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到了,他们已占领了城镇,苏联军队来了。”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七日,这消息迅速的传遍了波兰阿伯丁这个小乡村。在那个难忘的早晨,我刚做完弥撒在吃早餐时,堂区里的教友惊慌失措地跑到教堂里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当德国与苏俄即将瓜分波兰的局势逐渐明朗化时,我们就一直担心这事会发生,而令我们的担心已经成为事实,苏联军队已经在亚伯丁。 堂区教友一个接一个地拥到教堂来询问我的意见,寻求我的劝勉,希望从我身上听到一句希望或安慰的话。他们担心他们的家人,他们担心他们在波兰军中服役的孩子,或在政府机关服务的丈夫,他们担心他们的儿女,以及所要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我设法使他们恢复信心,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对于他们迫在眉睫的实际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在这城镇刚刚陷落的混乱中,我如何能够保证他们的未来或叫他们放开心情呢?除了告诉他们祈祷与信赖天主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甚至感到自己是愚笨的,我在他们中间只不过一年多,晋铎至今也才两年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危机,我感到多么的缺乏经验与不成熟。我每天以一位堂区神父的例行工作为这些人服务,解决他们每天的困难,帮助他们,安慰他们,为他们做弥撒,给病人送圣体,为病人傅油。在他们中间,我虽然是年轻的——年轻的美国人,但是我交了很多朋友,他们也都信任我。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他们现在所面临的危机已经不是家庭纠纷,疾病或失恋,他们现在想听的已经不是每一位教友的共同事情和每一位神父所教训的道理。突然间,我们整个的世界——他们的和我的,已经完全改变了。 试图去描述在这种光景中你内心的感受,简直是不可能的。就在一瞬间,感觉到一切都改变了,将不会再有任何东西与过去一样的了,明天将不会与昨天一样,就是树木、青草、空气、日光,也不再一样了,因为世界已经改变。这种感觉是不可能描述的,除非一个丧夫的妻子,或一个初次尝到不幸,遭遇到突来的灾难的孩子,否则不可能完全了解它。这是唯一能说出来的内心感受:啊!要是时间可以倒流,要是事情没有发生,要是事情可从头来,该有多好! 那天早上,我的恐惧感是模糊的,但是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非常真实。随后恐惧感很快地不再模糊,而变成十分真实了。苏联军队一到,立即展开逮捕行动,财产被设收,无数的审讯、恐吓和威胁,共产党人似乎努力着要把每一个他们认为对他们或他们的新政权构成威胁的人全部抓光。 在这些行动中,教会成了他们攻击的特殊目标。我们教区的东方礼教堂立即被关闭,拉丁礼教堂得以继续开放一段时间,但只有很少的家庭敢前往。教区的其它建筑物都被红军占领并充作军队驻扎地。他们发动了反对教会与神职人员的宣传活动,我们在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攻击事件之下,艰忍工作着。纵使是最虔诚的教友也不敢轻易上教堂或去看神父,年轻人很快地减少了,工人也知道,如果他们坚持继续参加宗教仪式,那么他们可能要失业。我们神父的活动被严格限制在教堂里,除非人们找上门来,我们不能去找他们,然而,他们很少人敢这么做。不久我们的工作只是在主日为一些老人做弥撒。亚伯丁,繁荣了十年的耶稣会堂区,就在几个星期之内被毁了。 当我看到这一切,我必须一再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到这个埋藏在心里的问题;「为什么天主允许这灾难的发生?」为什么有迫害?假使因为人类的不忠,天主必须允许自然灾害甚至战争的存在,那么祂为什么不能允许祂的羊群在这大灾难中受到牧养和照顾呢?事实上,不必将他们特别挑选出来,在这种严厉的打击中,祂有能力保护他的羊群的安全。