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田园乐
这里没有梵谷油画中生气蓬勃的田园风光,也听不到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优美旋律。这里是风沙弥漫的黄土地带,这里是XX劳改营砀山果园场中的一个菜园。在这人间的悲惨世界中,我在那里劳动四个余月后,倒有人间乐园的感受,你也许会感到惊讶,待我细细地向你道来。
一九七○年我在经历过不知其数的批斗会后,政府认为我既不认罪又和教友们进行反革命串连,即勒令我离开医务室到菜园去劳动。在旁人看来,做医生是劳改营中最惬意的差使,既不做重劳动还受到别人的尊敬,况且吃喝都在门诊室,不和大家一起挤在大工棚里,这是令人眼红的职位,很多人责怪我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福不惜福,但我心里明白,我落得如此下场,并非因我个人的过失所造成,天主自有他的安排。
调到菜园后,首先感到无职一身轻,从此可以不需要半夜起来去看病人,也不必为病人的休假伤透脑筋。另外,菜园中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人与人之间几乎无倾轧排挤,也没有人向政府作小汇报。这是在劳改营中很稀有的单位,一般来说,劳改犯经过洗脑后都十分自私,大多数的人总想出卖别人来讨好工作人员,以期获得一些小小的好处,例如每月零用钱比较高些,或是有时可以做些比较轻的劳动。即使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优惠,不少犯人也会整天挖空心思去汇报别人的一言一行。在菜园中,囚友们彼此团结友爱,尤其在一位马姓囚友的负责下完成生产任务,每季的蔬菜瓜果的产量几乎季季丰收,所以指导员等工作人员根本不上菜园,因此我们的自由度就大一些了。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名为学习,实质上到西瓜地去找熟的西瓜,没有刀用拳头一搥,大家分着吃。有时嫌吃西瓜太单调,有些难友就将白天在树上逮住的知了,在火上烤烤,吃起来又香又鲜。我有一次笑着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在劳改营中还有如此人间美境,俗话说:“讨饭三年连官都不想做了,而我到菜园三个月,根本不想回医务室了。”这是田园的第一乐。
到了菜园,我想自己不会整田也不会撒种,还是干脆拣一担轻巧的粪桶,每天挑粪就是了,几位年长的难友一听到我要挑粪,就在晚间煤油灯下在自己的包裹中找了一些旧布以及破棉花,连夜替我缝制了挑担用的垫肩。他们说:“这样你可不让扁担直接压在你的肩上,同时衣服也不会太费。”当他们翻开我的黏乎乎脏兮兮的被子,叹了一口气对我说:“美玉,你还算是个医生,怎么被子脏得这样也不洗。”他们边说边就动手拆我的被子。我在被捕前连一块手帕都没有洗过,在劳改营中不但自己要洗这么大的被子,而且还要套好,为我这个生活中的低能儿,这简直好比造万里长城。每当想到这事总感到十分苦恼,再仔细思索一下,和我一起逮捕的神父们不是也在面临这种考验吗?他们是男的,比我更不会做针线活,尤其像出身优越的朱洪声神父、双目几乎失明的严蕴梁神父,他们的被子肯定也会脏得像乌贼鱼一样,但他们追求的是心灵的纯净,至于被子脏不脏和永远又有什么关系,当然我并不鼓吹不注意清洁,但在为信仰奉献一切时,就不能考虑得太多。当天晚上我盖上干净洁白,且在阳光下晒了一天的被子,散放着一阵太阳香,我内心的喜悦绝不是用金钱所能买到的。难友们一不做二不休,他们都说我在医务室别人不能帮我做事,过去曾有数位难友因帮我套被子被指导员大声训责,现在菜园是真空地带,一定要将我数年未曾洗的棉袄棉裤彻底清洗缝好。还有一些衣服我在医务室时破了就用胶布一粘,难友们也一一替我缝补得整整齐齐。我对难友们笑着说:“指导员将我送到这里,实在有很大的必要,不然再下去我可能身上生虱子了,现在你们替我收拾得整整齐齐,真的,我不想回门诊室了。”这是第二乐。
如此,我在菜园中度过了四个月,原先工作人员等待我的是向部队呈交悔过书,要求重回医务室。他们曾来过菜园看到我肩挑粪桶打着赤脚,边走边唱逍遥自在。也许他们看到我的日子太好过了,有一天指导员到菜园说:“你们明天要将这个粪池出空,胡美玉一定要下去。”所谓粪池其深度大约三尺深及我们的腰部,大小约三六○平方尺,里面堆积的大部分是人粪。出粪池大约需八人下去泡在大粪中用大锹,一锹、一锹地将粪扔在上面。第二天吃过早饭,马姓囚友对我说:“这下他们要将你的军了,你下粪池是否有困难,如有困难,到门诊所去请个假。”我说:“不要为难你了,既然他们指名要我下,我又何必逃避,你们能做的,为什么我不能做?”
说实在的,过去娇生惯养的我皮肤历来很过敏,一遇到一些脏东西,立刻全身风疹疙瘩。一九五一年我住宿在上海市圣约翰大学,那所大学也算是很贵族的学校,但我还嫌卫生间不干净,当我想解大便时总急匆匆赶回家去。如今我因坚持信仰身为囚犯,照他们的想法,我不怕批斗,不怕劳动,但若要我下粪池,可能我就会叫饶了,我想来想去,既然我已许下一切奉献给天主,这一切一定也包括我很难弃舍的东西,如果我这次不下粪池,政府工作人员就有话可说,胡美玉并不是不能攻克的碉堡,我们击中了她的弱点,她只有乖乖地跟着我们的指挥棒转。我不愿做半途而废的教友,我确信只要依靠天主,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于是我就跟着囚友们卷起裤腿,霍地一下跳下粪池,囚友们对我十分关怀,一再嘱咐并主动让我站在上风,并且叫我不要用力太猛,不然在粪池跌交更是无法招架。果然不久指导员来了,他看见我和其他七位囚友一锹一锹地铲着大粪,他就说:“胡美玉倒怪有经验的,竟然拣个最上风的位置,是怕吃粪水是吗?”当他见到我还是脸上发际嘴边都沾着粪水,他洋洋得意哈哈大笑说:“资产阶级出身的大学生,只有通过这样的劳动改造才能脱胎换骨。”我满嘴咸答答的粪水味也懒得和他说话。大约过两个多小时出完粪池,大家都跳到附近的小溪中清洗,当然既无香波,也无护发素,洗来洗去还是一身臭味,恐怕这种味道一、两星期不会消失。但我想粪水只能污秽肉身,但却净化心灵,我如此软弱的卑微罪仆,如今藉着天主的恩宠,才能有勇气下粪池与粪水共舞。
地球在运转,时间在消逝。世间的福乐刹那间变为云烟,痛苦也不会久留,我绝不可能一辈子浸在粪池中,既然要过去的又何必太惧怕,你越惧怕,这个十字架将压得你越重。要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要克服重重困难,穿越种种障碍,始终爱慕天主于万有之上,天主是忠信的天主,他总不会让我们的慷慨胜过他的慷慨。在天主的荫庇下我能活到今天,我们一起光荣感谢至美善的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