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园中,天主对亚当说:「你必须汗流满面,才有饭吃,直到你归于土中,因为你是由土来的;你既是灰土,你还要归于灰土。」传统上,人们都视这神圣的命令为一种诅咒,因而认为工作是罪恶的惩罚。的确,许多人认为工作本身是天主的处罚,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不幸,尤其是一件例行的、枯燥无味的、日复一日的劳力工作更是如此。他之所以做它,因为他需要维持生活,养活他的家人,他需要为他们的将来以及他自己年老时的安全着想。他不一定喜欢那工作,而且大体而言,他并不喜欢它。然而,假使有一个人,对他而言工作纯粹只是一种惩罚,一个重担,丝毫设有补偿、报酬的性质,那就一定非集中营里的工人莫属了。 列宁的格言:「谁不工作,就不当吃饭。」在集中营中,这句话是以一种极端严厉的方式执行着。每一位工人每天都被分配定额的工作,做完了才有饭吃,如果没有做完,他仅能得到刚好足够维持他生命的一点点口粮。而工作的分配量也是随时调整的,如果一个囚犯每天可以完成他的工作,那么,他的工作分配量马上会增加。如果他希望能多得到一两份口粮,而超出了他的工作分配量,那么此超额的工作,会成为他第二天的工作配额,他如果再想得到更多的食物,他需要再超出此新的工作配额。囚犯们被迫长期在饥饿中工作,都已经孱弱不堪,这种犹如扭紧螺丝钉的最后一圈的虐待方式,真是残忍之至。 在西伯利亚战俘集中营的这段岁月中,我有很多机会来反省工作的本质与理由——无论是在船坞中,或是在矿坑中,无论是在冻原地带,从零开始建造一个新的战俘集中营,或是在遥远的北部地区为苏维埃政府的五年「工业化」计划建造新工厂。我们工作,因为我们不得不为了吃、为了活着而工作,我们之所以被下放到劳改营来就是为了工作,再没有其他是我们存在的理由了。我们总共有数百万人,对于那些管理集中营的官员,谁还活着或是谁死了,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一点也不急着要去喂饱「没有生产能力的」嘴巴。我们被判定是这个国家的敌人,如果我们的工作能帮忙建设国家,那么这只是被认为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准备而已;假使没有工作成果,那就门儿都没有了。 在这种情形下,工作确实是一种惩罚,囚犯们恨工作,他们恨那些逼迫他们工作的官员,他们恨那判他们至此残酷境地的政府。他们必须用工作来换取食物,以继续生存下去,他们每天早晨沉默地、机械地向工作队伍报到,然后徒步横跨过北极的不毛之地,双手被反锁在背后,去面对另一天的工作。是生存的坚强欲望驱使他们如此做,他们为此而活,也依此而活,他们每天仅做为维持生命所需的工作量,不多也不少,只要为维持生命没有问题,大家都尽可能的逃避工作。然而,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食物,甚至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因为没有它,一个人不可能活得太久。重要的是如何度过一天,每当做完一件工作,他们总是盘算着还剩下多少日子,然后感谢天主,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在集中营里的工作,丝毫没有高贵的感觉,除了为获得食物以维持生命而需工作之外,囚犯们再也没有其它目的和成就感可言。他们并没有苏联官方的心愿,要使远北地区工业化,要创造苏维埃成就的新记录,要去征服广大的荒原,要开发埋藏在西伯利亚冰冻地壳下的丰富的天然资源。事实上,囚犯们一有机会,就以破坏他们的工作为乐。甚至当营区官员严密监视他们时,或是他们被迫为了吃饭去做某一工作时,他们仍然尽可能的将工作做得草率。在他们的工作中,他们没有任何荣誉感,他们只是将它当成一种报复的手段,报复那些驱使他们做这些工作的人们。 囚犯们的内心丝毫没有「青年团」、「少年团」、「劳动竞赛团」或「共党劳工突击队员」们的精神,甚至运一个普遍共党工人的精神也没有。苏联当局以不断的宣传,使工人相信,艰苦的工作是「新苏维埃人民」的美德。这种口号到处出现在学校中、报纸上、收音机或电视机上、工厂中、告示牌上。然而它并不引起苏联公民的特别注意,因为对他们而言,无论受过教育的或没受过教育的,工人阶级或知识分子、乡农或市民,都需要同样的牺牲,只要某个时候有工作待做,他们随时都被当做「志愿者」,那可能是集合农场中的劳力工作,或是清除街道上的积雪或打扫公园,也可能是清洁地下道或公路或公共游乐中心,也可能是从大卡车上卸下货物或其它需要极大体力的粗重工作。各行各业的人都在为公共的事业而努力,至于自己所从事的是怎样的工作,那无关紧要。医生、律师、工程师、教授、老师,工厂的工人、公司的职员、学童、家庭主妇,在这些场合中都会慷慨地出借出一只工作的手。 没有人拒绝参加这种有组织的工作驱使,他们也丝毫不感觉到卑微,反之,他们感到满足,甚至于感到骄傲,因为他们在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的过程中,尽了他们应尽的本份。