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工营中的生活是一种永无休止的残酷例行公事。没有休闲假日,没有娱乐消遣,没有文体活动,工作就是每天的一切,天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你去完,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或许只是天气的阴晴,工作种类的不同罢了:能够如期完成每天所分配给他的工作,这就是囚犯所仅有的成就感了。人往往需要某种成就感来肯定他之所以成为一个人的人性尊严。即使是在最令人厌烦的工作中,人还是会设法从工作中去寻找某种乐趣,以肯定他的存在尊严和价值。在劳工营这种恶劣的环境中,一个人通常所能有的满足感只是,他发现他又在此制度下多活了一天了。 北极地区劳改的日子似乎是永无终结的希望的,一天又一天,工作艰难,环境恶劣。工作是囚犯对这个国家的冒犯所应作的补赎。他们每天仅获得勉强维持生命的食物,使他们能继续工作,工作,直到体力耗尽为止。长期的饥饿,疲乏,迫他们屈服,不再有反叛或逃亡的念头。常常工作了整个月,还得不到一天休息。每天清晨五点钟,就被锣声唤醒,然后外出上工:十二至十四个小时之后,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吃一顿可怜得要命的晚饭——菜色永远是千篇一律:粗菜清汤。然后整个人就瘫痪在营房内的木板床上。这就是囚犯们一天又一天单调的例行公事。监狱官员安排了这种制度,尽可能让囚犯的时间被占用至最大程度以逼使他们屈服。但是他们也必须达成莫斯科方面所设定的业绩,以便获得他们所刻意追求的上级的赏赐。囚犯们除了迎合为他们所安排的这个模式之外,别无选择。每天做着同样的工作,年复一年,直到成了习惯,没有终点,没有希望——除了最后要生还的希望之外,每天面对的只是枯燥烦人的工作时间表。 肉体可能可以适应这些情况,但心灵却不能。我们被剥夺了看书和大部份长谈的机会。每一个人只能独自思索着他所失去的自由,他所过的生活,以便从中寻找到某种意义。监狱当局甚至也想清弭囚犯内心的这一点自由。他们不断地向囚犯实施疲劳矗炸,向他们宣传有关工作的价值,有关他们分担建设这个被他们的不忠所伤害了的社会主义社会的责任,有关做更大牺牲,更大努力,追求更高目标,做更多工作的必要性。尽管他们不停地训诫,这些话一点也没有在囚犯心中留下任何印象。尽管一再强调,一再严厉地三令五申,这些宣传只会成为另一种困扰囚犯的形成,囚犯对它仍然无动于衷,而且抱怨它、鄙视它。他通常耐心地去承受它,像承受别的东西一样,他只渴望着最后能生还而得到自由。而且,囚犯们会告诉你,即使劳改的生活结束后,也并不意味党的政策已经结束,或人们已可从被迫更努力去建立一个新秩序,新社会主义世界的压力下得到自由。没有人可以摆脱它,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你自由选择前往平静地居住,和正常地工作、生活。 要在这种处境中生存,一个人所需要的不只是食物或理智的支持,他更需要精神的力量。因此,在每个营区内我都尽力组织起一个退省活动。我先从神父们开始,他们都急切地同意我的构想。他们的确比其他人更意识到一个坚强的信仰精神,一个更深入的神修生活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中许多人由于濒临灰心,有时甚至是失望的边缘,更特别感觉到这种需要。在劳工营里,神父是特别受到骚扰的目标,他们不断受到当局的监视和猜疑。他们经常被召去盘问,不断受到密报者的注意,也常受到狱方的威胁,调动,从这个营房换到那个营房,以防他们有任何影响其他囚犯的机会。由于在他们的传教工作中不断受到这种恫吓的阻碍,因而很容易产生灰心丧志。 然而更糟糕的是,当他们处于疲累和失望之时,还有一些更大的疑惑袭击着他们。他们可能会说,营中这少数几个神父能做什么?或散布在苏联各地的势单力薄的神父们在与无神论和反教会、反宗教宣传的格斗中能有多少作为呢?在这种政治制度下的教会能有多少生存的机会呢?在那里,人民不断受到诋毁宗教为迷信的报道的疲劳轰炸;在那里,由于受到许多方式的打击,和许多微妙的压力,而使得宗教信仰的履行产生困难;在那里,如果某人被获知是教徒,可能就因而失业,他的子女也可能因此而丧失就学机会,或者儿女本身也会因为他们的父母是教徒以致在学校里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儿童们也被教导要去轻视老一代人仍然醉心和在家里时常成为谈话题材的宗教信仰。