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固然切愿,肉体却软弱。」在劳工营的漫长岁月中,我经常想起这句福音经文,有时候是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下,但大多数是在身体受到极端的痛苦或体力濒临崩溃边缘的失望的情形之下所产生的无助的感叹。在那些年中,我深深体验到,肉体对人的意义是多么的大,肉体的价值对于人是多么重要,在人类存在的每一个活动中,天主在起初向它吹入一口生气的那一撮灰土是扮演了一个何等突出的角色!「人是由灵魂和肉体所结合的受造物」,自从我们学习要理的那天开始,我们就背熟了这端真理,但是除非肉体令我们失望,打击我们,使我们受到极大的痛苦,或是由于某种剧痛,或是体力的完全崩溃而迫使我们去注意到肉体,否则我们总是不会感觉到它是天主给予人类的第一个也是最宝贵的礼物,而往往把它轻视冷落了。 来到劳工营的第一天情况就够坏了。我被派到船舱内铲煤,工作必须迅速,因为整个漫长的冬天,有好几个月是河水的结冰期,所有的煤都储放在杜丁卡( Dudinka)的北极港——叶尼塞河的两岸,每年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冰块会溶化,河流才可航行,所有的煤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装载上船然后运走。因此,杜丁卡营区的囚犯被迫不得休息,在北极区昼长夜短的夏日时光中,每天工作长达十二至十五个小时。那是极不人道的,但是在起初的五年多时间内,我并没做什么粗重的工作,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但是他们派我下到船舱里,把如瀑布般落到输送带上的煤堆,用铲子将它散开,使输送带能够负载均匀。 我不断地工作,直至精疲力竭——由于我身体的状况,所以很快就累了——但是我还得为了担心我的生活而继续不停地工作。我无法使输送带暂停,设若我能令它停止,我早就被洪水般咆哮而下的煤堆给埋葬了。当装载工作一开始,我就必须在不断增高的煤堆间不停地移动,必须尽可能地挥动铲子,在这种机械式的动作中,工作到我的手臂、胸部都麻木不仁为止。那天晚上,当我躺在营房的木板床上后,我感到双臂和双腿、胸部和背部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完全崩溃了。 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当起床号响起时,我全身的每一处肌肉宛如熟铁一般坚硬,甚至连起床都是极大的痛苦,稍微移动一下身子就感到全身剧痛,想把腿摆到床边都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要站起身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如何再能够走到船上呢?更遑论连续铲十五个小时的媒了。我办不到,这为我的身体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还是办到了。 这是我对西伯利亚劳工营的一个简介,他们根本不给你一段循序渐进的适应时间。在几乎五年不活动的监狱生活之后,一天下午,我们来到了劳工营,第二天清晨,我们就开始了整整一天的工作。从那时以后,除非病得完全没有力气或由于某种奇迹而得以偷闲一番,否则就得整天不停地工作,这是我们被送来这极北特殊营区的理由。从莫斯科出发后,在沿途的转运站上,体弱的、有病的都已被清除了出去。在他们对囚犯的健康检查背后,毫无人道上的动机,而是完全基于利益的观点。政府已经扬言,西伯利亚要工业化,在那种冰天雪地的荒原中工作,简直是一场恶梦。尽管不可一世的政府开出了极为优渥的条件与福利,然而愿意前往一试的人仍然寥寥无几;由于人力的急需,因此就得把监狱中的囚犯送去补充。但是,除非一个囚犯能够工作,否则又要运送他,又要养他,这太划不来了。如果只是为监禁而监禁的话,那么已经有足够的体弱的、有病的、瘫痪的囚犯可以监禁了,所以那些被送往西伯利亚荒原的囚犯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工作。工作,我们的的确确做了。 营区里的生活条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简陋的房舍仅仅够用来抵挡刺骨的寒风以保住生命而已,再没有其它设备了。食物的数量也仅够维持生命和供应为了工作所需要的热量。他们订有一个「保证配额」,仅够你活命;但是还有一种附加的奖励,就是那些每天做超量工作的人,可多得一张、两张,或三张饭票,以获得额外的食物配给。这种奖励办法,无论故意与否,都会对囚犯的身体造成不良的影响。