是的,上述的这些话或许有些夸张,然而并不如此。在过去的岁月中,无论是在工业、经济、教育、科学、社会、甚至于文化方面,苏联已经创造了一个惊人的成果,国家从战争的灰烬与废墟中复出,而成为世界两个超级强国之一,能够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一般苏联公民都感到十分光荣与骄傲。当然,他们会抱怨付出的代价太昂贵,如民生必需品的缺乏,多年来的劳苦与牺牲等,然而,同样她,他们为他们所做的牺牲感到骄傲,因为借着他们的牺牲,国家已经被建立起来了。 西伯利亚劳工营的战俘们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在那些岁月中,我们建筑了所有的城镇,建设了大型的工厂,开发了许多新矿区,完成了为使冰冻的不毛之地成为有用的、能够生产的工业区所不可或缺的一些设施。我们是在食不果腹,生活在最原始的情况中,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工具完成这些工作的。我们被迫以徒手气力,纯粹是数字的累积而完成这些工作,我们之所以做它,没有任何挑战或拓荒的感觉,而是将之视为一种惩罚,因为如果我们想继续活下去就不得不工作。借着数百万囚犯的劳力,而今远北地区的工业化已是一个事实。然而这些被迫、挨饿、疲惫不堪的囚犯,在那些可怕的劳役之中,他们仅有的满足感,就是他们发现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了。对于那些能支撑到最后而仍活着回来的人——这是他们了不起的成就,他们所留下的并不是一些建筑物,一些伟大的建设,也不是被改良的西伯利亚广大的荒原,而是他们终于走出了那个地方而生还了。 在西伯利亚集中营的几年中,几乎很少例外,我总是被指派做最低级的工作,编入工作最粗重的队伍。此外,营区给了我机会,使我得以某种方式来进行传教士的工作,我充分的利用了这良机。后来官员由告密者口中得知我的传教活动后,坚持要我停止。当我拒绝,当我继续向我的同伴讲道时,他们会把我编入最苦的队伍,做额外粗重的工作,设法耗尽我的精力,使得我没有时间,没有体力去做传教工作。一些有影响力的朋友及同情我的人,他们会努力设法使我能换到工作较轻松的除伍,但除了很少的几次以及很短的期间外,他们的努力几乎是很少成功的。在西伯利亚的漫长岁月中,我的命运注定是要在最低级的险伍中,做最肮脏的工作——用手挖地基,用凿子和铁铲穿破结冰的地面挖掘壕沟,徒手装卸沉重的建筑材料,在潮湿、漆黑的新矿坑中爬行,这儿只要一步不留心或一件意外,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 无论这些工作是多么的残忍,多么的卑贱,多么的不人道,然而,在那些年中,我已逐渐地了解了工作的意义。如我说过的,我时常反省、思考、祈祷,在那些年中,工作为我如果不是惩罚,那么会是什么呢?诚然,我必须「汗流满面,才有饭吃」,而有时候几乎还不够吃呢!我的工作有什么价值可言呢?当一个父亲或母亲为了孩子们的三餐,为了改善家庭环境而耗尽了心血之后,多少会有一点安慰,我竟连这样的满足感都没有,我丝毫没有苏联人民所有的挑战、自我牺牲、爱国的感觉。他们离乡背景,抛开了重要的事物,暂时离开了他们心爱的人,志愿长途跋涉来到北极区,帮忙建造工厂,开发新矿区或建筑新小区。而我对于我的工作,却几乎体会不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我做的是最卑贱、最普通、最粗重的工作,不需任何技术与头脑,如我们过去常说的:「只需一个坚强的背和一颗谦虚的心。」 然而,我仍然为我所做的工作感到骄傲。在那种环境下,只要我的耐心与健康情形允许,我都尽力把我的工作做好,并设法把它做得尽善尽美。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之所以做这工作是天主的圣意,我不是因为斯大林或赫鲁雪夫需要它,才去建造一个新城市,而是因为天主需要它。我所做的苦工并不是一种惩罚,而是在戒慎恐惧中,我努力去完成天主救恩的一种方式。工作,甚至我所做最残酷的工作,都不是天主的处罚,而是走向天主的方式,甚至于是帮助别人走向天主的方式。因此,我不能视这些工作为卑贱的。它是高贵的,因为它来自天主本身,那是他的圣意。 当然,我的难友们很快的就问我是不是发疯了。如果一个人不要任何骄傲感与成就惑,纯粹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食物而做超额的工作,这为他们是可以了解的。进入监狱几年后,我的体力已经很少能做超出分配给我的工作量,因此,他们不了解我为什么每天还要那么卖力的工作。他们问我怎么可以跟苏联政府的意愿合作?为什么我总是尽力而为而不破坏他们的工作?我怎么可以帮助那些反对天主、轻视我的身份所代表的一切的共产党徒,去为他们建设新的社会呢?事实上,甚至连教友们也会问我,与共产党合作或只是装出与他们合作的样子,这算不算是有罪呢? 我尝试着给他们解释,我对我的工作感到自豪,与共产党徒因为建立起一个新社会所感到的自豪是不同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动机。