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屋倒又遭连夜雨
我一共有五个哥哥,别人很少听到我谈起关于我三哥的事,实在他一生的遭遇能写成一本书,正由于他悲惨凄凉的经历,使我每想起他时总感到一阵心痛,但在这里我必须写一些关于他的事。因为当一九五八年八月正当美珍和我一直在等待被捕的时候,我们的时候尚未到来,传来的却是三哥励诗因涉及对外经济而被捕,当时在上海约有六、七家土特产进出口公司,每家公司都有一人被捕。三哥在一九五二年三反五反被当作大老虎批斗。一九五七年反右中未曾发过一言向党提建议和意见。由于他说话风趣,常常喜欢说俏皮话,曾在小组会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房子越住越小,车子却越坐越大。”凭这一句话说他是污蔑社会主义现实向党进攻,于是就送上右派分子帽子一顶。戴帽后即押送到上海附近农场去劳动,主要的任务是推垃圾车到市里。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了他,他穿着破衣服,戴着一顶草帽,与另一人一起拉一辆很满的垃圾车,我大声叫他三哥、三哥。他向我摆摆手,示意叫我不要和他说话。我望着望着,见他步履维艰,他自出生都没有手拿过五斤重的东西,如今却要将一、二吨的垃圾压在身上,又脏又臭。没有几天农场来电话说他胃部大出血,送医院抢救。家中都赶到医院说一切医疗费用,我家愿全部承担,这才勉强给他做胃部切除手术,不到二星期就又将他逮捕。(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日)三哥的所谓罪行是说他泄漏经济情报到国外,事实上我家在国外有公司,他和二哥交换各种商品的行情,这是做生意的必需措施,后在平反书上说,他为争取外汇和国外做生意,不但无罪,且有功于国家。
三哥被捕时留下二男二女四个孩子,三嫂因与三哥划清界线,立即提出离婚。本来美珍和我完全可以照顾四个孩子,但因我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眼看家中一付烂摊子, 又将如何告诉旅居香港的年老妈妈。想想三哥从小天资聪明,才华横溢,无论作诗填词,虽说不上七步即能成诗,但速度之快也令人惊讶。少年时代写的文章已在各大报刊登。学校中老师都夸他为奇才,将来必有造就。岂知他因“泄露国家经济情报”判刑十五年,结果放逐到荒无人烟的青海德令哈农场,在那里苦苦地捱过了二十余年。在七十年代时,因他已患有晚期胃癌,同意他回上海治疗。当时我在安徽南湖农场得知三哥已病危,向领导一再申请回上海来探望。可怜的他并不知自己已患有癌症,可贵的是他对未来仍抱有很大希望,他说太太可能复婚,孩子总是他的孩子。我为他感谢天主数十年来他受尽凌辱折磨,但始终保持乐观的性格,他还不断地对我们调侃说:“他喜欢和别人说笑话,有一次他告诉别人他在育材中学读书时,国民党外交部长钱复是他的同班同学,而且彼此很有交往,谁知这位同学检举了三哥,说三哥在香港和国民党高层官员有勾搭,有重大特务嫌疑,为此问题曾被一再审讯,他所以判刑十五年恐怕与此多少有些关系。当我知他患胃癌病危,我和先生一起赶到上海医院中日夜陪伴三哥七天。临别时十分依依不舍,明知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但他仍在酣梦中,也许有一天他能到香港、到美国,也许他的儿子重回他的身边,我们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咽。为了他是个仍戴有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刑满就业人员,在上海医院中治疗有一定的难处,大哥嫂不断向医生们送高档物品,待到手术,一看胃癌已扩散到肝部,医生不敢动刀,仍原封不动缝好。医院认为此等病人已无治疗价值,三哥只得回家。即使三哥已是垂危的病人,但上海的所谓里弄组织仍不放过他,据说是已离婚的三嫂,仍不断去汇报,所以每隔两、三天要去批斗他一次,批斗他时一定要强迫他点头站着,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们出去后,三哥即大量吐血,送医院急救不治身亡。幸亏临终时由我侄女吟秋替他权付,取名若瑟。三哥于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九日病逝于上海。
他逝世后不到两年获平反通知书,法院承认对三哥的判刑纯属不当,所有罪名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同意追发他二十余年的工资。这真是一件天大的笑话,人已化成灰烬,家已破碎得四分五裂,这个平反值多少钱?钱值多少,倒也有一笔,就这钱吸引我三嫂,好在她没有再嫁,应该说也是不容易的。平反书一到,她就抱着牌位去复婚,心安理得拿到这笔钱。
我常常为三哥祈求,他也受了二十余年的牢狱之苦,但他对家庭儿女之情仍寄以殷切的期望,这恐怕也是人情之常。求天主可怜他受灾难的份上,临终他自觉自愿接受这一付洗,我把他的灵魂托付予天主仁慈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