这些神父——他们的人数由于修道院被关闭而逐渐在减少中——怎能希望在对抗政府的强大力量和它的宣传中能有多大效果呢?当那些仍然相信或想要相信天主的人,由于担心在工作上会遭到报复,担心朋友、邻居的谴责和敌意,或担心将经由许多方式间接地把各种压力带给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因而都不敢前来找神父,也害怕让别人发现他们与神父有来往。在这种情形下,神父们能发挥什么作用呢?从人性方面来说,这工作似乎是无望的,对于未来,充其量也是不确定的。这太容易让人丧失勇气了,所以,同伴们相互的安慰和退省的构想或几天的反省时间,这意见经我一提出,立即被他们热烈地接受了。 我们中的许多神父年纪已经很大了,极容易疲累。他们不适合于做粗重的工作,且又不时受到监狱当局的恫吓,因此他们经常生病而需要医疗的照顾。然而即使是营区诊所所能提供的有限的医疗照顾也经常被官员否决了,只因为他们是神父。他们身体上的虚弱和疾病更加使他们意志消沉。他们既对教会也对他们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心。劳工营的生活剥夺了他们履行宗教生活的任何外在形式,这些都是他们在漫长的司铎生活中所一直奉行着的。在这里,甚至是弥撒,教会所规定的外在形式也大部份被扬弃了。我们做弥撒是坐着的,有时是边走边做,有时是半躺着做。因为如果按照规定的礼仪,将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安全人员也会马上来到我们身边。对于许多老神父,尽管他们再努力,如果没有外在形式的帮助,他们是很难祈祷的,因为他们已长久习惯于礼仪生活了。 为营内神父带避静,我每次只能带一个。我采用依纳爵的方法,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方法,这方法就是从记忆中思索,然后再将默想所得的数据贴合于劳工营中实际的情况和环境。每天清晨六点,在所有囚犯离开营区前往工作之前,我给予每个默想的要点提示。为妥当地给予这些提示,至少需要半小时的时间,然而那常很难办到,因为早晨的这段时间,整个营区乱烘烘,囚犯们倾巢而出,向四方奔跑——厨房、储藏室、补鞋店、面包店、仓库、医务室,每个人似乎都很着急,关心着某种对他们重要的事。有人设法去看医生,为了逃避工作,有人设法骗得额外的食物,有人随时在等待机会偷取额外的一件衣服,以便在北极那样冰冷的天气下御寒,也有人看守着自己的东西,以免被偷。连营区警卫也像疯子般地从这个营房跑到那个营房,监视着囚犯,并对着那些四处闲逛的囚犯吼叫,催促他们赶快回到营房准备上工。在这一阵骚动中,我必须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以便单独和做避静的人在一起。晚间,下工后,耍聚在一起就容易得多了,我可以花上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和我带避静的那个囚犯神父在一起。 在这种环境下,为神父们的避静通常持续三天,有时五天,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只要情况许可,我也设法邀请别的神父帮忙我。有时我们有三个神父可以带个别避静,所以其他人可以自由选择神师。在我这方面,我专注于圣依纳爵种操的主要默想主题:原则与出发点,天国,两个标准,和默想基督的苦难。我感觉到这是非常重要的,在既定的环境下,努力带领他们了解天主对人救援的计划,再增加他们对天主的信心,再强化他们在每天的事物中看到天主圣意的决心,让他们意识到即使是在这里所经验到的这种日子,它们也都出自天主的圣意,然后以完全的信赖,在天主的照顾和能力下,尽其最大的努力去实践祂的圣意。 我强调,身为神父,他们已经选择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去答复基督的召叫,甚至那也意谓了他们可能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去效法祂为救赎世界所受的苦难。他们已经答应了祂的召唤,要和祂一起工作,和祂一起受苦,甚至为祂而死,为了带领其他人进入祂来建立的王国内。这些囚犯神父更是被要求「喝我要喝的这一杯」,如同祂曾对若望和雅各伯所说过的一样。