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德一条名叫小沟街的小巷里,都是些陈旧、简陋、靠得紧紧的房屋,像一群严寒怕冷紧挤在一起的家畜。其中有幢“石头屋”,完全是座露德古代牢房。 房东是做石匠的,他自己居住二楼和底层最敞亮的房间。出于怜悯,他把古代关罪犯的小间,租给远房表亲苏皮鲁。 房间装着铁栅栏的窗洞,朝着又暗又臭的小院子开着。小院子不折不扣像口井,因为它全被笼罩在城堡峭壁的阴影之下。苏皮鲁的住所,露德的人们都认为它是一个“牢房”,一些心地善良的人都认为,就是把动物放在里面,也够受罪的。但在这12平方米的房间里要住整个一家老小:父亲方济各。苏皮鲁,母亲鲁依斯,小名叫伯尔纳德的14岁长女,ll岁半的家里叫做玛利亚的图瓦内特,6岁半的若望,3岁的儒斯坦。 低矮斗大的石室,天花板阴暗潮湿滴水;墙壁烟熏墨黑,剥落而陈旧,就在此,六个人无声无臭地生活着。而小镇露德被风雨清洗得干干净净,空气使人感到舒畅。 开始,苏皮鲁搬进“牢房”时,房中只有:一个碗橱,一张床,一把椅子,餐桌是一块石板。地面的石板高低不平,铺了一些草垫子。 这家人的自尊心极强,不求人施舍。刚搬来时,第一顿夜饭就在这满屋尘埃、肮脏环境中吃的。吃的是黑面包和玉米汤。 一年过后,房里仍只有一把椅子,床倒有了三张,双亲、女儿、男孩各一张。挤着六口人的12平方米的房间,被城堡的阴影所笼罩,四壁不断发绿、剥落。 长女伯尔纳德患有严重哮喘病,每逢室内空气闷窒,引发胸痛咳嗽时,便走到窗口,攀住铁栏,吸吸新鲜空气。难熬的夜晚经常有的是,房中空气不畅通,孩子们睡眠不安宁。伯尔纳德忍不住要咳嗽,对此已绝望的妈妈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声要求她不要惊醒弟弟妹妹。 小小年纪,十四岁的伯尔纳德饱受贫困的痛苦。从出生到1858年,这简短的历程,已经是一部与穷苦生活和病痛折磨求生存作挣扎的历程。1844年1月7日她诞生于一个人们把它叫做“波利”磨坊的家里。妈妈出于无奈很早停止喂奶,把她送到毗邻露德的巴尔脱雷一纯朴农民阿拉旺家去寄养。正好他家的男婴刚夭折,小伯尔纳德便取而代之.女主人玛利亚不仅乐意哺养她,而且还以慈母的爱照料她。 伯尔纳德一岁半,回到父母的磨坊.不久,患上使她痛苦终生的哮喘病.1855年,她又染上当时流行于整个露德地区的可怕的霍乱病。虽死里逃生,可她的发育因此而推迟.病愈后,她比同龄儿童明显得矮小、娇脆、羸弱、虚衰。这其间前后好几次送她去奶妈家调养。 祸不单行,不久双亲愈来愈赤贫如洗。在露德,人们见他俩再也不像是磨坊老板的模样。如今他们不得不像工人般地尽干苦活。以前他们曾在布尔路寻过一处住所,因为无力支付租金,最终才由远房表兄弟收留在“牢房”里。 这种种处境自然无助于减轻伯尔纳德的哮喘、胸闷、咳嗽。医师诊断后,开出的处方;“休息、阳光、高度卫生、高级营养。”父母为此想尽办法,竭尽所能。 她在巴尔脱雷呆到正月初回来,在那清净山区所获得的些微康复,回到“牢房”只六个星期,旧病又复发。咳嗽了,就到铁栏窗栏吸吸新鲜空气。 父亲已无法找到工作,苦难萦身,一筹莫展。曾有人见他幼子若望经常去堂里刮烛台上的蜜蜡吞食。 1858年2月11日这一天,伯尔纳德或许是法国最可怜的孩子。 那天,封斋期的星期四,中午时刻,比利牛斯地区钟楼敲打的“三钟经”声响彻雪舞的天空。苏皮鲁家缺柴烧饭。露德跟其它地方一样,允许穷人家拾加弗河里漂来的、被风刮来的柴。 “去河边或去路上拾点柴来广妈妈对二女玛利亚说。 玛利亚于是穿上套鞋。伯尔纳德请求说:“我也去,背捆小点的回来。” “不能,昨夜还咳嗽,要发病的.”鲁依斯回答说。 