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亚伯丁处于战争的动乱之中,一天晚上,马加( Makar )神父突然如晴天霹雳地出现在我面前。马加是个淘气的乔治亚( Georgia)人,留着一头波浪型的长发、魔鼻,和一双烱烱有种的黑眼睛,他是战前我在罗马俄罗斯学院的同学和要好的朋友。我们耶稣会耳弗夫( Lvov)城会院的院长派他来告诉我,主教已经决定在目前的环境下,暂时关闭埃布尔丁的东方礼教堂。我们能在烽火小镇中重逢,是多么感人啊,马加神父伸开双臂,使尽全力地拥抱着我,他给了我欧洲式的三个热吻,我的反应也是同样的温暖与兴奋。 然而,马加此番来此,带来的并不只是关闭教堂的消息。他之所以要求当带讯者,因为他想亲自向我通知进入苏俄的可能性。他告诉我说,他与我们俄罗斯学院的另一位同学维克多,聂斯妥夫( Victor Nestrov )神父,已分别和他们的长上讨论过关于耶稣会神父随同工人队伍进入苏联,照顾他们需要的可行性。这个计划很简单,因为苏联正在从占领区雇用大批的人力到乌拉西山区( Urals )一带的俄国工厂中工作,他们也一直在逮捕各种的嫌疑犯,将他们运到乌拉尔山区的劳工营工作。马加与聂斯妥夫两人很干脆地决定了要跟随这些工人进入俄国边界。但他们也知道我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在罗马读书时,我们三个人就被其他同学冠以「三步兵」的绰号,那时,他们总是嘲笑我们经常表示要进入苏俄的愿望,而今,马神父所带来的,除了主教即将关闭亚伯丁东方礼堂区的消息外,正是要我跟他们同行的建议。 当马加谈到要进入苏俄时,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非常激动,我整个的人被一种极深的内在喜乐抓住了,我不得不勉强抑制我的情绪,以免失态,假使我听其自然,我想我的动作会像个疯子。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在那得意忘形的时刻,我知道我的同答应该是什么,我毫不怀疑,毫不疑惑,毫不恐惧。我知道我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我一生所渴望的是什么。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天主派我到亚伯丁传教的意义何在。 不只是亚伯丁传教一事,似乎我整个生命,在天主的计划下,就是指向这个时刻。当我在纽约击圣德肋修院作第二年初学时,有一天,初学导师在一个座谈会上,宣读了教宗庇护十一世要求志愿者加入刚成立于罗马的俄罗斯传教学院的一封公开信。虽已事隔多时,但我记忆犹新,当他还读着那封信时,我内心就起了某种骚动,我几乎想当场走到初学导师的面前,告诉他我志愿到俄国传教。我还记得座谈会结束后我告诉他说:「神父,你刚才读那封信时,我感到那是天主直接的召叫,我认为我应该志愿到俄国传教,从你开始读那封信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当你继续读下去时,这感觉愈来愈强烈,最后我完全相信这是天主在召叫我,在天主的计划下,俄国是我的目的地。我知道,也坚决的相信,天主要我去那里,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到那里。」 当然,初学导师一直怀疑这种出自年轻初学生的热情,然而自从那天以后,要去俄国传教的思想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不会认为那是幻觉,反之它影响了我生命中的每个时刻。那是十分奇妙的,有时候会清清楚楚地记得,有时候会无意识地出现在脑海中,但它是那么的真实。对我而言,这犹如天主对圣祖亚巴郎的召叫,天主要他离开加色丁的乌尔,离开他的族人,到天主指给他的地方去。后来我终于成行了,我离开了家人、朋友,我离开了美国的耶稣会同窗到了罗马,就读于俄罗斯学院。往后的几年中,我觉得非常孤单、想家。家父就在我就读于罗马期间过世了,我无法回去奔丧,当我最后在罗马晋铎时,家里没有人有时间能来参加典礼。然而在那几年中,我未曾有一次动摇过天主已召叫我到俄国传教的信念,我不曾怀疑过终有一天我要在那里为他服务。 因此,我平生最感失望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我晋铎后不久,我获知已不可能派传教士到苏俄。我只得被派到亚伯丁的东方礼堂区去。这真是教人心灰意懒,为了前往苏联,我做了一切的牺牲,长期的苦读、训练与盼望之后,却不能成行。然而,就是在这种极端失望的时刻,我也从不怀疑,天主的圣意是要我有一天到苏俄去。