他们已经同答了这个召啡并许下了诺言,而基督也将随时准备以祂的恩宠护佑他们完成他所召叫他们来从事的工作。 我们很容易看不到这光景,身为神父,在我们所过的单调的生活,和我们所工作的环境中,很容易感到灰心,无助和无用。但是谁能有轻松的生活呢?天国的美景,基督召叫我们来与祂同甘共苦,这意含了我们所从事的是一个伟大而高贵的圣战,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改变这种幻想,而要在每天——尤其是劳工营中的每一天——单调、乏味的事情中维持奋斗不懈的精神。或许我们会想,如果我们能像方济各沙勿略或狮心的理查( Richard theLion_Hearted)那样,归化印度洋群岛,或手中拿着剑,在兵荒马乱中攀登耶路撒冷城墙,而蠃得伟大胜利的话,我们也将很容易不断燃烧着这种心火。但是我们忘了,沙勿略也是生活在每一个具体的日子里,他也有挫折和打击,他的每一个二十四小时里,除了有胜利之外,也充满了失败和挫折,他的每一小时也是由六十分钟的乏味的事情所构成的,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当沙勿略设法要去宣讲福音时,他不是也常疑惑他的宣讲怎么可能达到他四周成千成万的人吗?他不是也常对那些他每天所碰到而却对他的宣讲无动于衷的人感到气馁吗?他不也常对于围绕在他身边的世上的罪恶感到失望或感觉无力去面对它吗? 对这些囚犯神父,我不需要多谈有关罪恶的能力,因为它已经很具体了,就在他们身边。世上有一种罪恶的力量四处巡行,不断向人的心灵挑战,就如围在我们四遇的带刺的铁丝网和每天疲劳轰炸的宣传那样的真实。因此这里就是他们的战场,这里就是基督所找到最适合安置他们的一块地方,这里就是他们必须操劳、受苦,甚至死去的地方。不是十六世纪的印度群岛,不是十二世纪的圣地,甚至也不是同样枯燥,经常使人有挫折感,每天充满了教友难题和俗事的堂区生活;而是在这里,在这种似乎是无望的劳工营环境中,这里的人只是为了生存而挣扎着,他们只为了能多活一天而感到骄傲。 这些囚犯神父们必须使自己相信更新他们信仰的必要性,这信仰就是相信基督的胜利就是他们胜利的保证。天主的国必须在地上被实践,因为那是降生的意义。它必须由人,也可说是由另外的基督来实践。它必须在今天,在每一天,借着不断的在天主提供给他们的那些人和环境上努力和关心来实践。虽然天国随着基督的来到人间已经在地上开始了,但世界却并不在祂降生的那一刻而有明显的改变。十二位加里肋亚的渔夫被吩咐要到普天下去宣传福音,但即使是在圣神降临后,他们都充满了勇气和心火,但这工作却似乎一直都是令人失望的。经过了二十个世纪,天主的国仍然只是一粒芥菜子,而像他们自己的神父们仍然需面对着此一艰难的任务,即要使那些不曾相信者,或那些曾经相信过但却在每天生活的压力或共党的密集宣传下屈服而放弃了信仰的人,再次留心救恩或天主的爱的福音,再次地相信祂。这福音是经由天主的恩宠和照顾而达到人们的心里,并非借着某种伟大而幻想的圣战,或某种奇迹式的事件。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天主都提供给我们一些人和机会,祂希望我们能在他们身上有所作为。天主不要求超乎我们能力的事情,但是祂对于我们对祂的承诺却不折不扣地接受。如果我们不能在每天的每一时刻的处境中看出祂的圣意,我们就忘了我们对祂的承诺和约定。 这就是天主的国如何从耶稣的时代不断扩展直到今天的理由。它依靠每个人的信仰和承诺,而尤其是神父,借着他一生中的每一天。每个人生命中的每一刻在天主眼中都是宝贵的,不应在疑惑和气馁中被浪费掉。天国的工作,与基督一起辛劳和受苦的工作:大致说来并没有什么特殊,而只是每天生活中的一些例行事务。或许一位神父在他的传教生活中不会经验到任何特殊的成功——至少是人的尺度方面的成功,任何奇迹式的皈依,任何值得夸耀的虔诚和热心,任何戏剧性的成果。然而他必须逐渐相信,而终至坚信,基督是他的成功的保证人。基督已经安排他在这里,这一天,在这些人中间,为了天主的国得以在这地方,在这些人中间有所进展。身为神父,他应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为天国的能力作证,证明它可以将一切事物,即使是那些痛苦和被扭曲的、枯燥和似乎是无意义的,都转变成合乎人性的。事实上,那些不是特殊的和似乎是无望的事物才是真正的挑战。因为如果基督的胜利要完成,这些事物也必须被转变和被救赎。