乱的人不相信任何人可以是独身的,他们把自己的淫欲投射在每一个人身上。另一方面,独身的人却最了解淫乱者的弱点。从未背弃独身盟约的神父往往因此而受到攻击:「对你们是容易的,因为你们没有被引诱。」正好相反,其实独身的人也许比任何人都受到更多引诱。围栏内的苹果往往是比较甜的。在球赛中,谁更清楚中卫、四分卫还是后卫在球赛中所要忍受的一切——是球员还是观众?有谁知道风的力量?是被吹得摇摇欲坠的人?还是能挺身相抗的人? 请相信我,可以毁坏独身盟约的诱惑多不胜数,而且强烈。在寂寞中,很容易生出幻想「依则贝耳了解我」 (列十八l3,19;十九1-2)。当一个发愿独身者要毁愿,以选择依则贝耳,他通常在放弃神职之前仍然遵守牺牲的德行,若他在神父住所内,会使他保持静独和快乐。但当欲情控制了沟通方法,而社交又自由时,很容易使星星之火变成烈焰,而对德行之爱变成了对拥有某种特有德行者的爱。如果他是一位著名又受欢迎的神父,要和耶稣保持肉眼看不见的爱情,实在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任何献身的盟约一旦有了瑕疵,都会引发内心的痛苦。这也许是由于灵魂和肉身像圣保禄所说的,有着密切的关系。骄傲之罪比起不洁的意欲来,良心较少不安。因此,圣经殷切地吩咐我们:「你们不要叫天主圣神忧郁」(弗四30)。 一个神父感到罪恶的真实性,不只是因为他背弃了规章。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超速驾驶,回到家中的车库会伏在驾驶盘上念一端〈痛悔经>。可是当我们无论在任何方式下损害灵魂内对基督的爱,并且轻看了作为祂使者的身分,我们知道当我们伤害了我所爱的那位的心,就是我们的罪过。设想两个男人都娶了悍妇,第一个曾结婚,娶的是位美丽的贤妻,妻子死了才再娶悍妇;第二位则未曾结过婚。哪一个人和悍妇相处比较痛苦?当然是那曾经娶过贤妻的一位。我们也是一样,我们受折磨、不安、悲苦,不是因为破坏教会的法律,而是因为我们背叛了最爱。 若要我选出圣经中最能刻画出一个神父心灵挣扎的景象,我会选雅各伯的神修经验。他年轻时有过上天梯的梦境——梦到光荣与神圣保护,尽管他和天主讨价还价。我们中许多人开始铎职之时心情愉悦,像在青绿的草原上。二十年后,生活改变了,就像雅各伯面对厄撒乌一样。有些人在一开始便遇上神修危机,但也有些人因为软弱或性格上的缺点,在晚年时失去圣召。 雅各伯和某人搏斗,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久,在晨光中,看清对手是天堂上的摔角手,他在雅各伯的大腿窝上打了一下,使他瘫痪了。这一来,搏斗变了性质,雅各伯哀求对方在离开之前祝福他(创卅二23-32)。 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在灵魂的黑夜中,基督把自己当成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因所作所为满心羞愧。当我们和内在的大敌交手时,我们变得眇小,惭愧垂首,我们与自己不和,也与祂不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忘记了即使在黑暗中,祂也在和我们搏斗,邀请我们回头。当良心和神父搏斗时,往往以基督的形式出现。祂在静默中和我们相遇,祂在黑暗中对我们说话,祂以我们可能身处的景象去和我们对质。 圣神渴望肉身,肉身渴望圣神。重点不在于我们犯了多少错误,而在于我们玷污了形象。良心受创时是最宝贵的。鲁益师说:「天主在我们欢乐时对我们轻声细语,祂对我们的良心说话,在我们痛苦时大声叫喊,而更甚的是,当我们在罪恶中,祂用的是扩音器。祂像在天地初开之时,问亚当的声音:『你在哪里?』祂求我们像从巴比伦回归的司祭一样,换上新的衣服。」 保持独身是要终生努力的工作,部分原因是因为人性的软弱,人生的两大悲剧是得到我们所要的和得不到我们所要的。笼中的鸟想飞出去,笼外的鸟却想进来。谈论爱和去爱绝对不同,单是谈及洋葱绝不会使人流泪。 当人灵妄用合理的智力、理解力以及影响力时,就会产生空虚感,尽管有着程度的不同。这是任何神父的经验,当然也是我的真实经验,要将犯骄傲及固执之罪的灵魂带回给基督是最困难的事,因为骄傲使人自我膨胀。把贪婪的灵魂带回基督也是难如登天的工作,因为金钱是不朽的经济保障:「看!我有这么多!我的仓库是满的!」 能够保持独身并了解它的意义必须以耶稣为根基。我们司铎在效法他,我们背着十字架去延续他救赎的工作。在良善的司铎眼中,任何独身生活上的瑕疵都会被演绎为伤害耶稣。一个丈夫不会说:「我把妻子的眼睛打黑了,我也把她打得流鼻血,我打她,但我没有咬她的耳朵。」若丈夫真的爱他的妻子,他不会指出自己是如何伤害她。虽然神父与天主的关系并不是找出他伤害祂的微细之处,以及伤得祂有多重,即使是最微小的违背也伤害了我们,因为我们伤害了祂。如果我属于一个原本生于童贞的新人类,我为什么不应为我那位大主宰的专有权而生活?我从来不觉得我放弃了爱而发独身之誓,我只是选择了更高层次的爱。若任何人以为独身生活在心理上有害,他只要潜入一群神父的集会中去看看,我深信神父比世上其它任何职业的群体更具有幽默感。 我们爱基督愈深,愈容易专属于祂。我怎知道我衣衫褴褛?因为我看到祂圣带上和祂铎职上的美。我怎样得知我所饮的泉水是污浊的?因为看到祂肋旁所流出的清鲜的水。一个神父一生的旅程不是低地和沼泽,而是爱的海洋。查考我一生中所有不协调之处,我听到祂如美乐的声音。祂将我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痛悔之深。在祂的水边我渴饮,在祂的圣体前我饱餐,在祂的微笑前我哭泣,因为祂的爱使我不满自己,在祂的慈悲中我感到疚愧。我们有天神来护守,但不是来审判,只有那最完善的可以审判我们,这是我们希望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得救。我信赖祂的慈悲,我爱祂超乎一切的爱,我永不能相称地感谢祂给我神品之恩,我以极不堪当之感接受了它,虽然我衣衫褴褛来到祂跟前,我知道,我这浪子会被披上正义的袍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