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站在比拉多衙门前
吾主耶稣站在比拉多衙门前无罪而问死罪。耶稣也常常要求跟随他的人也要无罪而问死罪。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只在接到十五年刑期的判决书时,同时还在劳改营中。
大凡经过劳改营的人都一致认为在劳改营中最惬意的工作是当医生,也正因为如此绝大多数的医务为了稳住自己这一位置,往往不惜用各种手段来巴结政府工作人员,至于难友们的生命安全常常不在考虑之中。我在劳改营中度过二十六载春秋,当了二十年的医生。每天如履薄冰似地在过日子,药物奇少设备简陋不堪,在这种情况,要对两、三百人的生命负责,确实是一很大的良心负担,这也许比每天挑担拉车的体力劳动更难胜任。
记得我在安徽砀山果园场,那时门诊室有我和另一位修女,按理说我们俩都信仰天主教;政府不可能安排在同一门诊室。但由于她是政府的小耳朵,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管下,她每天向队长做我的小汇报作为成绩。门诊室内所有的药物原来就少得可怜,遇到有些葡萄糖抗生素等她都一一留给政府工作人员使用。难友们总是硬挺,或者吃一些止痛药片而已,至于病假队里规定不管昨天发高烧或高血压,只要今天早晨测量不出就必须出工干活。队里原来由那位修女负责每天早晨去向工作人员呈请假条,后来不到一个月大家对这位修女意见纷纷,说她常常收别人贿赂。指导员就把这工作交给了我。我想在劳改营当医务好比善牧带着一群羊,这些羊既饿又累,在生病时更是可怜;无亲人在旁,又无可口食品,有些大病初愈也要被逼着去干重活。面对这些悲惨的生活现实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难友们求生存的权利。
第一天我查完工棚中的病号后随手写了十余张建议请假条,走到办公室请指导员批淮。谁知他一见到我手中那么许多请假条大发雷霆,桌子一拍声色俱厉地说:“你看你写了这么许多,你是否有意捣蛋,还是想破坏队里的生产?”我笔挺地站立着,想用什么来回答最合适呢?他见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再将我一军,说:“你大约想到菜园去挑大粪,不想干医务了是吗?”我说:“正是。”我如果不能按天主爱人的心来做医生的话,我宁可不干,我既已弃舍一切来到劳改营,还有什么能使我患得患失呢?我索性一切都不在乎,他倒拿起笔来一一批下,以后每天我听他的训责后再一一向他解释这个是高血压,那个是心脏病……万一他们出工后出了问题指导员也要受到批评的,因为场里规定队里是不准死人的。有不少难友经过办公室听到指导员对我的恶声恶气,有的说:“胡美玉是吃豹子胆长大的,怎么一点也不害怕?”有的说:“不要难为你了,我撑着出工去好了。”
我常常想起解罪经中的一句“多能为善而未之为……”关于这一类罪我往往疏忽,实际上一个人在任何工作岗位,在任何情况下总有可以为善的一面,尤其在劳改营中当个医生要存心为善可以做多少好事啊!XX管理人员根本没有医务常识,连对血压体温多少是正常范围也一无所知。有些难友有时也不一定真正有病,实在因为太累了,想休息一天,我就说:“躺下躺下,我替你请假。”但关键在乎那位修女常常要捣蛋,记得有一次拯亡会张依成姆姆因心跳过速我连续替她请了两天病假。第二天此位修女开腔了:“胡美玉,你真是苦头吃不怕,不识时务到这地步,张依成是修女,你不怕别人给你扣大帽子吗?”说完这句话她立刻去到办公室,不到五分钟,指导员跟她一起来到门诊室,开门见山地问我:“为什么张依成不出工?”我想如果我畏畏缩缩他更有理由来训责我,我索性处之泰然说因为她心跳过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如果我包庇她愿承受一切后果。指导员也不罢休,连声说请场里医生来鉴定。未隔多久,场里医生来了,这位医生对我的那位修女原来印象就不好,说她光玩嘴的,再加这位所谓的医生也是不学无术的,也没有诊断能力。凭着我对他说了一遍张姆姆的情况,他就频频点头用着十分官腔的语调说这样的病人应该让她长期在家干轻活,如此平息了一场风波。
另有一次队里的一位大组长文妈妈因劳累过度昏倒在工地上,我立即拿出药箱中所备用的四十毫升葡萄糖给她注射,并将她放上一板车拉她回家。我明知我使用葡萄糖未经那位修女同意将遭到飞来横祸,但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抢救病人不得耽误,管她将怎么对待我,我不在乎。且说那位文妈妈已年逾六十,她原是国民党海军后勤处处长石震疆将军的原配夫人。一九四九年XX攻克上海前石将军劝他夫人和儿子和他一起去台湾,但他夫人舍不得放弃家中山阴路一幢住宅以及其他一些不动产,所以无论如何不肯一起去台湾,一九五○年石将军又派人到舟山去接她和儿子,她仍然拒绝。不料到五一年大逮捕时她即因反动军官太太而判刑七年,被捕后年仅十六岁的儿子到处流浪,不久也被政府逮住成为小劳教。文佩君妈妈在劳改营中待了三十余年,她天天拚命苦干,是队里劳动的骨干,最艰苦最重的活她都抢着去干。她常常对我说:“我恐怕此生无法与海峡对岸的丈夫重逢,但我盼望我的儿子以及他的下一代有朝一日与他父亲重逢。”
隔不多久她的儿子也调到我们一起的南湖茶林场,儿子对妈妈的感情不太融洽,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一只棋子错了,全盘皆输定了。”他总是责怪为何他妈妈当初不听爸的劝告,以致延误终生。我在赴美以前他特来送行,他告诉我们他妈妈于一九八二年病终。临终前由德兰姐给她讲了些基本要理,她表示愿意接受天主教信仰,由德兰替她权付,取名玛利亚,总算她一辈子的受苦换得了灵魂的妥当。天主圣意的奇妙,值得我们时时处处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