天主的国不是借着对抗黑暗能力的一次伟大、惨烈的战役才在地上实现的,而只是借着我们每一个人日复一日地跟基督一样地去辛劳和受苦,直到最后一切事物都被转变为止,这改变的过程要持续至今世的终结。 只有对基督的信心的深度更新,对于在此世如何蠃得祂的天国采取一个崭新的看法,和对于祂的旨意愿意做一崭新的奉献,这些囚犯神父才能逐退偶尔感受到的灰心,以及由于恶势力的威胁和由于逐渐看出他们在劳工营中的努力似乎是无望的之后所产生的气馁。他们遭遇过和现在正遭受到的试炼是极为严酷的,或者,从人性一方面说,神父们所遭遇到的超乎他们个人能力所能负担。即使有机会和营内其他神父交谈,讨论宗教、教会和铎职等问题,但为排除一切疑虑和恢复心繁的平静仍旧显得不足。因而退省中的这些默想的确能帑助这些信心不够的神父再次恢复他们的信心,能以超性的眼光和此世救恩工作的本来面目来看在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退省虽然无法改变营内的事物,或使神父们的生活得到改善,但它至少在他的灵魂上会有其效果。在退省中,他看到了天主的照顾和基督改造一切的能力,使他对于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的生命有一个崭新的看法。它给他新力量和新精神,去面对每天的挑战。他也会把这种不仁道的环境当作是为建设天主之国所不可错过的机会。 只要情况许可,我们也设法要将内心的这种领悟拿来向其他囚犯讲避静。但那总是不太容易,因为即使那些仍保持住信仰的人,他们开始时也不热衷于要在信仰问题上作太深入的长谈。囚犯们通常不太感兴趣谈论这些问题,因为他们的心已完全被生存的意念所填满了。他们的信仰是简单的,而他们的道德更是简单。撒谎、欺骗、偷窃,这是劳工营终向来的生活方式。他们心里认为那是正当的,因为那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方式,也是用来蒙骗这个对他们的生活有绝对主宰权的制度的唯一方法。劳工营内对这类事情丝毫没有所谓的良心问题。为了生存:人人都不择手段。由于他们过去所学的,他们也会在告解中提到这些事,但是要他们感到懊悔或良心不安是很困难的。有时他们似乎在要求天主认可他们所做的这些行为,而不是在要求祂的原谅或宽恕。他们想在天主面前表现得正直,但是他们也得在这个残忍、不正义的制度中生活下去,因此他们希望祂能了解。 这就是这些人真正令我们惊讶的地方;他们对天主信仰的单纯和直接,以及他们信德的坚强。甚至他们在告解中所表白的罪过和缺点,也似乎加强了他们的信德。囚犯可能会告诉你,如果天主到目前为止一直保存了他,如果祂并不因他的罪而摒弃他,而仍然保存了他的生命直至现在,那么可以确定的是,祂将来也不会放弃他。这是他们对祂信心的泉源。当人已无可指望时,仍然有天主可以指望,即使所有的朋友都遗忘了你,祂仍然会帮助你。直到目前,祂一直证明了这一点。天主是囚犯们生存的最后希望,最后依靠。无论一个人做了什么,无论他对天主和他的弟兄如何的不忠,天主从未放弃过他,而且明天祂仍将是支持他的凭借。 为这些囚犯讲避静更是一种传教工作。我们努力着去建立起他们对他们向来所指望的天主的信心,鼓励他们透过圣事,透过勤办告解和领圣体来更接近天主。进而,我们也设法帮助他们了解,他们的生命并非失落或浪费了,他们在天主眼中仍然是珍贵的。这就是为什么祂一直没有,而且也将不会抛弃他们的理由。我们设法使他们看出,他们的生活也有其意义,他们每天的工作和痛苦也有其价值。他们所做的尽管在人的眼中十分低贱,但在天主眼中仍是尊贵的。所以我们教他们念晨咏,将他们所有的祈祷、工作、痛苦都奉默给天主,以符合祂的旨意,并当做为他人嬴得恩宠的一种方法,尤其是为他的家人和朋友。 在这种方式下,无论营区的环境是如何恶劣,无论工作是如何不仁道和无用,他们都获得了一个新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一个人每天所能引以自豪的事情,因为那是经由他的自愿而将它奉献给天主的。每天的辛劳和困苦,就像麦粒被磨碎做成弥撒中所用的面饼一样,能够拿来呈献给天主,并被转变成在天主眼中具有无上价值的东西。在那些漫长、艰苦的日子里,这就是每一个人所能奉献给天主的一项祭品。在西伯利亚的这个地方,这种每天劳力和烦人的工作,的确也有它的意义和价值。甚至任伺人在任何地方的生活,在人眼中,无论它是如何的枯燥乏味,如何的不具意义,但在天主深远的计划中,它仍然有一个意义和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