例如,如果你已有数天都不能完成你所分配的工作,而只获得「保证配额」的食物,结果你的体力将变得愈来愈差,那么你要完成第二天的工作也就愈困难,这是一种恶性循环,然而,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在那种环境之下能够活下来,实在应归功于人类意志力的刚毅与倔强,它驱使我们的肉体忍耐了超乎人们所想象的程度;此外亦应归功于天主造化的奇妙杰作——人的肉体。没有任何人间的机器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之下,日复一日地受着这种残酷工作的煎熬而还能支持得住的。然而,在西伯利亚的劳工营中,肉体却证明了它自己有此能力。虽然我们常说,是人类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带领我们经过各种艰难危机,但事实上,肉身应得到比以往更多的重视,不是运动家们受过训练的匀美的肉体,而是我们每一个人所拥有的柔弱、营养不良和极为普通的肉体。就是在劳工营的每天耗尽人体力的工作制度之下,和不断的饥饿与寒冷的煎熬之中,历经无数的病痛与困苦,以及肉体令人难以相信的耐力,我才真正了解了人是肉身和灵魂结合而成的受造物这条天主教义的真理。 在基督徒的灵修生活中,有一种扭曲,即有轻视肉体的倾向,视之为人身上败坏的一部份,是引人堕落的根源。就因为灵魂是不死不灭的,而肉体是会腐化的,所以东方的神秘家更是倾向于把肉体看成一只蠢兽,必须如同鞭打一只笨驴一般,迫其臣服。「心神固然切愿」 服侍天主和追求成全,但“肉体却软弱”,懒惰和闲散,易于逞其色欲和犯罪,寻求自己的快乐,并且会引诱灵魂离开追寻天主的道路。因此,早起东方沙漠的教父们,试图用各式各样极端的补赎与斋戒来压制肉体,以得到对软弱的肉躯的控制权,然后把灵魂从罪恶、败坏 的本性中解放出来。他们把人性——他们更喜欢称之为「堕落的人性」——视为是可耻的、低级的、有罪的、卑鄙的,因而需要不断地借着人身上比较高贵的另一部份来修正和控制它。这种倾向还或多或少存留在传统的基督徒的神修态度之中。而我认为这是错了,这就与诺斯底士派( Gnostieism )、摩尼教( Manicheism )、杨森主义( Jansenism )或其它离异的学说(如Gatharism。Albigensianism等)无异了,这些异端学说认为物质是恶,因而我们的肉体极易倾向于恶。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把最坏的归于这个可怜无用的肉身,好像我们的心灵和意志就不会有过犯罪的念头和倾向,似乎「罪」不是由于人的意志相反天主的意志而构成的。 在劳工营中,我开始对这个可怜老迈的肉身起了很大的尊敬和爱。虽说灵魂也有充分的理由会经验到苦恼,但却是肉身首当其冲,是它在面对、承担各种遭遇和苦痛;尽管一个人有很强的意志和决断的能力,但还是必须肉体去支持着你。是肉体感受到刺骨的强风和严寒的侵蚀,也是它必须去承受肌肉的痉挛,受伤的皮肉的疼痛,和饥饿的煎熬,以及由于体力的过度透支所造成的全身麻木和剧痛。无论是冻伤、饥肠辘辘、浮肿的双脚、流着泪水的双眼,龟裂的双唇或筋疲力尽的关节,胃痛、或肌肉的扭伤、擦伤和痛楚,在极北的春天的泥泞中,冰冷的雨水中、风雪交加中,是肉体忍耐地承受了所有这些长久工作的痛苦,是它努力设法使你多活下去一天。是我的肉体去经验这些遭遇,感受这些疼痛,是它的双肩去承担这种慢慢将人折磨至死的非人的粗重工作。以前我总认为人之有肉体是理所当然的,毫不知感恩。当我年轻时,我就玩多种运动,而且其中几项还是佼佼者呢,如篮球、拳击即是,我曾经是拳击好手。我总是想样样是最强、最好的,样样超过别人。我能够接受痛苦,而且也经常磨炼它,在我修道生活的头几年中,我甚至想要在各种的守斋和补赎中超越圣人们。但 是与其说我是在磨炼我的身体或是获致德行的成全,不如说我是在向世界,向我自己证明我是多么的坚强。然而就在此时,当每天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收工时,肉体吶喊着要求能多有一分钟的休息,工作后能有短暂的停歇,能多获得少许的食物,我才渐渐学会了感激天主在人的肉体中所赋与的无限资源,我开始欣赏天主所赏给人的惊人的礼物——肉体。 灵魂和肉体间所存有的亲密关系,是天主创造的一项奇迹,也是人存在的奥秘。然而我们都想错了,我们总是想,死后灵魂要接受审判,而肉体就在坟墓里腐烂。这个有死的一把灰土是天主给人的较次一等的礼物,它不如不死不灭的灵魂那般高贵、美丽。然而你可会想过,是透过我们的肉体,我们才能看,才能欣赏天主所创造的宇宙的美丽;也是在我们的肉体内,我们承受了基督苦难的标记。肉体和灵魂的相互作用是人的本质当中所不可缺少的特性。如果肉体生病、疼痛、倦怠、饥饿或有其他毛病,就会影响到我们的精神,影响到我们理智的够断,甚或改变我们的个性。就连头痛这么轻微的事,也能影响我们和周遭人的关系。通过肉体,我们表达经验爱、仁慈和喜悦。