邻居女孩伯尔纳德的挚友,年约十五岁的让纳.阿巴迪,此刻,一溜烟地进了屋,她愿意带伯尔纳德一起去。她们苦苦恳求。母亲虽被说服,但以严峻的目光注视长女的衣著。 伯尔纳德跟妹妹、邻居一样,身穿长袍,钮子扣得高高的;肩披黑巾,拖到背后,胸前扎紧;又用一块只值二十苏的普通头巾裹头(20苏相当现在的一法郎一一译注),额旁打个结。鲁依斯并不满意,说:“披兜篷!”这是一种披在肩膀上带有帽子的风衣。 比利牛斯山区的妇女在刮大风的日子,总爱穿上用雪白或鲜红色厚呢做成的兜篷。因为它既能裹身,又能围头颈、遮双臂。伯尔纳德穿的一件是白色的. 三个小姑娘出了门。她们沿着一条专卸木材直通墓地的路走去。她们希望在那里拾到人家扔弃的碎木,但连一丁点儿都没有。于是小家伙们顺着直通加弗河畔的小路而下。待到了旧桥,让纳问:“去上游还是去下游?”商量后,决定去下游。 姑娘们经过沙维磨坊,穿越拉。斐德先生的田地。让纳和玛利亚一路上肩并肩,边嚷、边笑、边争论着。伯尔纳德走在后边,她并非忧愁苦闷,也不是傲慢装正经。却相反,她生性活泼、愉快,甚至调皮淘气,其实她能够追上一一用露德土话的说法一一两个“小鬼”的.可是她不敢跑快,怕气喘. 露德西面的古代岩石峭壁,当地人称为马萨比耶。姑娘们穿过一大片草地,到达它面前。这里是由三个洞组成的巨大马蹄形山洞,其中一个完全是岩洞。洞口呈拱形,高约四米,宽度和进深看起来相同,约有十二到十五米,峭壁外表,荆棘灌木丛覆盖着。峭壁上有个椭圆凹口的窟窿,凹口底下,有一株长在大石块下的粗壮野蔷薇。它茂密细长,枝叶倒垂及地,刺尖紧紧抓住岩石。 洞的上方,一垛笔直石壁似吊挂着的一幅大理石门帘。再高处,岩石上满是野草、青苔。这里偏僻荒芜。吹来的凛冽寒风,挟带着白雪。酣睡的树枝在摇摆,像在思索古老的传奇。这里除非牧羊人遭到暴风骤雨突然袭击暂且避避外,平时无人会来的。马萨比耶正因为有那么一个奇妙的山洞,过去流传着种种有关它的奇特而美丽的故事,至今仍惊人地传播着。三个拾柴的小家伙本地生长,无所怕虑。只因为加弗河畔,比利牛斯山区空间所散发的不平凡、令人凝思的气息,倒使她们愣了十秒钟. 天气虽明朗,却很寒冷。峡谷里牛羊的哞咩呜叫。“瞧,这么多柴!”让纳欢乐地嚷着。 陡壁前,枯枝遍地。让纳和玛利亚赶紧脱下皮套鞋,涉水而过。河水寒冷刺骨,她俩哆嗦着。上了对岸,穿上鞋就收拾柴草. 伯尔纳德并不介意。眼见两个“小鬼”在喊冷又在搓脚。自己也想脱鞋,但有些踌躇。只有她穿袜子,脱袜子要花时间。走到河边,寒颤颤的受不了,就对让纳、玛利亚唤叫:“河里掷几块大点的石头,让我不要赤脚过去。” 两人笑答:“跟我们一样,赤脚!”伯尔纳德执意不肯,想出另外主意:“让纳,你身体结实,背我过去。” “不,你装腔,真讨厌!走不过来,就呆在那里。” 对岸,继续在拾柴。“讨厌”的伯尔纳德叹了口气,着手脱第一只袜子。 马萨比耶山洞前,让纳、玛利亚来来往往笑啊,跑啊,围兜已经装得满满的,拾了整整一刻钟。过一会,她们回过头看看胆怯的伯尔纳德,只见她双膝跪地。五分钟后,还是跪着。她们倒并不介意,因为到处可祈祷。她们俩原以为伯尔纳德会帮忙。见此情景,耸了耸肩膀,也不理会。两个小家伙干得累了,把宝贵的柴草暂置一旁,进洞游玩。 后来,她们朝对河看看,见伯尔纳德还跪着。觉得这样太过份了,“你还在那里!懒坯,假热心,呆子!”伯尔纳德不声不响。 “过来吗?”这声叫喊使她如梦初醒.终于站了起来,赤脚涉过冰冷河水。上了岸,擦干脚,再使劲搓。 她对两人说:“河水并不太冷!”让纳讥嘲说:“你倒是福气人,不会冷。” 她们把柴扎成三捆。让纳和玛利亚悄悄观察伯尔纳德,觉得她脸儿彷佛稍微苍白,似乎有些激动和烦恼.有几次她张张嘴,欲言又止。 归途上,伯尔纳德终于开VI了:“你们一点没看见?” “没有呀!”