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审 讯
在我一生中曾经历各种不同的痛苦,但最使我感到窒息难受的是接受审讯的痛苦。究其原因,XX不但不允许“犯人”有辩护律师,而且他的审讯实质是一花样百出的攻心术。他们是无神论者,在任何场合、任何事情上不受道德法则的约束。因此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为要得到犯人的亲笔供词或口供,有的被强烈的灯光照射得头眩眼花,有的被长时间疲劳审问,审讯员可以换班换人,而犯人必须端正地坐着,戴着手铐,如犯人有些反抗,立即反铐。就拿我来说,在看守所关押的八个月中,总计提审达一百二十次,可说是所有天主教犯人中提审最多的一个。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半夜,只听见狱卒把我的番号铜牌 (犯人不能叫名字,只有番号) 叮当一放,并且大声一喳呼“一一三八出来”,那是军令如山倒,要立即出来到提审室。旁边的教友、修女都为我难受,说:“怎么左审右审,一个在大学读书的教友,能做出什么坏事,为什么老是盯着她不放?”
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何公安机关对我这样有兴趣,我想你们要判就判了,何必白天审。半夜问。后来我想想他们要如此提审我无非有两个理由:其一我在XX眼里是属于被毒害的一批,况且进教只有六年,毒害不至于过深,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再加是在学的大学生,家里都是外教,用他们的话,这种敌我矛盾有充分理由可以转化过来。说实在话,XX不愿意逮捕我,更不想判我刑。但一心想豢养我成为他们的应声虫、走卒。所以对我的审讯次数出奇地多,并且费尽心机,用足心思。其二,因和我在一起的大专公青,多数都已投降,为了减轻他们自己的处分,必须检举立功。我是一块大肥肉,供他们作为立功对象,因此提审员手中总是有一大叠别人检举我的材料,而这些材料用XX的行话必须和我碰拢,碰拢的意思就是要我一一认可他们检举的属实。偏偏我在审讯中紧闭双唇,一切不作回答,而且面部毫无表情,我在为那些教友们遗憾,他们为了自己脱罪,有的扩大事实,有的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他们口口声声不放弃信仰,他们用我的痛苦去换取所谓的“自由”。如果不是天主的圣宠,我被他们如此日以继夜的逼供,早已成为精神病了。
我在审讯中虽然好像比死人多一口气似的,但内心思想此起彼落,像一只热水瓶一样,外表看来,冷冷冰冰,而内部,一瓶水正在沸腾。有血肉的人在受到如此违反人道、违反尊严的待遇时,怎能无动于衷。但若是我和他们争吵,辩论时间长了,我的脑子会昏昏沉沉,也许可能丧失分辨是非的能力,也许我会说出不应说出的情况,而牵连别人。总之我一入狱就抱着死不开口的态度,天主知道我背这十字架是多么沉重啊!每次审讯回到牢房,精神肉身所受的折磨,使我头上直冒大汗,那种撕心裂肺的苦真是苦不堪言啊!在数十次提审后看我不吃硬的,于是来软的一套,一面对我大量吹捧我是青年中最能干、最聪明、最会办事的一个,将我夸得像一朵花。但我听了感到十分肉麻,这明显是演戏中一套台词而已,我已经被你们贬得连狗屎都不如,如今又聒不知耻来夸奖我,真是嘴唇两片皮,翻来又翻去,我根本不理会这一套。
过了几天,又来了许多过去的同伴看望我,他们都是已变了脸,向XX举白旗投降的。从他们所写的材料我已知道他们的心态。个个都像鹦鹉一样说着XX教他们的“套头话”:“我们都已认识清楚了,都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这根本不违反信仰,你看,我们的良心多平安,因为有很多主教都这么做了,既然他们可以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呢?你要深思,你妈妈为你们姐妹俩受了那么大的痛苦,现在哭得几乎双目要失明了,天主要我们孝爱父母,你为什么不考虑守好这条诫命?识时务者为俊杰,随潮流就是了。”我不想再听下去,我说:“爱天主于万有之上,爱万有在天主之中,如果大家都识时务,都做随波逐流的浮萍,那么罗马三百年教难,哪来这么许多致命者,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去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接着交通大学的俞玉成又“规劝”我一番,他说得十分露骨:“胡美玉,你不要太天真,你想你现在能坚持,但毕竟不是一天、一年的事,待你判刑后去劳改农场,要受尽各种痛苦,你是家里的娇小姐,你能吃这些苦吗,如果在那时你再想找一条出路,就很被动了,能坚持一辈子受苦的几乎是凤毛麟角,你是个新教友,你估计自己有力量坚持下去吗?我劝你迟变不如早变,后来变不如现在变,不但能得到政府的重视,还可得到各方面的优惠。”这是一套地地道道的“现实哲学”,回牢房后我也经过深思,他谈话中只字不提天主的力量,将来在天主的手中,谁知我能活多久,不能为将来坚持,现在就要跌倒,他们要的是现世的前途,让他们去追求吧,我已入此牢门,路只有向前走,决不后退。
隔了两天,又来了一位和我不太熟悉的的广东陈天宝神父,别人告诉我,他是激进派,已和一位修女结婚。对这样的神父,我如何能信任呢?他一见到我就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是神父,你尽管写你的材料好了,天主台前的责任由我做神父的来负,你们这一批青年,只怪龚品梅不向你们说清,其实圣母军登记,以及现在承认龚品梅是反革命分子,根本不违反信仰。”当我一知道来者不善,就直截了当对他说:“龚主教今天和我们一起被捕,这说明他说到做到,至于你们这些所谓的神父,好像犹太人在马路上卖假货,大吹大擂,我不会跟你们走,你说你替我负责,我不知谁替你的行为负责,当站到天主审判台前,后悔已来不及了。”他连声说:“胡美玉,你太恶毒,太恶毒了,真是无药可救!”
