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里耳斯克留给我的最深刻记忆就是那儿的复活庆典,但很不幸地,它也成了我离开那里的原因。在它之前的四旬期就已看到了我当神父以来最忙的几个星期了。维克多和奈龙神父已经离开诺里耳斯克而只留下我一个人,但我们的聚会即比以前更盛大。整个四旬期内,我把我的空闲时间全部拿来听告解和授洗。在圣枝主日,我做了三台弥撒,并且每台也都讲道,告诉人们将要举行完整的圣周礼仪。圣枝主日弥撒后,群众们聚拢过来,安排传统的复活节祝圣食物仪式。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而却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我组成了一个委员会,由他们去筹划复活篮( Easter baskets )的祝圣工作。我们在一本特别的记事簿上画出诺里耳斯克市的地图,指定几个集合地点,并安排特定的时间,以便那些无法前来我的小木屋的人,可以在那儿等我来祝圣食物。当一切都安排就绪后,我想我必须从圣周五下午五点钟开始连续工作二十四个小时,才有希望在复活前夕弥撒之前及时完成。 圣周五白天,我听了无数的复活节告解,事实上。整个圣周的每天晚上都是如此。星期五晚上,耶稣受难礼仪结束后,我就动身开始我全市的巡回旅程。我所到的每一个地方,即使是在半夜或凄冷的清晨,总有许多人等着我。星期六早晨我及时赶回我的小木屋举行晨间 六点钟的仪式。屋内已挤满了人。为了参加这个复活节的仪式,许多人彻夜未眠,以便能在祭台前找到一个好位置。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星期六早晨仪式后就留在教堂,一直到复活前夕的半夜弥撒前都未曾离开过一步。他们终日未进丝毫食物,只为了能占有一处更接近祭台的地方。清晨仪式后,我又开始市区的巡回活动,而每几个小时我就又回到我的小木屋来祝圣那些排满整个房子的一篮篮的食物,每次回来都是另外新的一批。到星期六晚上十一点半钟,我最后一次回到我的房子,但我几乎无法靠近祭台,甚至连走廊与前厅也挤得水泄不通,许多群众只得忍着半夜的寒气站在屋外。屋内几乎没有空间让你活动。到了半夜十二点钟,我要穿祭衣准备做弥撒时,居然因为群众太多,连我的双臂都举不起来,所以只得有一个人帮我把祭衣从我的头顶上拉过去。祭台上摆满了鲜花和蜡烛。我们甚至还有个圣咏团。当我开始咏唱那庄严的复活节弥撒经文时,教堂内只能以声震屋瓦来形容。复活节弥撒带给了我喜乐,当晚群众的热情我将终身难忘。连续四十八小时不眠不休地四处奔波,我实在已疲惫不堪,但突然间我感到充满喜悦,我的倦意也就一扫而光。除了复活节的弥撒和喜乐之外,我忘掉了一切。 群众是如此之多,连要送圣体都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动弹。因此,圣体只得在弥撒后分送。弥撒在清晨三点钟结束,但到了早上九点钟我还在为川流不息的人潮送圣体。我可以听到屋外复活节清晨回家的群众高声以传统的复活节问候习俗互相打招呼:「基督复 活了!」,另一方高兴地答道:「是的,祂复活了!」在圣体全部送完后,我独自回到屋内,坐在我星内的小餐桌旁,我完全崩溃了。然而我感到非常满足。在那一天,我体会了一种我几乎不曾体会过的喜乐。最后我觉得,在天主自己完美的安排下,我的美梦终于成真,我开始过着为祂的俄国羊群服务的生活了。「而这一切」,这个思想突然掠过我的心头,「这一切都发生在俄国,在诺里耳斯克!」 然而,一周之后,我从工地被传唤至格别乌( KGB)办公室。管事的官员毫不浪费时间,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伍拉狄米,马蒂诺维治(Wladimir Matinovich ),你在诺里耳斯克的传教工作是不被许可的,你知道吗?」他严厉命令我立即购买机票,搭下一班飞机前往格拉斯诺亚耳斯克( Krasnoyarsk),并向当地的格别乌报到。「如果你回来这里你将会被逮捕并送入监狱,这里是我在负责,而那是命令。」我只注视着他,没有说一句话。在很长的静默之后,他冷冷地对我说:「你可以走了。」