一阵寂静。“伯尔纳德,你看见啥?” 她双唇出现异常的微笑,摇了摇头,内心非常激动。将近街镇,玛利亚和让纳还纠缠不休地盘问,她终于以低沉的声调说:“我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的……” 立刻,问题紧逼而来,要她详细地讲。她只得说:“是的,一个白衣女子,十六、七岁,身穿白长袍,束一条蓝色腰带,头披白头巾,后垂及背。赤着的双脚上各有一朵黄玫瑰花.右臂挽一串金链白粒念珠,金链和脚上的两朵玫瑰都闪闪发光……” “你在哪里看到的?” “我朝山洞张望时,在岩石上见到的。” 拘谨、沉默片刻后,对答结束。玛利亚和让纳面面相觑。见伯尔纳德的神态认真严肃,两人突然放声讥嘲说:“好家伙,疯子,呆子,大家都要笑你。” 伯尔纳德恢复了平静,说:“那不要讲出去。” 才抵小沟街,让纳就饶舌开了。对于白衣女子、金黄色玫瑰花的美妙故事,她也有些相信.未几,足足有五十来人获悉这消息,它将成为一颗神秘的种子散布出去,撒向露德的四面八方。 玛利亚投入母亲怀里,用自己的观点倾诉发生的经过。鲁依斯是个有经验的、禀性正直的矮胖妇女,她倾听着伯尔纳德的详细叙述:“当我脱第一只袜子准备过河时,忽然听见一阵风声,于是我转过头朝草看去,见树木十分平稳。于是,我继续脱,但还是听到同样的响声。” “正抬头向山洞张望,忽然看见一位白衣夫人。当时,我有点惊异,想用手揉揉眼睛,但是,手举不到头,我更紧张了。夫人取手中的念珠,划了一个十字圣号。这时,我也试试,手能举了。我划好十字,我的高度紧张突然消除。我双腿跪地,面对这位美丽夫人念‘玫瑰’经。念毕,她对我做个手势,叫我向前走几步,我不敢。于是,她不见了。” 叙述是美丽而确切的,然而不中鲁依斯之意。她两手叉腰,叫喊说:“多么荒诞!”伯尔纳德仍旧用平静的语调,反复强调自己所讲的都是真的。 母亲驳斥说:“荒唐!应当把那些念头逐出脑袋。”又说:“你搞错了。你认为看见,其实一点也没有,根本不存在,只是胡思乱想。今后,不准再到那边去.” 情况严重了,因为伯尔纳德脑海里唯一的意念就是想再见到山洞夫人,可她向来遵命,一言不发忍受着。 让纳继续满街遍镇宣扬,讲得绘声绘色,整个小沟街很快掀起了一片蜂箱倒翻般的嘈杂声。1858年2月1日这天晚上,此事在露德已家喻户晓。有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默不作声;大多数人耸耸肩膀。闲话飞速发展着,在这片安宁很少受干扰的幸运之地,一件琐碎小事就足以泛起波浪,眼下的事犹如在平静水面投进一块石头。 有人说:“这件事发生在苏皮鲁家,真倒霉透了。” 一些心地善良的人回忆起当初苏皮鲁新婚时,曾拥有一间象样的磨坊,后来负债累累,不得不卖掉.数度乔迁,最终向石匠要到一个藏身之地。可能苏皮鲁有点懒,有点糊涂,更加上去年三月份他锯了人家丢弃的一根粗梁木。当然,梁木日晒夜露已腐朽,无使用价值。另外,他全家在“牢房”里正挨冻,他只是锯了一小段。这种情况即使是一个小偷干了,也不能称为是偷窃。苏皮鲁为这件事关了十五天,后来,法官提请释放,这都是事实。 昨天,神父考查伯尔纳德教理,她一无所知,“与她的年龄远不相符”。再说,伯尔纳德现今恰好14岁,这年龄正是女孩子发展想像力、贪图虚荣的阶段。 “牢房”里,躺卧在床的伯尔纳德,两眼睁得大大的。她回忆着白袍女子、金色念珠以及她的微笑。 她也回忆刚才还想试试让妈妈相信显现,而妈妈所讲的话:“要是你在封斋期里喜庆快乐,赏你的是一记耳光。” 这一夜,伯尔纳德不曾睡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