当我眼看这昔日坚强的、有组织的、有形可见的教会,在这些侵略者的攻击之下而瓦解时,内心的烦乱与痛苦油然而生,我眼巴巴的看着人们与教会疏远,陆续地被迫去接受这新的政权。而那些被与父母完全拆散的年轻人又如何呢?他们被迫参加“苏联共产主义少年团”或「苏联共产主义青年团」等组织,他们被告知,在家里的老人中如果有「分化份子」,必须向上级报告。当听到教会、神父以及会土在共产党的宣传活动中公开受到毁谤时,是多么令人沮丧。而且,儿童们每天在学校中或家庭作业里,也必须学习与反复诵念无神论的教条。天主怎么可以让这一切存在呢?为什么? 我不能责怪他们,我知道他们并没有丧失信德,而只是暂时不敢公开表达出来而已。他们时常在晚上来见我,问我他们诙如何自处,与新政权合作是否是不对的,是否可以让他们的孩子参加「青年团」,或他们自己是否应该加入劳工组织。最后,他们问我:在这样的环境下,主日或瞻礼日不参加弥撒是否不对。叫我如何去回答他们呢?我能够向他们要求多少英雄行为呢?天主——是他容许这一切的发生——向偏远地区的亚伯丁居民所要求的是不是太过份了? 身为神父的我去问这些问题实在是一种困扰,但是我不可能不问。在祈祷中,它们经常会涌上心头,在弥撒中,它们也会出现,它们一天到晚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而我敢保证,不只我一个人有这些问题。这不是信德的危机,每一位遭受到重大损失或家庭悲剧的人都会问同样的问题。更好说是「不了解」的危机,任何人也不必羞于承认他曾被这些问题困扰过。对于常读旧约圣经的人,他一定很熟悉这些问题。“上主啊!你让我们的敌人蹂躏着我们,要到几时呢?”尤其在连味王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在被俘虏充军期间,他们只能坐在巴比伦河畔,徒忆撒罗满光辉灿烂的黄金时代。以色列民族被打败了,而且含羞被流放到异国。这个问题不断地出现在旧约中,的确,对以民而言,这似乎是世界的末日,盟约的终点,天主对他的选民特殊照顾的结束。 然而从历史的有利观点来看,我们发现正好相反。以民的遭遇,事实上是雅威对选民特殊的爱,特殊照顾的表示。如同一位慈父,祂设法要斩断他们过份依赖王侯公卿或世上武力的心,祂一再地教训他们,唯独应信赖祂,祂领导着他们通过每一个时代的任何艰困与考验,目的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在任何困苦中天主总是忠信的,甚至在一切似乎已经绝望时,祂的爱仍然不变,祂永远应该受到倾心与信赖。雅威仍然是世上各种大小事件的幕后主宰,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祂,而且也必须在它们中寻找祂,以使他的旨意能够承行于地。是他选择了他们,不是他们选择了他;是他首先主动与他们订立盟约;在每一个考验中,是他领导着他们,照顾着他们,牧养着他们,看守着他们。他们在盟约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唯独依靠他,永远对他保持忠信,永远仰望着他而不是其它的神祇;是依赖他,而不是依赖权贵、战车或军队。他永远是忠信的,因此他们也必须对他保持忠信,即使是当他带领他们到一个他们不愿意去的地方,进入一个陌生的地域,或流亡充军时亦然。因为他已经选择了他们,他们是他的子民,他不会再忘记他们,就如一位母亲不会忘记她的胎儿一样。然而选民的本分也应该是永远不忘记他。 这是一个痛苦的教训。整个旧约圣经就是天主在各时代中,以各种方式去教训他的选民的一部编年史。它也是一个记录,记载以民在和平与繁荣的时代中,如何逐渐认为自己当然是雅威所喜爱的民族,然后开始满足于现状,贪求舒适,耽于逸乐,而且认为这样的环境是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建立起来的,终至忘掉了他们贵为盟约民族的最终目标与使命。于是上主使他们遭受亡国、放逐及耶路撒冷被毁的苦痛,为的是提醒他们:唯独他才是他们的最终希望,才是他们力量唯一的来源。因为他已经从世界上的各民族中将他们选拔出来,使他们做他大能与爱的标记,因此,他们必须以对他独一无二的信心,在万民前为他作证。 无论困难与否,我们也必须学习这同一个教训。在平安的日子,我们是多么容易流于寻求安逸,不谋上进,以目前既有的成果为满足,我们开始认为这一切成就是理所当然的,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而来的,开始安居此世,以为它是我们的助佑。我们也很容易视财富就是幸福,因此开始去追求舒服的生活。