当我转身要离开时,他又加上了一句:「当你买到机票后,我会亲自护送你到机场。」 从诺里耳斯克到格拉斯诺里耳斯克是很长的飞行,可能有四个小时。从前我没搭过飞机,所以当飞机起飞时我有点紧张和害怕。我把背部紧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并设法不去移动我身上的任何一块肌肉。我可以感觉到在我头内有像马达咚咚作响的声音,随后耳膜发胀,但我感到最不舒服的还是在胃的底部。后来我逐渐适应过来了,我坐在那儿回想我正要离开的人们,想到我已不能再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时,不禁悲从中来,我只有把他们奉献给天主。我虽然设法压抑自从我前往格别乌司令部以来,在我心内燃烧的那把怒火,但我仍然为他们甚至在我已被视为自由之身后,所对待我的方式感到羞辱。天主知道祂正在做的是什么,我如同过去一样用这样的思想来安慰自己。虽然我在心内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尔旨承行」,但这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不久,在祈祷中,有个思想浮现我心头,即圣父的旨意并不常是轻松的差事。过去我自己一直经常诵念的吾主的那句话是祂在山园里的痛苦中所说出的。那是基督在祂的大审判和大屈辱之前祂自己的祈祷词,我们经常将它当作服从的典范,但它事实上是谦逊之德的完美 模型。因为谦逊最终是基于对一项基本原理的极单纯的认识:天主和人之间的真正关系。「谦逊是真理」,这句神修格言是对这种关系的最扼要的描述,因为谦逊不是别的,就是知道我们在天主前的地位。基督的全部生命,从生到死,是从祂对圣父旨意的完全服从所流出的一个完美的谦逊行动。这行动在十字架上达到了它的高峰,他被剥夺了一切,受了极大的羞辱,然后死在十字架上。「你们跟我学习吧」,他对他的门徒说,「因为我是良善心谦的」。但即使在神修生活中已有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之后,当受到羞辱时,我们多数人也很少能表现出谦逊的。如果我们愿意向基督学习,我们就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注视这位谦逊的基督,这位才是承行着父的旨意的基督。 厌恶羞辱是很自然的。我们逃避羞辱的经验,因为它们是对我们人格尊严的一种侮辱,换个方式来说,就是我们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有必要在那时好好想一想我们到底是谁,天主是谁。如果我们除了受伤害和不高兴之外,再也无法在经验之外看出任何东西,那是因为我们看不见——至少在目前——天主的旨意和祂的照顾。因为羞辱是从天主每天所提供给我们的环境、状况和人们——这些都是他的照顾的显示——中所产生出来的。因此我们必须在这些事情场合,甚至是羞辱中学习分辨,以能更完全地符合天主的 意愿。基督在实践祂的父的旨意时,也遭遇了反对、冲突,而且的确也有羞辱,然而祂一直设法完全忘掉自己,而藉着他的行动来光荣天主圣父。如果我们真正愿意在我们的生活中师法基督,我们也必须学习同样的态度。 我们必须不断回到我们孩提时代所学的这条教义要理上:天主造我们,是要我们在此生爱慕、钦崇、事奉祂,并在来生和祂同享永福。我们并非藉着实践自己的意志而得救的,而是藉着实贱父的旨意。我们实践它,不应藉着解释或分析来使它呈现出我们所希望的意义,而应无条件地接受它,把它视为天主的圣意是透过这些场合、环境和人物而显示给我们。这看来似乎很简单,而事实上也相当困难。我们必须在内心存想着,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是来自天主。无论事情对我们而言是如何的微不足道,我们必须能够接受它,并将我们每天的祈祷、工作和痛苦奉献给天主。然而正因为我们每天的境遇是如此的平凡和微不足道,所以我们常常在这方面失败了。就是因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看来似乎是芝麻豆大的小事和不断重复的枯燥事物,才使我们的注意力和我们的好意想逃离事实,以致无法理解这些事物,也是天主圣意的记号。