身为一个基督徒,我可以参与他们的工作去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为了公益我可以跟他们一样努力的工作,由于我的劳力而受惠的将是人民——人类。因着我的帮忙从冰层下开发出来的天然资源,可能要使那些需要物资以御北极严寒气候的家庭,或是其它遥远地方人民的生活获得改善,因着这些资源,我曾经帮忙建筑的工厂也能有一天开始生产。因此,如果是这样的,我可以替自己辩护。我的工作为全人类是有益处的,在这方面,我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所从事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同。尤有进者,我了解到,工作本身并非是天主的惩罚,而是参与了天主的创造工程,是一种救赎的行为,在人身上,它是高贵的、最有价值的,就如同在天主身上它是有价值的一样。 同时,我看到了一个惊人的真理,当天主降生为人时,他是成为一个工人,不是国王,不是勇士或政治家,也不是不可一世的领袖——如同当时一般人对默西亚的错误观念。福音书告诉我们,基督是教师,治愈者,行奇迹者,然而他公开生活的这些活动,只用了短短的三年时间,他在世上生活的其余时间,只是一个乡下的木匠和木匠的儿子。祂并未用奇迹来造成椅子、桌子、床、屋梁或犁柄,而是用铁槌、锯子和斧头。祂帮忙他的父亲工作了一段很长的时期,然后祂以一个乡下木匠的粗工来供养祂那守寡的母亲,就我们所知,祂所做的并不是一些时髦的艺术珍品,祂每天在祂的个店里勤奋地工作,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前后总共约二十年。祂做我们生命中所必须做的一切,并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工作,或许,大部分还只是一些枯燥的例行公事而已。我们简直可以说,我们曾经从事过的工作,也都是降生为人的天主所亲身做过的。 然而,祂并不认为那样做有损他的尊严,相反地,他把人所做的工作恢复到它原有的尊严,使它具有参与天主创造行动的重要功能。天主再一次的工作,而且在第七天休息,对吾主而言,这不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如同政府首长,他们扫一小块人行道,象征开始一项清洁运动,或者在破土典礼中,翻动一小铲的泥土,象征某工程的开工。基督一天接一天地工作了约二十年的时间,为的是给我们立一个榜样,告诉我们,这些例行的、烦人的工作并不损伤人,甚至是天主的尊严,无论是简单的家庭工作或繁复的工厂工作,都不是不幸或灾祸,而是高贵的、有份于天主救赎工程的工作。如果天主自己也工作,那么工作就不可能是天主的惩罚。基督自己跟我们完全一样,必须汗流满面才有饭吃,祂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一个理由。祂不间断地工作了二十多年,超过了祂在世生活的四分之三,是要使我们相信,天主从未要求我们做比天主自己所曾经做过的更繁复、更恼人、更单调乏味的工作,祂要使我们明白,无论是多么平凡与枯燥的工作,假使以天主和永恒的观点来看它,都是分享了天主创造与救赎的工程,事实上,工作是一个机会,使我们每天得以在天主救恩的行动中,去与天主合作。 基督是木匠,基督是工人,这对于身为司铎的我,真实够大的鼓励了。我现在在集中营里可以继续做神父的工作,但那不是天主要我做的唯一的工作。「我给你们立了榜样,」在最后晚餐中祂对祂的门徒们说,「若我给你们洗脚,你们也该彼此洗脚。」我的职务不单是在宣讲、治愈、施行圣事而已,如同吾主在世上的生命也不单由祂三年的公开生活而组成的。我被放在集中营中,去做那些如果祂在这里祂也将从事的工作,去立一个如果祂在我的处境中也将立的工作榜样。因为我是集中营里的基督,而工作,所有的工作,任何的工作,都是我宣讲的一部份,都有它的价值。它参与了天主的创造行动,它参与了天主的救恩工程,它不只本身有价值,而且,对其他的一切,它也是有价值的。 经由它,我不仅为自己创造了救恩——我接受了每天的一切,把它当做是来自天主的手,然后用我的劳力,认真完成它,改进它,再将它奉回给天主。而且,也为别人创造了救恩,至少,我给他们立了榜样。除此之外,我献上我的努力、痛苦,做为他人得救的准备,做为我自己及他人往日过失的一种补赎。在集中营那种可怕的环境中,人们对于工作尊严的观念与了解都失落了,我身为种父,必须充当第二个基督。时时劾刻,我都尽我的能力,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地去从事我的工作。在西伯利亚的荒野中,凛冽的风雪中,我必须设法去再一次的证明,基督在纳匝肋二十年的木匠生涯所显示的:工作不是惩罚,而是天主的礼物,他给第一个人类——亚当的,正是这同一的礼物。当祂按照自己的形像创造了他时,把祂放在伊甸乐园里,要他去耕种、看守,充当上主的管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