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见恨晚
有一天管理员带了一位眉清目秀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很有文化的女犯进来,小组长按常规分配她睡在便桶旁,她说了一句:“我不是新犯人,我是从其他监房调来的。”言下之意不愿睡这位置。我就说:“我很习惯睡在那里,还是让我仍睡那里吧。”没过几天,那位女犯双目注视着我问我:“你是不是天主教友?”我说:“正是,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在那边监房也有一位比你还年轻,终日不说话,但一切吃亏的事,苦的差使,她都争着去做,她家住在徐家汇,全家都信天主。”我估计她说的就是那位顾进琦。我想我们应该让别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见到基督的光辉,不然我们怎能做到圣保禄所说的:“生活就是基督。” 教友们在每个监房犹如一盏明灯,将光明带给黑暗中的人们,安慰在苦难中的人们。当难友们夸奖我时,我说不,不是我一个人好,我们天主教友都是天主的儿女,都应该是好的。一个人好算不了什么,独木不成林,只有大家好才成气候,怪不得五十年代时监狱的难友们都一致夸奖天主教友的崇高品质。
监狱的规矩允许犯人亲属每月送一次肥皂便纸衣服等必需品。有一天我收到一包东西,那时我妈卧病在床,家中哥嫂已登报和我脱离关系,是谁来送给我东西呢?此事说来话长,我在被捕时家中尚僱用五位保姆,其中有两位在我家已逾四十载。记得在一九五三年时有一墨西哥电影“生的权利” 正在上映,妈妈和我先去看了一遍,其中主人翁“阿尔瓦巴脱”除了有亲生妈妈外还有一位黑人妈妈非常疼他,妈妈看后就记在心上,过了几天我的老保姆阿娥妈妈六十华诞将到,妈妈先私下对美珍和我说:“阿娥妈妈是我的陪嫁娘姨,她十八岁来到我家,如今已有四十二年了,丈夫遗弃了她,她也无子无女。现在她六十岁生日快到,我打算将你们姐妹俩送给她,今后你们要全心孝爱她,记得千万别顶撞她,她和我没什么不同,如果万一你们对她不尊敬,她会想到因她是保姆,你们不会真心爱她,你们要答应我一定不刺伤这位地位不如你,财富不及你的保姆的心。”妈妈那时尚未进教,尚且如此厚道慷慨,我们更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呢?在阿娥姆妈生日那天,我们去看了电影,妈在当天将美珍和我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老人家热泪纵横,连声说:“这两个女儿是全家最好心肠的人。”
每次阿娥妈妈到监狱替我送东西,她要克服种种困难,首先需得到公安局派出所的证明,经过批准才可来监送东西,再加家里离监狱很远,需搭乘两部电车,一清早就在监狱门口等候。这些苦为了我都愿意接受。最使她难受的是因我当时未曾判决不能见面。这次她又送来一双布鞋,鞋底是她针针线线亲手所纳的。见物思人,在监狱中的我目睹此珍贵礼物,怎不心存感激之情呢?那位女犯好像冷眼在观察看我。她很聪明,那天下午她借故头痛不出去散步,于是和我两人就有了交谈的机会。她告诉我她是苏青,和张爱玲女士同一时代的文学家。她说张爱玲比她有头脑,早已出国去香港,虽未有多大成就也算逃过一劫。而她则因曾和一些国民党的官僚有过交往,所以XX说她有历史问题将她拘捕,刚被捕时她精神崩溃,对生活失去信心,数度想自尽。现在来到了监狱遇见了好些天主教友,重新点燃了她生命的火焰,她接着说,如果陶渊明笔下的晋武陵人因迷途而走到了桃红李白,阡陌交错的世外桃源,那么我今天在失去自由的光景下,也进到另一世外桃源--监狱。
正巧第二天狱卒叫我出去,我想可能又是提审,一到下面叫我坐上一警车,立即开往市区,我估计不致出去吃枪毙,因无任何迹象,那么到哪里去呢?警车开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停下来,一看原来是徐汇区人民法院,看来是要上法庭公开判决了。一回儿见到三哥扶着妈妈来到休息室,每次见到妈妈总有说不出的滋味,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我好像在牢房中做过数十次大避静一样,我多次聆听天主在对我说:“谁若为我的缘故,舍弃了房屋、兄弟、姐妹、母亲、儿女或田地,没有不在今世就得百倍赏报并在来世获得永生的”(谷 二十九30)。我已下定决心跟随耶稣,虽万死不辞,在天主台前作出庄重的誓言,我决不毁约。妈妈自有天主的安排,圣母的助佑!在休息室谈了约十分钟就宣布开庭,我在被告席,妈和三哥则坐在第一排。法官第一个问题问我:“胡美玉,你现在对反革命分子龚品梅是怎么认识的,是否他毒害了你?”我非常清楚地回答:“龚品梅是领导我的主教,他从来没有毒害过我。”我妈一听到这话,就立即昏到在地。法官立即宣布暂停。到休息室后妈妈喝了一些开水,对我说现在(一九五六年三月)政策已比九八时松了许多,很多人已获得释放。法院派人去通知来法院开庭时说,只要胡美玉当庭认识错误,以后用实际行动赎罪立功,可以立即获得释放。谁知我仍一如既往,妈对法官说若你今天判我女儿的刑,我回去就走绝路。我也不知道妈对法官进行威胁还是故意说此话来吓吓我。我背诵了圣女大德肋撒的名言:“事故莫扰尔灵,患难莫致尔惊,具有天主之人,唯一天主已足矣。”什么是活泼的信德,就是要在惊惶昏暗之中相信天主的临在,我们天上的爸爸怎么可能在如此紧要关头放弃依靠他的子女呢?我非常平静地对妈妈说:“你已为天主受了很多的苦,天主一定赏报你的,不要半途而废,好树上不会结坏果子。”然而我对三哥说:“暂时先让妈到香港二哥那去过一段时期,在国内总是想不开。”
下午回到牢房,难友们都很好奇,问我一整天去了那里,我不便多讲,只是后来借机会告诉了苏青,她深有感触地说:“我亲眼见到有那么一批有为青年,她们为了信仰甘愿奉献青春,牺牲前途,放弃家中优越的生活,在此坐牢。尤其是你,你是个在学的大学生,富家少女,又听到了阿娥姆妈以及你今天法院开庭的事,更使我感到你不凡的气质以及真善美在你身上的具体反映。对文学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写下?请将我的地址记下,有朝一日请到我家来,我要以你为中心写一本小说。我无所遗憾,遗憾的是我和你真是相见恨晚了。”我真的没有想像自己如她所说的那么完美。我还是这么一句话,是其他很多教友一起给了她对天主教会有这么美好的认识。与她相处大约近四十天左右,没有很多机会和她讲解教理。八十年代我回到上海,曾按地址去找过她,邻居说她于数年前逝世,追悼会上也只有凄凄凉凉的几个人,我挂念的是不知她在临终前是否想起在监狱中和教友一起相处的情景,是否会萌生信仰的念头。但愿天主的仁慈可怜了她,亲爱的苏青女士,美玉常常在祈祷中想到你,但愿有朝一日我到达天国时也喜见你在这个大家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