XX的最后一张王牌就是我的年愈花甲的老母亲,我妈妈自我被捕后不思饮食,每天到看守所要求探望我,开始警察对她很凶狠,说她老太婆不要来无理取闹,女儿犯罪被捕是罪有应得,妈妈仍坚持每天来看守所坐上数个小时并要求“你们将我和女儿关在一起吧!”隔了几天,大约他们知道妈妈尚未进教,就对妈妈说:“今天我们可以同意你去见你的女儿,你还可以带上一些吃的东西,但你一定要劝她好好认识自己的罪行。”妈妈听了欣喜若狂,立即请同来的老妈妈 (我的老保姆) 去买我所喜欢吃的奶油栗子蛋糕以及鲜肉大包。那天狱卒又在我牢房门口叫我:“一一三八,出来。”我跟着出去,在审讯室见到妈妈和老妈妈两人拎着两只盒子。自从九月三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和妈妈迄今已有数月,这一小别犹如天人相隔,如今母女重逢,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正如苦路第四处,耶稣和圣母彼此心中的痛苦莫可名言,但却未嚎啕大哭,世上最悲痛的事,有时不是用眼泪所能表达的。妈妈面容憔悴,两眼通红,人已明显消瘦,几乎连站都站不住。我在牢房中已被折磨到半死,被摘去高度近视眼镜,本来人已不像人,再加全身浮肿,面色苍白,妈妈一见到我大声哭起来,“怎么好好清秀的一个小姑娘弄得这个样子。”接着老妈妈说了,“刚买来的鲜肉包子是你最喜欢吃的”。妈接着说:“今天他们开了大恩,准许我买各种吃的东西给你,还有奶油栗子蛋糕。”对一个饿极的人来说真是迫不及待要去抓来吃了,我立即伸手去抓香喷喷热腾腾的鲜肉大包,好香啊!多少天没有吃饱了,抓到自己所喜欢的美食,立即要往嘴巴送了,当我正想咬到第一口时,不,不能吃,我不能上魔鬼的当,想到吾主耶稣在旷野守斋四十天,魔鬼来诱惑耶稣,耶稣严正地说:“人不是单靠面包而生活的。”XX为什么允许我妈妈买吃的东西给我,而别的家属不准送,说明他们对我别有用心,如果今天吃下鲜肉大包,明天再要几只叉烧包,这样下去我如何经得起长时期艰苦生活的考验呢?不,不能吃,哪怕再饿,哪怕再馋,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本性,感谢天主,赐给我圣宠抵抗了诱惑,我不吃包子蛋糕,大大地伤了妈妈的心,我对妈说:“既然我已送押在牢房内,怎么能指望你送东西给我吃呢?我必须独立面对牢房的一切,不然我整天等着你送东西来,而他们就可利用这一需要,来对我要胁,除非我投降,不然不准你送了。妈妈,任何堤坝都不能有缺口,即使再小的缺口也会导致堤坝崩溃。”我妈虽然不能完全听懂这些话,但她知道XX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你不上套,他没有办法,上了套,他绝对不让你熘之大吉。妈妈边哭边走出了看守所,我只得目送满首银发,妈妈瘦璘璘的背影,她走三步回首看我两下,还泣不成声地说:“美玉呀!妈实在放心不下,实在舍不得呀!”正当我陷入沉思痛苦中,狱卒大声吆喝:“胡美玉,还不回牢房去,你这人真有点神经,洋房不住要来坐班房,大包不吃偏要回去喝粥汤,真是大神经一个。”
回到牢房后我静静地思考了一下,到底交代还是不交代,所谓交代实质上是投降,出卖别人,我向狱卒也要了纸和笔,打算就事论事的作几次交代,但不知什么原因,当我拿起笔来我的心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我如果放弃一点,XX就会追踪而来,不是像他们所说,只要承认圣母军是反动即可。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人,世俗和真理是背道而驰的,要跟随耶稣,只有上加尔瓦略山,不然我的良心终日不安,即使释放了也要变成疯子,那岂不是驼子跌跟斗两头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