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马加,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和聂斯妥夫神父进入苏俄。当时,我很镇定,很自信地高声叫道:「当然!当然!我们一齐去,春天我们就可到达苏俄了。」 我非常兴奋,而乐天派的马加更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同伴。我们谈了又谈,他所描述的计划正是我的计划。我们不约而同的说:「真奇怪,天主的照顾是以那么奥妙的方式进行着。不是吗?」当苏联军队占领了波兰和亚伯丁堂区后,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在俄国里面了,虽然这意谓着传教士已被禁止进入俄国,然而苏联人已经自动走向我,有什么能阻止我走向他们以为回报呢?主教的决定关闭亚伯丁东方礼堂区不是已经免除了我继续留在这里的责任了吗?我现在是自由之身了,而进入苏俄的难民正需要神父,随同他们进入苏俄国界看起来又毫无困难,我们这里的传教活动也已经被红军禁止,天主的圣意已够清楚,够明显了。 尽管我是如何的兴奋,我也意识到这是非同小可的时刻,这是一个转折点,而且它将影响我整个未来的生命。然而,这是自从在安德肋初学院的那一天开始我所梦寐以求的。现在我比以前更确定这是天主对我的安排,在与马加畅谈我们未来的计划时,我再次体验到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前往俄国传教的呼唤那天,所感觉到的那种无限的喜乐,内心的平安与强烈的信念。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第二天早晨,我重加考虑后,一大堆思想如潮水般涌来。我当初愿意到俄国传教的热情是否是由于一时的冲动呢?我怎么能够如此肯定这就是天主的意思呢?是否只因我喜欢那么做,所以才不愿把目前的情况解释为是天主照顾的一个记号呢?我是否只随从我的欲望而竟认为那是天主的意思呢?任何在一个重大事情上与他的良心搏斗过的人,都会经验到我当时所遭遇的困难。那些感觉到被天主所召叫,后来又犹豫了,不知那召叫是否真实的男女,都知道这种重新考虑的痛苦,而且反面的理由常是那么的强而有力。 无数的理由与借口在你心中沸腾,你会想到你对家人和朋友的现在和未来所应负的责任,想到你如果在家或以其它方式来服侍天主和人群所能有的好处,(怀疑时而浮掠你心灵的动机),怀疑你追随圣召的能力,对于未来充满着恐惧感,深怕在此时此地犯下错误,你知道做这样的决定是包含一个永不可反悔的承诺,也意识到这将改善你整个人生的历程。那些面临着选择一个新工作的男人;考虑结婚建议的女人;计划一个新步骤的父母;或在这剧变的世界中要去决定他们未来前途的年轻人,都知道这种烦人的困惑与恐惧,以及一些僵持不下的理由与答案,这简直可以令任何身历其境的人精神崩溃。 我当时的处境正是如此。而内心最尖锐的问题就是;我可以逃避我对亚伯丁教友的责任吗?我是在危险时弃羊逃跑的庸工吗?的确,主教已关闭东方礼堂区,但拉丁礼堂区仍然继续开放,许多教友,尤其是老教友,仍然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参与弥撒,难道我可以比他们更缺乏勇气吗?在任何情况下,尤其当危险威胁着他们的时候,仍然继续与他的羊群同在,这不是一位司铎的首要责任吗?我敢确定天主要我进入苏联吗?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不是已经安排我在苏联境内了吗?难道天主要我离开这么实际的情况,离开他在亚伯丁的子民的现实需要,而前往一个不可知的地域去追逐一些不切实际的事物吗?那个地方的人民并没有要求帮助,也没有要求我前往啊!我怎么敢如此肯定这就是天主的意思呢? 我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它们不论在逻辑上或神修上都有充份的理由,都说得过去,所以很难说它们只是一些借口而已。的确,我们内心时常会将一个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形下所做的决定,在事后将它合理化,认为那样的决定是当然的,我们意志所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我们总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应该做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合理化的动机经常是可怀疑的,经常是需要小心分辨的原因。