朋友与财富围绕在我们四周,浑浑噩噩地一天过一天,追求健康与快乐构成我们生活的大部份。我们不再渴望其它事物了,只是爱财与贪婪,设法使我们的财富愈多,生活过得愈舒服,我们每天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懒散中。然后我们逐渐看不见一个事实:在这些事情的背后是天主在支持着我们。我们认为明天将跟今天一样。我们已经为自己创造了这么舒适的世界,我们已经学会了生活在这种无忧无虑的现实成果中,因此根本想不到天主。 然后,天主必须设法打破我们腐败的生活,再次地提醒我们,我们最终的依靠只有他,他创造了我们,而且预定了我们的生命将与他进入永恒,这个世界的事物与世界本身,都不是我们最后的归宿,我们必须在任何事物中注视他,转向他。他可能会允许我们整个的世界陷于一片混乱,是为了提醒我们,此世并非我们永远的居所或最后的目标,是为了恢复我们的价值观,使我们的思想再一次归向他——纵然在开始时我们会质问与抱怨。最后,他会以清楚的口吻,提醒我们记起他在山中圣训中所说过的那些表面上似乎是简单的字句所要表达的:「不要忧虑你们吃什么,穿什么或住哪里,你们只应该先寻求天主的国及其义德。」 对于以色列民族是如此。他们必须知道,不可信赖王侯或国家,而只应忠于上主,就如上主一向忠于他们一样,而且必须完全信赖他。整个新约的历史也是如此,教会本身不断地处于剧变与动荡之中,不断地有迫害,并不是国王与首领,或任何人间的组织保护了她,保护了她的是天主。在亚伯丁也当如此,假使我们能够唯独仰望他,天主的爱是永不会间断的。在任何风暴中,只要我们能向他呼号,他一定要支持我们,假使我们愿意向他伸出求救的手,他一定会拯救我们。如果我们转向他而且唯独相信他,他一定会与我们同在。世界或教会本身的剧变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更不是他爱的结束。它们事实上是天主不变的爱的证据,当我们认为所依靠的一切都完了时,使我们能够再一次归向他,重新沐浴在他的爱内。 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里也是如此的。多么令人伤心啊!由于人性的软弱,当我们在平安舒适中过日子时,我们总是无法想到他或是在事情的背后看到他。只有当我们面临着危机时,才会如同一群埋怨的、好质问的孩子般的记起他、转向他。只有在遭遇到失败、家庭悲剧或个人失意的时候,人们才会转向他而且问:为什么?——事实上,人们似乎是被迫转向他的。最后,人们终于向他要求帮助、支持或安慰。多奇妙啊!天主必须利用我们的不幸来唤醒我们堕落的人性,使我们发现他的临在,她的爱,及她不断地关心与爱护我们。这并不是出于他的报复心理,不是因为我们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忽视了他,所以他降灾惩罚我们,原因在于我们的不忠。他总是与我们同在的,未曾须臾相离,而他永速是忠信的。那是由于我们不能在安逸的日子中寻找他,记得他是临在着的.而且牧养、保护着我们,供应着我们所能想到的一切需要,支持着我们每天的生活。但每当我们乐不思蜀的陶醉在现有的成果里时,我们就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此,是在亚伯丁,当战争破坏了我们——包括我自己——一度是平静的生活结构后,我才逐渐对于这个极简单的真理有了相当的了解:「所以,你们不要忧虑说: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或何处为家,因为你们的天父原晓得你们需要这一切,你们先该寻求天主的国和它的义德。」我们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们周围的世界已经完全改变。无论今天、明天或后天:我们都将继续收拾破碎的局面,用每一天的努力来创造出我们的永生与救恩。一定会有明天,我们都将生活在明天里,而且天主也将在那里。教会将继续生存下去,因为天主子民间的信仰必须保存下去,如同在历代的教难中她总是继续生活着一样。在这个似乎是空前的大灾难中,我们唯一要关心的只是:相信天主,凡事仰望他,信任她的爱与忠诚,知道这个世界与这个局面并不是我们的永远家乡,也不是最珍贵的一个,我们应该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不断努力去寻求天主的旨意,然后完成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