在天主和每一个灵魂之间绝没有无意义或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是天主照顾的奥秘。 我们每天在我们周围的人中也可以看到许多这种例子。青年人开始计划着结婚,选择职业,答复神职或修会圣召时,都感觉到一种不曾有过的热心和内在喜悦。然后,随着岁月的消逝,困难渐增,而且也不断需要作更多的牺牲和重新肯定当初的许诺或圣愿。那么,这就 是一个人对谦逊——对于人在天主前的地位的认识——的考验的真正开始,一个人工作上的困难开始成为一种负担。「我的轭是柔和的,我的担子是轻松的」,基督如此说,但是生活的担子、牺牲、自我舍弃、羞辱,只当我们在它们内看出他们是天主旨意的显示时,才能是 柔和轻松的。有什么东西比不以负担或羞辱本身来看它们,而将它们视为天主在那个时刻所显示的圣意更能令人感到安慰呢?能以这种方式来看一切,无论负担是如何沉重或事情是如何困难,我都能以一种轻松的精神来接受它。因为了解它来自天主且是祂对我的旨意,使人有一种热心,成就和重视的感觉,而且可以带给心灵喜乐和慰藉。 但不幸的是,那些已经丧失谦逊之德——人和天主真真正关系的了解——的人,也因此丧失了以这种方式来看他们的负担的能力。他们只看到负担、困难、羞辱本身,因而他们变得沮丧。他们开始自怜,开始质疑他们从前认为具有崇高价值的婚姻或修道生活中的一些事情。牺牲、工作和奉献似乎已无意义,慈悲、忍耐和爱变成只是一些空话。他们目前甚至开始怀疑当初所做的决定是否明智和有效,开始寻找自由或某种摆脱的方式。有时面对此变动中的时空,他们是凭着一些科学或心理学的数据来验证,但最终,他们所要设法解释的是在他们内的那种根本的改变,这改变使他们在圣召生活中产生了危机,这圣召一度是他们以极大的喜乐与热心所追求的。 这一切的发生怎会来得如此突然呢?答案在于缺乏谦逊之德,无法看出这种生活在天主眼中是意义重大的,无法看出一切事物都来自天主。一旦失落了这种洞见,那么自我就会开始认为自己愈来愈重要,而对天主的圣意则愈来愈藐视。这一切的发生并非由于他们自身的过失或罪过,而是由于缺乏谦逊。反之,谦逊的人,无论失败得如何凄惨,他都能将自已置于天主面前,检讨自己和天主的关系,然后重新开始,因为他的谦逊告诉他必须完全信靠天主。 真正谦逊的人和缺乏谦德的人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此。前者从他的失败、错误和生活的错乱中看出他昝由自取,他罪有应得,因而他努力着要重新恢复他对天主圣意的忠诚。而后者却丝毫不责备自己的错误和缺失,他设法用某种方式来证明他的行动是正当的,并坚持那些使他逐渐远离天主和他的圣召的事物。即使他也感受到良心的谴责和不安,但他却看不出这是来自天主的恩宠,看不出这是天主要引导他回头的记号。他反而把这种不安解释为是他当初对于追求这种圣召的决定有错误的证据。 因此,我坐在飞往格拉斯诺亚耳斯克的飞机上,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我对于必须离开我的诺里耳斯克「堂区」这件事会突然感到如此愤怒?是否因为格别乌命令我离开的方式使我感到羞辱?多年来,我不断在我颠沛的生命中设法去找寻天主的旨意,尽管有时它跟我的梦想和意图是背道而驰的,但这些年下来。我已逐渐在我所经历的这些离奇和痛苦的事件上,看到了天主的计划和照顾。那么,为什么我该怀疑这次的变迁也是来自天主的圣意呢?「我的路不是你们的路」,吾主这样说,「我的想法也不是你们的想法,就如上天距离下地有多远,我的路离你们的路也有多远」。过去,多少次我在反省自己的际遇时了解了这一点,多少次我已决心要在一切事上看出天主的圣意,而这一次,我怎么可以只是因为在人性的智慧上看不出结束在诺里耳斯克传教工作的意义就不愿去接受它呢。 我真正是由于关心那些我所离开的勇敢的基督徒而感到伤心呢?或是由于在一切似乎正进行得十分顺利的当儿,必须结束我当神父以来的第一次真正得到回报的经历,而感到个人的失望呢?我该担心天主没有别的方式来照顾祂的子民吗?「我要他存留直到我来」,吾主对伯多禄说,「你只管跟随我」。