更何况我目前所提出的问题与理由都是基于事实与实际的情况,所以它们更应当是有效的理由啊!那些曾经面临结婚或修道的抉择的青年,或那些为了未来更高的理想和价值而必须不顾眼前的现实需要的人,才会了解我当时左右为难的处境。亚巴郎,被天主召叫必须离开他所熟悉、所喜爱的一切,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进发,天主当时所给亚巴郎的许诺是多么含糊,天主这种似乎矛盾的做法,一定颇令亚巴郎费解。尤有甚者,天主要他杀死他的独生子依撒格,作为牺牲祭献给天主,多么不可思议!依撒格正是为实现天主当初对亚巴郎的许诺所必须的啊!亚巴郎怎么敢确信这就是天主的意思呢?有谁会相信呢?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困境。从前我不曾怀疑过天主的圣意是要我前往俄国,从我听到召叫的那天开始,这种信念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这种信心,这种对于天主的照顾的绝对信赖,在各种的困难中支持着我,帮助我渡过一切的灰心与失望。我一直梦想着它,渴望着它,相信它,将我自己完全交托给它,同时也在它内找到了安慰。但是我现在却面临着这个神修上的难题,我敢肯定这真是天主的意思吗?或者至少,我敢肯定目前这个进入俄国的机会是天主的意思吗。 我终于诉诸祈祷了,但仍然心烦意乱,脑中完全被正反面的理由缠绕着,以致我听不到天主的声音。我与马加及格里波斯基神父讨论此事,如果我离开,格神父是唯一留在亚伯丁的神父。我也告诉了堂区内的教友,他们要求我不要离开。最后,我决定我不离开亚伯丁,我不能离开一个需要我的教堂,我不能离开那些我清楚知道那么需要我的教友,我不能为了躲避危险与迫害,而去追随一个含糊与空洞的理想,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为我不会相识的羊群服务。天主借着我的长上,已经派遣我到了亚伯丁,他的圣意已经够明显的了,因此,我要继续留在亚伯丁了。 然而,当我以诚恳与坚定的态度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又再次感到烦乱了,当我解决了我的难题之后,我内心并不感到平安、喜乐与舒畅,反而使祈祷变得十分困难,而且几乎是没有办法祈祷。我感觉到我的信德是薄弱的,我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完全是听从理智的声音,并不是听从天主的声音。我内心感到烦乱,因为我破坏了至今支配着我整个的生活的模式,我破坏了天主在我的生命中所做的一切,而我一向在这些事上努力去发现天主的旨意并且完成它。然而,最严重的是,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却失落了内心深处的平安,以及喜乐与热心的感觉,也失落了对于天主的信心,在此之前,我始终相信天主在我的生命中,他是我神修生活的全部。 因此,我不得不重新考虑留在亚伯丁的决定,我祈祷,求天主让我在他面前能够对他完全开放,让我唯独信赖他,如同亚巴郎一样,随时准备答复他的召叫,到任何他要我前往的地方去,而丝毫不要有我自己的意见、思想和理由。我要完全向天主的圣意开放,聆听他的声音,不要搀杂自己的想法,这就是我要求天主引导的祈祷。立刻,平安与喜乐如潮水般的涌上心头,对于天主的那种单纯与直接的信心也恢复了,我立刻知道我该做什么,当时我才体验到,从前由神师那边所听到,或从神修书籍中所读到,但不甚了解的一端道理:天主的旨意可以从精神本身所产生的果实来分辨,如果我们能够完全对天主开放,而不基于我们自己的愿望,那么灵魂的平安与喜乐是两个这样的记号。圣召的真实性可以用这两种记号来分辨,无论是决定一个圣召或在追随圣召途中所遭遇到的关键问题皆然,都可以由伴随着灵魂的活动来检查。天主的恩宠活动只有借着信德才能接受与了解,因为他的真理,他恩宠的每一个奥秘的行动,最后只有在信德的光照下才能明了,而不是凭借我们的理智或推理的能力。 灵魂的活动远非言语所能形容,它比任何理由都强而有力,它能使一个人毫不疑惑地知道:天主的手指在此( digitus Dei est hic ),它就是「恩宠」。天主就是用他的恩宠来默感人,使人举心向上,照亮人的心灵和推动人的意志。我们只能以信心来接受它,但它并不是虚幻的,而确确实实是实在的东西,虽然并非所有神学家的解释都能使那些没有这种恩宠的人信服,但它的确是真实的,因为我可以证明它的价值,当我再一次决定前往俄国时,我获得了内心的喜乐与平安,这正是天主在我灵魂中真正干预的记号。因此,我要前往俄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