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狼群中的羊
“看,我派遗你们好像羊进入狼群中,所以你们要机警如同蛇,纯朴如同鸽子。”(玛十16)
我在一九五六年初由看守所押送到上海市提篮桥监狱,这个监狱,规模很大,男监有六幢楼,每幢有五层楼,每层有一百间监房,女监只有一幢,有五层楼,每层有四十间监房,还附有金属加工、电器、服装等工厂。最多时可关押四~五万的犯人,所谓监狱除了极个别有国际知名度的犯人如龚品梅、汪精卫的太太陈璧君等人长年关押在此外,其余的犯人都是由各区的看守所中的已判决的犯人,集中在市监狱,然后进行编队、编组再押送到全国各地的劳改农场。通常来说,犯人在监狱不超过三~五个月。
监狱的生活比看守所好些,可以刷牙,可以戴眼镜,每日三餐。一般的犯人每星期去集体淋浴一次,所谓集体淋浴是数十人在一房间用莲蓬头冲洗,这是把人当作动物对待,但为了防止天主教犯人见面时串连,所以不准出去洗澡也不准出外放风。教友们常常利用这时间与对面以及楼上楼下的教友划十字做手势来进行交流,彼此鼓励坚持信仰到底,一个很小的监房大约六十平方尺,关押八到九人。每人都整天坐着,根本谈不上有椅子或板凳。坐的是用家里送来的便纸,那时中国的便纸不是一卷卷而是一刀刀的,用一刀刀的便纸叠起来,外面用一块布包着。这就算是凳子,背整天靠着水泥墙,每人轮流起来走走活动一下,监房中有一便桶,大小便都在此,新来的犯人往往都睡在便桶旁边,还有教友常常会主动包下这个位置,开水每人每天一杯,下午每人则分到一杯温水作清洁用。
监房内无大事,因此大家的心思都花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上,例如起来活动,大家都没有手表无法计时,只有数着走几圈,有人说你已走了十圈,该轮到我了,而她坚持只有九圈你数错了,常常为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又比如拿饭盒,饭是盛在一只狭长的铝盒,从铁栅栏中塞进来的。饭用胡萝卜或卷心菜皮和小米等杂粮所烧成的厚粥。饭盒中的饭多少差距很大,大家的双眼好如汽车前面的大灯,都抢着要满的,于是小组长说每天轮流去拿,例如今天一号开始,明天二号,这样比较公平,我说:“你们去轮,我最后去拿就是了。”我想大的已经放弃,何必再去斤斤计较这些小的。俗语说:“衣食足,然后知荣辱。”人在困境时要维持人的尊严,体统是很不容易的。哪怕是很有文化的犯人也往往为一小口开水与别人争论不休,想想人若没有天主的恩宠实在是很可悲的。
我感到最需要的是水,因为我不能出去淋浴(因是集体在一起淋浴,所以即使准许我去我也不愿去)自从逮捕以后十个月中,我没有洗过澡也没有洗过头。混身皮肤头发痒到说不出的地步。我想反正我饭量小,我就把饭拨给别人和别人交换下午的一杯温水。隔几天犯人小组长到主管那里去反应情况,主管立刻把我叫去,勒令我反省自己违反监规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将饭换水的事,我说:“我这么许多天不洗澡,不是太不卫生了吗?”她说:“谁叫你犯罪,为什么你以前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听了心就一横,反正不卫生就不卫生,一杯子水也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我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后所选择的道路,我决不会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悔言”。忍耐一下,不是一切都会过去吗?
监房中经常调换监房,XX干部深怕犯人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会适应环境,要滋长感情。他们最怕的是犯人之间所谓的“团结”,犯人如团结了对他们威胁很大。他们用尽方法在犯人中不断挑起矛盾制造矛盾。例如一个犯人出去打小报告,隔不久主管又找另一犯人出去对她说:“你不要以为 XXX对你好,你对她说的话全部向我汇报了,你也可以立功检举她怎么对你说的。”就如此搞得人心惶惶。另外一个措施不断调换监房,每隔一、两个星期你得背上被头日用品等包裹从这房调到那房,我根本不怕调动,一动就有信息可知道,例如难友告诉我过梅丽、周若兰等都在这里 ,有别人的善表对我鼓励不少,可以鞭策自己常常向上。
监狱中的主管日夜两次交接班,白天八时半上班接着每个牢房点查人数。这时犯人必须端正坐着,不准起立。下午五时半夜间主管接班也是如此。每次点人数前由劳役犯大声吆喝:“主管点人数,大家坐好”。大多数的犯人每每在这个时候感到十分难受,关在牢房中的犯人犹如笼中的动物,被主人点数作交班。他们不懂受苦的意义,万分不愿囚居于牢房中,但却插翅难飞,因此我在监狱中看到的是一双双失望的眼睛,一张张苦楚的面孔,还有个别的已变成了疯子,整天大叫大闹,连晚间也不得安宁。
我真正感到我好像一只绵羊进入了狼群,是在两件事以后。有一次一犯人方便以后,我立即就去,待我方便后,有一犯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这位犯人患有淋病,你不知道吗?她坐过的便桶,你立即去坐,传染的机会很大。”我听了汗毛都竖立起来。我说:“那么我们所有犯人的衣服都放在一起洗,那也不是太危险了吗?”这样的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另有一次,我正好和一位来自崇明农村的谋杀亲夫犯,头对头一起睡,本来犯人睡觉一个头睡东,一个头睡西,这样比较空隙,正巧我睡在便桶旁,不能将头放在便桶旁,所以只得和她头对头睡。晚上醒来,我细细的端详了她杀气腾腾的脸,以及两只沾过鲜血强壮有力的双臂,我直打冷噤:“乖乖不得了,我怎么和如此充满血腥味的人睡在一起?”那晚我彻夜未眠,想想我们的神长是有圣德的司铎,不也是挤身于杀人放火的犯人中吗?吾主耶稣是天主圣子降生为人,从天主降为人,这其间的降级更是无限的,但他为爱这世界,为了救赎整个人类,也为了爱我,他没有计较,屈尊就卑。尤其在圣体圣事中,他至尊至贵的天主和我们污秽罪人结合,那么我这卑微的受造之物,为了为主作证又何必在乎与杀人犯在一起呢?爱情只能用爱情来报答。仔细想来,我如果没有天主的恩宠,恐怕比谁都差,恐怕比谁犯的罪更大,是天主保护了我,并不是我自己比那些杀人犯好些。
从那时间始,我就把我所遇见到的犯人全部奉献给天主,不管是杀人放火,或犯下可怕的罪恶,但耶稣圣心的仁慈是无穷的,只要她们悔改,同样也可荣登天国。