基督特别召叫了伯多禄,但伯多禄却操心着若望。而现在,基督也正透过格别乌,召叫我离开诺里耳斯克。为何我怀疑祂会以某种方式照顾那些我正要离开的人们?在我来此之前祂不是也照顾了他们吗?因此,我首先该关心的是,无论祂领我到那里,我就到那里,我该在我生活中的每件事情上看到祂的旨意,然后毫不犹豫地忠实跟随祂。 是的,我是失望的。不,我对那些折磨我的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当飞机愈来愈接近格拉斯诺亚耳斯克时,我也无法完全理出充满我内心的思绪,但有件事我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决定要努力在一切事上看出祂的旨意,我已经承诺要完全信赖祂的照顾。这是新的一天,或许这是我拓展天主神国角色中的崭新的一页,而我该做的就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去接受这一天的情况和环境。从我过去的经验所学习而了解的天主照顾的奥秘,此次我不该再开始抗拒祂的恩宠和祂的圣意的工作。如同过去一样:今天我所该做的只是毫不怀疑、毫不踌躇地服从祂圣意的智慧。不是设法要让它来符合我的意愿,或完全用我有限的人性智慧来了解它,而是谦恭地接受它,再次放弃自我,让自己以完全的信心来迎接祂的恩宠和智能的神妙化工。 如果我的铎职生涯要具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我的生活就该像基督承行着父的旨意。这是我所需要的谦德:了解自己在天主前的地位——不只是在事情都很顺利,如同在诺里耳斯克时,而更是像今天这种疑惑失望的一刻,当事情并非照我的计划和意愿而发展时。这是谦 德的真正意义:懂得去接受失望或甚至失败,将之视为天主的安排,学习忍耐,用平安和对天主的信心来实践,并且坚信,我们所完成的事务要成为有价值的,只是因为天主在我们的生命内工作,而我们也尽力去接受和服从祂。 在天主的计划中,什么样的人或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是否以信赖之心来接受并尽力去完成天主每天为他所安排的一切。圣保禄说:「天主偏召选了世上愚妄的,为羞辱那有智慧的,召选了世上懦弱的,为羞辱那坚强的。」我经由尝试错误,经由痛苦与失败学到了一件事,即天主可以用一个像我这样顽固,而且有时是愚笨并充满缺点的人来完成祂的计划。如今我对此信念已坚信不移了。真正的谦虚即在于经常能承认这种关系。我们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注意这个事实,因为我们骄傲的人性有时在不知不觉中会认为这件或那件成就是由于我们自己努力的成果。而就当我们开始失落谦虚时,我们也就开始看不见天主和祂的恩宠,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将祂摒弃在我们的生活之外。 后来我在心里告诉我自己:感谢天主,是祂以祂的慈爱在你的路上赐给了你谦逊;感谢格别乌,是他们才不致使你认为诺里耳斯克的复活节是你的作为。是天主在那些人的心田里撒下了种子,维克多和奈龙神父浇灌了它,只是由于天主的仁慈,在那个时候把你放到那里,让你享受到那几天的收获和安慰。我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笨瓜,应该感到安慰了,勿再胡涂了。是天主安排了喜乐来坚强你,安慰你,而也是同一个天主安排了你突然羞辱地离开那里,以再次提醒你,世上的一切都是在祂的掌管之下,而不是靠着人的努力。那是昨天,而今天是今天,在苏联,除了祂的恩宠和祂的旨意。你还没有完成任何一件事情。每次当你设法依靠自己去做某事,预先计划,构想答案时,你就立即陷入了可悲的困境,而必须再次学习在当时的处境中寻找天主的旨意。这不是你该学习的时刻吗?这不是你学习良善心谦,放弃你自己的意思而去吻合天主的旨意,不必担心这班飞机要载你到那里,或你将在那里碰到什么,或你所留在后头的是什么,而只首先去寻求天主的国及其义德的时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