如果某天我们身体不舒服,那么这一天我们的心情也就容易不耐烦,容易发脾气,对别人态度恶劣。我们每天、每小时不断地受到灵魂对肉体和肉体对灵魂的神秘作用所影响。 神学家们已经写了很多关于「降孕」的书,他们认为天主子的降生成人是人类得救的中心行动,是救恩史的最高峰。神修家关于这一点的著作,更是汗牛充栋。他们从「降孕」谈到了救恩的行动,谈到了一个新受造物和社会秩序的重建,谈到了人类的被提升和再一次地被整合成一个神圣、合一的新民族,谈到了补赎、救援以及堕落的世界和天主的和好,谈到了新亚当、天主的国度以及来世的生命。然而,我们多么容易忘记这个尽人皆知的真理:天主子取了人类的肉躯,降生成人。我们很少停下来反省这条信理的最浅显的意义。天主完全了解这些滋味:寒冷、疲倦、饥饿、痛苦,因为祂曾经有过和我们一样的肉躯;祂曾经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做着枯燥的、毫不起眼的木匠工作;有许多的日子,祂仆仆风尘,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那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祂没有枕头的地方,只得曲卷着身子度过凄风苦雨的寒夜;当别人都已进入睡梦中时,祂曾经仍独自一个人醒寐祈祷;祂曾经由于口渴,疲惫和体力的过度透支而几乎倒下。 基督一定知道在灰暗死寂的清晨即撑起浑身疼痛僵硬的身子的滋味,祂一定也有过头痛、牙痛、背痛和骨头酸痛的经验,有时候祂一定也会焦虑,烦恼和愤怒。透过降生成人的行动天主自己了解了人的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所亲手创造的这个灵肉合一的受造物到底是怎样的作品。从昏暗的母胎中直到漆黑的坟墓里,其间经历了儿童期、成年期,最后在漫长痛苦的折磨中死去,祂应该已经知道,居住在这一把灰土所形成的肉躯当中有什么样的意义了。祂亲自感受到他母亲冰凉的手在抚摸着祂发烧的身躯,他亲自尝到了汗水和泪水的咸味,他听过音乐、鸟鸣和别人侮辱他的污秽的言语,祂跌倒过、受伤过,被鞭打过,最后,同我们大家都会有的反应一样,祂大声呼号,盼望能免掉那即将临到祂身上的可怕的痛苦。简言之,「降孕」,圣保禄说,就是天主成了人,除了罪以外,在一切事上相似我们。 经由降生的行动,天主发现了人的肉体是好的,当祂创造天地万物之初不是就已经宣布过了吗?至少我认为是如此。而且通过降生的行动,祂完成了我们的救恩。然而,祂拯救了我们,并没有因此免除我们所应遭受的痛苦和悲伤。就如祂的复活为我们征服了死亡,但是并不是说我们现世的生命就不会死了;因此虽然祂的苦难拯救了我们的痛苦,但是并不是说我们这现世的生活就不必受苦了。然而祂的表样已经告诉我们,应如何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看我们现世的生活,和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我们的肉体。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得救”是指不折不扣地承行天主的旨意,“父啊!”基督在山园里的极度痛苦的时刻说,“不是我的旨意,而是祢的旨意。”而且天主不愿意,也不会要求我们去忍受任何超过祂自己在祂的降生、受难、受死中所忍受过的痛苦,祂不会要求我们去经历任何祂所不曾经历过的遭遇。 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救恩」就是我们每天不折不扣地接受同一个基督的十字架,接受每天所发生的一切是来自天主的圣意,而且在每天清晨把当天的喜乐、工作、痛苦奉献给天主。然而这只是一些抽象的字眼而已,事实上,救恩的意义总是经由这个可怜、老迈的肉躯来表达出来。救恩是每天一大早起床,直到晚上筋疲力尽上床休息为止;救恩就是每天做着枯燥乏味的例行公事,而不是什么壮观、体面的工作;救恩就是沉闷、痛苦,就是暂时把快乐、幸福和人心所需求的爱搁在一旁,以便能完成此时此刻所必须完成的工作;救恩就是为别人而工作,并通过你的肉体去接触别人的生命。在劳工营的奴隶工作中:由于劳累,而筋疲力尽,而几乎倒下,多少次我想我不能再对我的内体有任何进一步的要求了;在痛苦中,多少次我想到这句带有讽刺性的话:「心神固然切愿,肉体却软弱。」的确,人是灵肉组成的受造物,而我们身处这涕泣之谷,就是要借着我们的肉体来创造我们的救恩。它是天主和我们的父母形成我们时,给予我们的第一个礼物,它支持,保护我们度过这漫长的有生之年,并且使喜乐和悲伤成为可能。最后,当我们在死亡中被迫离开它时,它的确堪当享受它所应得的任何方式的休息,直到最后的审判,它复活起来受光荣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